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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會文友帝師展風采 斗虎將道姑暗用心




  穆子煦呈送來的是索額圖和熊賜履的聯名奏折,除了報告朝廷近況之外,還附上了伍次友從安徽寄來的親筆書信。康熙十分興奮,急忙拆開來看時,還是自己熟悉的筆跡,看著這端正、秀麗的一絲不苟的鐘王小楷,伍次友那家學淵博的才情,忠厚嚴謹的風骨,躍然紙上,使康熙不由得一陣激動。

  在這封信中,伍次有先生報告了自己游學山東,安徽等處的見聞,對百姓歸心,士子向化,充滿了樂觀。信中提到了最近出現的邪教鐘三郎,妖言惑眾,圖謀不軌,請圣上嚴加防范,以期一鼓蕩平。但在未查清其根底之前,應鎮之一靜,以免打草惊蛇。信的最后寫道:臣以為眼下四方不靖,當以安內為要。

  東南波興,天下板蕩,西北邊患,難以驟平,故不能安民,不可言撤藩;不能聚財,不可言兵事,望陛下慎思。臣久違圣顏,念念不忘,對此孤燈昏焰,草章遠呈,能不潛然涕下。盼陛下珍重圣体,以符万民之望。”

  讀著讀著,康熙的眼淚不覺流了下來。先生身在山林,卻時刻不忘社稷。憂君憂民之拳拳赤誠滲透在字里行間。誰說漢人不肯為天朝所用呢?伍先生這位漢人學士中的佼佼者,比皇親貴戚,不是更為忠貞嗎?有這樣的人做自己的良師摯友,何患天下不宁,國運不盛呢?此刻,康熙在興奮激動之余,卻又不能不為伍次友擔心。看看信未的日期,這封信發出已是兩個月了。先生如今又在那里?他會不會遇到什么凶險、危難呢?這些日子,在沙河堡遇上的那位小道李雨良,身怀絕技,妒惡如仇,卻又行蹤飄忽,來去匆匆。他究竟是男,是女?他要去尋訪伍先生又為的是什么?他如真是敬仰伍先生,要能与先生結伴而行,也可成為先生的貼身護衛。可是,他能找到伍先生嗎?

  康熙的擔心不是多余的。一個精心策划的陰謀,正在向伍次友逼近,而能救他脫險的恰恰就是那位女扮男裝的小道土李雨良。

  這個李雨良祖籍陝西鎮原縣,原名叫做李云娘,是個既無兄弟又無姐妹的獨生女儿。她家世代務農,過著清貧的日子。那一年天災降臨,瘟疫流傳。一夜之間,母親,姑姑相繼去世。老父在万般無奈之下,以三兩銀子的身价,把年方九歲的云娘賣給了當地鄉紳汪老太爺家為奴,被派在汪老太爺那年輕的姨太大房里做粗使丫頭。這老太爺有兩個儿子,大少爺汪士貴,常年在外做生意;二少爺汪士榮,便是咱們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傅宏烈的把兄弟,吳三桂的手下謀士。汪士榮這個人長相俊美,机智過人,不僅能言善辯,口舌生花,而且心地惡毒,刁鑽狠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來。這一年,汪士榮被平西王吳三桂看中,選派做了貴州茶馬道台,衣錦榮歸,回鄉祭祖。他回來后沒多少天,就趁父親病死,哥哥外出的机會。勾搭上了父親的姨太太蔡氏,又捎帶了自己的親嫂子劉氏。也是該著云娘倒霉,這天早上,她去給姨太太打掃房間,正好碰上l那婆媳、叔嫂三個人的丑事,被汪土榮劈頭一個耳光打了出去。

  心怀叵測的汪士榮,怕家丑外揚,便指示家丁,在一個月黑風高。雷霆暴雨的夜里,把李云娘綁起來,吊在后山的松林里,要借云娘之身殺人滅口。李云娘手腳被綁死了,嘴被堵上了。雷鳴電閃,暴雨傾盆,山風凜冽,虎嘯狼嚎。這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沒有恐懼,沒有眼淚,兩只明亮的大眼,穿過電光雨幕,怒視著山下的汪家宅院。

