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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聆清曲貧婦告樞相 問風俗惊悉叛民蹤


  福康安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量這兩個女子,只見小姑娘形容瘦弱,穿一件蜜合色棗花綢裙,上身水紅滾梅邊儿緊身偏鈕褂,裙下微露纖足,纏得象剛出土的竹筍般又尖又小,瓜子儿臉上胭脂涂得略重,兩道細眉下一雙水杏眼倒是乎靈流轉有神,兩手搓弄著低頭不敢看人。那婦人穿著棗紅石榴裙,上身卻是蔥綠大褂,也是小腳,体態比小女子略丰盈一點,面容和小姑娘依稀相似,一望可知是娘母女兩人,眼圈周邊已有了細細的魚鱗紋,眼神也還靈動,只是帶著點憔悴,臉上脂粉涂得厚了點,顰蹙間几乎要掉渣儿,怀里抱著柄琵琶微笑道:“我們……侍候爺們來了……”福康安未及問話,黃富揚在旁揮著手道:“去,去去!別地儿做生意去!”劉墉見她們被斥得一臉羞愧尷尬,摸著腰間荷包儿取錢打發。卻是沒有制錢,剛說了聲“小人子,取几十個——”又听外頭嘰嘰咯咯几個女人說笑。隔壁也是舉座嘩然,似乎那個叫劉大頭的興高彩烈地在喊:“賽貂婢、賽香君、惜惜、盼盼儿都他娘的來了!自然是夏五爺請客,咱們一人一個,這回可別端錯了!”
  轟笑聲中,人精子剛取出半吊制錢,又見兩個女的格格嘰嘰說笑著進來,都是二十四五歲年紀,也穿得甚是單薄,滿頭首飾珠晃翠搖叮哩叮啷響著,風擺楊柳价各道万福,一個說叫“探春”,一個說叫“湘云”,都是《紅樓夢》十二金釵人物名頭儿。這兩個粉頭卻甚是風騷放肆,也不管顧先來的兩個娘母女,道了乏,那“探春”便挨劉墉身邊坐了,斟起酒,手帕子托杯自飲半盅,一手摟著木木呆呆的劉墉脖項,胸前奶子顫顫地偎著劉墉,口里叫著:“爺這門斯文的,象個黌門秀才……陪奴奴吃一盅雙情杯儿……”也不管劉墉閉目搖頭掙扎起身,就唇儿便灌。“湘云”卻似絞股糖般扭在福康安身上,扳著脖子一手小指著那母女,小聲在福康安耳邊悄悄道:“叫那兩個浪蹄子侍候您的下人……告你說吧,我還沒解過怀呢……我給你好好洗頭,保管爺心滿意足精神爽快……小爺真真可人意儿……”抱著暈頭暈腦的福康安就做了個嘴儿。
  福康安貴介出身,行動不离保姆仆從,扮了叫化子也有明暗保護,哪里經見過這樣場合?就是劉墉,雖算微服私訪串過江湖的人,也沒有親領身受過這般風情,都覺得痒刺刺的肉麻難耐。劉墉好容易掙脫了,手忙腳亂掏手帕子揩口角脖子上的酒水汁子,看福廉安時,也已掙脫了“湘云”,卻是用腰帶蘸酒,一個勁地擦抹腮邊的胭脂紅印儿。劉墉見“探春”還要來纏,退著步儿惊慌地道:“你們走罷,你們走罷……我們沒叫你們!”福康安一迭聲道:“黃富揚,人精子,給錢——快打發她們走!”
  “是您叫了我們來的呀……”兩個妓女笑得前仰后合,指著狼狽不堪的福康安嘻嘻哈哈。“探春”邊笑邊說:“您不是告訴劉二,要‘胰子’洗澡,還要‘洗頭’的么?”
  福康安這才明白過來,頓時臊得紅了臉,一句話也還不回口來。人精子取了四枚小銀角子,還沒伸出手,“探春”笑著劈手都奪了過來。“湘云”道:“她四個,我也得四個——我們不是野路子,是有行院規矩的,花酒不吃,不洗澡不洗頭,白叫我們么?沒有三兩銀子,老娘掉份子了,老娘不是那貨材!”
  這話和方才醉漢的歌詞儿對卯一字不差,頓時大店堂里各個雅間又是一個轟堂大彩,污言髒語不絕于耳。這個說:“不是野雞是家雞,家雞出來顧啄食儿了!”那個說:“老娘不是那貨材,見了銀子腿掰開。”“腿里夾個柿餅,賣不出去羅!”“這几個婊子給人洗頭要三兩,好大价錢!”“那要看洗大頭洗小頭了……”哈哈、嘻嘻、嘿嘿……一片淫笑。劉墉福康安都尷尬難堪之极,先進來的母女兩個都羞得偎縮在一邊,只有“探春”“湘云”兩個泯不畏懼,皮笑著還伸手要錢道:“笑貧不笑娼!你們這些浪男人狗屁不通。到對門布店買頂孝帽子,少一文看給你們不給?”
