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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四回 裝神弄鬼活祭自己 花言巧語豈奈我何



  弘時在一旁卻冷冷地說:“不過,朝里也确實有害怕的。就比如前些天送錢名世時,百宮都奉旨寫詩罵他。可咱們的方老先生,也跟著湊熱鬧。他的詩,被收進了《名教罪人詩集》里,當作壓卷集。据我看,學問品行再好,一入了名利場,是人的也不是人了——混蛋一個!”

  弘時此言一出口,把允祿和允祉都嚇了一跳:寫詩為錢名世送行,是皇上的旨意,方苞這樣作無可指責。再說,當儿子的,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三人正在這里說話,卻見弘晝府上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一見面就跪倒在地,失聲痛哭地稟報說:“我們五爺他……他歿了!”

  三人一听這話,不禁大吃一惊,昨天我們還見他好好的哪,怎么今天會說死就死了呢?

  一听說弘晝突然歿了,二位王爺和弘時都大吃一惊。他們一齊奔向弘晝的府邸,來到巷口一看,果然這里門前糊著白幡儿,家人也都披麻帶孝,還真像是出了大事。就在這時,從胡同深處跑出來一個管家,俯伏在地干嚎著,“五爺啊,你怎么一個招呼不打就升天了哪?”

  看到這情景,允祿心里十分難過。他知道,四哥跟前的子嗣本來就少,九個儿子里,光是出痘就死了六個,眼下就只有弘時、弘歷和弘晝他們哥儿仨了。弘晝一死,四哥身邊就更是荒涼。此時見那個管家哭不像哭,嚎又不像嚎的樣子,他怒火上升地喝斥一聲:“王保儿你這殺才,瞧你這樣子,像是給主子守喪的嗎?別嚎了!告訴我,你們五爺是几時歿的?報告了內務府和宗人府沒有?具本奏上去了嗎?”

  允祉心細,他走到跟前一看,這個王保儿孝帽子反戴著,兩根飄帶垂在額頭前,臉頰上橫一道豎一道涂著墨跡,活像是個戲台上跳大神的無常。他心中怀疑,正要訓斥,就听這王保儿自己先就開言了:“爺們不要生气,也不要難過。這是我家貝勒爺的鈞旨,他既不讓發喪,也不准上奏。剛才我們爺還說呢,就在家里辦事,讓家人們都熱鬧一下就算完。”

  什么,什么?剛才還說話呢?這三位簡直越听越糊涂了。弘時大喊一聲:“住口!你這個王八蛋,和爺耍的什么花槍?弘晝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不好好回稟,爺揭了你的皮!”回頭又喊了一聲,“來人,鞭子侍候!”

  王保儿這才磕頭如搗蒜地說:“三爺,您老別生气,剛才是奴才沒把話說清楚。我家貝勒爺并沒有真死,他還結實著呢!他說,這叫‘活祭奠’!”王保儿說著,大概是想到里面那熱鬧的場面,竟忍不住了笑了出來。

  允祿罵了一句:“真是荒唐透頂!”便跟著允祉他們并肩向里面走去,后面跟著看熱鬧的人更多了。弘時吩咐自己帶來的親兵說:“去,把這個胡同給我封了,里面的閒雜人等也一概都赶了出去。”

  說話間,他們這一行人已經來到弘晝的府門前。只見府外到處都擺滿了靈幡,還有那些個紙人、紙馬、紙轎、金庫、銀庫、錢庫。几百面白紗帳幔在微風中漫天飄蕩,上千條金鉑銀錠隨風作響,還真像有那么回子事似的。門洞里就更是鬧哄得厲害了:几十個吹鼓手圍著兩張八仙桌,桌上酒菜、湯餅齊全,嗩吶笙簧聒耳欲聾,吹的卻是《小寡婦上墳》。弘時眼尖,一眼就看見一個二品官員,雙手抱著簡板,正在“啪啪!啪!啪啪啪!”地隨著樂聲敲打,也滿認真的在前仰后合,隨著節拍動作。弘時可真气急了,他沖上前去,一把奪過簡板,喝斥道:“你不是軍机處的章京羅鑄康嗎?一個朝廷命官,卻來幫著作這种事情,羞也不羞?呸!”他照著羅鑄康的臉上就啐了一口。