  就在這時,兩個冒雨夜行的出家人救了她。這兩個人,一位是后來名震京師的御醫胡宮山,另一位,就是他的師父,終南山黃鶴觀的清虛道長。當天夜里,汪家起了場大火。僻僻啪啪地一直燒到天明,連那么大的雨都沒能澆滅。汪士榮在大火中僥幸逃命。他沒了牽挂,更加死心踏地地為吳三桂效命,而李云娘也從此成了清虛道長的女弟子,胡宮山的小師妹。她怀著報仇雪恨的大志刻苦練武,很受師父的喜愛。清虛道長把自己的全身本領無一保留地都教給了這位女弟子。几年之后女俠道士李云娘的名字,便在江湖上傳開了。

  后來,胡宮山因翠姑的猝死而飄然回到終難山時,清虛道長已經仙逝了。當李云娘听師兄講了京城里這几年發生的事情之后,既為國家出了康熙這樣的一代英主而高興,又為師兄不能救出翠姑而气憤,尤其是听跟師兄一塊出走的郝老四講到,明珠怎樣使用狡計,既打扮了自己,又拆散了伍次友和蘇麻喇姑的姻緣,云娘更是气憤不過。出于女子的善良和同情。她決心下山走上一趟,找到伍次友,并且把他迭回京師,非要伍次友和蘇麻喇姑破鏡重圓不可。當時胡宮山勸她:

  “師妹,你自幼上山,偶爾一涉江湖,哪里知道人間那复雜的人情糾葛?這事儿,你管不了,也不該管!”

  可是,云娘生就的剛烈性子,見不得一點不平之事,師兄的話她怎么能听得進去呢:“師兄,不是我有意頂撞你,你如果還有男子漢的血性,就不該把翠姑讓給明珠那小子。据你說,伍先生是個有道的君子,蘇麻喇姑又是個宁愿出家也不肯背叛伍先生的有見識的女人,為什么我不該去幫他們一把呢?我這次下山,不但要成全伍先生之事,斗一斗那位明珠大人,還要給吳三桂那幫人添點麻煩。要是能找到汪士榮那小子,我還要報仇呢!”

  就這樣,云娘換了男裝,化名李雨良。她辭別了師兄,提劍下了終南山。她一方面四處打听伍次友的下落,同時,只要遇上對康熙不利的事。不管是三藩的人,或是什么朱三太子的人,都一概不饒過。為了弄清伍次友的下落,從陝西到京師,又從京師赶到沙河堡,終于親眼見了康熙,也見到了蘇麻喇姑。康熙的勤政愛民,蘇麻喇姑的純真善良,使李云娘十分敬佩,于是便在他們君臣危難之中,拔劍相助,殺了朱三太子派來的刺客。也更加急迫地要去尋找那位未曾見面的伍次友。

  可是,當李云娘喬裝成書生赶到安徽的時候,卻發現,有一幫形跡可疑的人,也在打听伍次友的行蹤。這個情況,引起了李云娘的警覺,便不動聲色地跟著那伙人,住進了安慶府的迎風閣老店。

  伍次友是個生性疏放,懶于應酬,苦干拘束的人。自從半年以前,与明珠在黃河岸邊分手之后,他在山東、安徽到處講學,到處受到地方官吏的殷勤照應。一來,他那皇帝老師的身份,官員們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二來,他令尊伍雅遜乃先明大儒,無人不敬。所以,伍次友每到一處講學,都成為轟動一時的大事。他不愿看官吏們那阿諛奉承的嘴臉,更不愿在儒生士子中處于特殊的地位。所以在鳳陽淮陰書院講了一個多月的學后,便突然不告而辭,只身乘船,悄悄來到了皖南重鎮安慶府。他哪里知道,不光朝廷在注視著他的動向,遠在五華山的吳三桂,也派了自己文武全才的得力護衛皇甫保柱一路跟蹤了下來呢。

