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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魯盧生作祟入法网 鄂欽差愚昧代行權


  送走孫嘉淦,尹繼善站在煙波浩渺的長江岸邊只是躊躇。他當然留心到了,乾隆在這道密渝里只是捎帶著提到康熙,沒有提“以寬為政”而只一昧大講“我皇考澄清吏治,旋轉乾坤”。連著山西這兩個貪賄案配這道諭旨,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朝廷又要整頓吏治了。但怎么整,單憑這道諭旨還難以揣猜:是象康熙那樣,一頭規勸百官“遵法儆心”一頭殺一儆百;還是象雍正那樣日夕查察,順藤摸瓜地抓、拿、抄,一株連就是一大窩子?他望著孫嘉淦那已經變得芝麻一樣大的官艦,浩瀚的江水打著旋儿從腳下疾速流向東方。看著那東流的江水,又覺得是自己站的石岸在向西漂移……他已經想得忘神了。

  “中丞,”一個長隨在身后說道:“离城還有老遠呢。您老要瞧著這里好,小的們就近弄點酒菜來,太陽已經偏西了。”

  “晤?唔。”尹繼善從遐想中醒過來,回身在望江亭前上馬,說道:“剛剛和孫大人一處吃過酒,哪里就餓了?咱們一道進城。我去河道衙門拜會欽差鄂大人,就便儿傳旨,然后就回驛站去。你們回去吃飯。”他騎穩了馬,又沉吟了一下,說道:“城東明故宮西邊,咱們那處宅子,只怕有几十間吧?”

  “是,上百間呢!是隨赫德坏事,先帝爺賞給老爺——”

  “不說這些。把那里打掃出來,衙里花園住著的几位先生,雪芹他們,明儿就移到那里去。”

  “是!要是先生們問起……”

  “就說這邊花園要修,”尹繼善雙腿輕輕一夾,那馬已徐徐而行,“修好了自然還要搬進來住的。”

  他不再說話了。几匹快馬沿玄武湖的驛道一溜小跑。尹繼善与家人們分手后,獨自去見鄂善。穿過寂無人蹤的一片藩庫區,便見一片茂竹掩著一片青堂瓦舍,河道衙門已是到了。鄂善的欽差行轅,就設這里。守門的親兵都認得尹繼善,見他下馬便上來請安,要進去稟報,尹繼善卻擺手止住了,獨自走進院來。听見鄂善正和人說話,便笑道:“鄂公,不速之客來了!”

  “是元長弟來了么?”屋里鄂善笑著答道。接著竹帘一挑,鄂善已經速了出來,隨他出來的,還有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灰府綢截衫,相貌清秀,神情卻頗謙卑。他退到一邊,等著鄂善和尹繼善見了禮,方小心地向二人各打一個千儿,說道:“鄂大人您要見客,要沒別的事,卑職就告辭了。銀子,過几個月一定還過來。”見鄂善點頭無話,那人方卻步抽身匆匆去了。鄂善這才問尹繼善:“你不是已經移駐驛站,閉門謝客了么?什么風吹得你來?”

  尹繼善瞟了那人背影一眼,沒言聲隨鄂善進了書房,也不就座,望著鄂善徐徐說道:“有密諭給你的旨意。”鄂善大吃一惊,忙道:“中丞不要忙,容我更衣接旨。”

  “不必了。”尹繼善干巴巴說道,“因事情倉猝,我也是匆忙赶來的。”待鄂善跪了,尹繼善才將乾隆命鄂善入闈主持鄉試的旨意說了,卻略去了密諭孫嘉淦和自己的原文。

  “臣,領旨,謝恩!”

  鄂善起身時,尹繼善便道:“孫錫公另有差使,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這個圣旨,總歸你在這邊治水有功,皇上叫你辦學差,也有個歷練的意思吧。”鄂善道:“圣恩高厚,這原沒的說,我只是覺得大突兀了。方才還一腦門子心思加固高家堰大壩,叫他們核算工本銀子,一個旨意,又要去和文人墨客們打交道了。

  尹繼善因心中有事,不想多坐,便立起身來,笑道:“那人是賬房上的?我還當是打抽丰尋你借銀子的呢!這樣吧,這邊的事你跟他們交待一下,明儿,至遲后日到我那里,讀書、下棋耍子,好么?”

