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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同舟共濟因緣生愛 仗義殺豪血濺街頭


  海蘭察歷盡艱難,終于逃到了中原。他是“逃將”,金□是訥親的親信,要防他暗地追殺,遍天下官府出海捕文書拿他,還得防著賊匪劫道或住了黑店,身上帶著十万兩銀票,又一文也不敢動。只索當掉佩劍上嵌的几顆珍珠,包在劍鞘口的一小片金皮,還有母親給他隨身帶的一尊漢玉觀音,總共換了不到十兩小銀角子,知道憑這點錢絕然不夠到北京盤纏。索性一索性,干脆就扮了乞丐,一路討飯。由湖北老河口入南陽境,過九里山、分水岭入洛陽,一路不投宿不住店,白天沿門乞討,或到廟里撞齋,夜里鑽草垛,窩土地庵胡亂睡覺,實在犯饞了,就用小銀角子尋個小飯館饕餐一餐,總算逃出了訥親的勢力圈子。算了算,居然只花了一兩二錢銀子,不由心中暗喜。

  海蘭察換了一身店伙計衣裳行頭,在洛陽盤桓了三天,終于打定主意走水路。過黃河走山西固然快一點近一點,一來委實走得太累、二來太行山強人出沒,不安全。身上既然錢夠用,坐船自然省力穩便。從黃河到運河交口處,再從運河直抵北京,省了多少擔惊受怕!因就在黃河渡口轉悠,因客船价高,就趁了一艘鹽船——官鹽船只再沒個水上打劫的,艄公只收了二錢銀子便答應送他到開封。

  船很大,但前艙后艙都堆著鹽包,里邊只有兩個舖,供兩個艄公輪流歇息。前艙留著一片空地,是艄公造飯的地方,僅可容兩三個人轉側挪動,加添上海蘭察,兩舖三人輪流睡,倒也將就寬裕。不料船過鄭州花園口,又擠上來四個人,兩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一個年輕少婦還帶著個三四歲的孩子!

  這一來就熱鬧了。艄公們把艙里鹽包挪了又挪,擺了又擺,總算給這五個乘客騰出了地方,用鹽包擺兩排座儿。那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和婦女擠在一邊,這邊海蘭察坐了少婦的錯對面。偏是那小把戲不安生,一會要吃要喝、要撤尿拉屎,又摟著媽媽鬧著要“吃奶”,弄得少婦勸不攏哄不住,艙里艙外來回張忙,有時惱上來,照屁股“啪啪”几巴掌,打得那個叫“狗蛋”的嘰哇大哭大叫。老頭們鄉里人,不在乎,只眯著眼打盹儿,海蘭察一肚皮心事,孩子鬧大人嚷,臉上便帶上陰沉。咬著嘴唇靠著鹽包仰臉不睬人。那少婦見他這般大樣,除了照料孩子,偶爾和兩個老漢搭汕几句家常,也不理他。

  偏是狗蛋儿十分活潑,好像第一次坐船,處處新鮮。媽媽不許他到艙外,他就在鹽包上爬上爬下,一會儿掀開篷布看外頭景致,指著岸上說:“媽,那山上有座塔!”一會儿又說:“這座廟還不如姥姥家門口那座呢!”一會儿又下來在艙板下人腿間鑽,撿起一段炭問:“媽,這是啥子?”少婦只笑著解說:“這是做墨用的細炭,這船運過炭,掉的渣儿……乖乖的,來媽怀里,地下髒,又沒處洗……”狗蛋儿爬出來,已是變得烏眉灶眼,睜著黑豆一樣的眼看看這個人,又瞧瞧那個人,忽然扑到海蘭察膝上,搖著他膝蓋喊,“爹!爹!——”

  他喊出“爹”來,滿船人都先是一愣,兩個老人嘴角肌肉抽了一下,又繃住了,船頭艄公卻忍不住“扑嗤”一聲笑出來。海蘭察一下子直起身子,卻見狗蛋儿一臉稚气,虎靈靈一雙眼望著自己,十分可愛,撫了一下他的總角小撅儿辮,一笑說道:“毛頭小子,認錯人了,我——”

  “他不是你爹,不記得你爹死了?”那少婦早羞得臉紅到耳根上,一把拽過狗蛋儿,在他腦門子上頂了一指頭,咬牙說道:“再胡說,丟你外頭黃河里去!”

