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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回 鬧金殿王爺撕破臉 抗權貴小吏進直言



  雍正見他們全都一言不發,他正要再說話,可就在這時,忽然從班部里閃出一個人來,大聲地說:“臣有本要啟奏万歲!”

  大殿上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啊,誰這樣大膽,敢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作這种仗馬之鳴?

  雍正向下看了看,問道:“剛才是誰在說話?”

  “臣刑部員外郎陳學海。”

  “你有什么事要奏呀?”雍正和藹可親地問。

  “臣要參奏田文鏡,他是奸佞小人,不是模范總督!”

  允祀剛才一听雍正說王爺們‘只是听听而已’,已經准備要打退堂鼓了。現在听到有人出來發難,而且這個人還不是他事先安排好了的勒丰,他的勁頭又來了。好,陳學海真是個好樣的,他敢帶這個頭,就會有人附和。看吧,好戲就要開場了!

  陳學海公然聲稱要參奏田文鏡,讓雍正皇帝感到意外,也覺得為難。他平靜而又微帶壓力地說:“好,你敢參奏田文鏡,很好嘛!不過你且等一下,等朕把話說完你再參他也不遲。朕剛才已經說過了,如今是雍正新政要付諸實施的時候。舉凡文武大臣,都應該一心一德,同心協力地辦好差使,促使新政能順利推行。朕早在即位之初,就頒布了詔旨,也曾多次面諭諸王和大臣們,要以‘朋党’為戒。朕曾經親自書寫了‘朋党論’,以警世人。圣祖皇帝在世時,就再三訓誨群臣:要顧大局,顧社稷,不要互相攻訐,更不要結党。今日舊話重提,就是因為朋党之風還遠遠沒有除盡!有的人,看到是自己一党的,不管他干了什么都要出面維護;而只要他不是一党的,哪怕他干得再好,也要群起而攻之。這樣一來,豈不是把臣工吏員的升降榮辱和‘朋党’連在一起了嗎?如此下去,君父呢?國法呢?民心呢?社稷呢?一切的一切他們都听而不聞,置之不顧了!所以,朕才一再告誡大家,必須常常自省自問。不要陽奉陰違,不要欺君罔上,不要悻理違天,更不要肆無忌憚。或許有人會心存僥幸,以‘罪不加眾’來自欺欺人。要知道,朕雖然一向寬大為怀,怎奈上頭還有天理在呢!朕听你剛才所言,指的是田文鏡的私德。朕問的是國政大計,在這方面,你有什么看法呀?”

  這哪里是在征詢建議?哪里是在求賢求諫?陳學海才剛剛開口,皇上就說了這么一大套,分明是不讓人說話嘛!可是,今天的這個朝會,不但是皇上費了很大精力籌備起來的,也是在八爺允祀他們的逼迫之下召集的。來這里与會的人中,對雍正的所謂‘新政’,對他的所謂“改革”,并不是全都贊成和擁護的。至于要借這個場合鬧出點事來的,那就更是大有人在了。皇上的話剛住口,就又跳出一個人來高聲喊道:“奴才勒丰也有要奏的事!”

  雍正抬頭看了看他說:“那好吧,你也跪到前邊來。”

  “扎!”

  就在勒丰朝前走著的時候,陳學海搶先說話了:“皇上,臣不明白,私德不淑,何來的公義?求皇上圣聰明查。田文鏡在河南墾荒,鬧得饑民四處流散;他實行官紳一体當差,已引起士子們的恐慌,也有將要罷考的征兆。河南官場里有句口號說:‘田大人,如虎狼,強征賦,硬開荒。小戶走四方,大戶心惶惶’。這樣的一個應該投之豺虎的酷吏,如何能當得起天下之表率,被圣上封之為‘模范’?”