  “倒真給你猜著了,”鄂善也笑著起身,“那是在京里內務府當過差的一個筆帖式,前年去云貴補了個武缺千總。說是家里遭了回祿之災,要回鄉看看,在我河工上暫借一千兩銀子。在京時我們常見面,也不好太卻了情面。我給他五百兩,支走了他。我明儿准去,你那里珍版圖書多帶几套,每日操心河工上的事,听的是算盤珠子響,想的是土方、石方、民工支項,我都快變成市儈了!”說著已到大門外,二人拱手告別。

  尹繼善卻沒有直接返回驛站,又折回巡撫衙門。想見見劉嘯林一干人,親自安撫几句。是時正是中午飯后,巡撫衙門各房書辦都回去吃飯沒回來,甚是冷清,但見老樹婆娑,黃葉飄零。秋景甚是肅殺。尹繼善一步一踱,將到西花廳門口,見隔壁公文房里還有人,心下不禁詫异:這會就有人赶到衙門辦差使?遂邁步進去,見几個書辦忙得滿頭大汗正捆扎著剛印好的什么文書,笑問道:“你們好早!忙著做什么呢?”

  “呀,是中丞大人!”書辦們都是一愣,忙過來請安,管書辦房的司書稟道:“這是些海捕文書。昨個夜里交待下來,剛剛印好,要發到各州縣去。小的們飯在大伙房吃的。”說著將原稿遞上來。尹繼善瀏覽了一下,是刑部的正文,由史貽直親自簽署:

  為查拿冒充孫嘉淦御史擅自上偽奏稿之欽命要犯盧魯生事。各省巡撫衙門接文后即嚴查緝捕。盧魯生,現年三十歲,原為京師內務府云貴貢品庫筆帖式……

  下頭還有許多文字,尹繼善也不耐煩細看,將文書丟在桌上,回身便走。走了几步,尹繼善卻突然心動:三十三歲、內務府筆帖式——云貴!該不是方才在鄂善那里見到的那個人罷?急轉回身,一把抓起那文書,又仔細看了一遍,喃喃說道:“年貌都相符……回祿?借錢,——”他順手把文書塞給眼前的書辦。急道:“你騎馬飛報鄂善大人,問他是不是這個人!我就在花廳等著!”說罷也不去花園,徑自進了花廳,自己沏了一壺茶吃著,心神不宁地專等著來人回報。

  過了約一刻多鐘,廳外一陣馬蹄聲,尹繼善隔玻璃望見鄂善也來了,情知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快步出來,站在廊下問道:“鄂公,是不是這個人?”

  “一點不假,他就是盧魯主。”鄂善翻身下騎,“原來是做下大案人脫在外的!竟敢到我那里借銀子,這賊也忒是膽大包天!”鄂善說著匆匆上階,神气間十分惱怒,漲紅著臉一屁股坐在椅上,說道:“我好心好意的,差點落個資匪名聲儿!只如今不知他在哪里,該怎么處置?”

  “跑不了他!”尹繼善咬著牙一陣冷笑:“他就是土行孫,這會子也出不了南京城。叫書辦房的人都過來!”

  書辦房的几個司書早就側耳听著這邊動靜,听見招呼,忙都一擁而入,站在下頭垂手听命。

  “有几道令,你們立刻。傳下去!”

  尹繼善眼睛盯著窗外,一字一板他說道:“著南京城門領衙門立刻出動,封鎖南京城所有進出要道;著京郊八旗駐軍,把守各個陸路要道,晝夜戒嚴,所有過往行人,一律嚴加盤查;著玄武湖水師衙門即刻進駐各船塢碼頭,嚴行搜索;江上派艦對水路封鎖;著按察使衙門即刻派人行文南京城四周各縣,遇有從南京出去的可疑人,立刻扣留盤問;著南京府縣衙門立刻派衙役,對所有旅店,還有秦淮妓院等地一一搜索。限明日天亮前一定拿到這個盧魯生——完了!”

  “扎!”

  “回來!”尹繼善厲聲道:“告訴他們,聲勢越小越好,盤查越密越好!帶上海捕文書發給各衙。一旦查到人犯正身,所有可疑人要立刻釋放——去吧!”

  “扎!”

