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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回 當大人就得是烏龜 盼折桂豈能無德行



  此刻的田文鏡心里,好像也在窩著一肚子的火。他的臉蹦得緊緊的,像是刀刻木雕一樣。他走下河堤,東瞅瞅,西看看,又撿起一塊凍石頭來在河岸上敲敲。听見一聲空洞,就火冒三丈地問:“這修的是什么堤?嗯?查一查,看他們是否克扣了工錢?”走下河灘,又讓他抓住了理由,“這塊地少說也有十万畝吧?皇上多次明頒詔諭叫墾荒,你們難道沒听到嗎?老羅,你到這邊看看,要是從洛河上游建一座水閘,引出水來,這里定是個旱澇保收的肥田!限你明年,全給我墾出來。不然,我就撤了你的職!”

  羅鎮邦苦笑一聲說:“中丞大人,這塊是荒地不錯,可它全是有主的地呀!要不,我怎么肯不要它呢?今儿天不好,大人看不仔細,您下灘去走一走就看清了,那上邊插著牌牌,一家一戶地界划得清清楚楚,咱們動不了啊!”

  李紱看著田文鏡那灰心喪气的樣子,覺得他這樣處處挑剔,事事訓斥,也太讓人過不去了。便趁著他停了口的空子上前一步說:“文鏡兄,你好勤政啊,真不愧是‘模范總督’!”

  田文鏡回過頭來看了好大半天,才認出李紱來,并且還看到他正長揖在地向自己行禮呢!他連忙還禮說:“哎呀呀,原來是李紱老弟,你近來好嗎?早上我就听說你來了,正想把這里的事情處置完了去看你的,不想你倒跑到這冰天雪地里來了。”他回頭又怪羅鎮邦,“老羅呀,李制台是客人,他已經上堤來了,你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呢?”

  李紱拉著田文鏡肩并肩地走了一段路,說了自己這次回京前后的情景。田文鏡問:“我听說,你上任時從來不帶家眷,為什么?”

  李紱漫不經心地說:“不想帶。我的家就在北京,一年里有好几次回家的机會呢,何必要帶到任上?上回,我在襄陽遇見一位去宜昌上任的縣令,除了他的太太之外,還帶著姨太太和三姑六婆、七大妗子八大姨、師爺書辦的,好家伙,足足有七八十人,我當時就撤了他的差。宜昌就那么一個小地方,你帶著這幫牛鬼蛇神去,刮起地皮來還不得天高三尺!我看熙朝的有几個貪官,原來也并不怎么坏,可他就是架不住婆娘們愛小,老愛伸手向別人要東西,一來二去地就上了賊船。”

  田文鏡听到這話笑了:“老弟呀,你這不是要調回北京了嗎,難道你要弟妹她們都搬回原籍去?”

  李紱正色說道:“不,北京和別的地方不同。在外頭是個西瓜,到了北京就成了芝麻。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他們的眼尖著哪。朝廷帝輦之下,就是家里有個不肖子弟,刁惡長隨,他們也不敢不收斂些。我不愿意回北京,其實還不是因為這事,在外我們是封疆大吏,說怎么辦,就可以怎么辦。到了北京,想當貪官難,可想干點正經事也難哪!”

  田文鏡听到這里,真想說一句,北京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都吃著火耗銀子,你能辦事嗎?如果都讓他們憑俸祿和養廉銀子吃飯,他就不敢招惹那么多的吃客了。可是,話到嘴邊他卻改了口:“可惜呀,天下官員們有几個是這樣想的呢?”他一回頭又對羅鎮邦說,“老羅,你知會他們一聲,不要都在這里干等了。讓我帶來的錢師爺留下,其余都回去吧。但回去也不能歇著,得到各處去看看,有沒有被雪壓倒了房子的?有沒有斷炊的?這事,讓縣里好好地安置一下。你告訴他們兩條:一,不准凍餓死人;二,誰要敢從這里克扣,他吃一口,我要叫他吐三升!”

  “扎!”