  這一天,天气驟然變冷,伍次友一大早起來,便覺得奇寒難當,看看窗紙明亮,還以為自己睡過了頭。哪知道剛剛推開窗戶,便有一股寒風卷著雪團扑面襲來,灌了他一脖子白雪。他不禁又惊又喜,忙從包裹中取出康熙賜給他的那件狐裘披上,興沖沖走下樓來,向店主人說道:“今日這場好雪怕是今春最后一次了。我愿多出錢包下西閣房!那里臨河景致好,可以獨酌觀雪。”“啊,對不起。爺遲了一步,西閣房已上了客人,不過爺也別懊惱,上頭總共才七八位客人,又都是文人,正在吟侍說話儿,小的不再接客人就是了。西閣那么大,各人玩各人的,兩不相干。伍次友無奈,只好如此。待他登上西閣樓,果然見上邊已有了八個人,卻分為三起。靠東南一桌,有兩位年約四十歲上下的人,者穿著灰布棉袍坐在上首。几個年輕一點的,坐在他們的下邊,靠在窗前把著酒杯沉吟,像是在分韻做詩,東窗下坐著一個中年人,開了一扇窗戶,半身倚在窗台上看雪景。西牆下一張桌旁坐著一個少年,至多不過二十歲上下,只穿一件藍府綢夾袍,罩一件雨過天青套扣背心。黑緞瓜皮帽后一條辮子長長垂下,几乎拖到地面。腰間懸著一柄長劍,正左一杯右一杯地獨酌獨飲。這少年見伍次友登樓上來,含笑點頭欠身道:“這位兄台,那邊几位正在吟詩,何妨這邊同坐?”

  伍次友舉手一拱說道:“多謝,這邊只怕冷一點。敢問貴姓、台甫?”

  “先生披著狐裘還說冷,那我該凍僵了!不才姓李,叫雨良,您呢?”

  “久仰!不才姓伍叫次友。”賞雪的中年人听到“伍次友”三個字,迅疾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便又坐回到桌邊,旁若無人地吃酒,兩眼卻不停地向這邊瞟。李雨良的目光也霍地一跳,又從上到下打量了伍次友一番。正待問話時,伍次友卻大聲傳呼酒保:“取一壇老紹酒,再要四盤下酒菜,精致一點的。”

  “啊?伍先生一下子就要了這么多酒,海量惊人哪!”

  “哎,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既与你同座,理當共飲。難道你的酒就不肯賜我一杯。”雨良一笑,起身滿斟一大杯遞過來。伍次友笑著一飲而盡,“好,雨良老弟也是個爽快曠達之人,只管放怀吃吧。如醉了,就不必回去,今晚和我一同宿在這迎風閣店里。咱們抵足而眠徹夜清談,如何?”雨良臉頰飛上一片紅云,鎮定了一下,笑道:“這倒不消費心,我本來就住在這店里面呢?”此時樓外的雪下得越發大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只是河里的水顯得分外清澈,向東南緩緩流去。閣外的牆頭上露出一枝紅梅,在這風雪中顯得更加嬌艷。李雨良見伍次友看得發呆,便笑道:“伍先生,這么好的景致,何不也吟上一首?“噓,那邊立著詩壇呢!眼見就要開壇了。我們且听听他們的,賞雪吟詩,不也很好嗎?”