  衙役們齊吼著應一聲,立刻分頭去傳達尹繼善的憲命,偌大的花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鄂善陰沉著臉,似乎心神不定地一口接一口喝著嚴茶,不時朝門外張望一下。尹繼善知道他的心思:這個鄂必隆的曾孫,自入仕途以來小心辦差兢兢業業,很得乾隆的青睞,他不愿在乾隆心目中留下一丁點污跡。這個盧魯生拿不住,你資助的五百兩銀子就是一件說不清的事;即便拿住,他擅借庫銀資助匪類,也少不了要受處分。尹繼善見他端著空杯子發怔,起身為他倒滿了茶,嘻笑道:“你先祖從龍,身經七十余戰,戰功赫赫,你就這份膽量?告訴你,我是為防万一才作那樣嚴密布置——來,我們下盤棋,兩個時辰內,我叫你和這個盧魯生再次見面!——不要這么喪魂落魄的,算是你即刻發覺來請憲命查拿正犯的,連個小錯誤也沒有!”

  “今天贏不了元長了。”鄂善勉強笑著接過尹繼善遞來的白子,“現在說不起祖上怎么樣怎么樣的話了,要赶上那時候,我一般儿也會殺人放火的。我不想超越祖上,只想不辱沒祖宗罷了。”尹繼善道:“謹守是保全之一道,進取亦是保全一道。我以為進取比謹守似乎還要好一點。”“不要說嘴,”鄂善笑道:“你的圍棋總輸給我,就為你一味‘進取’,自己的棋盡是毛病,還貪吃我的子,這就落了下乘。”

  尹繼善想想,也确是如此,他的棋風凌厲,計算周密,和大刀闊斧混戰一場的人下棋,常使對方一敗涂地不可收拾。鄂善的棋看上去綿軟,象是怯陣一樣不敢正面接敵,但二人對奕,尹繼善十局里也難贏一局。二人一邊走子儿,一邊閒聊。尹繼善已將回衙尋劉嘯天的事忘得干干淨淨。但鄂善今天心神恍懈,實在走不出好步儿,一百多著以后,西南大角已被黑棋強兵壓境,要委屈求活,外勢全失,要強補外勢,里邊的白子便有全軍覆沒之虞。無奈之間,只好強襲突圍,又在東南角造劫頑抗,一個失措尋了個假劫,劫也打輸,困子也被全殲,只好笑著推枰認輸,說道:“今儿饒你一局,移到驛館我們再戰!”尹繼善也笑道:“老實說,我今儿也心神不安。方才的話是雪芹告訴我的。要想君子之澤五世不斬,比創業還難,既要保全,又要變通進取,是极不容易的。不保全只進取,往往落入陷餅,只保全不進取,心思不開,久而久之就變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曹雪芹,那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鄂善仰臉吁了口气,“元長,你勸勸他,弄那些風花雪月的《紅樓夢》做么子?想當年他祖父曹寅何等了得?他的聰明用到正經地方,前途真不可限量!”尹繼善道:“自古以來有多少書,我總覺得沒有及得上《紅樓夢》的。立德、立言、立功,都是正經事。我不以為做官最好。你我都是起居八座的大吏,一出門鹵簿扈從如云,坐堂上一呼百應,見了上頭我們要媚笑奉上,下頭見了我們也媚笑巴結。比如你我現在是座上賓,上頭一道旨意下來,或許就要變成階下囚,親的也不親了,近的也不近了——有几個是心交,有几個真正賓服我們的?雪芹就不,上到親王、阿哥,下到貧窮士子,甚或酒肆、青樓里的人,一沾上《紅樓夢》的邊儿,都著了迷似的。嘯天是個探花,何是之是落第舉人,甘心為他磨硯舖紙——你我也不能不買這個賬!這就是事業啊!”鄂善听了挽首不語,半晌,轉了話題,“我只詫异,這個盧魯生,會寫出那假冒奏折?大不可思議!他在云貴總督衙門當千總,還是個武職,怎么辦得來?又怎么會有這個膽子?”

  說到這上頭,尹繼善也覺茫然,想了半天,說道:“我也不得明白,這件事蹊蹺得很。劉統勳這個人真還有點門道。”一邊說,起身來到書案前援筆在手,說道:“我這里草擬一份咨文給史貽直,就說盧魯生已擒,待正身拿到,立刻用八百里加緊遞到刑部,下余的事与我無干。”正說著,外頭一個戈什哈進來,尹繼善和鄂善同時站起身來。尹繼善問道:“拿住姓盧的了?”