  李紱看得高興,把其他人全都打發走,确實是個德政,何必讓大家都在這里挨訓受凍呢?几個戈什哈送來了蓑衣,田文鏡的那位叫錢度的師爺說:“這樣天气,就是穿著皮袍子也能凍坏了人。各位大人權把這蓑衣披上,只圖它能擋點風,雪中蓑笠而行,不也可助點雅興嗎?”

  李紱覺得這位新來的師爺雖然看上去有些不安份,可也真能辦事。他們邊聊邊走地就上了著名的“天津橋”。其實它不過是座极不顯眼的拱亭小橋,并不跨越洛河,而是廢在河灘上的一處名胜罷了。陪行的羅鎮邦說:“洛陽乃九朝古都,唐時各地秀才來京會考都要從這座橋上過,猶如青云路口,所以才留下了這個名字。”

  李紱也望橋興歎地說:“一晃千百年過去了,橋雖在,而人卻杳。當時的秀才們就是今天的舉人,可又用不著作八股文,真真是有福啊!”

  這本是隨口而發的一點感慨,卻在無意間刺傷了田文鏡。他不就是位三榜落試不第,過不去天津橋的“秀才”嗎?李紱回頭看了看田文鏡,見他似乎并沒有在意,而是望著橋頭說:“洛陽共有四條河,洛河只是其中之一,宋代陳康把伊河改道,才有了今天的這個規模。陳康不是進士,也沒有跳過龍門,可他确實有功績。不過,這樣一來,天津橋也就沒用了。”

  李紱听出了田文鏡的話音,也明知他是為剛才自己所言在發議論。心想,老田這樣事事都要較真的脾气,怎么一點也沒改呢?

  田文鏡卻轉過臉來對羅鎮邦說:“鎮邦,我明天就要沿途查看工程并且順道回開封了。你別介意我發作了你那么多,你辦事還是認真的。你的毛病是必須要我推一推,你才動一動,還總想著讓省給你多撥點錢來。告訴你,洛陽的商賈富甲天下,這里挂著千頃牌的紳商富戶多得很,你要從他們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銀子也不是我田文鏡的,一條黃河要化多少錢,你想都想不出來。這些富戶們又個個都是鐵公雞,你得學會用‘鋼鉗子’來拔毛!不要手軟,沒有國家安宁,他們發的什么財?”

  李紱听了這話,身上直長汗毛。好嘛,誰富就用鋼鉗子拔毛,那不成了劫賊了嗎?但他也知道,田文鏡的這番話是雍正皇上說過的。你要是不同意,就得和皇上說去。听說田文鏡明天就要走,他倒真地想和他談談。便說:“文鏡兄,我們倆借個地方說說話行嗎?”說著將手一讓,二人便离開了天津橋,來到河邊一處空地上。看著兩岸上凍得發實的冰雪,兩人都沒有急于開口。過了好久,李紱才突然問:“田兄,你一心要作一代名臣,這,也太辛苦了。”

  “不,你只說對了一半。我一半心思要當名臣,另一半心思,卻是要報答皇恩。”田文鏡的眼光看著遠處,像是有說不盡的心事。

  李紱承認,田文鏡說的确實是心里話。在雍正登基之前,田文鏡干過二十年的窮京官,就是那么大點儿的“六品官”還是熬資格熬出來的。可自雍正元年他去西宁宣旨,回來又擅自清查山西藩庫,一舉扳倒了“天下第一巡撫”諾敏以來,這几年,他升得多快呀,居然成了坐鎮一方的諸侯!他的成就,全靠了雍正的撐腰,他除了累死,也再報不完皇上的恩情了。李紱深有感慨地說:“文鏡兄,我有一言如骨鯁在喉,想勸勸文鏡兄。”

  “哦?你說吧。”

  “請你待讀書人和縉紳們好一點,因為這是國家元气所在呀。”

  田文鏡臉上變了顏色:“當然,他們是國家元气,可元气太旺了,就會成了陽盛陰衰。我拔他們的毛,是為了天下,對他們也是有利而無害的。前車之鑒可怕得很哪!你看這洛陽,本是前明福王的藩地,洛陽近處早熟之田,全是他這個酒肉王爺的。可他卻舍不得拿出少許來賑濟百姓,獎勵將士。到了城破家亡之時,堆積如山的金銀,全都變成了李自成的軍餉!你要是看看福王畫的畫,再讀讀他寫的詩,那個漂亮,怎么說也得認他是第一流的文人!”