  這一鬧,滿船人的目光都聚攏過來,海蘭察和少婦更不好意思的,都別轉了臉。一時,船上人俱各無話,只听得外邊黃河濤聲無休無止的悶嘯和咯吱咯吱單調枯燥的搖櫓聲。但狗蛋儿還是個人事不知的吃屎娃娃,也不懂“丟到黃河里”是什么意思,只安生了一刻,就脫開媽媽的手,這次卻是直奔海蘭察,仰著臉又极響亮地喊道:“爹!”

  那少婦見眾人又笑,臉上更挂不住,一把拖了儿子過來,狠歹歹點著他鼻子,說道:“死冤孽!丟人現眼不揀地方儿——”她瞟了海蘭察一眼,又道:“他不是你爹!——你爹有那么大耳朵么?”但狗蛋儿看來是平日嬌慣到頂儿了,根本不在乎媽媽臉拉得多長,也听不出話里惡罵的意思,見眾人都笑,越發起興頭。一個冷不防又跑到海蘭察怀里,連叫:“爹,爹——就是我爹!”海蘭察生性佻脫,出了名的精明伶俐人,嘴頭儿上從不吃虧的,听那女人罵自己“耳朵大”,正想著無法遞口儿,遂拍拍狗蛋儿頭,笑道:“孩子,我真不是你爹,听媽媽話啊——去吧,我也沒你爹那么嘴長——是吧?”

  這一來眾人再遏不住,兩個艄公一個掌櫓一個撐篙,几乎笑得家伙脫手,兩個老頭捶胸打背,吭吭地咳著笑。那婦人紫漲了臉,拉過狗蛋儿僻僻啪啪在屁股上揍了几掌,眼中已是迸出淚花,罵道:“都是平日慣的你了!越是沒意思的話越說得興頭,越是厚臉皮沒廉恥的人越愛親近——看我不打死你!”那狗蛋儿挨這狠几巴掌,直著嗓子“哇”地一聲號陶大哭起來。

  “這位大姐,”海蘭察起先還想勸,要笑又笑不出,听到罵及自己,忍了忍還是憋不住,皺著眉頭道:“憑你良心說,今個這事怨我么?我怎么厚臉皮、沒廉恥了?”

  ”你就是!你干嘛說我男人嘴長?”

  “我耳朵很大么?——是你先罵人的!”

  “你耳朵就是比我死鬼男人大!”

  “沒比過。”海蘭察嘻地一笑,“你說大就大,不過我想著你男人耳朵小,嘴自然長些,這才扯得平些——”

  “街痞子,無賴!”

  兩個老漢見二人吵起來,忙都分說解勸,一個說“都是出門在外的人,擠在一條船上也是緣分,小孩子無心話頭儿,你們都是大人,計較這些作什么?下了船又各奔東西了。”年老一點的看樣子讀過點書,說道:“同舟共濟嘛!你這位先生也真是的。她是女人,孤儿寡母的,面子當然要緊,就不能讓一讓?小心著口孽!”他看了一眼少婦。“——要遭報應的!”好容易地勸住了,那女的仍覺气恨難當,抱緊了孩子,說道:“沒皮臉天殺的!嚎你娘的什么喪?睡!”

  喧鬧一陣,船上又平靜下來。海蘭察臉上癟笑,想想自己一個將軍,落到這一步,擠這么一條船,還受女人的气,又不知前程吉凶如何,心里覺得好不是滋味。因思量著,不由得又苦中作樂,在艙板中摳出一根炭條,瞟一眼那婦人,在手心里畫一筆,再瞟一眼,又畫一筆……

  那少婦也是落難之人,到洛陽借錢還債投親不著,一般的滿腹無名。剛和海蘭察鬧這一場,她尚自一肚子五味不和,眼見這個嬉皮笑臉的家伙看著自己一筆一筆在手心里畫,登時又气得渾身亂顫,從孩子身下抽出手來,“啪”的朝海蘭察就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船上立時又熱鬧起來,兩個老者惊愕地看著這對年輕人,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艄公也把船定住了,伸頭進艙問道:“你們是怎么了,沒完了么?”一個老者也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已經和息了,怎么憑空伸手就打人——女人家,怎么這么潑?”海蘭察血陣里滾出來的人,哪里在乎她這一掌,只是尋開心,捂著左頰,仍是似笑不笑,說道:“是呀!方才說我‘無賴’,你這不是潑婦么?”