  羅鑄康正在手舞足蹈,被弘時來了這么一下子,他竟然好大半天都沒有愣怔過來。等他定下神來,瞧見是三王爺、十六王爺和弘時阿哥來了,這才跪了下來說;“三爺,我是鑲藍旗下的包衣奴才,五爺是我的正主子,他叫我來為他侍候喪事,奴才敢不來嗎?三爺您瞧這幫吹鼓手們,也都不是平常的人,他們里頭最小的也是七品官哪!我們都是五爺的奴才嘛。”

  允祉听了這話倒笑起來了:“好好好,你沒有錯,該怎么吹打,你們還照舊干吧!皇上叫整頓旗務,其中就有一條是‘端正名份’嘛。”一邊說著,他們攜手進了院子。霍!這里就更鬧騰得不成樣子了。四面白幛環擁下,從南道隔開,東邊是大覺寺的和尚,在喧鬧的鑼鼓聲中雙手合十念著《大悲咒》;西邊是白云觀的道士,也正在笙歌齊鳴地作法,另外還有百余十人,是府里的家丁,他們一個個披麻帶孝,載歌載舞,五音不全在唱著《龜雖壽》。走過一層層的幛幔便是正廳了。五貝勒弘晝雖有妻妾十几個,也早已有了儿子,但在這里跪著行禮的卻只有大儿子永壁一人,別的都在兩廊下跪著。正中階下擺滿了各种法器,裊裊香煙籠罩下,案頭是堆積如山的供品,還有几個女人唱歌般地嚎哭。允祉他們從大街上剛進到這家不像家,廟不像廟的地方,全部鬧蒙了。仔細地看了又看,瞧了再瞧,這才看見“死者”弘晝穿了一身簇新的朝服,正端坐在桌子后面。他對今日突然來訪的伯伯、叔叔、哥哥們看都不看一眼,卻只顧了撿起供桌上那好吃的東西來,在大快朵頤呢!

  弘時可真是气坏了,他一步跨上前去,大叫一聲:“止樂!”回頭又上來一把扯住弘晝罵道,“老五,你竟越來越胡鬧了!上次你就這樣鬧過一次,圣祖看你當時年紀還小,只是笑了一笑,沒有追究,可想不到你還是這樣地不知道上進。如果這事讓皇阿瑪知道,你還想活不想了?”

  這种場合,允祉和允祿身份有關,是不大好出面說話的,于是就只能听到弘時的大聲喝斥:“你看看,這還是我們大清國的貝勒府嗎?這是廟會!你把這些個牛鬼蛇神們全都弄到府里來了!老五,你給我統統打了出去!”

  全身心都沉浸在哀樂和祭奠那無窮歡樂中弘晝,被他的哥子又鬧又訓斥地一攪和,好像突然從夢游中惊醒了似的,從“死人”的座位上走了下來。他嘻皮笑臉地說:“三哥,你怎么那么大的火,難道你不知道气大傷身的道理嗎?有事要好好商量嘛!喲!三伯,十六叔也來了,侄儿給您二老請安了。”

  允祿卻沉著臉說:“弘晝,不怪你三哥生气,你也真是太不像話了!你到胡同口去瞧瞧,在這里看熱鬧的人有成千上万,這事要是傳了出去,是個什么名聲呢?”

  弘晝卻似笑不笑地說:“十六叔,您怎么那么健忘呢?七年前,大概也是這個月份吧,小安郡王不是也做過一次生祭嗎?侄儿還跟著您老一塊上席吃酒呢!今天既然你們都來了,也賞侄儿我一個面子,來了就不要再走了。等這几卷經念完,我請伯伯、叔叔和哥子吃它個一醉方休!”

  允祉說:“這恐怕不行,我們都帶著旨意呢!”