  李紱盡量按住心頭的火气,平靜地說:“我沒有說讓你不要讀書人,可是你應該知道,讀書人把面子看得重于生命啊。鄧州有個裴曉易,是做過兩年知府的人,也是大清出了名的清官。他死后,只剩下孤儿寡母五口人,可也被攆到河上修橋做工。她是封過誥命的人,忍不下這樣的羞辱,所以就自盡了。熙朝時還沒有養廉銀,裴曉易也沒拿過你這每年五千兩的銀子。文鏡兄,你這樣做太寒了讀書人的心哪!”

  田文鏡一邊思忖一邊說:“裴王氏自盡的事我已知道了,還上報了皇上。皇上朱批諭旨里說,要加意撫孤。但這樣的事情,從來是沒有万全的。讀書人作官是為了天下社稷,不是為了謀私利,他們出几次官差,也算不上什么丟人事。但士人鄉宦們不出官差,時日久了,后患不可胜言!”

  “其實我看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拜讀了,我覺得你這是杞人憂天。”

  “你的折子我也拜讀了,四平八穩,沒什么新鮮內容。如今朝野上下,參劾我的人多了,我看不到一件是有分量的。”

  李紱懇切地說:“揠苗助長,恐怕要事与愿違。”

  田文鏡寸步不讓:“琴瑟不調,當然要改弦更張。”

  話說到這里,倆人同時停住了。原來他們在斗嘴中間,竟無意間說出了一幅對聯。一愣之下,他們同時放聲大笑了起來。

  在遠處看著他們說話的羅鎮邦瞧見了這里的情景,對田文鏡的師爺錢度說:“都說田李二人勢同水火,我看,他們談得滿投机嘛。”

  錢度卻笑著說:“他們這些大官們,從來都是這樣的。哭未必是悲,笑也未必是喜,他們只在大事上才動真情哪。就像我們這位,”他用嘴指指田文鏡說,“你在他跟前齜齜牙,他就把你轟出書房,可過不了一會儿,他還照樣和顏悅色的和你說話。”

  羅鎮邦悄聲地對錢度說:“哎,老兄,在下有一事想請您幫個忙。陝州的金寡婦一案,你是知道的。她是被人逼得沒辦法,才吊死在蔡家門口的呀!這案子明明是有冤情,但只因她男人是位學子,就被田制台駁回來了。洛陽的秀才們群情洶洶,都吵著要上京里打官司,這可怎么得了?

  錢度神密地一笑說:“我也知道此案定有冤情,可是因為這是畢老夫子手里的事,田大人又定了案,我怎么還能插手?畢師爺親自到陝州查訪,這金寡婦平日連二門都不出,一個羸弱女人家,哪能跑到別人家門口去上吊?畢師爺動了嚴刑,可蔡家不知從什么地方請來一位刀筆吏,那辯狀里說:‘八尺高門,一女何能自縊?三更雨甚,兩足何以無泥?’田制台說,駁得有理,這飯就這樣做夾生了。”

  羅鎮邦忙從怀里掏出一張銀票來遞了過去:“金家确實是冤枉啊!這是她們湊來的几個錢。唉,這錢來得不易呀。好歹你得給我想個法子,把這案子一堂就定死,讓誰也別想反過來。”

  “那,你大人怎么謝我?”

  “金寡婦的侄儿說了,只要能打贏官司,讓他傾家蕩產都不在話下。你幫我一次,得了好處,我還能忘了你嗎?”

  錢度湊近羅鎮邦,在他耳邊小聲說:“這事情是明擺著的,蔡家的人偷換了死者的鞋嘛。你把蔡家的女仆們全都叫到堂上,一個個地試她們的腳,誰穿這鞋子最合适,就把她和丈夫一起下到牢里,不信他不肯招供。只要一人吐了口,哪個還敢再出頭!”

  羅鎮邦笑了:“好你個錢師爺,你本是管錢糧的,可在刑名上邊也這樣能干,我算服你了。這一下,我這個關口就能過去了。哎,二位大人有什么大事,怎么還沒說完呢?”

