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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訪師友婉娘入密室 說鐵丐虎臣闖中軍




  何桂柱帶著蘇麻喇姑來到后堂。借大三間屋子,連一張床也沒有,只有一張條几,兩旁排放著几張木椅,壁上挂著一副虎嘯龍泉的中堂畫儿。蘇麻喇姑正待發問,何桂柱已掀起中堂畫,摁了一個什么机關,半邊牆壁滑動現出一個門來。原來這是一堵木制的假牆壁,里邊是一條通道。何桂柱先進去,蘇麻喇姑緊跟著跨了進來。

  里邊道路更是繁复,七拐八拐,到處是路。据何桂柱說除一條可通外,其余的條條不通。蘇麻喇姑愈覺惊奇,一邊跟著走一邊問道:“原先小魏子家宅很淺,怎么如今這么大呀?”

  “這是頭十天才有的,”何桂柱道,“魏爺把后邊這半條街都買下了。听說這路還是伍二爺照原先的弄巷改的什么‘八卦迷魂陣’呢。哎,這就是二爺的住處了!何桂柱說著,已到一座小院前,手拍門上的環,輕聲喚道:“二爺,請開門,我是柱儿!”

  門“呀”地一聲開了。伍次友身上散穿一件古銅截衫,外邊只套了一件黑緞面的皮背心儿,沒戴帽子便出來開了門。

  見是蘇麻喇姑,伍次友眉棱一顫,眼中興奮的火花閃爍了一下,隨即爽朗地笑道:“哈!是婉娘啊!快請進來!”對站在檐下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僮仆喚道:“墨香,來客人了,快泡茶!”小僮答應一聲,到旁邊廂旁里去了。何桂柱笑道:“二位且寬坐,柱儿前邊照料去了。”

  “魏爺回來,告訴我一聲儿!”蘇麻喇姑又對何桂柱交待了一句,見他走了,這才轉臉對伍次友道:“听說先生貴体欠安,吃甚么藥?可找郎中瞧過?”

  “我這點小病,用不著找醫生。”伍次友苦笑了一下,“我自己醫道雖不高明,勉強也還能自理。”

  說到這里,蘇麻喇姑欲言又止,心里覺得還有許多話要問,卻只是說不出來。窗外寒風颯颯,室內溫暖如春,在這深宅大院、清靜幽幽的地方,他們四目相對,還是頭一次。尤其是經過了白云觀那場劫難之后,好多天沒能見面了,都攢了許多話要說,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而且好象此時此刻,就這樣靜靜地,一言不發地坐著,倒比千言万語,更能表示出自己的心意。盡管各自心頭都禁不住一陣陣亂跳,一陣陣不安,一陣陣地拘束,仿佛連腳都沒地方放了,但是,卻誰也不肯先打破這耐人尋味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蘇麻喇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便裝作剛剛想起的樣子,笑道:“龍儿這一向著實惦記著先生呢,天冷了,讓我送件衣服來。再過此時,先生災星過了,他還要請你回去教書呢!”說著就解開一個軟羅紗包裹儿。抖開看時,是件玉色狐裘,鑲著紫貂毛邊儿。伍次友踱過來看時;輕、柔、滑、密确是十分名貴,遂笑道:“我一個舉子,布衣書生,穿上這件東西,不讓人當賊拿了,也要被賊偷了!”蘇麻喇姑忍俊不禁,也格格淺笑。恰好此時小僮端了茶進來,伍次友親自給婉娘奉上一杯,又坐下敘話。

  “婉娘,”伍次友突然道,“現在這里只你我二人,這‘龍儿’究竟是何等身份人,你能不能直告于我?”

  “這有什么不能直告的?”蘇麻喇姑心下驀地一惊,忙喝了一口茶掩飾過去,笑嘻嘻地道,“索老太君的老生子儿嘛。五十多歲上得這么個儿,嬌養得噙在口里怕化了,托在掌上怕破了。怎么,才几天沒有上學,當先生的就著急了?”

  “不,”伍次友沉思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像我這樣的遭際,實在奇怪得很。我一介書生,流落京師,索大人何以如此禮賢下士?既恭迎到府,可到府之后卻又何以見面那樣稀少,就算我寫文章得罪了鰲拜,他又何至于興師動眾,不惜与索大人破臉,抄府拿我?他几次三番來害我,索大人為什么不送我出京,又何以有這么多的人拼死相保?”