  “不是,”那戈什哈忙稟道,“布政使鑄錢司于秉水大人來了,他听說中丞這會子不在驛館,說有事求見。”

  尹繼善歪著腦袋想了想,猛地想起去年藩台葛順禮曾為他說項叫他補鑄錢司缺的事,當時還帶來一本价值千金的蔡京手抄《易經》。他把玩這部書几天,終于不敢收,壁還了于秉水,缺給他補上了。想來這人也是個貪墨手長的。尹繼善因果決地說道:“就說兩個欽差都正忙得焦頭爛額,布置搜索欽犯的事。有事等秋闈完了再請見吧!”待戈什哈退出去,鄂善才道:“于秉水這人我認得,雖是雜途出身,其實很懂事,也很文雅的。”尹繼善笑而不答。慢慢向盒中收著棋子。忽然外邊一陣雜沓急促的腳步聲,几個戈什哈邊跑邊興奮地高叫:“中丞大人,拿住了——那個姓盧的兔崽子在天妃閘跟前拿住了!”

  鄂善一下子直立起身子,見尹繼善一臉篤定的神气穩穩坐著,便又坐了下去。一時便見几個親兵架著捆得米粽一樣的盧魯生快步進來。那盧魯生甚是倔強,一邊走一邊叫冤枉,進來見鄂善也在,更是擰頭漲臉,劈頭就道:“鄂總河,我借銀打的有條子,為什么拿我?”鄂善立眉瞪目,厲聲道:“不是指那檔子事!犯的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尹繼善冷笑一聲,看也不看盧魯生一眼,用碗蓋撥弄著浮茶,說道:“叫這個沒上下的東西跪下說話!”“說不明白我不跪!”盧魯生仰著臉說道,“我官雖小,也是朝廷命官。我不是你的屬下。你是誰?”

  “跪下吧!”身后戈什哈兩手夾定他肘窩,用腳向膝后猛踹一腳。“這是我們尹中丞!”——順勢一按,盧魯生已是直挺挺跪了下去。

  尹繼善格格一笑,放下茶杯說道:“看不出你還是個文武全才,千總的位置真的委屈你了。給他松綁。”

  “扎!”

  “搜他!”

  “是!”

  几個戈什哈都是刑房老手,三下五去二把繩子抖落開了,渾身上下一搜,卻沒別的東西。一色都是銀票,大到七八百兩,小到十几二十兩,足有四五十張。戈什哈小心地呈了上來,說道:“就是這些,別的東西沒有。”尹繼善一張一張翻著,又遞給鄂善,轉臉問盧魯生:“這會子想明白沒有?”

  鄂善自然知道尹繼善用意,不言聲將自己借給盧魯生的銀票收進袖子里。听盧魯生說道:

  “卑職無罪,卑職不明白!”

  “這些銀票合計下來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二兩,是從哪里來的,又作什么用處?”

  “卑職家里走了水,燒得成了一片白地。——這都是卑職從任上的俸祿里省下,要帶回家使的。”

  尹繼善“噗哧”一笑,說道:“就算是的吧!我問你,千總一年是多少銀子?”盧魯生被他刀子一樣犀利的話問得一怔,忙補了一句:“有的是我借的。鄂總河能證明——”話未說完便被尹繼善截住了:“你俸祿里省了多少,借了多少,借的都是誰的銀子,共計是多少?講!”他“啪”地一擊案,筆硯、鎮紙、茶杯都跳起老高,連旁坐的鄂善也嚇了一跳!

  “這個……”盧魯生臉上已浸出了汗,躡嚅了一下,竟沒說出話來。

  “大約你也不認得我尹繼善。”尹繼善格格笑著站起身,在案后緩緩移步踱著,“你假冒大臣名字,寫偽奏稿,惹下潑天大禍。東窗事發,倉皇出逃。憑著熟人多四處招搖撞騙,想卷款遠走高飛不是?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几個字,竟顧不得了!”他心里倏地一動,幽幽說道:“憑你這點子‘才學’,就想蒙混天下人——你知道么,今儿不是鄂公,你焉能落入吾手?”——他已經意識到這案子如果大翻起來,不定多少炙手可熱的貴人卷進去,遂輕輕一推,不著痕跡地便把擒拿盧魯生的“首功”含糊地送給了鄂善。

  鄂善哪里知道這位青年巡撫在剎那間便動了這許多的念頭。不沾案子已是万幸,還能撈到一功,自然是巴不得的事。他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故意繃緊了臉道:“我一眼就看你不是東西!只想不到你如此膽大,竟敢擅作偽稿!就這個罪,夠你丟十個頭!講,冒充孫大人的名上偽奏折的是否是你手?”

  “不是……卑職哪來那么大膽子?”