  這邊,田文鏡早已和李紱談崩了,只听他冷笑著說:“你為什么這樣指手划腳地來教訓我,要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的?要知道,我比你大著十好几歲哪!你覺得你湖北的辦法好,可偏偏是你那里的藩司出了貪污庫銀的事。我克薄是真,可卻沒有一個貪官。”

  李紱仍是在推心置腹地勸著田文鏡:“文鏡兄,你知道,官府管著士紳,而士紳又管著百姓,你這是在整治官府的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是走冰河一樣,應該一步一小心才是,千万不能急于求成啊。”

  “狐疑!”

  李紱的臉騰地紅了:“你竟然這樣瞧不起人;難道做了官就能荼毒讀書人嗎?你是個小人,是個言利之臣,我要動本參你!”

  田文鏡頭也不回地向北岸走去:“愿參就參,悉听尊便!”

  李紱急步來到羅鎮邦身邊:“鎮邦兄,我明日就走。”

  “為什么,不是說好了要玩兩天的嗎?”

  “這里的銅臭味太重了!”

  錢度也正在那邊問田文鏡:“東翁,談崩了?”

  “呸!”田文鏡厭惡地吐了一口:“偽君子!就憑他那兩下子,還想來說動我,哼,妄想!”

  田文鏡气哼哼地回到驛館,一大群戈什哈連忙出來迎接,可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到火盆跟前,一杯杯地喝著又苦又釅的濃茶。錢度換了衣服出來,見他這個樣子,不禁一笑說道:“制台大人,怎么發了這么大的火呢?合得來就套套交情,合不來就逢場作戲,何必要認真呢?再說,李制台是位過路客人,總得留個今后見面的退步吧。”

  田文鏡哪能听進這話呀,他咬牙切齒地說:“錢老夫子,你替我備好筆墨,打個草稿,我要參他這個大膽狂妄的李紱!”

  錢度卻笑著來到近前,幫田文鏡脫去了蓑衣說:“唉,田大人,您還穿著它干什么呢?來來來,寬寬衣,靜靜心,等有了章程,文章才能寫好呢。”

  這一番折騰之后,田文鏡心里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搓著凍得發紅的兩手說:“這個李紱,你別看他表面上清廉道學,可心里頭污濁得很!我宁可和小人打交道,也不愿答理他這樣的偽君子。他這是因為皇上表彰我是模范總督,就讓妒火給燒得發昏了。參我?哼,看咱們誰參誰,看是我的馬跑得快,還是你那兩條腿跑得快?”

  錢度小心地問:“李制台他究竟對大人說了些什么?”

  田文鏡生气地說:“他說得我一無是處!他說,天下十八個行省里,除了廣西、貴州和青藏之外,百姓最苦的就數河南了;說河南人在本地連做賊都不敢;說逃荒在外的人中,就數河南人最多。哦,他還說我是個酷吏,只知道蠅頭小利而不懂春秋大義……他嘴里說‘這都是轉述別人的話’,其實我早看出來了,這就是他自己的心聲!我跟他說,如今河南正在大興水利,是見功不見利的時候,老百姓苦一點确實是真情。可是,只要修好了這條河,那不就日新月异了嗎?這是一勞永逸的事啊,哪能就會一蹴而就了?我告訴他,凡是逃出去的全都是好吃懶做的刁棍地痞,他們在河南不敢胡來,到了李紱他們那‘君子國’里,干點小偷小摸的勾當,還是十分從容的。后來他見說不過我了,又挑剔我們河南不該標新立异。說我們實行官紳一体納糧,弄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告訴他說,我這個‘模范總督’的稱號,就是因為標新立异才得來的。皇上既然表彰了我,就說明我干得不錯……”田文鏡說得口沫四濺,這才停了下來,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

  錢度耐著心一直听完了才說:“東翁,据您剛才所說,我看只能算是大臣們的私下交談,或者說是交心,這是用不著寫成奏章彈劾他的。李紱与朝廷政見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你說他有陰謀,別人哪就能信呢?昨天來的邸報上,說湖廣万民聯名叩闕,要請他留任湖廣,這個聲勢可是大得很哪!李紱和您大人一樣,都是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就和皇上有了机遇的。他也是在受著皇上的极力提拔,他的寵幸恐怕也不在您大人之下。你假如為了這些私下里的談話告他,皇上一定會把折子發給他,并且讓他‘据實回复’。他在北京,而您在河南,是您說話方便,還是他更方便些呢?兩人受到的信任都一樣,皇上是更容易相信您,還是容易相信他呢?”