  話未說完,蘇麻喇姑已咳嗽著笑倒了:“你呀,真正是個傻……你這都是胡想!要想公道,打個顛倒!——你自替旁人想想,哪一樣不是該當的?索大人不該禮賢下士,鰲拜不該來拿你?眾人不該救你?那我也不該……來瞧你了!”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伍次友每逢听到蘇麻喇姑又刻薄、又尖利的話語時總有些拙于應對,“我是想,是不是哪家王爺的世子托到索大人家讀書,這似乎倒合著龍儿的身份了。”

  蘇麻喇姑欲待分辨時,忽听院外拍門,是何桂柱的聲气:“婉姑娘,魏爺他們回來了。在前頭等著呢!”伍次有忙道:“請他們也過來一塊說話!”卻不听柱儿答話,料是已走了。蘇麻喇姑忙道:“不必了,天色不早,到前邊打個花呼哨儿,我也該去了。”說著懶懶地起身,福了一福,低聲道:“先生珍重。”伍次友不覺黯然,勉強笑道:“問龍儿好……再會罷!”

  柱儿說的“前面”,其實還是“后面”。隔著伍次友不遠的一個小院落里,魏東亭、穆子煦、郝老四三個前等著蘇麻喇姑。他們剛從九門提督吳六一那里回來。

  這里都是知底細的人,用不著拐彎儿,三言兩語便把話說清楚了。

  魏東亭從鰲府的內線得到彈劾馮明君的消息,比康熙知道的還要早。今早用過早點,東亭便帶了穆子煦、郝老四同去會吳六一。自釋放查伊璜后兩人交了朋友,一向投緣,有些話已經可以談得相當透徹,只不過總隔著一張紙儿未捅破。魏東亭几次煞費苦心地用話題引他,盼著鐵丐能先行揭破:要价就會低些。但鐵丐自有他自己的章程,每逢到此處便毫無“鐵”气,成了一團霧,不是一笑而止,便是王顧左右而言他——魏東亭便知對他不可以草莽英雄相待,心里卻也笑罵此人狡猾。

  兩人閒談了一陣,魏東亭籌划再三,決定還是要正面突破,似笑不笑地用碗蓋撥弄著浮在上面的茶葉道:

  “鐵丐兄,你到底有了出頭之日。——這兩位弟兄你也都認識,我不妨直說。——你要榮遷巡防衙門堂官了!”

  “別開玩笑了,我半世豪強半世王臣,肯輕受人之欺?”鐵丐往椅子上靠靠,縱聲大笑,“虎臣竟以為這是升遷!”

  魏東亭道:“閣下由從三品遷為正三品,怎說不是升遷呢?”

  “是啊!”鐵丐忽然轉了口鳳,“到巡防衙門坐坐也不坏。再說,那也是圣上愛我,我豈肯不受抬舉!”

  鐵丐故裝糊涂,忽而說東,忽而講西,魏東亭与他打交道多時,最頭痛的就是這一點。現在听他又如此說,想了想笑道:

  “可惜這并非皇上恩典。你這蓋世英豪,卻看不出其中奧秘,也真可惜!”

  “怎樣?”鐵丐向前一探身問道,額角上青筋不住抽動。

  “不怎樣,中堂与你修好,以國士待你,你當然要以國士報之!”魏東亭見他气呼呼的,勁气倒收斂了一些,也松弛地躺到椅背上,欣賞著手中的汝窯蓋碗。

  “虎臣,”鐵丐忽然口气變軟,“你真是個好角色。難怪查先生夸你。我也不想再兜圈子了,‘宁為雞首,不為牛后’,我去做那個甚么鳥堂官干什么?”

  魏東亭啞然而笑:“鐵丐兄,不調動你的職位,未必就是降你;升遷你也未必就是愛你,你聰明一世,可要想清楚了!”

  “這個我懂!”吳六一將手一揮道,“將欲取之,必先与之么!我且當我的九門提督吧!”

  這是一個滿意的答复。蘇麻喇姑听了,略一思量說道:“事情有几分了,只是你手中沒有碼子,開不出价去。——這好辦,他如能立下這份功勞,換個一品頂戴也是該當的。回頭請皇上下一道密詔,到時候你們送去就是。這會子他還不妨韜晦一點,拖著不交印。瞧這陣勢,發動也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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