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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綠瑩瑩墓陷得珍寶 香格格罹難受君恩




  高士奇正在吹牛,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個伙計急忙過去打開門縫儿打量著來人說道:“對不起,小店已經客滿,請您老到鎮西頭去吧,那邊蔡家老店還有空房子。”

  這話剛完,就听一個老太太的聲音斥道:“少羅嗦!我們就住在蔡家老店,那邊不開火,要到這買飯吃。老娘走南闖北,還沒見哪里有你這號伙計,大雪天的把人堵在門外頭說話的!”說著一擠身子已走了進來,順手又扯進一個年輕小伙子,二人打落身上的團團積雪,大大方方向明珠這一桌只管坐下了,弄得眾人都不知如何才好。那年輕人卻沒有老太太那么潑辣,靦靦腆腆地低頭坐著一言不發。老太太將二兩一錠銀放在桌上,大聲說道:“打一斤黃酒,燙熱一點,來一個黃煙雞、兩碗口蘑湯和兩碗水過米飯。我說,店伙計,你愣什么,我們的銀子不夠?”

  那伙計有心刁難,拿起銀子仔細一看,是九八成色的銀餅,已夾去了半塊,剪腳還微微發白,實在無可挑剔。便笑著說:“嘿嘿,老太太,不是小的不肯支應您。店里夾剪坏了,您去兌了錢來使,怎么樣?”

  旁邊默坐著的小伙子忍不住,忽然抬起頭大聲說道:“多余的賞你,不要你找還不行嗎?”說完,一轉臉,正和高士奇四目相對,二人頓時全都大吃一惊。

  小伙子盯著高士奇:“啊?是你——哦,足下可是姓高?”

  高士奇一愣,這才仔細打量面前這個來歷不明的小伙子。只見他穿一件絛紅宁綢羊皮大氅,腳下是一雙高腰牛皮靴,一頂出風毛羔皮大帽壓得低低的。秀目細眉,嘴角微吊,兩頰還有一對深深酒窩,雖是有些面熟,一時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面。正嚷眉沉思時,老太太突然說道:“高相公,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怎么不記得黃粱夢的韓老婆子了?”

  高士奇眼睛一亮,突然又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哦,這小伙子不是別人,必是土謝圖汗的女儿,和陳潢要好過的阿秀!他“刷”的站起身來,對站在一旁的店伙計吼道:“你快滾吧!這兩個人是我們一起儿的——老太太,您,怎么會到這儿來的?春和呢?”

  “鬼使神差撞到這儿來的唄!春和去了他二伯家,在杭州學做生意,他著實惦記著你這救命恩人呢。你救下的那孩子如今也五歲多了,取名儿就叫韓慕高!”

  眾人此時都听得愣了神。高士奇看見大家詫异,便將自己進京途中醫救韓春和的事講了個大概,只隱去了自己坐花轎營救周姑娘的事和阿秀的身世。這兩件事,一件關乎自己名聲,一件關系國政,都是不便多說的。當下眾人說笑吃飯畢,高士奇便命人將自己里間屋收拾出來,讓韓劉氏母女倆住,自己在外間又搭了舖。收拾停當,他又到上房探視了一下康熙,見皇上滿頭大汗,睡得又香又沉,才回來見韓劉氏和阿秀。

  韓劉氏坐在暖暖的熱炕上,听听外邊人聲已靜,只有呼呼的風卷著大雪落地的沙沙聲,方慢吞吞說道:“高先生,人都說我老婆子心眼多,其實是個傻子!你知道嗎,住在天王廟里的那個金和尚,竟是個賊和尚!”

  高士奇看看韓劉氏和阿秀慘然色變的面容,追憶著自己落魄住廟的情景,身上一凜,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韓劉氏喝著茶,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高士奇用火筷子撥著炭盆,听老太太繼續說道:“你們去后不久,老天爺就下起連陰雨。我家后園有座孤墳,你是知道的。我打山東搬去時,原想一個無主野墳,暴尸露骨的,也是罪過,立宅子時,就沒動它。誰知雨下得久了,那墳就塌了個大洞,雨水一個勁地往里灌。我見總也灌不滿,心里起了疑。天一晴,就叫人把墳上那棵大楊樹放倒了,想掘開看看,埋的什么東西。要真是死人,也得給他挪個地方儿,省得在水里受罪不安。”

  “這么說,您把墳掘開了?那里頭埋的什么?”