  “熊試虎膽!”卻見黃富揚放下了臉,左臂按在額頭上,右手虎口當在胸前,吊出黑話切口,盯著兩個妓女微微笑道:“板橋三百六十釘,不是金銀銅鐵釘,天河渡口摘來星,一把撒出集宁城!”
  “探春”和,‘湘云”頓時臉色一變。“探春”一手撫胸一手后甩,說道:“不敢放肆,玉堂老槐出洪桐,大安國里億万虫——敢問堂上第几虫!”
  旁邊人精子平手托項,嘿嘿一笑說道:“我家槐林共三頃,一柱通天奉管仲!手握三千雞毛令,蜈蚣蝎子防傷命!”他收了式,哼了一聲,恢复了常態,活似官場里上司教訓下屬的口气說道:“溜鳥儿貼紅禧,要擇黃道吉日,得看山高水低,須懂陰晴圓缺。夏姨姨的規矩,入門媽媽沒教給你們么?照鏡子看嘴臉,一手面儿四三錢,還不知足了——去罷!”
  那兩個娼婦低眉順眼听他們教訓,一聲不敢折辯。“探春”訕訕一躬,說道:“奴婢們是粉堂捧盒子的,沒得上過鳳凰山。多謝總堂侍香開導,回頭總媽媽過來陪罪……”兩人向福康安插燭儿一拜,躡著腳步儿去了。就這么几句切口對話,飯館里各雅間里的妓女竟都屏聲閉息不敢放肆大說大笑,微微杯酌聲中只聞有妓女悄聲給客人解說著甚么。福康安見那母女也卻身要退,說了聲:“你們跟我上樓,彈几支曲儿再去。”說罷起身出房上樓,邊走邊道:“崇如,你不要小胡子他們跟著,還是有道理的,逢上這种事,他們只有惹麻煩的……”劉墉跟在后邊拾級上樓,笑道:“爺說的是。我是想鸝儿也得有人照應……”
  他這時提“鸝儿”自有言外之意,福康安不禁一笑,說道:“我沒有你大,還不懂甚么叫風月之情!都到我屋里,我得了一著好詞儿,极新鮮的,教她們唱出來听听……”黃富揚笑道:“待會儿棗庄的王八頭儿一定要來拜山子的。人精子跟爺,我回屋等著他們。”福康安听了無話,徑進屋里,讓劉墉坐了椅上,那中年婦人坐了牆角叮咚砰鳴調弦,人精子站門口侍候。福康安從袖中悉悉掏出一張紙遞給小姑娘,道:“你把這詞儿背過來,就這詞儿配曲子唱給我們听。”劉墉湊過來看時,一眼瞧見滿紙密密麻麻极正楷的鐘王体小字,全都是御筆,吃了一惊退后一步,說道:“這是——隆格爺的詞儿,少公子哪里得來的?”“這是河間公的詞儿,隆格爺瞧著有趣,抄了賞我的——怎么,你不認字么?”
  “婢子不識字……”那姑娘忸怩地說道:“請爺念一遍,我就能記得的……”
  “這是仿元曲制的詞儿,”福康安道:“里頭暗藏著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天干又絲毫不著痕跡,寓意于情,委婉曲折,雖說不登大雅之堂,小巧風致也足令人銷魂——你听著了!”遂上前站在女孩子身邊,手指著字行念道:

  好良宵,正与女娘偕,佳人抽身去得快。扭著她,卻把那手推開。演出那百般態,珠淚儿點滴落窗台。柳腰儿斜倚欄杆外,又將那木槿花儿抓下來。振精神、步香階,即時不見那秀才。已還書齋。許訂佳期,毀前言,又把相思害。朱帘半卷莫卿奈,金釵懶向頭上戴。神前伐示,永和偕,酒醉心狂,莫點水來解。荷戈人小腳儿欣然肯招,刻骨銘心,又何償把刀儿帶……

  他讀著,忽然覺得那姑娘身上一股處子幽香襲來,忙把定了神,勿勿念完了,退后一步挨床邊椅上坐了,又打量一眼她,木然說道:“唱吧!唱得好有賞!”
