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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地家族屬于班尼亞种姓1,原先似乎是零售商人。然而,從我的祖父開始,他們已連續三代擔任卡提亞華各邦的首相。我的祖父烏曇昌德·甘地,別名奧塔·甘地,想必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他因為某种政治紛扰被迫离開了波爾班達;他原是那個地方的帝万2。他避難于朱納卡德,以左手向當地的納華伯3致敬。有人問他為什么這樣不恭,他回答說:“我的右手已經矢忠于波爾班達了。” 1班尼亞(Bania)种姓是印度教徒第三個大种姓吠舍(Vaishya)的一支,原來的職業是務農或經商——譯注。
1政治監督官(Political Agent)是英國統治印度時代、駐印度英國總督派到印度較小土邦的官吏,實際上是該地的太上皇,連土邦王公也听命于他——譯注。
1指《薄伽梵歌》,見本書第一部第十章第二十八頁《薄伽梵歌》注——譯注。
當我的父親离開波爾班達到拉奇科特去做王府法庭的法官時,我大概已經有七歲了。我就在那里上了小學,現在我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包括教過我的老師的姓名以及他們的其他特點。關于我在這里的學習情況,也象在波爾班達一樣,几乎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想必我當時還是一個平庸的學生。后來我從這個小學轉到郊外的另一所小學,而且一直讀到中學,那時我已經十二歲了。在這個短時期中,就我的記憶所及,無論對師長或同學,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謊話。我總是很害羞,常常避開別人,書本和功課是我的唯一伴侶。准時到校,一散學就跑回家——這就是我每天的習慣。我的确是跑回去的,因為我生怕和別人講話,甚至害怕有人向我取笑。 我在中學一年級考試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值得記述的事。有一個名叫齊爾斯先生的督學,到我們學校來視察。他要我們寫五個字,借此測驗我們是否寫拼得正确。其中一個是“鍋”字,我把這個字拼錯了。教師用他的腳尖触我借以提示,可是我卻体會不了他的用意。我不懂得他原來是要我去抄襲坐在我身邊的一個學生石板上的寫法,因為我以為教師站在那里是防止我們抄襲的。結果除我以外,別的學生每一個字都拼對了。只有我是愚蠢的。后來教師這樣指責我,可是沒有用。我是永遠學不會“抄襲”的藝術的。 然而這件事情絲毫沒有減少我對教師的尊敬。我是生來看不見長者的缺點的。后來我知道他還有很多別的短處,可是我對他的尊敬始終如一。因為我已經學會了遵從長者的吩咐,而不計較他們的行為。 這個時期還有兩件事情我不會忘記。我平常并不喜歡閱讀課外讀物。每天的功課我總得做完,因為我不愿意受教師的詰問,更不愿意欺騙他。所以功課我總得要做,但時常心不在焉。因此既然作業不能完全做完,自然不存在什么課外閱讀的問題了。可是有一次我看見父親買來的一本書,是有關斯羅梵納孝順雙親的一個劇本。我讀得津津有味。這時我們家里來了几個巡回演皮影戲的人。他們所演的影戲當中,有一個場面是斯羅梵納用帶子背著雙目失明的父母去朝圣的情景。這本書和這种景象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印象。“這就是你應當效法的榜樣”,我這樣告誡自己。斯羅梵納死去的時候,他的父母悲痛哀號的情景,至今我記憶猶新。這一段哀歌深深地感動了我,我曾用父親買給我的手風琴演奏過這一段哀歌。 還有一件類似的事情和另一出戲有關。就在這個時候,我得到了父親的允許去看某劇團演出的一出戲,叫做“哈立斯昌德羅”,把我迷住了。這出戲我是百看不厭的。可是我究竟有多少机會再去看呢?它老追隨著我的心思,我獨自扮演哈立斯昌德羅也不知有多少次了。我自己日夜自問:“為什么做人不應當象哈立斯昌德羅那么誠實呢?”