  “你不肯招?”

  “實是冤枉!”盧魯生已泄了勁,不敢再耍刁橫,他喃喃說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偽稿不偽稿的……”

  尹繼善心知鄂善問得大不妥當。但他也想知道一點里頭的內幕,現在樂得由鄂善這個不涉世事的書呆子頂缸,遂在旁陰郁地一笑,說道:“但恐你五刑之下,皮肉之苦難得忍受……”

  “對!”一語提醒了鄂善,鄂善自忖,自己也是欽差大臣,自然問得,遂對左右喝道:“這是欽案,一刻不得延誤——來人,大刑侍候!”

  几十個戈什哈面面相覷,他們弄不明白是自己的主官問案還是這個河總老爺在問案,見尹繼善石頭人一樣,木然端坐不語。一個戈什哈答應一句,飛也似地跑到前頭刑房,取來刑具。“光”地一聲,一副嶄新的柞木夾棍扔在地上。

  “看見沒有?”鄂善得意地一笑,“飄高身怀邪術,到刑部大堂,三根繩子一收緊,他就招了。你是鋼筋鐵骨么?”眼見戈什哈已將夾棍套在盧魯主小腿上預備停當。鄂善一咬牙,獰聲喝道:“收!”

  四名老刑房各拽一根繩頭,見尹繼善視有若無的樣子,只好遵命,使勁猛地一收。那盧魯生“媽呀”一聲高呼,痛得上半身死命掙扎。那下半身被緊緊夾著,卻是分毫也不能動。他滿身都是冷汗,勉強掙了几掙,便暈了過去,一個衙役端著碗噙了一口涼水,“噗”地照頭噴了過去。鄂善見他悠悠醒來,嘿然一笑,說道:“你不肯招,下一次夾斷你的骨頭!”

  “招……”盧魯生象泥一樣癱在地上,喘著粗气道:“我招。那份——偽稿是出自我手……”

  “誰的主謀,誰的指使?”

  “嗯?!”

  “別別!”盧魯生惊恐地望著這位方才還慷慨解囊借給自己銀子的總河欽差,又無可奈何地看了看穩坐釣魚台的尹繼善,期期艾艾說道:“誰的主謀我真的不知道。您老知道,我在內務府熟人多。去年有個叫秦川的帶几個人去云南,我們在一處吃酒,說了許多宮里的事,又說當今是昏君,先帝爺死得不明白。還說,就是先帝爺,也不是正經主子,本來該傳位給十四爺的,是隆科多弄鬼,改為‘傳位于四子’。江山弄得七顛八倒,倒把真正的主子太子爺給坑了。我當時說‘要不是八爺倒霉,我至少也弄個將軍做做,我爹就是被牽連進去,凍死在黑龍江道儿上。賣孩子買籠屜,為了爭(蒸)這口气,我算個什么人?我真想把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寫出來叫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是個什么玩藝儿’。

  “我一說,秦川就笑了,說‘你那么弄,想滅族么?天下最敢說話的是孫嘉淦,先帝和皇上都怕他,你替他弄個假奏折,立時就傳遍天下——人們都是信他的——就是皇上翻弄這事,有孫嘉淦頂著,你也無礙的。我就……寫了。交給秦川帶回了北京,他在北京怎么弄,犯官實在是不知道……”

  說到這里,盧魯生咽了一口气,哭喪著臉道:“我不知怎的犯了這個混……辦了這事——想弄個一鳴惊人,倒反纏住了自己………他喃喃而語,咒天罵地,任誰也听不清他都說了些什么。鄂善不耐煩地道:“別說這些沒用的!那個秦川呢?”

  “回……回大人話,听說他回北京,得傷寒……死了!”

  “放屁!”

  “真……真的!”

  尹繼善眼見這位急功好名的鄂善又要用刑,心知這案子再審下去,自己無法袖手旁觀,也要被卷進去,便在案下踩了一下鄂善的腳尖。鄂善本也不是笨人,只是今儿他一來有气,二來也想撇清,竟被尹繼善當了槍使。此時便知另有緣故,就坡儿打滾下台道:“已收監!你好生想想,竹筒倒豆子如實招了好!”

  待人們都退下去,鄂善望著莫測高深的尹繼善問道:“元長公,你似乎有事要說?”

  “沒什么要緊話。”尹繼善悠然看著天上南飛的白云,長長出了一口气,說道:“上頭叫拿這個人,我們拿住了,這就夠了。問案,是劉統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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