  剎那間琵琶聲划空而起,大弦切切小弦嘈嘈,或如鶯轉春流,或似水滴寒泉,一時如雨洒荷塘,一轉間又若溪水婉轉擊岸漱石,清清冷冷容容与与回腸蕩气,一曲《呂仙一半儿)又一曲《紅繡鞋》接著一曲《耍孩儿》,那姑娘依著詞儿隨節就拍,或顰眉含嗔,或嬌羞支頤,劈手擺腰、窈窕娉婷作態而歌,畢竟是吃開口飯的,竟唱得一字不錯。劉墉不禁鼓掌笑道:“好!聲情并茂!”福康安卻道:“聲茂情不茂。也難怪——這已經難為你了,畢竟是沒練過的生曲儿詞嘛……撿著你們熟的再唱一段儿……”那姑娘向母親一頷首,弦音又起,那姑娘詠歎一聲,“我想一百二十行,門門都是求衣吃飯。偏俺這一門卻是誰人制下的?好低微了啊……”微气游絲悠長緩緩唱道:

  則俺這不義之門,哪里有買賣營運?無資本,全憑著五個字造辦金銀:惡、劣、乖、毒、狠……無錢的可要親近,只除是驢生角,瓮生根!佛留下四百八十衣飯門,俺占著七十二位凶神!才定腳謝館迎接新子弟,轉回大霸陵誰識舊將軍……投奔我的都是,矜爺、害娘、凍妻、餓子、拆屋、賣田、提瓦罐爻槌運……惡劣為本!板障為門……

  這一板唱得抑揚頓挫,句句擲地有聲、字字咬金斷玉,豪無含糊矯飾。連人精子這樣的江湖痞子都听得心里發顫。
  “這是《金錢池》里杜蕊娘的段子。這樣的唱法……”福康安頓首皺眉,“我還真是頭一回听的。”“音為心聲。”劉墉連連點頭歎息,“沒有切膚之痛,再唱不到這份上……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嘛!”
  “我們是直隸人。”那婦人收起琵琶,見人精子遞過茶來,欠身接了稱謝,捧著杯子道:“才到棗庄三個月……不在樂藉,人地兩生,糊口很不容易的。”說罷低頭,小心翼翼呷了一口茶。福康安道:“听你口音,是唐山人了?你很可以到北京,就賣藝不賣身,八大胡同混口飯也還是容易的。”“俺們是河間獻縣人,”小姑娘苦笑了一下,“得罪的對頭太大,在北京做官,去不得北京的……”
  劉墉和福康安同時一怔,目光一對旋即移開。劉墉嚼著一片茶葉思量著,福康安笑道:“紀大軍机就是獻縣人,現今紅遍朝野!有甚么不了的事,告到他那里,怕哪個來作對頭?”
  “爺們這話難答。”那姑娘一哂,冷冷說道:“我們就是得罪了紀大人家,才落到這份儿上的。這种事,哪里告狀呢?”她母親卻在旁攔住了,“小娟,別和客人說這些。兩位爺方才已經賞過了,要沒別的事,奴婢們就回去了。”說罷攜起琵琶起身行禮。福康安笑道:“別忙著嘛!紀昀在北京在南京,反正不在棗庄,你就怕到這份儿上?誰人背后不說人,誰人人前無人說?心里苦惱,訴說一下也暢快些不是?方才賞你是打發你走,唱曲子錢另賞。你不想說,領了賞再去也成——人精子,過你屋再取五兩銀子來!”劉墉也笑,說道:“忒過逾的小心了——紀昀大人當朝一品,官聲還是不坏的,怎么和你家有瓜葛?——坐,坐坐!听了你們半天曲儿,還不知道你們姓甚名誰,說會子話,紀昀就嚇得你們這樣?”
  那婦人歎了口气,坐了不言語。半晌,垂下淚來,說道:“唉……小婦人姓李,娘家姓紀,也是獻縣景城人,論起輩數,紀大人該叫我一聲十七姑的——只是親戚遠了,一富一窮一貴一賤,俗語說‘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也就說不得了。”
  “是,這話是至情實話。”劉墉順著她的口气道:“我有個族叔,小時候儿待我真親,家里煮一把茴香豆也忘不了給我留著,后來做了官,再見面,略一坐他就不耐煩,說‘我這里應酬多,來的都是要緊人,別有事沒事盡往我這里走動’……好沒意思!”
  李氏看了一眼劉墉,這几句話說得誠摯,不期自然拉近了和她的距离,歎息一聲說道:“這是我的妮子叫小菊儿——說透了,也不是我們家和紀家鬧生分,是我們李家族里和紀家打官司,鬧得家破人亡,一個族,都散了……”
  “本來是件小事。紀家在獻縣是首富,有三百多頃地。我們李家也有一百多頃。地連溝連路連,你占我一耩,我犁你一鏵,旱天澆水,雨天排澇爭溝奪閘也就難免,兩家都是有牌頭有面子的大戶,少不得有偏向自家佃戶的事,素來不和气。
  “去年秋收,我們侯陵屯村一家佃戶姓姚的叫姚狗儿,上地割谷子。新產的騾駒子也跟著上地。忘了帶籠嘴。那畜牲它懂甚么?見挨邊紀家包谷長得青旺旺的,就闖進去啃青儿,咬斷了十几棵玉米,踏倒了二十几棵。紀家佃戶牛祥當時捉了那駒子,就送到了東家大院,叫紀二官人給他作主。”
  福康安和劉墉便知事由此起,都是心中暗自嗟訝。福康安道:“這事起因是姚狗儿的錯,去陪個情說句話,把騾駒子領回來不就完了?”