我要象他那樣服從真理,為了真理可以經受一切考驗——這就是我受到鼓舞的一個思想。我當時完全相信哈立斯昌德羅的故事是真的。我一想起這個故事,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根据我現有的常識判斷,哈立斯昌德羅大概不是一個歷史人物。但無論如何,我以為哈立斯昌德羅和斯羅梵納都是活生生的現實,我相信如果今天我重讀這兩個劇本,我一定會象從前一樣受到感動。 我很希望最好不寫這一章,我知道在這個敘述中我得咽下許多痛心的眼淚。不過如果我自命為真理的崇拜者,就不能回避這一段經歷。這是我沉痛的責任,我得在這里記述我在十三歲就結婚的事情。今天我看到我所照料的、和我當年年歲相仿的孩子們,不禁想到我自己的婚姻,我為自己悲傷,為他們沒有遭到我的命運而慶幸。象我這樣荒唐的早婚,我看不出有什么道德的論据說得過去。 請讀者不要誤會,我是結婚而不是訂婚。因為在卡提亞華,訂婚和結婚是兩种不同的禮儀。訂婚是男女雙方的父母預先應許的婚約,并不是不可解除的。男的死了,女的用不著守寡。這完全是父母之間的一种協議,和做儿女的沒有什么關系,有時連本人也不知道。我自己似乎就訂過三次婚,雖然我自己也不曉得。我听說挑選給我的兩個女孩子都先后死了,因此我猜想我是訂過三次婚。我還模糊記得,我第三次訂婚是在七歲的時候。不過我已記不清是不是有人通知過我這件事情。我在這一章里要談的是我結婚的經過,這一點我倒是記得极為清楚。 我們兄弟三個,大哥早就成親了。我們的家長決定叫比我大兩三歲的二哥,還有一個大概比我大一歲的堂哥和我自己三人同時結婚。他們這樣做并不是為我們的幸福著想,更不是出于我們的愿望,而純粹是為了他們自己的方便和節省。 印度教徒結婚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為了一場婚姻,男女雙方的父母常常為之傾家蕩產。他們浪費金錢,浪費時間。為了購置衣飾、備辦酒席,往往要花費几個月的時光。酒席還要互相競爭,看看誰家的樣數多而出色。做婦女的,不管她們是否長于歌唱,總要引吭高歌,甚至因此得病,大嚷大叫打攪鄰居。而鄰居們對于這些喧騰噪鬧和殘羹剩菜的煩扰,總是處之泰然,因為他們曉得總有一天他們也將有這么一場。 我們的家長懂得這些事体的麻煩,所以想要一气呵成,既省又好。因為一次花錢,就算弄得舖張一些,總比三次開銷合算。我的父親和叔叔年紀都很大了,我們又是最小的孩子,大概他們希望在未死以前,能夠得到這最后一次婚事的快慰。由于這一切考慮,他們就作了這個三婚并舉的決定,于是正如我前面所說的,早几個月就忙著備辦起來了。 就是由于忙著這些事情,我們才警覺到即將光臨的事件。我想當時我不過以為結婚無非是穿好衣服,敲鑼打鼓,迎接新娘,丰盛的酒席并得到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共同游玩,如此而已。性的欲望是后來才有的。為了遮羞,我想除了值得記述的若干情節,別的我就不談了。這些,以后再說。而且這些情節和我寫這個故事的中心思想并沒有多大關系。 就這樣二哥和我從拉奇科特被送回波爾班達。最后演出以前的准備工作還有一些有趣的事——例如在我們周身涂抹姜黃膏——然而我必須從略不贅了。 我的父親是個帝万,但無論如何是一個奴仆,由于他博得本邦王公的信任,更加顯得如此。王公直到最后一刻才肯讓我的父親离開,給我父親派了几輛專用的馬車,這樣可以節省兩天的路程。然而命運另外作了安排。從拉奇科特到波爾班達有120英里,坐馬車要走五天。我的父親三天就赶到了,但在最后一程竟把車子赶翻了,他因此受了重傷。他回到家里的時候,已是遍体包扎著紗布。父親和我們的興趣雖然已經減了大半,可是婚禮還得舉行。因為婚期怎么可以改變呢?然而由于沉溺于婚禮的稚气的逸樂,我竟忘記了父親的傷痛。 我對父母是孝敬的,但是我耽溺于肉欲的程度并不亞于我對父母的孝敬。我還不懂得孝敬父母應當犧牲一切幸福和快樂。于是,象是懲罰我耽于逸樂似的,發生了一件使我遺痛終生的事情,這事情我以后還要談到。尼斯古蘭納歌中有一個句子說:“絕欲而不清心,終難持之有素。”我一唱起這只歌,或者听見別人在歌唱,便使我想起這件令人痛心的丑事,內心充滿了慚愧。 我父親雖然受傷,卻還勉力參加了全部婚禮。