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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河堤決洪濤逞淫威 百姓苦縣令樹剛風




  康熙十六年的秋天,連綿淫雨漫天飄落,老天爺像發了瘋似的,一個勁儿地下雨。黃河、淮河水位猛漲,有几十處已經決了口子。大運河以及黃、淮支流,都改變了舊日的模樣,渾濁的河水怒吼著,咆哮著,呼嘯而來,奔騰而去,卷著泥沙,沖擊河岸,打著令人心惊膽寒的漩渦。站在高處,放眼四望,只見水霧蒸騰,濁浪排空,到處是一片汪洋。

  就在黃河、淮河和大運河三河交界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清江縣城,因為地處水陸交通要地,朝廷在這里設了糧道。鹽道,連接南北大運河潛運的船只,都要在這里打尖,上稅。這個小縣城本來只有一万多人口,現在大水漫堤,禍從天降,四鄉八寨的難民,紛紛擁進城里,几天之內人口猛增至十几万人。大街小巷,廟宇寺觀,城牆根屋檐下,到處搭起了簡易的窩棚,堆放著濕淋淋的行李,擠滿了面黃饑瘦的難民。店舖關門,糧价飛漲,平日只要一個大子儿的燒餅,如今得花一兩銀子才能買到。

  清江縣的知縣姓于,名成龍,年方三十多歲,在這里當縣令已經兩年了。他為政清廉,很受百姓們的愛戴。說來也巧,他有個本家的堂兄,也叫于成龍,現任山東巡撫,剛正不阿,名聲遠震。人們習慣地稱哥哥為大于成龍,稱他這個弟弟呢,為小于成龍。小于成龍自幼喪父,由母親于方氏撫養成人,他決心秉承母訓,也要做一個像堂兄那樣的清官。可是,他哪里知道,做清官并不容易。去年,皇上的舅舅,江南總督葛禮做壽,別的官員送金送銀獻禮祝壽,可他呢,卻只送去了一雙黑布鞋。這下子惹惱了那位總督大人,找個碴儿參了他一本,把個縣令給革職了。如今新任的縣令雖然沒來,可是葛禮派的摘印官梁守義卻已來到了清江。不過,這梁守義滑得很。他一看,清江縣正被大水圍困,吉凶難保,如果即刻摘了于成龍的印,他就得為治水保民擔風險。所以,他人來了,卻沒急著摘印。他不摘,于成龍就沒法交差,就得繼續管事。

  此刻,于成龍攙著年過五旬的老母親,站在城門的箭樓上。他望著城外的大水,和身邊几十個滿身泥漿的衙役,單薄的衣衫,抵擋不住陰雨中的瑟瑟秋風,他們娘倆心事沉重,不禁打了個寒顫。于方氏看著儿子說:“看這天,一時半刻恐怕還晴不了吧?城里聚著十几万人又凍又餓,怎么消受得了?儿是這地方的父母官,得赶緊打主意啊!”

  听了母親的話,于成龍長長地歎了一口气:“唉,娘說得很對,孩儿我也正為這事儿犯愁呢。這清江縣是朝廷的屯糧之地,可糧庫不歸我管哪。不說摘印官現在就住在那里,單是職守糧庫的道台韓春和守備郭真,官都比孩儿大,管好几個縣呢。他們守著糧山米垛,卻看著全城百姓挨餓不管不問!今早,我已派人去請他們來商量放糧的事儿了。娘您老放心,會有辦法的。”

  于成龍說罷,把母親攙到里間休息。出來又叫上几個衙役准備到糧庫去。剛剛出來,卻見梁守義和郭真。韓春三個人帶著几個師爺來了。韓春因是道台,職位最高,兼統文武,所以走在前頭,遠遠看見于成龍站在上頭,忙拱手寒暄道:“成龍兄,辛苦辛苦!唉呀呀,几天不見瘦得這樣儿了,缺什么東西找我嘛!”

  于成龍行了禮,一邊將他們讓進箭樓大廳中,坐在石條凳上,一邊說道:“韓觀察,梁大人,郭大人,卑職今早差家人于祿至府呈遞稟帖,想必已經展讀了?”

  听了于成龍的話,三人對視一下,韓春笑容可掬地說道:“大札已經拜讀,先生拳拳愛民之心兄弟已是了然于胸。不過開倉救災,事非尋常啊……呵呵,老兄在這里已是兩年有余,啊,這個規矩還不懂嗎?兄弟愛莫能助啊!”