  “爺圣明!”李氏啜泣著拭淚道,“紀家大院比縣衙門還威風排場。姚狗儿小戶佃農,他不敢去,就回李家庄院跟東家李戴說,挽央去人說情。李戴一听,說是小事,就派了個小管家去紀家。二官人紀旭一見就惱了,听他道了謙,紅頭漲臉說:‘你們李家牲口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回去告訴李戴,鼓樂吹打,帶上花紅彩禮來謝罪,我就放牲口,不然你休想!’
  “李戴一听就知紀家要尋事,又万難照二官人說的辦,面子上也實在難堪。他做過刑名師爺的人,心眼儿不少,又懂律條,思量來去,挽央了紀中堂蒙學老師孺愛老先生的侄儿及文雍過去說合。及文雍是個好人,也真出力。往來穿梭价跑了一個多月,那紀二官人牙關咬得緊,万兩黃金不要,就要這個面子。及文雍調和不成,也就撒手不管了。這邊李戴占住了理,就寫狀子告進了縣衙……”
  至此,案由已經明白,紀旭是無禮欺人在前,李戴也不是個好惹的角色。福東安和劉墉几乎同時閃出一個念頭,“不知紀曉嵐知道家里這事不?”福康安想問,劉墉已搶先問道:“縣里怎么判的?”
  “有些事我也是听說的。”李氏說道:“只知道九月重陽過后,紀相爺到省里查圖書,回了獻縣。河間府葛太尊、縣里馬潤玉太爺都陪著回庄子上走了一遭……紀家大院披紅桂彩,煙花爆竹,三天三夜滿漢全席,熱鬧得開水鍋价折騰……相爺回北京第二日,馬太爺在縣衙設筵,把二官人和李戴及文雍都請了去,當面和息。”福康安和劉墉都不禁點頭,心中暗想:紀昀這般料理也還清明。“事情到此為止也還算好。”李氏哀聲歎道,“誰知道李戴得理不讓人,席上當面翻臉,說也要鼓樂吹打,花紅彩禮把騾駒子送回來!再不然,要紀中堂一封親筆道歉信也成!——爺們啊,這就成了僵局……
  “馬太爺沒法,只好升堂問案。李戴自己就是靠打官司起家的,人家說他‘唇如利劍、舌似鋼刀’,頂得姓馬的一楞一楞。連過几堂,李戴也激惱了,罵太爺是‘混賬狗官’,叫抓住了把柄,說他目無官長、咆哮公堂,當堂打四十板,在衙門口枷號三天,賠紀家玉米三升。
  “李戴在獻縣是胳膊上走得馬,体面排場響當當的人物。這一筋斗栽到底,丟盡了人。回來就賣地打官司,一級一級告到保定總督衙門,几個月里賣得只剩了宅院。他賣完了,訴上去的狀子又批回了獻縣……
  “馬太爺推脫不掉,只得硬著頭皮重新升堂。李戴連過几堂,堂堂都頂得他頭暈臉白。最后一次過堂,馬太爺也甚是溫和,在手心里寫了些字,說‘李戴你……跪近些看……’
  “李戴往前趴跪几步看那字,上頭寫得清楚四個字‘官宮相衛’!馬太爺說:‘看清白了吧?你還是撤訴認栽,你這官司打不贏……’李戴當堂就气暈了過去。夜里儿子去探監,他听說地賣出去轉手都是姓紀的買了,又寫狀子叫儿子告御狀,把三尺多長烏木煙袋杆一撅兩截,喊了聲‘陽間沒有天理王法,到陰曹地府我告你紀昀三狀!’用煙袋杆楂順口直捅進去……他儿子在柵欄外也一頭撞暈死過去……”
  這樣陰慘悲凄的場景,李氏說得如目親歷。一陣哨風掠窗而過,案頭的燭火不安地一晃,昏燈暗影中帘動帷搖,仿佛那個冤魂就在屋里倏去倏來,連劉墉這樣問老了案子的也心里起疹,福康安竟不自禁心里顫抖起來。良久,劉墉歎息一聲,說道:“這是兩家強梁相遇,城門失火,池魚遭殃。你們是李家老佃戶,地賣給姓紀的,紀家宁肯地荒了也不讓你种,是的吧?”