  這個錢度也真有兩下子,他一番話說出口來,竟讓田文鏡沒了一絲的火气。但田文鏡畢竟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他咽不下這口气,便恨恨地說:“我就見不得他這假模假樣的人!”

  錢度笑了:“東翁,這种人多了。妒忌,恐怕是人人都有的。學識好的人會掩飾,气量大的人不計較,如此而已。李制台是正途出身,反而落到您后面,他怎么能無動于衷呢?您看他的為人,為政,万事都循的是孔孟之道,不貪不暴,可也不事更張、無為而治。他就是證明自己走的是正道,是正統,他复的是古風啊!”

  “若要复古,何不結繩記事?”田文鏡心里也在緊張地思索著,“近來京城里在大抓旗務整頓,我覺著這里頭有文章。整頓旗務抓住內務府不就行了,何必要旗主們都進京呢?這一群人久困沙灘,一到北京,說不定會鬧出什么亂子來呢。他們要攻擊皇上的政務,就肯定會拿我當個靶子。如果那樣,李紱攻我豈不是倒攻對了?不行,不能讓他太得意了。我琢磨著皇上急調他進京,那原因就是防著八爺這一手哪!李紱要趁火打劫地奏我一本,也許皇上真地能動了心呢。”

  錢度不緊不慢地說:“大人,我說句罪過的話,如今的朝局可不同從前哪!賜死的年羹堯在西宁大破蒙古兵,一仗下來,打穩了皇上的江山。各地就著這聲勢清理庫銀,又連著殺了几位大員。雍正改元刷新吏治,這是最好的時机。皇上把政、治權、法權、財權和軍權全都一古腦地包攬下來了,几個空筒子王爺還能造起反來?八爺他也真能异想天開!可話又說回來,李制台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絕不會去趁這渾水的,大概最多也只會聯絡些讀書人上書整你。你就給他來個以靜制動,靜觀待變。你現在寫他一本,他不理你這碴儿,顯得你毫無气量;他對攻過來一本,又成了你們‘互訐’,兩下里打個平手,那有什么意思?當今皇上的耳報神滿天飛,誰也別想瞞住他。所以我勸你,壓根就不再提這件事最好!”

  田文鏡終于被他說動了:“好,我听你的!不過,李制台不會在洛陽久留,他要走了,我們不盡點地主之誼,是不是也有點說不過去?”

  錢度思忖了一下說:“咱們可以把難題塞給李制台……”

  就在這時,羅鎮邦走了進來稟道:“大人,李制台他……他說明天就走,卑職……”

  有了羅鎮邦這個台階,田文鏡馬上笑著說:“唉呀呀,我也正犯難呢?你看,你看,上游來了急報說,那里的冰凌積結如壩,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我馬上就得赶過去。李制台那里,我也只好得罪了。我寫封信你帶給他,請他多多包涵吧。”

  羅鎮邦也只得說:“大人今夜動身,是不是太辛苦了?”

  “那又有什么辦法呢?記著,明天你送走了李制軍,也立刻赶到陝州去。”田文鏡的口气里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

  “是,大人。卑職明白。”羅鎮邦答應著退了出去,師爺錢度出來送他。走在門前路上,錢度問:“府台,有一個笑話不知你听到過沒有?”

  “什么笑話,可否說出來讓我也樂一下?”