  勒丰也膝行一步來到前邊說:“陳學海所說,句句是實。奴才的湖廣与河南是近鄰,知道那里的情形。奴才曾向皇上奏本說了外省饑民流入湖廣的事,并奉旨在漢陽三鎮開設粥厂。据奴才親自查訪,這些饑民中十個有九個都是河南人。田文鏡去年向朝廷報的是‘丰收’,而且還有嘉禾祥瑞為憑。他這樣做法,難逃欺君之罪!”

  田文鏡一向不得人心,這是大家早就知道了的事情。此刻,有人看見這第一炮打響了,就也躍躍欲試地想也來參奏田文鏡。張廷玉當了几十年宰相,還從來沒遇上這种情形。他看看身邊坐著的允祀,見他不動聲色地坐著,一言不語地瞧著事態的發展,也不知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再回頭看看雍正皇上,見他也是不聲不響地坐著,似乎對眼前出現的事情并不感到意外。張廷玉的心里有點發毛,他悄悄地站起身來,背著手,目光卻向全場不住地掃視。他是老相爺呀,這朝廷里有多少人是他的門生故舊啊!雖然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已是方面大員了,但一瞧見張廷玉那尖銳的目光,還是不由得心里一沉。本來馬上就要大亂的會場,變得安靜了。

  允祀和允□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心領神會,知道現在是到了干載難逢的好時机了。只要能從田文鏡的事上撕開了一條口子,就能把雍正整得六神無主,甚至栽了下來!他的什么“新政”,本來就不得人心,假如有人再提出“八王議政”的口號來,豈不是會鬧得大家蜂擁而起?在眾怒難犯的當口,不怕他雍正不服軟,接下來會是什么樣子,他們倆連想都不敢去想。那將是多么令人開怀,令人心花怒放的事啊!允祀咬緊了牙根,兩只攥著椅子靠背的手里全都是汗。他把心一橫,仇恨的目光直射雍正,輕輕地咳了一聲。早就心痒難耐的永信王听到了這個“信號”,便率先站了出來,大聲說道:“臣王有本要奏!”

  雍正听見這一聲,把臉轉了過來,盯住永信王看了很久才說:“啊?怎么你也想出面了?那你就跪到前邊。你們一個一個地說,把心里想的全都倒出來吧!”

  永信在一剎那間似乎是有點膽怯,但話既然已經出口,也就沒了余地。他只好走上前去,在御座下邊跪了下來。果親王誠信,簡親王勒布托看到了這勢頭,也都一齊站起身來說:“臣王等也有本要奏!”

  張廷玉一見這形勢來得不善,本來已經安靜下來的會場,現在又開始亂了起來。他站起來俯身對雍正說:“皇上,朝會是有制度的,只能一個個地說,怎么能這么多人都上來呢?再說,都要說話,皇上又怎么能听得清楚呢?”

  一句話提醒了雍正,他也立刻感到了危險正在向自己逼近。他的腦子里“嗡”地一聲,血也馬上就涌到了臉上。他小聲地對張廷玉說:“你說的很是,朕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方苞見此情景,不言聲地站起來走到允祥身邊,小聲地嘀咕了几句。允祥向坐在自己身邊的允□說了聲:“方便。”便起身离座來到大殿門口。正好圖里琛得到消息,正向這邊跑來,他急急地問:“十三爺,听說里頭鬧起來了?”

  “你火速給我調來一棚御林軍來!”

  “扎!”

  “慢!”允祥眼里閃著凶光,狠狠地,也是一字一板地說:“听我的號令,我叫你拿誰,你就給我立刻抓起他來,不要犯嘀咕!”

  “扎!奴才明白了。”

  等允祥回到殿里時,這里早就亂成了一團,允祀也已經撕下面具親自出馬了。他用手戟指著張廷玉大聲地喝斥著:“張廷玉,你想要挾權亂政嗎?皇上說過了,今日是言者無罪,你為什么說十四爺和三爺身子欠安,要讓他們回府去?你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嗎?充其量,你不過是我們滿人的一條狗罷了,跟上了一個主子就有了這副嘴臉?”