  “你在手心里畫的什么?”那少婦朝指指定海蘭察,“——他畫我!”

  “我沒畫你!”

  “你畫我!”

  “我沒畫你!”

  “你敢伸出手叫大家看看?”

  “我不伸手。手是我自己的,伸不伸由我!”

  于是兩個被耨惱得极不耐煩的老人又忙著和解,說了這個勸那個,那女人只是不依。船艄公道:“黃河上行船最講究個祥和平安,你們前世無仇今世無冤,這么鬧算怎么回事——你既沒畫她,伸出手給她看看不就結了!”

  “我畫的我自己。”海蘭察笑著伸出手掌。眾人一看,竟畫的是個豬頭!海蘭察在眾人笑聲中兀自解說:“——這是你么?——你看,這豬耳朵多大,嘴多短……”那女人又气又羞又恨又無話可說,臉色雪白,慪了一會,“嗚”地一聲抱頭大哭,口中含混不清訴說著“……我好命苦……走一處受一處人欺侮……老天爺你就睜不開眼……”夾著還有些別的話,卻任誰也听不清楚,眾人不知她為什么哭得這樣凄惶,不禁面面相覷,都嗔怒地看著海蘭察。

  海蘭察這才意識到自己惡作劇過了頭,后頭這苦中作樂“樂”得實在太沒意思。怔著想了想,對那婦人道:“我是落難人,心里不痛快,窮開心。傷了大姐你了。我給你陪不是,你別介意了,我真的不是歹人。”那女子含糊不清不知說了句什么,也就慢慢止住了哭。

  這一路水路,兩個人沒有再鬧,卻也沒有說話,直到過了開封。兩個老漢接著坐船到清江。海蘭察和那少婦都下了船,各自走路。這里是黃運交匯處,因黃河水位高,向南向北都是順流。但几經黃水泛濫,正經碼頭早已東移徐州。開封一帶通運河的其實是通濟渠北口,也都淤得漫漶不堪。真正要坐船,得到開封城東北四里地左右的石牛橋,离著他們下船渡口還有十几里地沙灘。海蘭察走了一段,已是熱得汗流泱背,回頭看時,那少婦也在跟著。她背上背著狗蛋儿,臂上還挽挎著個大包袱,火辣辣的毒日頭,焦麥炸豆儿的天气,又是一雙小腳,在沙灘上一擰一擰地踽踽跋涉,時時放下包袱,到潦水灘跟前捧水喂孩子,又自己喝。海蘭察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姐姐。也是狗蛋這大年紀,和姐姐在昌都音郭勒河岸去尋父親的大營,也是這么熱的天,也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沙,走几步自己就鬧著渴,姐姐也是這樣用手捧了水,一口一口喂……他心里一酸,几乎想回步幫這母子,苦笑著搖了搖頭,又踅轉了身,大步向北走去。

  其時正是麥收季節,碼頭上船倒不少,也盡有向北駛的,不過都是客船,每客坐到通州十五兩銀子定打不饒,他坐不起。碼頭上的老艄公說,只有趁漕運糧船走才省錢,大糧船隊已經開走,碰碰運气,說不定有的船坏了槳櫓,裂了板縫沒跟上船隊的,還能坐上。他轉悠了半日,還真找到一只,是苫糧的油布坏了,換布苫蓋誤了跟船隊。但老艄工卻十分難說話,說船只開到德州,要五兩銀子。好說歹說,价錢落到三兩五。海蘭察已是饑腸轆轆,折身去買了十几個燒餅、一包子俺蘿卜,返回船上,吃餅就咸菜,還自得其樂地哼道情,等著開船。

  不料沒過半刻工夫,听見橋板響,隔著篷隙向外看,海蘭察又是一愣:冤家路窄,還是那個女子帶著狗蛋也上了這條船!那女子也是和船老板磨了半天嘴皮子,一吊半錢的船价到德州,好容易才上了船,一見是海蘭察,竟釘子似地站在艙口,不知該怎么辦了。狗蛋儿伏在媽媽背上,指著海蘭察童音響亮地叫道:“媽媽媽媽,還是那個人,他是我——”“爹”字沒出口便被女人回手捂住了嘴,對老板道:“開船走吧!”自坐了對面糧包上哄狗蛋儿睡,海蘭察自覺沒趣,張了張口又閉上了。