  “哦,有兩個孩子在街頭吵架,這個罵那個是混蛋,被罵了的回罵說,我是混蛋,那你就是烏龜。有個過路人听見忙上前來說:‘孩子,你不能罵他是烏龜。烏龜是大人才能當的,小孩子家哪有烏龜呢?’所以,你以后同田撫台說話時,只能稱他為撫台或者督軍,卻万万不能稱他為‘大人’。因為……”

  兩人對視了一眼,突然發出了一陣爽快的笑聲。

  李紱在洛陽受了一頓窩囊气,他說什么也不肯停留了。便改騎了馬,在一路風雪交加中赶到了邯鄲,這里已進入他李紱的管轄之內了。他放慢了步子,一邊走,一邊查看著這里的民風民情,也查看著庄稼收成和官員們的官聲民望。直到正月十八,才來到了北京。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簡任的大員,按規矩,雖然家在北京,可是,在未見皇帝之前,是只能住在璐河驛的驛館里的。哪知,今天他來的不是時候,剛到半路就被順天府的兵丁攔住了。說從奉天來的睿親王都羅已經占了璐河驛。嘖天府接了內務府的牌票,這里要嚴加關防,無論軍民人等,一概不許通過,更不准私自謁見王爺。李紱向里頭張望了一眼,他看到這里确實是戒備森嚴,一個個戈什哈持槍挺立著,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別說進去了,連走得近了都要受到訓斥。

  正在無計可施之時,西頭巷口邊走來一個店小二,手里提著一盞西瓜燈,上面寫著“蔡記老店”四個大字。他笑得一朵花似的走到面前說:“客官是要住店的吧?那就請到這邊蔡記者店來。我們蔡記是百年的老字號了,前店后房舖蓋俱全。前三十年張中堂,后三十的李制軍,都是在我們店里發科出去的。爺們要是想進場,不也得圖個吉利嗎?”

  李紱簡直被他說得愣住了,不禁問道:“店家,你說的李制台是那位?”

  “咳,湖廣總督李大人嘛!不過現今他調到咱們北京來當總督了。”那店伙計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大吹法螺:+李制台可是了不得,天子駕前第一臣,欽賜紫禁城騎馬,太子太保。前几天他從小店門前過時,還專門下轎來看了看。他老人家當年進京赶考時題在牆上的詩,真是人人敬仰啊!”

  李紱仰著臉想了好大半日,也沒有想起這檔子事來。不過,當時年輕,遇到什么高興的事,逢場作戲,題個詩什么的,沒准也曾有過。他一笑說道:“好,既然貴店有這么多的好處,我們也來圖個吉利吧。”

  那伙計喜得眉開眼笑,連忙走上來幫助李紱主仆來到店門口。抬頭一看,上面泥金匾額上寫的“蔡記者店”四個鳳翥龍翔精神飽滿的大字,竟是昔日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筆。店里早就燭影搖搖,坐滿了客人。店小二更是飛跑著出來進去的,上酒布菜,忙個不停。李紱他們剛從外邊進來,騰騰熱气熏得几乎看不見任何東西。過了好久才看清楚了,原來在這里圍坐的大都是來參加今年鄉試的秀才們。他沿著牆根看了那上邊的題詩,卻大多是些庸俗不堪的句字,哪有他自己的留詩啊!又一想店小二的話,反倒有受了愚弄的感覺。李紱撿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和兩個小奴邊吃邊听屋子里的議論。原來這里的秀才們,都正在猜測今年的試題。李紱來了興致,告訴那兩個孩子說:“你們倆一個回家去稟告夫人,說我明天見過了皇上就回家;一個到相府胡同張中堂那里報告一下,說我已經到了北京。請張相示下,明日我是先到軍机處報到呢?還是先參見皇上。老師要是有什么指示,一定要一字不漏地复述給我,快去吧!”

  他回過頭來,正听見一位老者在大聲說話:“李大人是名門正派,他定是要出大題的。非如此,不足以顯他的大家風范。”

  他旁邊的一個后生撇嘴說:“那可不見得,一部四書,不過四万來字,考了几百年都是拿它來當題目,就是炒石頭也炒成沙子了,你說李大人不會出偏題,那就一定是熟題,怪題。要不,像燙剩飯一樣干篇一律,還怎么能分出個三六九等?”

  李紱感慨地輕聲說:“唉,眾口難調呀!他們胡說些什么呢?”

  李紱身邊突然冒出一個小胡子的人,他大概是喝多了,連走路都有點歪歪邪邪的。他來到李紱面前說:“你說什么眾口難調,你敢說李大人沒有出過偏題怪題嗎?”