  雍正在御座上怒聲說道:“廉親王,你犯了瘋病嗎?張廷玉乃是先帝駕下老臣,也是從先帝至今的社稷干城!听你這話的意思,好像滿漢還有分別似的,是這樣的嗎?”

  永信蠻聲大叫:“万歲,滿漢怎么就沒有分別?列祖列宗的八旗議政里頭有漢人嗎?”

  果親王誠諾立即響應:“對!東王說得對!八旗議政有什么不好?就請皇上現在給我們說清楚了。”

  簡親玉勒布托捋著大胡子連連點頭:“嗯,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這件事不說說清楚怎么能行呢?”

  滿殿的大臣們見此情景,一個個全都嚇坏了。他們木雕泥塑似的僵跪在地,眼睜睜地看著諸王与皇上斗口,誰也不敢說話。雍正早就气得面色蒼白了,他拍案而起厲聲問道:“你們就是這樣和朕說話的嗎?還有沒有君臣名份?”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禮部的一名小官吏站起身來。只見他竟自走到允祿面前說:“王爺,剛才万歲已經明令,說旗務的事情要另行安排。請十六爺下令,讓諸位王爺遵從圣命。”

  允祿還沒有醒過神來,允祀就厲聲問他:“你是什么人?”

  “回王爺,臣乃內務府筆帖式俞鴻圖。”

  “你是六品官?”

  “不,是七品。”

  “哈哈哈哈……”允祀仰天狂笑,“在這雍正皇帝的廟堂之上,可真是乾坤倒置了!一個六品小吏,也敢在這里跳踉行威嗎?滾開!”

  俞鴻圖卻沒有被八王爺的气勢嚇倒,他朗聲說道:“八爺,我雖是奉旨整頓旗務的小吏,可也是跟著十六爺辦差的官員。何況今日的朝會上,皇上并沒有說不准几品以下的官員說話。有人要違旨行事,我請庄親王本主出來說話,有什么不對之處?”這几句話說得堂堂正正,連慣于找事尋釁的八爺允祀也被問了個大窩脖,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

  雍正万万沒有想到,在這群微末小吏中,竟然殺出一個程咬金來,把囂張一時的老八整了個烏眼青。他用賞識的眼光盯著這個貌不出眾的人看了好久,才突然說:“俞鴻圖,朕將你調歸都察院,晉封你為御史!你現在不是‘小吏’了,有什么話,就放膽地講吧!”

  允祿此刻也迷糊過來了,說:“鴻圖,你有什么建議,只管說出來吧。”

  俞鴻圖不慌不忙地說:“還是要按皇上的旨意辦事,把旗務与政務分開。請眾位王爺安坐觀禮,就是有什么要說的話,也請稍安勿躁。皇上是主子,皇上要听誰的建議,自有皇上安排。像現在這樣,大殿里眾說不一,各說各的,豈不要亂了會場嗎?”

  允祿心里已經整理出來了頭緒,他站起身來向諸位王爺一躬說道:“請王爺們遵守朝廷規矩,安心坐下來听會。”

  永信冷笑一聲說:“方才万歲不是說過了,八王議政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嘛。我們本著祖宗的家法說事,也并沒有出格呀?庄親王,你何必定要攔著我們呢?”

  允祿懇切地說:“整頓旗務只是雍正新政里的一條,并不是不議。皇上已經作了安排,我們就應該遵旨辦理才對。”

  允祀見永信說不過允祿,就馬上出來聲援:“遵旨辦理?皇上剛才說過了‘言者無罪’的話嘛。既然這大殿里挂著‘正大光明’的牌匾,為什么不能讓大家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又何必再另外去找時辰?”

  俞鴻圖抗聲說道:“八王爺請注意,皇上并沒有說諸位有罪。至于你們的所作所為是否光明正大,你們自己心里清楚,天下的臣子們也都在看著哪!”