  “爺這話再明白不過。几百家佃戶,但綽住個‘李’字就奪佃……”李氏咽嗚著說道,“窮不与富斗,富不与官爭。李戴原也是鄉里一霸,他犯了這個忌,倒運的還是我們小戶人家……大腊月里,紀二官人庄丁們出來收房子,几十家子一個村都拆成白地。我男人公婆早死,儿子還小,紀家又不收留我。有甚么法儿?幸虧他三嬸子是自耕農,把儿子過繼了去,也算有了個著落……我們鄉里過社會,小時候跟著舅舅拈場子配戲,會彈琵琶,就帶著女儿逃荒出來了……”福康安卻問:“你說李戴死前叫他儿子告御狀,他告了沒有?”小菊在旁一哂,說道:“你問李存忠?李戴死前跟他說:‘你舍得下房里那囤黑豆,就能告出御狀!’他回去扒開黑豆,里頭藏的都是并州足紋,有兩三万兩,告狀都化出去,他舍不得這錢;告狀要去北京撞景陽鐘,順天府里過釘板,官司贏了也要流配三千里,他舍不得這身子。他家長工口里透出風,四里八鄉才知道不是不告,是舍不得告。他現在綽號就叫‘李舍爹’。”
  几個人听了都是一笑。屋里陰森悲愴的气氛頓時緩和了不少。福康安從人精子手里取過銀子掂掂,想了想,皺著眉頭又掏腰間,有十几枚金瓜子儿,是和馬二侉子下棋贏的——都掏了出來,想遞給小菊,又轉遞給李氏,滿臉老成說道:“你們是良善百姓,不在樂藉,不要做這生涯了,不但受欺負,也要替你儿女將來出身作個打算吧!這點錢當然不夠,明天——明天下午吧,你們再來一趟,我再幫你几兩。就這里租間房,任是做個甚么小生意,也比這行當儿強些。”
  “謝爺的恩典!”李氏一聲慟號雙膝跪了下去,小菊伏地泥首叩頭,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抖著手死命摳那樓板縫儿。
  福康安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動,眼圈紅紅地,擺著手道:“去吧,去吧,別再說甚么了。”待李氏母女退下去,才轉臉對剛進來的黃富揚問道:“見過這里青樓的把頭了?沒找你甚么麻煩吧?”
  “爺,他不敢!”黃富揚笑道,“青樓行雖然不在三教九流。也一樣是江湖飯碗。他們尊的是管仲夫子的粉堂,粉堂老大是我的把兄弟,敬還來不及敬呢!倒是從他那知道了蔡七的蹤跡,這事得赶緊回爺。”
  福康安和劉墉几乎同時身子向前探了一下,象兩只突然發現了老鼠的貓,直盯盯瞧著黃富揚。劉墉的嗓子壓沉了,帶著喑啞問道:“蔡七在棗庄?有沒有下落處?”黃富揚笑道:“是那個王八頭閒話里套出來的,沒奉兩位爺指令,不敢深問……他現在就在隔壁,想請我吃酒。我說我是有主子的人,得過來請示——”福康安不等他說完,身子向后一仰靠了椅背,一揮手道:“叫他過來!”
  “是!”
  “稍待。”劉墉止住了黃富揚,轉臉問福康安:“要不要亮身份?”福康安道:“他是這里的坐地虎,有家有業的,給他亮明了無礙。”
  黃富揚答應著出去,頃刻便听樓板響,帶著一個中年人進來。福康安看時,來人約可四十歲上下,青緞開气袍上套黑考綢團花褂,脖子上還吊著付水晶墨鏡,方面闊口上留著修飾得极精致兩綹八字髭須。一不留神,讓人瞧著是哪個三家村的不第秀才童蒙先生,只頭上一頂淡綠氈帽,那是他須得戴的……摘了帽子,咧口儿便笑,向二人打了個雙膝長跪禮,說道:“小人給二位爺道福金安!”
  福劉二人都沒料到這么個人竟是個尖嗓門儿,不禁相視一笑。福康安一笑即斂,問道:“你叫甚么名字?”
  “回爺的話,小人叫揣繼先。”那人滿臉媚笑,怕听不明白,在手心里虛划几筆,噓了一眼劉墉,說道:“揣,怀里揣個物件的‘揣’……”福康安听也沒听說過這個姓,便看劉墉。劉墉道:“這是前明靖難之役,有一等犯罪為奴人家逃亡避難,改名換姓下來的后裔。‘揣’字有‘藏’的意思——別的不問你,听說你知道蔡七的去向。說說看!”揣繼先一怔,便看黃富揚,低眉順眼說道:“小人雖說操業不雅,也是知禮守法的人。回爺的話吶,小人從來沒見過蔡七!”
  黃富揚听劉墉拉開了官腔,便也擺了譜儿,昂身挺腰說道:“繼先,識相點子!上頭是福大人劉大人在問話,是微服私訪的欽差大臣,比你那戲里的八府巡按還要大些。你混江湖的人不知道黃天霸?不才就是黃天霸的第十三太保!豈不聞‘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你想仔細了!”揣繼先用惶惑的目光看看這個盯盯那個,嚅動著嘴唇欲言又止。福康安見他畢竟不相信,“啪”地一聲連軍机處關防信證帶侍衛腰牌甩了過去,說道:“不費那些口舌,豬牛犬羊自作主張!”
  揣繼先打開明黃包面的關防,又看了看那面畢犴銜頂,寶藍托底,四面鑲金寫著滿漢合壁文字“乾清門侍衛”的牌子,傻子做夢般晃徜了半步,雙膝一軟便匍伏在地,吶吶說道:“小小小……人,也是听听听……听人閒說的,和黃爺吹……吹牛……這种事,小小小……小人怎么敢敢……敢招惹?”劉墉問道:“你不敢招惹蔡七子是么?”“是是是!”揣繼先雞啄米价叩頭,“那那那……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主主……主儿!”