  兩個人起初都打定主意各不相干。但船上生涯,不同住店。輾轉反側,不到四尺空地。白天好說,夜里都是糧包當床,中間只有一尺來寬空余容船工過往,這就又尷尬又不方便;別的好說,這一路八九天水路,單是這大小解就難為煞人。海蘭察仔細想想:“這‘同舟共濟’四字,還真沒有一字虛設。”便起心和好。那女人卻似乎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哄儿子睡。偏生狗蛋儿半點睡意也沒有。“爹”是不敢喊了,見麻包上放著燒餅,用手指定了,說“媽、媽!我吃餅餅——”

  “好狗蛋哩,別給媽鬧了!噢?”女人無可奈何地咽了一口气,“到德州老家,媽給你買扒雞吃,我們不吃餅餅,啊?”狗蛋儿四腳踢騰,只是不依,鬧:“我不吃扒雞、扒雞不好——你說過的不好!——我吃餅餅,我要么我要么!”

  海蘭察見時机已到,取下三個燒餅來,陪笑道:“大姐,再給你陪個不是——別打孩子了,他不懂事嘛……你這么惱我,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好了。我要知道你是——反正都是可怜人,我那是苦中作樂,再不敢瞎胡鬧了!真的!”那女人不無幽怨地看了海蘭察一眼,忽然臉一紅,遲疑一會儿,遂低頭對儿子說道:“這位……叔叔給你,你接……住吧……”

  這一下子就化解了二人的不快,反而一路上兩人聊家常,說在外頭見聞,比長江,講黃河,偶爾海蘭察還上岸買點豬頭肉什么的,連艄公也跟著打打牙祭,說說笑話,逗逗孩子,竟是滿船笑語。閒話中海蘭察才知道,這少婦叫丁娥儿,是德州城外桑各庄人,靠佃租本村富戶高仁貴二十畝地過活,卻是定租,不管旱澇災欠,一畝一小石,每年兩千斤租谷一兩不能缺。丁娥儿兩年前死了丈夫,中間看病吃藥欠了一屁股債,德州去年旱得寸草不生,債主逼門,業主討租,收了地扒了房子仍是還不清,住在瓜庵里,村里惡少又夜夜攪嬲,竟是終日以淚洗面,說到傷心處,丁娥儿哭得渾身顫栗,狗蛋儿也跟著媽媽哭,連艄公也跟著落淚。

  “那——你去洛陽作甚么?”海蘭察拭淚問道:“有親戚在那作生意?”

  丁娥儿啜泣著,說道:“我娘家表舅,是我媽拉扯大的,中了舉人,在嵩山縣當縣老爺。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地步儿,媽說去投他打打饑荒。媽把嫁妝衣裳都當了,才湊夠盤纏,誰知到他那去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海蘭察問:“怎么,他不認親?”“認是認了。”丁娥儿顫气儿歎道:“表舅說了,人家是外頭闊,里頭窮。總共那几兩養廉銀子,給上頭送冰炭敬,官面上應酬,還有一大家子人嚼吃使用,各處親戚都來尋他,實在照應不過來,還欠著几百兩什么‘虧空’上頭追逼……總之是比我們還艱難!后來,見我走不了,打發了我十兩盤纏,說隨后再寄些錢來……”她冷冷一哂,又道:“媽從小就跟我說表舅怎么怎么好,有才學、又仁義,听話、懂事——人哪,甭當官,本來興許還有點人味,一當官就不是人了!小時見表舅,待我真親,這回去,叫我住在丫頭房里,吃廚房剩飯,我一想起他那副臉就惡心。什么臉最難看?變了心的人臉!”

  她的牙緊緊咬著,臉色蒼白得沒點血色,長長的眼睫下汪著淚。這一剎那間,海蘭察忽然覺得她很美,不像“大姐”,倒似個……心中一動連忙收攝,沉默移時才問道:“你還回德州作甚么?就在他衙門里泡上,看他怎樣?”

  “我才沒那么下作呢!”丁娥儿恨恨說道,“家里還有個半瞎老娘,我不回去她怎么辦?”