  阿秀听到這里,不言聲地從袖子里取出棒子大一個東西。高士奇一看,竟是一顆祖母綠。在燭火的映照下,阿秀柔嫩的掌心里放出綠幽幽的光!

  “就是這個,還有什么貓眼睛、紅寶石,全是名貴的寶石,整整裝了一匣子。還有几個箱子沉得很,搬不動。我也沒敢動,想著大約裝的是金磚銀元寶……”高士奇興奮得有點喘不過气來,瞪著眼問道:“后來呢?”

  “我老婆子雖然沒見識,也知道園后埋著這一庫金銀,是個惹禍的根儿。這种事既不敢打听,也不能露風聲,第三日早晨我就帶了阿秀、儿子和媳婦抱著孫子出了門,只給家里人說要去武當山朝金頂,給祖師爺進香。我們娘几個,繞了個大彎子,到晚上才悄悄躲進黃粱夢周親家家,想看看風色再作打算。

  “一連半個月沒動靜。我心想,鬧不好這是前明的哪家財主,在兵荒馬亂時埋的,后來人一死,變成沒主儿的財。正想著回去,那天半夜里,我的那個管家馬貴,失急慌張地跑到周家。說金和尚和那個小沙彌于一士帶了百十個大漢,都是山東口音,先說要借宿,言語不合就動了手,家人已經被他們殺了三個。請親家拿主張。

  “我的那個親家你也曉得是個火爆性子,一听就上了火,當下點起家人就要過去廝殺。我在屏風后頭听著不對,就出來了。倒把馬貴嚇了一個怔,說:‘老太太……你……你不是去湖北了嗎?’

  “我說:‘馬貴,你回去對姓金的說,人人都知道我去武當,匣子我帶走了。要匣子沒有,要命一條!其余的隨他搬、任他拿。’等馬貴回去,這邊的人也都出去了,遠遠在黑地里篩鑼擂鼓地喊叫,把他們嚇跑了。

  “就這樣,沒用半個時辰,金和尚、于一士就弄走了那几箱金銀,也沒再殺人。臨走他點了一把火,又碰著下雨,火也沒燒起來。”

  高士奇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家伙,招惹這么大的事,要放別人身上,還不知怎么樣呢!你卻一點虧也沒吃,真了不起。后來你們沒回去嗎?”

  阿秀說道:“我倒說是回去的。媽媽說這個家已經不是她的安身之地,就把宅子讓給了周員外。”

  韓老太太接口說:“哦,我就那么笨,守在家里等他來殺?金和尚不死,我這輩子也難得安生了。想想沒辦法,就帶了一家子坐船去了杭州春和他二伯那里。他二伯是個生意人,二嫂子眼里又不容人,想著我是敗了家產投奔他們的,有事沒事,丟勺子敲鍋,指桑罵槐地數落人。我原不是窮,是富极避仇的,哪里受得了?就把他二伯在駱馬湖鎮的一處綢緞舖子原字號盤買過來,叫儿子媳婦有個安身處。因閨女急著想見万歲爺,就帶著她一道出來,竟似闖江湖一般儿的了!”

  高士奇听了格格一笑,說道:“也虧了你是個智多星,要換了別的婦道人家,還不知怎么樣呢!你雖是輕描淡寫,据我想來,實在也是惊心動魄。秀格格,你急著見皇上,還是為請兵報仇嗎?”

  阿秀目光一閃,問道:“高先生,听說您已經是皇上身邊的人,我求你一句實話,皇上如今到底在哪儿?”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高士奇說著,看了看外頭上房的燈光,又低聲道:“皇上這次奉天之行,明面儿上說是為了祭祖,其實更要緊的是大會蒙古王公,這里頭的文章可大了。秀格格,恕我直言,這次來會的王公,有車臣訐、有葛爾丹的使臣,你的仇人不少,皇上如今都要籠絡,你公然露面,怕不太好呀!”

  阿秀听了冷笑一聲,說道:“有仇人也有親人嘛!我的叔叔溫都爾汗也要來的。皇上若真的不管我們,我阿秀也不想活了,拼著大家見面時來一場熱鬧的,只怕你還后悔不及呢!”

  高士奇一愣,愕然說道:“你怎么全知道?真了不得,溫都爾汗要來,我還不曉得呢!怪不得陳潢這小子沒緣分,你真是個神仙!”