  弘晝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哎呀,這場面下怎么能宣旨呢?又不好讓他們回避。這樣吧,就湊著這現成的香案,請三伯把詔書賜給侄儿跪著讀讀,成嗎?”

  允祉又气又恨,可又拿這個活寶沒有一點辦法。想了想,只好說:“那好吧。”說著將詔書遞給了弘晝。

  弘晝跪在地上,接過詔書來仔細地讀了一遍,叩頭說道:“儿臣遵旨。”

  弘時急忙說:“那好,你既然是遵旨了,就快點儿和我們一齊走吧。叫家人們赶快把這里亂七八糟的東西拿走,和尚道士們也都讓他們回去!”

  弘晝又是作揖又是笑地說:“別忙,別忙。阿其那又沒有長著翅膀,他能飛到哪里去?再說,圣旨上也沒寫著讓我們‘即刻查辦,不得延誤’嘛。如今我的性命事大,可不能不小心。伯伯、叔叔和哥哥好歹也得給我這個面子,況且,我也不是不知道,這里頭能通融的地方多著呢!等我把自己發送了,改天我一走跟著你們去好嗎?我這人一向是說到做到,不去我是這個……”說著,他五指伸開,比了一個烏龜。

  允祉在眾王爺中,是學問最大的。他看著這個侄儿油腔滑調卻又彬彬有禮的樣子,既覺得可笑,又沒有一點法子可想。弘時卻覺得似乎是受到輕蔑一樣,他沉住臉對管家王保儿說:“你們家五爺現在已經奉旨辦差了,你去叫這里的人全都散了吧。”

  “扎!”王保儿嘴上答應著,卻并不行動。他一呵腰問道:“我們爺還叫了一班戲子哪!請爺示下,撤還是不撤?”

  弘時想都沒想就說:“撤!”

  “是,三爺。”那王保儿頭也不抬地又問:“几位老王妃,連誠親王太妃娘娘、庄親王福晉、怡親王側福晉都說要來看戲的,請爺示下……”

  弘時一听說還有這么多的宮眷,還全都是上一輩儿的,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了,想了想才說:“這樣,你派人到各位娘娘那里送個信,說今天的戲文不演了,請她們明晚再來看戲吧。”

  “是,三爺。”王保儿還是那一套,“這府里前后院還養著上千籠的鳥呢。既然戲改到明天了,那鳥也得挪挪地方。有几种鳥脾气大著哪,很不好侍候的。奴才叫后院里的劉老頭來管這事儿,不知爺可准許。他可是個老行家了,侍候鳥沒有他可不行!”

  此刻,連允祉和允祿都听出來了,王保儿這是在耍弄弘時的。尤其是听說有的鳥脾气大,更覺得可笑。可是,弘時還是沒有醒過勁儿來,他不耐煩地說:“這些小事,還用得著問我嗎?你度量著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好了。”

  王保儿這會儿卻認真了:“哎,那怎么能行?這些鳥都是我們爺的命根子!奴才還得請示三爺,給鳥配食的是我家四福晉,她配好的鳥食只夠一天吃的。四福晉被城東的三舅爺家接回去了,就連四福晉家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全都去了三舅太太那里,鳥食庫房的鑰匙又是四福晉親自拿著。請三爺示下,奴才是去接四福晉回來,還是去把鑰匙要回來呢?”

  弘時簡直被他這像繞口令一樣的話鬧得不知所措了。他怔怔地問:“你說的這些全都是瑣碎的家務事,我為什么要管?”

  “回三爺的話,奴才也不知道。”

  “你,你你你?!”弘時這才意識到是中了王保儿的奸計了。他的臉一下子就漲得血一樣紅,他渾身亂戰地說:“你,你竟敢戲弄主子!誰教你這樣和爺說話的?”