  “你總得有個打算的吧?”

  “打算?”丁娥儿道:“我早想好了,刀子剪子繩子井,要命一條,要血一盆!”

  她這般剛烈果決,饒是海蘭察殺人如麻,也被震得一凜,隨即一笑,說道:“你不要這么想,這不叫辦法。這是要命!你要死了,你的老娘孩子誰管?再說——也太可惜了!”丁娥儿遂嘻得一笑,說道:“你是好人看來不假,就是透著……唉……”海蘭察笑道:“能落個好人也就成了。興許我能幫你點忙呢!”

  “你?”丁娥儿黑嗔嗔的目光凝視著海蘭察,“你能幫我什么忙?再說,我又憑什么受你的惠?”海蘭察嘻笑道:“憑我們‘同舟共濟’這緣分吶!——你總共欠他們多少錢?”丁娥儿拿他也真沒辦法,況也漸漸熟慣了,嗔笑道:“一万兩!你出得起,我就跟了你當使喚丫頭!”

  海蘭察見她巧笑流眄,掠發挽首,三分嗔怒中倒有七分喜悅,原本無意玩笑的,卻真的動了心,怔怔地看著丁娥儿,一時竟沒想著回話。丁娥儿給他看得心頭怦怦直跳,好半日才回過神來,問道:“這會子傻愣著,怎么像個廟里神胎?”海蘭察歎息一聲,又是一笑,說道:“我是在想你方才的話,變了心的臉難看。可有時候,變了心的臉也會美得天仙一樣呢!比如你,在黃河上像個凶羅剎,到運河上,這會子瞧著像個活觀音——敢情高家哪個少爺看中了你,打你的主意,才逼債逼得這么凶的吧?”

  “你真不正經……”丁娥儿紅著臉啐了一口,歎道:“哪是他們少爺,是高老爺子那個糟老頭子……我反正就是一條,刀子剪子繩子井……”她又墜下淚來。海蘭察笑道:“你看看你看看,又來了!不就欠他們錢么?還了不就結了!”丁娥儿道:“你說得輕巧!一百二十多兩銀子呢?”

  “你不是說一万么?”海蘭察笑問道。

  “嘴臉!”丁娥儿嬌嗔道:“你不就是個屠戶么——你有一万?”

  海蘭察呵呵大笑:“屠戶!——我就是個屠戶,要看殺什么東西了——我做的大買賣,一百多兩銀子算得了什么!你別這么盯著我,不圖你報答,也不要你當什么黃子使喚丫頭。你的遭際可怜,我也是個同命人。沒別的,我樂意幫就幫定了。”他看看艙外兩個艄公都在忙活,從怀里衣裳夾帶中抽出一張銀票,鄭重他說道:“你看,這是一張三千兩見票即兌的銀票!不夠你使么?”

  “呀!”丁娥儿惊得身子一趔,仿佛不認識似的從頭到腳打量這個年輕漢子,面白如紙,聲音也打了顫儿:“你……你干么裝窮?你……你是……什么人?”

  “我真的是屠戶。”海蘭察見她唬得這樣,倒覺好笑的,收起銀票,适意地向糧包上一靠,說道:“放心!我不是刀客不是強盜,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將軍!”他頓了一下,又恢复了常態,嬉皮笑臉說這:“我的事呀……三天三夜也跟你說不清——現在我還是‘無賴’,你仍是‘潑婦’,還有几天水路呢,容無賴慢慢与——‘觀音’道來……”

  德州終于到了。這里西通石家庄直入晉省,東至濟南省城,南北驛道、運河雙向水陸碼頭,人煙稠密陸車水舟軸轆如流,名城大郡又是晉冀魯豫沖要通衢,自然熱鬧非凡。盡管農忙麥收,碼頭上人眾還是往來如蟻。接客的、送貨的、裝船的、套車的往來涌動,扛夫們拉著鹽包、背著糧袋和各類藥材瓷器茶葉包棉花布匹吆吆喝喝,加上賣扒雞賣小吃尖著嗓門儿的叫賣聲,就嘈雜得十分不堪。