  梁守義听了接過話笑道:“就是這個話。這几日我們几個公余閒論,提及老兄,都是贊不絕口。清江城這次安然度過洪汛,水總算沒進城,全仗老兄領著人日夜防護,成龍兄這就是你的大功一件。不瞞你說,此次兄弟是葛憲台派來摘印的。不過,兄弟就做主先不摘了,回去稟知憲台大人,說不定恐怕還得重加保奏呢!”

  听完這話,于成龍沉思了一會儿,冷冷說道:“梁大人過獎。我本蕭然書生來,也愿蕭然書生去。梁大人既然未收印,兄弟此時仍是一城守牧。朝廷備糧原為百姓,几位大人都曉得,三日來城里已餓死七十余人。万一激起民變,城內無兵,城外無援,請問誰承擔責任,又如何善后?”

  郭真是糧庫守備,听了于成龍的話,不安地說道:“我們到這里拜會您,也正為這事。城里百姓已經在商議聚眾搶糧。不瞞老兄,昨日糧庫門口已打死了三個鬧事刁民……”

  于成龍冷笑了一聲:“咦,既然老百姓鬧事,來一個打死一個,來兩個打殺一雙,何等爽快!他們既然鬧事到庫里,正是閣下該管,兄弟有什么法子?”

  郭真是武莽出身,哪里听得出于成龍話中有話,干笑一聲說道:“那是,那是。若是万人起哄,兄弟也是鞭長莫及,何況守庫兵士都是本地人,要緊的時候,都不愿下手,真叫人沒辦法。”

  梁守義接住話茬儿皺皺眉頭:“所以我們來,就是想借重你于老兄的威望。這些日子我已看出,老兄雖遭了事;但仍是眾望所歸,此地百姓肯听你的。由你老兄出面曉諭一下,彈壓一下,我想定會收效。過了災日,朝廷難道不來賑濟?——也就是十几日的光景嗎。”

  里屋的于方氏听到這儿,實在忍不住了,拄著拐杖几步出來,站在門口,滿頭白發巍巍顫顫,朗聲說道:“十几日光景?你說得輕巧呀。你知道十几日斷糧會有什么后果嗎?那是上千條人命!”

  眾人正議得不可開交,猛听局外有人發話,都是一怔。听了這話把梁守義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個窮老婆子,卻不認識。他斷喝一聲道:“你是誰?這是你說話的地方?你——”

  韓春卻認得這老婆子是于成龍的母親,忙止住了梁守義,說道:“這是于大人的高堂。……老太太,你有年紀的人了,好生歇著吧,我們不是正在商議辦法嗎?”

  于成氏哼了一聲,不但沒有退下,反而拉過一根條凳坐下,拄著拐杖略一沉思,侃侃言道:“女人不當過問政事,我自幼讀書豈不明白?但如今為民請命,也顧不得這個規矩。常說匹夫倡亂,一呼百應,古來教訓有多少?一旦激起民變,老婆子敢問誰來承擔?”

  老太太義正的言詞,從容的舉止,大家的風范,一下子使几個人都呆住了。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說什么好。

  過了好大一會儿,韓春方回過神來問道:“那,依老太太之見呢?”

  “如今情勢,只有開倉賑災,別無良策!”

  韓春冷笑一聲說道:“老太太您這話說得大輕巧了吧?不錯,糧食有,但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儿子于成龍的,那是朝廷的皇糧,今年還欠一百万石沒來得及運往直隸——”

  于方氏打斷了他的話接口說道:“那太好了,正好拿來解救燃眉之急。成龍,你打欠條,既然還有一百万擔,那就借糧一百万斤救濟災民,事過即還。”

  “是!”

  梁守義一听嚇坏了,他一擺手:“慢!”格格一笑踱至于方氏面前,背著手躬身說道:“老太太,一百万斤就是一万石,按一石米五錢計算,值五千兩銀子呢。令公子于大人囊空如洗,嘻——這筆開銷,自何而來?守義倒要請教!”

  于方氏听了哈哈大笑,說道:“虧你大人名叫‘守義’!豈不聞義之所在,雖有害而不趨避?五千銀子我還得起,我也不信百姓將來不還錢——請出筆墨來,寫!”衙役們站在箭樓內外,早听呆了。他們自己家里也早已斷了糧,巴不得有這一聲,忙將于成龍的文房四寶端了出來。

  道台韓春職司所在,深知事關重大,怕擔不了這個責任,斷然說道:“不行!這糧食是軍餉,皇上有專旨調撥給施琅軍門練兵用的。動了一粒,在座諸公都有罪!”

  “好,說得好!看來你們這几個的官命比几万百姓的性命還值錢呀?”