  王保儿恭謹的低下頭來說:“三爺,您老千万別生這么大的气。奴才豈敢生了對三爺不敬的心,這不全是話赶話地赶出來的嗎?其實,奴才也知道,沖著爺最后說的這話,奴才就該磕頭謝罪的。可是,我們五爺有規矩,不准磕頭敷衍,而只能明白回話。這不,爺果然是誤會了……”

  弘晝見哥哥气得赤紅暴臉的,覺得也不能再這樣僵著了,便親自出面把王保儿喝退,這才對允祉他們說:“二位伯伯叔叔,三哥,你們不知道,這個王保儿又皮又倔,他前生是一條驢,你們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今天我實在是對不住,因為賈神仙給我起的課,他說叫我十天之內不准出門。哪怕只出去一步呢,就要有血光之災,今天剛好是第二天。這事你們也別犯愁,被抄的是三家,你們剛好正是三個人。要是你們能等,咱們就改天再去;要是不能等呢,就只管分頭去辦差。反正我也向皇上寫了密折奏明了,該得個什么罪名,全是我命中注定的。生死事大,辦差事小,你說是不是三哥?”

  弘時的臉上气得發青,他一直認為弘晝不愛過問政事,更不愛辦差,是因為也和自己一樣地忌妒四弟。因為四弟不但爵位高,而且是處處事事都占著先。今天他可真是領教了這位老弟的厲害了,他竟是一塊撕不爛也嚼不動的牛皮糖!他冷笑一聲對弘晝說:“你自己相信那賊道士的胡說八道,在家里烏煙瘴气地裝死人,耍賴皮,還要再攀上別人嗎?三伯伯和十六叔在你這里耽誤的時間夠多了,你赶快跟著我們辦差去!”說完,他回頭就走。

  弘晝還是十分鎮靜,他既不生气,也不發火,一個長揖拜了下去,親自送他們來到門口,卻突然在門洞中站住了腳,吩咐一聲:“羅鑄康你們几個有職份的奴才,替你主子送送兩位王爺和三爺。三伯,十六叔,好三哥,咱們改日見!”說完也不等他們答應,竟自轉過身去干他的“正經”事了。

  弘時他們剛出門,就听里面的小嗩吶又重新響了起來。不過,這次不吹那個《小寡婦上墳》了,又換了一首歡快的曲子,一首怪腔怪調的《小放牛》。

  坐在大轎里的弘時,開始時十分生气,但想了想卻很快地又平靜下來了。他仔細地琢磨過來又琢磨過去,弘晝所以要這樣做,焉知他不是在表明心跡?焉知他不是心怀著對弘歷的不滿?焉知他不是在表明自己永遠不覬覦這個帝位,而只想當個什么事也不問的皇阿哥?要是自己也站在他這個位子上會怎樣做呢?上面有兩個哥哥,自己既然与帝位無關,操那么多的閒心干嘛呢?想想八叔如今的下場,誰不心寒?但自己又和別人不大一樣,因為自己早就在做著手腳了,他也是有抱負的人哪!年羹堯和隆科多倒台時,自己就趁机收羅了原來他們的手下。再看看弘歷,這哥倆還正在斗著心眼,他也不一定就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他知道,弘歷曾在父皇面前告過自己的小狀,說:“三哥收門人太多,也太濫。作為皇阿哥,金尊玉貴,又是春華正茂的時候,不宜結交外臣太多。”張廷璐科場的案子一出來,弘歷也找過几個當事人詢問。他分明是對自己產生了怀疑,卻不明著說出來,更沒有一言的規勸,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一字不提。弘歷心里到底在想著什么呢?難道他是在留著一手,要等到最后對證時才和盤托出嗎?但反過來又一想,也不見得。弘歷雖然早就封了親王,可在父皇面前也并不是多么得寵。有一次在韻松軒議事,說到了田文鏡,弘歷就告了他的狀,說他是“急功近利,亂報祥瑞”。父皇當場就搶白他,說:“當今之世,只說空話而不辦實事的人太多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當官的是怎么當的,大業主和小業主又是如何的不同。學問是干事干出來的,不要只是停留在你們讀過的几本書上!”這次父皇讓自己坐鎮北京,而讓弘歷出京辦差,誰能說他老人家不是別有深意呢?要是錯過了這個好机會,那才是傻蛋一個呢……他正在轎子里胡思亂想,就听轎外一個太監稟道:“三爺,阿其那府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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