  阿秀見他說話輕狂,坐直了身子說道:“高先生請自重,別忘了彼此身份。”

  高士奇臉一紅,欠身笑道:“是,格格教訓的是!士奇和天一是湖海故舊,一說話就沒了譜。不知后來你們又見著天一不曾?”

  韓劉氏見阿秀別轉了臉不答,遂歎道:“這是前世結的冤孽,人是沒法子的!從杭州坐船去駱馬湖,倒是路過清江。我看著閨女臉色白得紙一樣,也勸過不如下船去見見陳先生。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掉著淚搖頭,只是不肯。后來在駱馬湖,听說靳大人因蕭家渡決了口被參,朝廷派欽差把靳大人和陳先生鎖拿進京。阿秀才發了慌,急著要上北京,誰想到北京才知道是謠傳……唉……”說到此,三個人都是神色黯然。阿秀憋了半天,眼淚還是無聲地淌了出來。高士奇也無話安慰,便告辭出來。這一夜里外間燭光輝煌,誰也沒有入眠。

  康熙直睡到辰未時分方才醒過來。高士奇早就進來侍候在炕邊,見康熙要吃的,知道病已見好,忙捧來一碗鮮奶,讓康熙躺在床上喝了。等索額圖和明珠請了安走出去,高士奇才緩緩將土謝圖汗的公主阿秀昨夜來店的情形一長一短稟了康熙,末了說:“請主子旨意,這事儿如何安頓?”

  康熙兩手一撐坐了起來,“真的?為什么不早點奏朕知道?”

  “主子,一來皇上龍体欠安,睡得正香,奴才不敢打扰;二來這雪不停,也走不得路,奴才想著這又不是軍情急報……”

  “快,傳她們進見!”康熙一邊說,一邊起身,頭上戴了六合一統紅絨結頂的緞冠,將一件猞猁猴皮褂子套上。高士奇命李德全他們將炕上炕下收拾齊整,便听門外阿秀的聲气,鶯聲燕語般說道:“您恭謹的奴婢土謝圖·秀,請見博格達汗主子!”接著,門帘一響,阿秀和韓劉氏一前一后進來行禮。

  人方進屋,一股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异香傳了過來,康熙頓覺眼前一亮。原來阿秀已脫去外頭旗裝,儼然是個地地道道的蒙古女郎——蔥綠長袍鑲上水紅邊儿,腰間玄色帶子上結著杏黃纓絡,綴著一粒晶瑩閃光的祖母綠寶石,皓腕翠鐲,秋波含情,洛神出水般艷麗惊人!康熙不禁暗想:“想不到异域邊荒之地竟有如此出眾的絕色!”

  正自胡思亂想,卻听阿秀哽咽失聲,悲凄地啼哭起來。康熙想她身為汗格格,父亡家敗,流落至此,也不禁傷心。剛想撫慰几句,阿秀抬起淚光閃閃的臉,嗚咽著,嘰里咕嚕用蒙語訴說起來。精明強干的韓劉氏和博學多才的高士奇頓時都成了聾子。康熙凝神听了半晌,點頭微笑道:“格格請起來說話,老人家也起來,賜座!”他不住上下打量著阿秀,黑黑的瞳仁放著柔和的光,顯然阿秀的美貌弄得他有點意馬心猿。

  “謝博格達汗!”阿秀一邊叩頭起身,一邊繼續用蒙語說道:“我的父王土謝圖汗和叔王溫都爾汗自幼訓海我,蒙古人是草原上的雄鷹,博格達汗是栖集蒼鷹的高山;廣闊的草原上無盡的牛羊,是巍巍博格達汗峻岭旁的白云……我們世世代代托中華大汗的蔭庇,就像春天的草离不開太陽……”她明亮的眼睛直視著康熙,毫無羞怯之色,看得康熙臉上一陣陣發熱。

  “阿秀,听說你漢語講得很好,還是用漢語吧。朕身体不适,不能再勞神。稱頌是不必的了。自我朝龍興,撫有万方,蒙古与我滿族最是親近的。朕的祖母就是蒙族,咱們是一家人!”

  阿秀在椅上躬身行禮,口風一轉,朗聲問道:“既然如此,奴婢斗膽請問,博格達汗為什么要接受叛臣葛爾丹的貢禮?我的父王、叔王竭盡全力在蒙古抗御羅剎的進攻,牽制了他們的騎兵不能全力進攻,葛爾丹卻勾結羅剎掠我家園,博格達汗又為何坐視不理?”