  糧庫守備郭真見話不投机,忙出來打圓場:“老大太,話不能這么說,這忠孝二字,忠在前啊。我們都是皇上臣子,我們怎好違抗天命呢?”

  “你讀過圣賢之書嗎?孟子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明白嗎?”

  其實,于成龍早就想硬借糧了,只是知道這事儿關系重大,怕將來一旦問罪,連累了老娘。想不到母親竟比自己還來得硬挺,不由得一陣慚愧,立起身來到書案前,刷刷寫了几行字,來至韓春面前,身子一躬雙手捧上,說道:“請大人簽批。”

  這仨人,本來是找于成龍要他彈壓饑民的,不防到這里碰了這個硬釘子。于方氏一口一個圣人語錄,頂得三個人面面相覷,卻又無計可施。韓春早已不耐煩,見于成龍逼他簽字,鐵青了臉,打起官腔說道:“于成龍,莫非你要逼迫本官——我要是不簽呢?”

  于成龍拱了一下手說道:“大人,我奉圣命來守清江,如今內有十万災民,外有洪水圍城,是非常時机,凡在城中的人俱是我的子民——連你諸位也在其中。城中富戶的存糧我早已借空,有囤積居奇者,即是為富不仁,本縣有責以國法治之!”

  話沒說完,三個人已個個气得渾身發抖。梁守義“啪”的將案一擊,臉脹得豬肝似的吼道:“于成龍,你也太狂妄!我此時就摘你的印!”

  于成龍仰天大笑,“現在摘印,遲了一點,也早了一點!”說著站起身來:“說遲呢,你早該摘印了,你怕洪水潰城擔待責任;說早呢,既然沒摘,我就要管到底,等放完糧,自然會將印交給你。”

  韓春眼見眾衙役虎視眈眈站在門口,心下有點發怯,深悔今日出來竟連庫兵也沒帶几個,哼了一聲站起身搓搓手說道:“郭真,守義,天不早了,不能在這儿閒磨牙了,咱們走!”說完三人面色陰沉沉地都站了起來。

  于成龍居中向后一坐,臉一仰吩咐道:“哼,你們走不了啦。來人,封門!”

  “扎!”

  几十個衙役齊應一聲,就地打了個千儿,“光”的一聲將大門關了個嚴嚴實實,擺出平日審案的气派,按雁行排成八字形立在于成龍兩邊。

  于成龍的面目毫無表情,不緊不慢地說道:“本城富戶韓春家有存糧。本縣為救一城百姓,索借大米一万石。韓春,請簽字吧。”

  韓春气得發昏,臉上變了顏色,只覺得心里空空蕩蕩無所倚托,回頭看那兩人時,也都痴痴茫茫如在夢中,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略一遲疑,眾衙役早炸雷般齊喝一聲:“快簽字,照打了!”韓春惊醒過來,激凌凌地打了個寒噤,左右看看俱是于成龍的衙役,個個手執半截黑半截紅的水火木棍,看樣子只要再一遲疑,立時就要動刑。自己身為朝廷四品命官,憑空屁股被打得稀爛,真要“万古留名”的了。他咬了咬牙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簽字,看你如何逃脫圣上的三尺王法!”說著提筆向紙上疾書了几個字,“啪”的一聲將手中毛筆一撅兩截扔在地下。

  于成龍拿起紙來吹了吹墨跡,“嗯,好!只要肯借糧,本縣不計較你咆哮公堂之罪。拿去,雇人將糧領至縣衙后面關帝廟,回來稟我,由我親自分發。”

  郭真原是武官,本想動武,可是一看不行,一來于成龍人多勢眾,二來于成龍畢竟是朝廷命官,如果一開打便占不了全理,又見韓春簽了字,便道:“于成龍,字也簽了,糧也借了,你小子該放咱們走路了吧?”

  “不,不,不,還得委屈三位多坐一時,兄弟得把糧借到手才得放心。再說,兄弟我犯了這么大王法,不日即有潑天大禍,你們怎忍心立時就去呢?”三人沒法子只好听命于成龍擺布了。

  當日夜里于成龍忙了一晚沒有合眼,將運至關帝廟的一万石大米分發災民,累了個腰酸腿疼。韓春他們三人也沒閒著,聯名具折彈劾于成龍。結果不到十天,總督府行文到了清江,令將已經革職的縣令于成龍拘押在衙門里。當地紳民听到這消息,民情沸騰,奔走相告。于是就有人出頭商議為于成龍寫了鳴冤叫屈的万民折子,派人連夜送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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