  海蘭察打定主意,上岸先兌出二百兩銀子幫丁娥儿還帳打發饑荒,然后到德州府衙門投案听旨。丁娥儿心里卻是說不出的一番滋味,又想著家里老娘,又不知該不該接他這筆錢,更替這位落難將軍吊著一顆心。說“當使喚丫頭”當然是一句笑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在認真地想了,可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這份情緣:自己是個鄉下窮寡婦啊……七上八下的心里不落實,只是發怔。

  兩個人各怀心事下岸出碼頭,正中午日頭偏西時分,乍從蔭涼的篷船中踏上焦燒燙腳的陸地,頭一個感覺就是地下踏實,不再那么晃蕩,反而不習慣;再就是天空亮,日頭毒,亮得刺眼,連吹過來的風也是熱的,汗來不及流下就蒸發了,衣裳也是干簌簌的。丁娥儿和海蘭察站在碼頭西一家客棧邊,都似乎有點不知所措,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無從說起,正沒做理會處,狗蛋儿鬧著渴,要喝水,丁娥儿心里發煩,揉著他身子道:“我把你這鬧事冤孽喲!剛在船上叫你喝水你不肯,下船就渴了!一忍住!不許哭!”海蘭察勉強笑道:“這怨孩子么?船近碼頭,水髒,燒開了也有一股味儿,大人都不愿喝,他還是個孩子——那邊有賣桃的,還有甜瓜,我買些來,大家都吃。我也渴了呢!”丁娥儿便抱著孩子站在房蔭下頭等。

  賣瓜果的和客棧离得只有兩箭遠近,海蘭察買了一草兜五月仙儿桃,又挑了几個甜瓜,剛立身起來,便听一陣人聲嚷嚷,喊聲罵聲哭聲喝斥聲攪成一團,還夾著极熟悉的狗蛋儿的尖嗓儿哭聲。海蘭察一惊,手搭涼棚看時,十七八個漢子正圍著丁娥儿撕拽,丁娥儿已被拉倒在地下,擰身打滾的不肯就范,怀中兀自緊緊摟著狗蛋儿,竟是被拖著往一輛車跟前走!

  海蘭察几乎想都沒想,已明白了是高家搶人,心中一震,焰騰騰怒火勃然而發,將瓜果一扔,拔腳便赶了過去,一手揪定了拖丁娥儿那漢子,輕輕一提扔起足有人高!那人大叫一聲,仰臉摔在車轅上。兩個拽腳的放下丁娥儿便扑過來,海蘭察左手順勢一拉一帶,已將先扑上來的庄丁揉到車下一個馬爬,腳下飛踢,正中另一個襠下,那人“媽呀!”一聲尖嚎,雙手護著滿地打滾。這几下兔起鶻落,打得极是干淨利索,又來得猝不及防,連其余的庄丁也都看呆了。海蘭察一把拉起丁娥儿,說道:“你不要怕,誰敢動你一糧汗毛,我叫他立旗杆!”——指著眾人問丁娥儿:“這里頭哪個王八蛋是頭儿?”

  丁娥儿披頭散發,滿身灰土滿臉污垢,抱著嚇傻了的狗蛋儿,張著眼看著這群庄丁,卻一個也不認識。忽然眼一亮,指著站在車轅前頭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說道:“就是他——高仁貴的三少爺高万清!欠債還錢,我說了還你,憑什么搶人!老天爺……”她突然放聲大哭,“這還有日頭沒有,有王法沒有了!啊……呵呵……”

  “你們他媽愣什么?”高万清起初也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程咬金嚇呆了,見只有海蘭察獨自一人,立時又壯了膽,擰著疙瘩眉,兩只斗雞眼一瞪,指揮庄丁:“這是丁娥的野漢子——我們二十個人還對付不了這雜种?給我上,拿!”高万清原是帶著庄丁到碼頭上買收麥農具的,什么桑杈掃帚竹爬子、鐮刀木掀扁擔馬嚼子裝了几車,只偶然遇到了丁娥儿,就勢儿搶人的。庄丁們見海蘭察凶悍,冷不防打來,原是一時愣怔住了,听主人這一聲吩咐,“嗷”地齊聲一吼,亂哄哄從車上抽扁擔拽桑杈、執鐮刀預備著抬掇這三個人。海蘭察雖不把這些庄稼漢放在眼里,但他赤手空拳,還護著丁娥娘母子二人,情勢便十分凶險。