  高士奇听著,嚇了一跳,這种先揚后抑的文章只有大才子手筆才做得出來,孰料一個蠻夷女子竟運用得如此得心應手!而且恰在康熙說了“一家人”之后,真如當頭棒喝一般有力。他緊張地思索著,悄悄儿看看康熙臉色。

  康熙先是一怔,頓了一下,突然縱聲大笑:“你責怪得好!果然厲害!但你須知,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不能一齊都辦。康熙十六年你逃亡來京,當時有兩千二百名葛爾丹貢使遍布京城,耳目眾多。禮部不敢接見你,這也在情理之中嘛。你來請兵,但兵都在湘湖一帶与吳三桂殘部決戰。朕雖有心接濟,奈力不從心,倒叫你受了這么大委屈“朕這里謝罪了!”說罷起身一揖。

  阿秀連忙蹲了三個万福:“奴婢不敢生受博格達汗的禮!但主子何時能興兵复我家園?主子只要還記得我們,肯出兵報仇,阿秀九死余生,結草銜環相報,也是情愿的……”

  康熙甜甜一笑,起身斟了一杯茶遞給阿秀。手指只作無意間撫了一下她的手腕,阿秀登時紅了臉。康熙卻若無其事地坐回去,說道:“說結草銜環,那是沒影儿的事。其實即便你不來請兵,大約西部興軍的日子也不遠了。瞧著你的份上,朕將親率三軍,以泰山壓頂之勢滅此惡奴!只你們將作如何打算呢?干脆跟朕到北京去吧,或住在皇宮里,或賜宅外住,一應供俸与公主相同,你看怎么樣?”

  阿秀低垂了頭,弄著衣帶半晌沒說話。女孩儿在一些事上,有特殊的敏感。她早已從康熙目光言語行動上看出了題外的意思。康熙儀表堂堂,亭亭玉立,外人瞧著,与阿秀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高士奇、韓劉氏都是人精,有什么不明白的?當下二人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又忙回避開來。阿秀不知怎的,倏地又想起黑瘦精干、雙眸炯炯的陳潢,心里一酸便拿袖子擦淚。

  康熙哪里知道其中的彎彎繞繞啊,一笑說道:“哦,我明白了,是舍不得你的這位漢族老媽媽吧?這算不了什么。朕自孫阿姆去后,身邊也缺一個隨從嬤嬤。在京沒事,你自然還和韓媽媽住在一處。老人家閒了,就去陪著老佛爺說說古今,解解悶儿,不也很好?”

  剎那間韓劉氏已拿定了主意。眼前這位皇上,哪一點不比那個干瘦的陳潢好得多。再說,陳潢自己又死活不同意,叫阿秀等到哪年哪月呢?阿秀要報仇富國,不靠皇上又能去靠誰呢?皇上的話剛落音,她就接上了:“您這么惜老怜貧。体恤下人,竟叫我老婆子沒話說!……頭几年鬧圈地,我那死老頭子想不開,气得一伸腿去了,地也叫人家圈了,我才逃到直隸——鰲中堂兵山將海,不几年就叫您一鍋燴成了紅螃蟹!吳三桂那下流种子,阿鼻地獄盛不下的挨刀鬼,鬧翻了十一省。咱們小戶人家天天惊、夜夜怕,誰想報應只几年就來了!唉呀呀,不是我老婆子說狂話,打從盤古開天地,哪里尋這么圣明的真龍天子呢?……”她連感帶歎,又說又贊,說得康熙心里熱烘烘、暖融融的,一邊笑一邊點頭。

  高士奇也笑著湊趣儿道:“秀格格天生麗質,又熟知西域風土人情、地理形勢,跟著主子那是再好不過!主子不知道,這個韓媽媽是個智多星。主子又愛微服私訪,身邊有這么個給事中,就是奴才們一時照應不到的,也都面面俱到了!”他看看阿秀臉色,并無厭棄之色,知道事有八九成,又道:“主子若是沒別的差使,奴才和韓劉氏也好退下了。秀格格知道不少東蒙古諸王和葛爾丹來往的情形,得一一奏陳。只是主子的病尚未全好,敬請不必過于勞神……”說罷和韓劉氏一齊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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