  “所以你敢招惹我,以為我殺人眨眼么?”福康安冷冷說道,語气中帶著不容置疑的輕蔑,“我喜歡滾湯潑老鼠,一死一窩儿!你不說實話,我把你棗庄大小王八一籠屜蒸熟了——問你個通同逆賊圖謀不軌的罪,九族之內雞犬不留!——富揚,你帶我的腰牌去傳他們縣令來!”黃富揚取過腰牌關防,問道:“你們縣令叫甚么名儿?住哪里?”揣繼先這才信實了面前這兩個年輕人真的是“八府巡按”,驀地出了一身冷汗,期期艾艾說道:“縣大——令叫葛逢春,住住住……在征稅所西院……”黃富揚點頭去了。
  “說吧!”劉墉干巴巴說道。
  揣繼先又磕了頭,這才鎮靜了點,說道:“這事端底也不詳細,是群艷樓的鴇婆儿給我送護花月錢,閒話里透出來的,說蔡營新住了個有錢主儿,買房子買庄院,家里有一二百庄丁……”福康安插話問道:“甚么叫護花月錢?”“回爺的話,”揣繼先道,“行院里都是女的,有時免不了當地地棍痞子進去攪場子。還有打棗庄過往的官員大人們叫局子吃花酒睡堂子,怕招惹了本地巡捕局子,鬧出來官緘不好听。這里五十多家明暗樓,每月初八給我送月份銀子,武行打架交往斡旋,都由小的出面——”他沒說完,福康安厭惡地一擺手道:“你接著說蔡七!”
  “是!”揣繼先又磕頭,接著說道,“我說蔡營离這里十几里,怎么護他?我管不到那地方儿!王鴇儿說人家給的銀子多,一份子一百六十兩呢,少不得請揣爺——不不,姓揣的多擔戴一點子……爺,尋常嫖客也就几兩十几兩銀子打足了。我心里犯疑,問她,‘他姓甚么?甚么來路?別是江洋大盜吧?’王鴇儿說:‘說給爺听,我也犯疑呢——這家財主姓呂,有錢!有錢又不買地,他也從來不到樓上來,說叫堂子,去了又不听曲儿不叫局,每晚叫姑娘們去,十几個姑娘他們上五六十號人,喝了酒輪著弄,弄了一撥又一撥,打發銀子就走。有時候不夠弄,連我也都叫去,真的是那樣儿!銀子給的多,姑娘們這么著接客也受不了呀!再說——’”劉墉听他越說越下道,越說越順口,斥喝一聲道:“撿著要緊的說!”揣繼先忙改口道:“我想這是甚么人家?先頭太湖水師在這駐扎一個棚,也是這調調儿,不給錢,各院每晚派人去陪軍官,怎么他們就專叫群艷樓?就是葛太尊叫局,也不是這個作派呀!”他“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小的又說走了,葛太尊沒這事——問了她半天,她才悄悄說爺的疑心一點不錯!我去那天晚上,儿個庄丁喝醉了爭女人,打起來,對罵里頭露出來,有人紅脖子脹臉說:‘蔡黑七有甚么了不起?改了姓呂就完了?大家現在難中,一律兄弟平等!好就好,不好老子就翻牌,叫劉統勳一鍋全他媽燴了!’他沒說完,上來几個人就地把他按倒,塞了一嘴麻胡桃1……我想想這事其實跟我不相干,對她說只管多掙他的銀子,別的不打听不多口。敢情皇上要回鑾,各處風緊,他來躲風頭來了。小的就知道這么多……”
  1麻胡桃:用麻繩打的結。
  這么多已經是足夠的了,只要王鴇儿的話靠了實,必是蔡七在此無疑!福康安沉吟了一下,問道:“他那里到底有多少人?”揣繼先挪動一下跪麻了的身子,說道:“王鴇儿說有一百多,個個都身強力壯,有的能一連弄四回——”見劉墉臉又沉下來,忙住了口。福康安笑道:“這里真是廟小妖气大,池淺王八多!——依你方才說的,過往官員本地長官,個個都是煙花隊里過日月,都要給你出‘護花月錢’的了!”揣繼先不敢回話,只提起掌來左右開弓“啪啪”,又甩自己兩巴掌。
  一時便听樓梯響,夾著黃富揚的說話聲:“請這邊走,左手第二個門。”眾人便知葛逢春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象是在外小跑的模樣,帘子一動,進來一個人。劉墉看時,這人也甚是年輕,還不到三十歲,長得清秀伶俐,穿著半舊駝色湖綢背心,套了件石青坎肩,連帽子也沒戴,一進門,极利落地給福康安打了個干儿,又給劉墉打千,接著竟雙膝跪下向福康安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奴才葛逢春給少爺請安!并請老相爺老太太万福万全,壽比南山!”