  在戰場上,海蘭察不知遭到過多少次孤身被圍的境況,最怕的是敵人行伍齊整不亂,圍定了緩緩逼近,難以有隙可乘。但這群庄丁們哪里懂得這個?竟是各自為戰,操家伙便上。一個手握扁擔的站在東側,掄起來照著海蘭察背后便劈砸下來,丁娥儿未及惊呼出來,那海蘭察似乎腦后生著眼睛,前腳踢飛了一個人手中鐮刀,左手接住扁擔順勢一送,那扁擔著了魔似的在半空無端拐了彎儿,正掃在南面一個持桑杈向海蘭察刺來的庄丁面門上,頓時打得他滿臉血花四濺!海蘭察已將飛起的鐮刀接在手中,更是殺心陡起,見一個大漢惡狠狠舉杈沖過來,竟似要一杈將自己和丁娥儿都穿死,飛腳一踢那杈杆,頓時將杈撩起老高,跟一步將鐮橫掃過去,那鐮刀沒根釘進那人太陽穴中,頓時血流如注滾地掙命,眼見是活不成了。

  此時看熱鬧的人早將這里圍得里三層外三層,見海蘭察一人護著丁娥儿,獨對二十個人圍攻,已是打倒四五個,砍傷七八人,尚自一毫不損,都忘了熱,嗷夭吼地价起哄儿喝彩。高万清臉色煞白,雙手握著轅杆,連喊:“他打死人了,他打死人了!上啊——連這個淫賤女人,給我往死里打!”正喊著,不防一個庄丁一杈刺空,扎在騾子屁股上,那騾子長嘶一聲,拖著車發瘋似地放蹄向西直沖,轅上倒著的,車轅子底下躺著的,已被打倒在車前的三四個庄丁被鐵輪子直碾過去,兩個碾斷了腿,還有一個被橫脖子切斷了頭,饒是高万清躲得快,被車輪子撞了個仰面朝天,西邊看熱鬧的閒漢們躲閃不及,壓倒了一片,蹭了腿碾了腳的哭爹叫娘亂成一團。海蘭察此時已殺紅了眼,上前一把提起高万清,將血淋淋的鐮刀蕩在他脖子上,大喝一聲:“德州看熱鬧的朋友不要走!听我一言!”

  那些看熱鬧的原已嚇得四散而逃,見海蘭察如此英雄气概,都又緩緩聚攏了來,剩下不到十個庄丁見主人被拿,也都嚇得丟了家伙僵立在地。碼頭上圍了兩三千人,看著血泊中橫七豎八撂倒在地的庄丁,都惊得渾身起栗,寂然無聲等海蘭察開了口。丁娥儿早已唬得癱坐在地下,做惡夢似地怔怔看著渾身是血的海蘭察。不知過了多久,丁娥儿才道:“海……你惹了大禍,還不快遠走高飛?”

  “不妨事的。”海蘭察獰笑一聲,卻問被自己揪在手里的高万清:“為什么搶人?”

  高万清原已嚇軟了,听得遠處馬蹄聲急促近來,知道是衙門派兵來了,立時又膽壯起來,說道:“你松開手,這么著我不說話。你殺吧!”海蘭察嘻地一笑,松開了手。高万清見他不敢動手,越發气壯,指著丁娥儿道:“魏丁氏是我高家佃戶,欠債不還逃走,現在撞見,我憑什么不能拿她?”

  “欠債還帳”,海蘭察道:“賴債有宮府,你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搶劫婦女?!大清律主佃同法,不是主奴名分,你刁頑惡賴到了极處,我不能不管!”

  “誰替她還債?”

  “我!”

  “你是她什么人!?”

  海蘭察被問得一愣,掃了一眼丁娥儿,心一橫說道:“她是我夫人!”

  人群立刻一陣騷動。按清時制度,貴婦人共分五等,夫人宜人恭人孺人安人,只有一二品朝廷大員正配才能稱為“夫人”。他一身店舖伙計打扮,此語一出,立時滿場竊竊私議,丁娥儿心里也轟地一聲,頓時面紅過耳,抱著孩子低頭不語,狗蛋儿卻直著脖子晃媽媽,又沖海蘭察喊道:“爹……我怕……”

  “听听,不假吧?”海蘭察對高万清笑道,揚聲又對眾人大喊:“我就是大清金川招撫大營車騎校尉,欽封二品副將海蘭察!要微服回京面圣奏事!德州人听著了?!”