  李紱不想和他糾纏,便笑著說:“大家都在議論,你有你的解釋,我有我的看法嘛。”

  小胡子突然一聲大笑:“四次了,我考了四次了!十二年里我四進考場,場場落第,難道真要讓我蔣文魁老死名場嗎?唉,人哪,一輩子才有几個十二年呢?”

  蔣文魁?好熟悉的名字。啊,想起來了。當年他在戶部曾听尤明堂說起過這個人,是位通州名士,极有才學,可又放蕩不羈。康熙五十九年鄉試時,他三卷都定在榜首,穩穩的一個解元公就要當上了,可是,他的詩卻交了白卷!出來時還說:‘今日詩興不高,寫不好還不如不寫’,考官們都叫他‘蔣瘋子’。哦,原來他就是這副德性。

  李紱看著他的臉說:“君子知命守時,你這樣浮躁,怎么能成得了大器呢?”

  一位老者在一邊說:“老夫有幸曾經見過當年尤司徒給你的批語:‘皓月當空,一生不染,君何吝教乃爾!回通州去再翻詩韻,誤爾三年,再為朝廷效力’!這指的可就是你蔣文魁嗎?”

  老者一說出尤明堂當年的批語,頓時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人還鼓掌喝采說:“無字詩,妙哉,太妙了!‘皓月當空一塵不染’,嗯,這才是書生本色,也不愧這‘文魁’二字!”

  有人卻說:“文魁當然是文魁了,只不過是個‘僵’文魁,可惜呀,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吃醉了酒的蔣文魁,在大家的哄鬧聲中簡直無地自容了。

  就在這鬧鬧哄哄亂得不可開交之時,一位年紀輕輕的道士從外邊走了進來。他一把拉住蔣文魁說:“啊,這不是蔣居士嗎?上次我托缽通州時,多承你一飯之恩。當時沒有吃酒,我并沒注意,原來你是酒后才顯相的。你今年只管去考吧,命里注定了,今科你必是解元。來來來,別听那些凡夫俗子們的聒噪,我請你先吃一杯喜酒好嗎?”一邊說著,一邊就把迷迷胡胡的蔣丈魁拉進店里,指指點點地說,“你們笑什么?今日在座的只有一個人能和他相比。等春榜放了,我若說得不准,你們抉了我賈士芳的眸子去!”

  李紱問隔座的人:“這牛鼻子是哪座觀的,他怎么吹得這樣神?”

  一位中年秀才模樣的人笑著說:“听說他是從龍虎山上婁真人那里來的。前天在白云觀和魯道士斗法,大冬天竟然种出西瓜來。這件事哄動了几乎半個京城,你怎么不認識他?”

  李紱笑一笑說:“哦,這不過是個會變戲法的游方道士,我才懶得信他呢。”

  一位旁坐的老秀才也說:“世上哪有什么神仙?要是有,圣人為什么存而不信呢?他這是邪術!”

  說話間,酒保已經走了過來,把一壇老酒放在了賈士芳面前,還賠著笑臉說:“賈神仙,您老先用著。我們掌柜的說了。您老是不動葷腥的,叫后頭廚上好好把鍋涮涮,再給您炒素菜。錢,我們是万万不敢收的。”

  賈士芳旁若無人地坐了下來,孤拐臉沖著伙計一笑說:“我有言在先,這飯錢酒錢我是一定要付的,何況這酒還是請的蔣解元呢?你們老板的心腸不坏,他不就是想要個儿子嗎?你告訴他,把里間門摘了,我保管他明年湯餅待客!”說話間,他隨手拿起一個饅頭來,在手里團弄著,對剛才那位說風涼活的老者說:“我從來不敢說自己是神仙。你也不瞧瞧自己那副模樣,能取得上功名嗎?你除了弄那些陳詞濫調之外還會什么?嫖窯子、偷女人鞋,再加上幫人打官司奪寡婦的產業,你作得夠份了!”那老秀才听他這么一說可不干了:“你……你誣人清白!你是個賊道士……”同桌的几個人連忙勸他,拉拉扯扯之間,—件東西從他袖子里面掉了出來。好事的人們撿起一看,呀,除了一張狀紙之外,果然還有一雙不足三寸的繡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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