  他這一手官場規矩絕無僅有,几個人都不禁愕然相顧。福康安听他連父母的“安”都請,忙起身虛抬一下手,說道:“這個禮不敢當!大人起來,請問閥閱——是漢軍鑲黃旗下的?”
  “奴才是小葛子呀!”葛逢春又打千,起身陪笑向福康安道,“就是府后管倉庫家什器皿老葛頭的儿子!爺小時候儿常騎奴才身上‘打馬進軍’的,有一回奴才揍您上樹,我爹瞧見了鞭子抽我,您還——”他沒說完福康安已經笑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老葛頭的儿子嘛!你老子跟我阿瑪打過一枝花,上過黑查山,是有功奴才。放你出去當了個甚么所的長吏,如今混出人模樣了!”他笑顧劉墉,“這鬧出一家人了——是我的家生子奴才……一家子七八百號人,我記不得你本名了——你坐下說話!”葛逢春嘻笑道:“這個不敢遵命!奴才有六年沒見少主子了,得站著侍候——這地方儿太雜亂了,象個雞窩。爺是鳳凰,怎么能在這將就?奴才斗膽請爺過征稅所,專設接待過往官員的花廳,茶房書房琴房都有,還有個小花園子……嘿嘿……請我的爺和劉大人賞光!”
  福康安也覺這里太嘈,木板房不隔音,不是說事的地方,遂起身說道:“崇如,過了明路了,得在這里耽延几天。住這里恐怕不成——咱們去吧!”劉墉便也微笑著起身。那揣繼先已看呆了,此時醒悟過來,緊著說:“要不要叫几個孩子過去侍候?我挑頂尖儿的書寓學生,沒開臉沒接客的……准教爺們開心!”福康安停步說道:“你兩個留下,交待這個王八頭儿,只要泄出去半個字,我炮烙了他——還有李氏,把騾子茶葉都賣了,明天來了賞她——這事人精子辦,你完事就回去——婊子們不要來,姓揣的隨叫隨到——明白么?”
  “明白!”黃富揚和人精子一齊躬身答道。
  這里三人出店見街上店門口已經停著兩輛轎車等候,福康安滿意地點點頭,卻讓劉墉乘前面的車,自上了第二輛,葛逢春自然跟了上去。
  征稅所离著劉家“慶榮”并不遠,只曲里拐彎的路徑甚雜,待進了所里,又是胡亂扭曲一陣才到花廳。因天暗燈昏,這花廳外邊甚么模樣都模糊不清。進來才知道是一通五間三明兩暗一座房子,花廳里几案椅桌都是紅檀木精巧鏤制,兩架山水屏風墩在兩個暗間門口,牆上字畫遠到國初熊賜履吳梅村,近至紀昀袁枚的都有,臨窗還有一座落地大自鳴鐘,還有各色盆景根雕裝點,也都備极精巧。劉墉一進來就惊歎:“呀!這么豪華的?比尹元長的總督衙門花廳還要闊!你縣衙門花廳甚么模樣?”
  “爺住西邊這間,”葛逢春站在入門屏風邊左手一讓,“劉大人住東邊……先進正廳吃茶,我已經讓他們備飯。吃過洗洗澡……爺們著實勞乏辛苦了!”福康安進廳,和劉墉安坐,接過丫頭獻上來的茶,說道:“飯已經吃過了,挨會議完事我們要寫折子寫信,略預備點夜宵點心甚么的就成——這么座花廳得要多少錢哪!沒有一万銀子裝飾不起來吧?你丰縣人人都吃飽飯了么?我看街上窮人多得很的嘛!”葛逢春笑著親自給他們擰熱毛巾一人一方遞上,口中解說道:“縣里哪有這么多錢!這征稅所的人,是省里下派的,省縣兩頭管。征來的稅銀縣里只能留兩成。本地梁家、崔家和宋家三大戶,就吃地下這煤,所有這里七十二窯都是梁崔宋三家的——他們想把這里變成縣治,所有公所都按比縣衙大一成修造,都是他們兌銀督造裝修的。我衙里和這里比,就象咱們相府下人住的和老爺太太的正院,沒法比!”
  “唔……”福康安若有所思地靠向椅背,“原來是這樣……這里的征稅所、刑名所、驛站必定是想另設縣治,你也想的是把丰縣縣治遷過來是吧?”