  此時德州府衙,德州城門領的衙役兵丁都已赶到,四面里護衛殺人現場,推擁著打道進來,听海蘭察自報身分,倒不敢造次,只圍定了他,派人飛騎去請知府親來處置。那看熱鬧的越發聚得多了,擠擠捱捱人頭攢涌,足有上万號人,他如此身分,又如此丈夫豪气,眾人齊發一聲喊:“德州人听見了!”

  “海蘭察今日血染德州碼頭,乃是事不得已!”海蘭察一把揩去臉上血漬油汗,大聲喊道。他本就十分机警靈敏,此時定住了神,思慮便十分周詳:報明身分,万人皆知,德州府甚至直隸總督就不敢私地處置自己,說明丁娥儿是“夫人”,衙門就不敢動刑逼她的供。“逃將”兼著這白日殺人的一切罪名統都攬到了自己身上,當由乾隆御審讞罪,不至于給地方官黑吃了自己。一路听丁娥儿訴說高仁貴家霸道,此時一不作二不休,又想著要殺高万清出气,因思定了,指著丁娥儿道:“剛才孩子叫我‘爹爹’,諸位仁人君子都听見了,這位正是我的夫人——是沙勇和為媒,葛致民為證,我娶的……”他目視丁娥儿,示意她記住,其實這兩位媒證都是他的好友,已在攻下寨一役中陣亡。有“媒”有“證”,狗蛋儿又喊“爹”,鐵定了他兩個就是夫妻。

  丁娥儿一點也不笨,如果不是“夫妻”,海蘭察今日連殺數人,就成了路見不平殺人犯罪,定罪量刑要重得多,因大聲道:“他就是我的丈夫!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媒證俱全我們兩廂情愿成親的!”兩個人當眾串供,高万清尚自听得稀里糊涂,一腦門心思還在那筆佃債上,因也大聲道:“她欠我家租債逃脫在外,我拉她回去索債,有什么錯!”

  “你這惡賊!”海蘭察格格一笑,說道:“你拉的是朝廷命官夫人,知道不知道?你高家倚著德州馬寡婦勢力,漁肉鄉民稱霸一方——我為國家上將,在前方出兵放馬,你竟敢欺到我的頭上,我豈能容你?”因問眾人,“他該殺不該殺?”

  “該殺!”

  眾人語聲未落,海蘭察手中鐮刀弧旋一閃,勾住高万清脖子,只一勒……高万清像一株被砍倒的樹,一聲不響便簌然倒地,脖子上的紅水泛著血沫子汩汩淌流出來,急顫几下,伸直了腿。海蘭察丟了鐮,平靜地拍拍身上灰土,笑嘻嘻對丁娥儿道:“這口鳥气總算出得痛快。娥儿,別他媽的膿包勢嚇得這樣——跟你說過我是屠戶么!——咱們夫妻要一起在德州蹲几天了!”丁娥儿見他如此從容,亂得一團麻一樣的心也定了下來,說道:“我也解气!這才是真男人呢!——我跟你一道下地獄!”

  此時德州知府尉遲近賢早已赶到,只是他也看呆了,竟不防海蘭察當著他的面又殺一人,這才惊醒過來,帶著几個衙役走近前去,問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不錯。”海蘭察平靜他說道:“是我。你是德州知府?”

  尉遲近賢盯著海蘭察,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辦。論官位,海蘭察比他大得多,該行庭參禮,說他是“逃將”,內廷早就有信儿,兆惠頗受乾隆回護,而且訥親也已被拿鎖進京,金川的事還是疑案。但捕拿海蘭察的海捕文書并未撤回,仍是欽犯。此刻在德州,他又犯這潑天官司,說的道理又頭頭是道……惶惑半日,拿定了主意,不卑不亢說道:“我是兩榜進士,去年分發德州知府,叫尉遲近賢。海大人,您的案子只有朝廷決裁,卑府不能受理。事已至此,請大人移步——哦,還有夫人公子也一同——暫行羈留敝衙南監。待申奏朝廷,自然公道處置的。”

  “你曉事。就這樣辦吧!”海蘭察笑笑,轉臉對丁娥儿道:“喂,一家子的,咱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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