  李雨良轉臉望去,見一位憑窗而立的先生手拈著胡須,擺頭吟誦:

  淡妝輕素鶴林紅,移入頹垣白頭翁。

  應笑西園舊桃李,強勻顏色待春風。

  吟聲剛落,對面那位四十來歲的人呵呵笑道:“好一個‘強勻顏色待春風’!黃太沖火性未除,要羞得桃李不敢開花么,”

  听見“黃太沖”三字,伍次友眼睛一亮,想不到竟在此遇到名傾天下的“浙東三黃”之首黃宗羲!李雨良一邊替伍次友斟酒,一邊悄聲笑問:“這糟老頭子吟的什么?我竟連一個‘雪’字也沒听見。”伍次友笑著說:“喏,說的是那株紅梅!別打岔,咱們且往下听。”

  卻不料,那邊的黃宗羲正在興頭上,被伍次友和李雨良的說話聲打斷,很是不快,便帶著找碴儿的口气向這邊喊道:

  “喂,這位仁兄既然懂得詩韻,就請移樽賜教,卻為何竊竊私語,評頭論足。難道是笑在下詩韻欠佳嗎!”

  這話問得突然,而且帶著十足的傲气。李雨良剛要發作,卻見伍次友笑吟吟地站起身來,端著滿滿的一杯酒,走上前去:“敢問,閣下就是名震山林的太沖先生嗎?不才伍次友,适才和這位小兄弟吃酒閒談,無意之中,扰了黃先生的雅興,實在慚愧得很,這廂賠禮了!”

  “伍次友”這三個字一出口,座上眾人推席而起,紛紛上來見禮。就見一個年輕人,走上前來,深深一躬說道:“在下李光地,乃令尊伍老先生在福建收的學生。久聞世兄高才,不期在此相遇。請受小弟一拜!”

  伍次友連稱不敢,一邊還禮,一邊問道:“哎呀呀,不知是光地兄,恕我無禮。請問家父現在何處,身体可好?”

  “老師自前年去福建游學,此時尚在那里。老人家身体很好,小弟拜辭了老師,入京會試,臨行前,老師諄諄囑咐,如見到世兄時,轉告他的意思,讓世兄好自為之,不必以家事為念。”說完便將座中眾人一一向伍次友做了介紹。原來,在座的都是名震遐爾的學者名流。這里還有和當時詩壇之中井稱“南施北宋”的南施。

  李光地笑著對伍次友說:“小弟路過安慶,恰逢黃先生四十壽辰,文壇諸友相約在這里為黃先生詩酒祝壽,世兄這一來,更為詩會增色了。”

  伍次友早就知道,黃宗羲身為三黃之首,為人外謙而內驕,才大如海而性情怪癖。從剛才他那詩中的“強勻顏色待春風”的句子,便可看出他孤芳自賞嘲笑天下文人求取功名的意思。心想,要籠絡在座的詩人,必須先從黃宗羲下手。便走上來,深施一禮說道:“不知太沖先生壽誕之喜,适才多有冒犯,尚請寬恕。”

  黃宗羲也笑著還禮:“不敢,不敢,不知足下乃伍老相國的公子,剛才實是無禮。今日在下賤辰,有帝師大駕光臨,深感榮幸,哈哈……”

  “黃兄過獎了。兄弟有幸為黃兄祝壽,無禮可獻,愿借文房四寶,為兄題字,以表慶賀之意。”

  說著,走到几案旁邊,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寫下一幅包山疊翠詩。眾人見了,無不稱贊,黃宗羲也十分高興,伍次友身為帝師而棄官歸隱,本來就合他的脾性,又見他如此謙恭待人,更是敬佩,便邀伍次友一同坐了:“承蒙先生揮毫賜墨,黃某無物回敬,薄酒一杯,權為先生洗塵。”伍次友接過來,一飲而盡。

  李雨良心中一陣暗笑,這個黃老頭子,剛才還盛气凌人地叱責我們,轉眼之間卻稱伍次友為先生了,看來,這位伍先生不愧為皇上的老師,肚子里的學問還真不少呢。她轉眼一看,東窗坐著的那個中年人,也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伍次友,心頭一震,便走上前去說道:“這位仁兄,獨坐自飲,看來不是他們一路的,倒像是位練武之人,小弟這廂有禮了。”說著就是一躬。

  那個中年人被他忽然一問,有些尷尬,回過神來笑道:“小兄弟,你好眼力!”忙用手攙扶,兩人卻感到對方內功精深,不由得暗自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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