  “這么大的事是得皇上點頭的。”葛逢春收了毛巾又給二人續茶,小剪子替他二人身邊的燭花剪了,殷殷勤勤手足不停伏侍著,笑吟道:“奴才的心思主子一猜就著!我在丰縣已經三年任滿,報的‘卓异’考成,升到府里這儿還歸我管;升不了,還得求主子照應,這里革鎮建縣,就調我這邊來當縣令。”
  劉墉看了一眼福康安,又看自鳴鐘。福康安會意,舒了一口气,說道:“這是閒話回頭再說。叫他們回避,我們說正經差使。”
  仆從侍女們退出去了。福康安命葛逢春靠近坐了,便說起蔡七的事:“……他是欽犯,劉延清老大人四下网羅遍天下尋他,想不到竟躲在棗庄。蔡七是一枝花的余党,里邊或許還藏著台灣那個姓林的。逃了,是你的彌天大罪,頂子也保不住,升官更是休想,擒住也是彌天大功,別說知府,道台也是穩穩當當你一個!我們想听听你有甚么主意。”劉墉問道:“這事你事先知道一點蛛絲馬跡不知?”
  “卑職真的是一無所知!”葛逢春早已听得雙目眈眈,兩手僵硬地按著雙膝,沉吟著道:“刑部只有一張海捕文書,我的官小,看不到邸報。只是听說蔡七逃到了安徽,又有風傳說進了大別山——他敢情在這里?!棗庄這地方別看是個鎮,魚龍蝦鱉百行雜處,就設縣也是頂尖的繁缺,地下肥得往外冒油,地上三六九等人誰不來刮?蔡七在蔡營,他沒作案,又有銀子,誰管他的閒帳?少主子這一說,奴才真的惊出一身汗來。怎么個調度法?請主子和劉大人說了,我一切照辦,我自然跟著辦這案子!”
  福康安雙手緊攥著椅把手,皺眉盯著前案上的紗燈,目中幽光流移,半晌才道:“蔡營附近有沒有山地?或是有別的能盤踞固守地方?”
  “蔡營向北二十里就進蒙山,向西五十里能到微山湖,西北二里有座荒冢,上面有‘田將軍廟’香火不旺,据廟也能守。
  “明天給我地圖!”
  “是!”
  福康安細白的手指揉捏著眉心,又問:“這附近四十里地內有沒有旗下營兵,或者是漢軍旗營?”
  “回爺的話,沒有!”葛逢春緊張得聲音發顫,“丰縣駐有一個棚的兵。……棗庄各衙的衙役集起來倒是有四百多,只是這些人除了要錢、欺負老百姓,甚么也不會。用不得的!”
  福康安一時沒再問話,起身在屋里不停踱步,碩長的身影在几盞燈輝耀下,仿佛很多人影映在窗上來來去去,許久倏然轉身,問劉墉:“崇如兄,你主持我主持?”“當然是你主持!”劉墉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參贊,我善后!”
  “嗯,好!”福康安咬牙一笑,轉身湊近葛逢春,眼中閃著陰狠的光,一字一頓說道:“听著,小葛子,不能用也得用!現在,頭一條就是個‘密’字,那個王八頭儿,還有李氏娘母子,今晚就要監看起來,就這衙里軟禁,對外隨意捏個口實。第二——”他正說到緊要關頭,忽然外間有腳步聲說話聲,便住了口,說道:“有人要見你,不要露我身份,就說是茶商。”便坐了回去,卻對劉墉笑道:“呼倫貝爾遭雪災,今年茶磚生意要触霉頭……”劉墉只好答訕,笑說:“不要緊的……越是雪災,茶磚生意越好作……”
  說話間來人已經進來,卻是一身長隨打扮,年紀很輕,眉目清秀得象個少婦,似笑不笑對葛逢春打個揖儿,只看了福劉二人一眼,對葛逢春道:“老爺,廣東那批貨汪東家送來了,銀子比原說的漲出了一百多兩。太太說請老爺回去看貨,帳房里方先生說照單收,太太不依,一定要請您回去料理一下。”
  “我這里正說生意,”葛逢春似乎有些不安,看看福康安,對那人道:“小張你先回去,好生管照汪先生,我今晚忙,明天回去。”
  那個小張卻不退下,放肆地看了看劉福二人,一笑說道:“他們不就是茶商么?一簍子茶又值几個?汪東家明日要赶回丰縣,還是請老爺回步。”說著將一張紙遞過來。福康安就在他身邊,湊近看時,上面寫著:

  白絲一百斤、黃絲五十斤、錦三十五匹、金鍛十匹、二彩十八匹、五絲七絲八絲各二十五斥、天鵝絨三十丈、閃緞十八匹、領服二十領。馬口鐵七十八張、眼鏡一百架、沉香三箱、麝香七十兩、真珠英石五斥、蚺蛇膽十六瓶、端硯十八方……

  甚么“波羅蜜”“玳瑁”“檳榔子”諸多名類列了整整一大張。福康安見葛逢春雙手抖動,臉色蒼白,那個小張不卑不亢的也不象個奴才,有點不摸首尾,遂笑道:“你先回去吧。我們再說几句,縣老爺就回去了。”小張似乎有點不耐煩,也沒說甚么,打個揖又揚長而去。
  “你這個長隨好無禮!”劉墉說道:“竟敢慢客!他是怎的了?”福康安也道:“我一看他就不是個東西!哪有這樣和主子說話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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