  一句話惹翻了允祀,他一拍几案厲聲喝道:“你狂妄!我府里的三等奴才也比你大些,你竟敢這樣地和王爺們頂嘴嗎?”

  俞鴻圖寸步不讓:“請八爺留意,這里是万歲爺的朝堂,而不是八爺的王府!我俞鴻圖雖然官職微末,但我卻是朝廷命官,而不是您八王府的奴才。八王議政已經廢止了七十多年,那是圣祖爺廢了的,難道你敢說圣祖皇帝也有錯嗎?八爺你今天口口聲聲說要實行‘八旗議政’,請問:上三旗的旗主是誰?下五旗的旗主又是怎樣詔革?您管的是哪一旗,您旗下的佐領、參領、牛錄,包衣都是誰,他們又在哪里辦差?哼哼,除了我們內務府,大概這里所有的人都難以說清!八爺,雖然我在您面前無禮,可我卻沒有犯上作亂的心。若論這個‘禮’字,是您和諸位王爺先在君前不遵禮節,也是您在皇上面前無禮地大聲喝斥廷臣的。”

  允祥听到這里,他那一顆懸得高高的心,終于放下來了。剛才變起倉促,他最怕的是圖里琛調兵進來之前,這里就鬧出了大亂子。盡管他相信圖里琛的手段,也知道他一定能把亂子鎮壓下去。可這里是堂堂中樞重地,是至高無上的廟堂啊!在這里輕易抓人、拿人甚至殺人,畢竟不是件小事。而且一旦鬧起來,又該怎樣善后呢?這個俞鴻圖拼著自己性命這樣一攪和,就為下一步爭得了時間,也爭得了主動,他真是功不可沒呀!這時,他回頭一看,圖里琛戎裝佩劍已經走到了殿門口,他的心里感到一寬,忙起身走到雍正座前,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些什么,然后恭身卻步退了下來。

  雍正的臉色已經气得蒼白如紙了,他以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嚴說道:“請諸臣工們退出天街以外去候旨,既然有人非要在這時談‘八王議政’,那就等議決之后再召你們重新進來。”他把手一擺,“你們暫且跪安吧。”

  皇上已經下了命令,按說大家都該立即遵從才是。可是,滿殿的大臣們全都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張廷玉的面色帶出了不快,鄂爾泰這個新進的軍机大臣怒聲說道:“怎么,你們都沒有听見嗎?還不快點謝恩退下!”

  “謝恩……”

  眾文武官員們參差不齊地說了一聲,腳步雜沓地退了下去。走到乾清宮門外,他們這才惊异地發現,一千多名御林軍正荷戈持槍,殺气騰騰地聚集在東西配殿兩側,不禁都在心里叫了一聲:好險哪!假如剛才朝廷上一句話說得不合,動起刀槍來,我們的小命還會保得住嗎?快走,快走吧,這里不是我們傻站的地方!

  大殿里只剩下了雍正皇帝和方苞、允祥、張廷玉、鄂爾泰、允祿、弘時等一方;當然,也還有允祀、允□、允□和都羅、永信、誠諾、勒布托他們另一方。看著群臣們紛紛退出殿堂,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多年的仇隙、怨恨、不滿和疑懼,全要在這個場合里見出分曉,也全要在今天作出決定。昨天,不,半個時辰之前,他們還帶著假裝出來的微笑,握手言歡,親切交談,好像一家人似的;可現在,雙方都已經撕破了偽裝,也撕破了面皮,要為了那個高高在上的龍椅,而一搏生死存亡了。雍正一方,當然想趁此久等不遇的良机,把對手徹底地消滅淨盡,讓雍正的皇朝能順利地渡過這次難關,并從此一帆風順地開創他心目中的事業;可另一方又豈肯甘心服輸?這是他們最后的一次較量了。以前他們每次都是以如意的算盤開始,又以再一次的失敗告終。這次他們再也不能容讓了,他們正在聚集著力量,准備作最后的一拼,哪怕是拼個魚死网破,從此坏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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