直到今天回想起來,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在婚禮的每一個細節的過程中所坐的位置。當時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竟會嚴格地批評他使我在幼年的時候結婚。我覺得那一天每件事情都安排得恰當而令人愉快。自然我自己當時也是想要結婚的。正因為我的父親那天的一舉一動無可厚非,那些事情回想起來仍然是新穎的。時至今日,我還能畫出我們當時怎樣坐在婚禮台上,怎樣和新娘同行“七步”禮1,作為新婚夫妻,我們怎樣把合歡糖2送到彼此的咀里,而此后我們又是怎樣同居的。還有,那新婚之夜!兩個無知的孩子,就這么不知不覺地把自己投身于人生的大海里。我的嫂嫂曾經充分地將初夜應有的知識傳授給我。我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人教過我的妻子。我從來沒有問過她,現在也不愿意過問了。讀者一定認為我們當時非常緊張,不敢面對面。我們的确很難為情。我怎樣和她交談呢?談什么好呢?嫂嫂教給我的,似乎還不足以使我得到多少的幫助。事實上,象這樣的事情是用不著有人指點的。前人所遺留給我們的印象足以使一切傳授成為多余了。我們彼此逐漸了解起來,而且可以在一起隨意交談。我們是同年,但我不久便行使丈夫的權威。 1“七步”禮(Saptapadi)是印度教徒新娘和新郎行七步的一种儀式,儀式進行時,彼此承應互守貞節和敬愛,從此他們的婚姻成為百年不變的結合。
大約在我結婚的時候,常常發行出版一些价值一個派斯或一個派1(現在我記不得究竟是多少了)的小冊子,談論夫妻之愛、節約、童婚和其他類似的問題。每當我看到這种小冊子,我總是從頭至尾細細研讀,當時我已養成一种忘我所惡、行我所好的習慣。這些小冊子所談論的把終生忠于妻子看成是做丈夫的責任,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上。況且,我秉性就有追求真理的熱情,因此就不存在欺騙她的問題。再說那時候年紀還小,不忠于她的机會很少。 1印度舊幣制:一盧比(Rupee)等于十六安那(Anna),一安那等于四派斯(pice),一派斯等于三派(pie);現已改為十進制——譯注。
我已經說過,我結婚的時候是一個中學生。我們三兄弟都在一個學校讀書。大哥的班次最高,和我同時結婚的二哥只比我高一班。我們兩人因為結婚耽擱了一年;二哥所受的影響更坏,他竟因此輟學了。天知道有多少青年遭受了和他一樣的厄運。只有在我們當前的印度教社會里,才有讀書和結婚并行的現象。 婚后我仍然繼續念書。學校里的人并沒有把我當傻子看待,我總是很得師長們的寵愛。學校當局每年都給我的父母寄來我的成績單和操行單;我從來沒有得過坏評。事實上我在第二年考試以后還得過獎,到了第五和第六年級,則分別得到了四個盧比和十個盧比的獎學金。我所以取得這些成績,与其說是由于我的用功,不如說是由于我的運气。因為獎學金并不是為所有的人而設的,而是保留給卡提亞華的索拉茲地區的优等學生;而當時在四、五十個學生的一個班里,來自索拉茲的孩子不會有多少。 就我自己所記得的,我對自己的才能并不怎么自豪。我在得到獎品和獎學金時,常常是很惊訝的。然而我對于自己的操行,卻是小心維護、惟恐不周。只要一點小小的過失,便會使我流淚。當我應當受到、或者老師認為我應當受到責備的時候,我是受不了的。我記得有一次我受到了体罰。受罰我倒不怎么在意,我所難過的是別人以為我是罪有應得。我傷心地哭了起來。那時我還在一年級或二年級。我在七年級的時候,又發生了另一件這樣的事。當時的校長是度羅伯濟·葉杜吉·齊米。他很受學生歡迎,因為他嚴于紀律,而且教導有方。他把体育和棒球的課程都列為高年級男生的必修科。這兩樣我都不喜歡。在它們被訂為必修科以前,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什么運動,不管是棒球還是足球。我對運動抱著規避態度的原因之一是害羞,現在我知道這是錯誤。同時我有一种錯誤的觀念,以為運動和教育沒有什么關系。現在我才懂得体力的訓練和智力的訓練在課程內應受同樣的重視。 不過話說回來,我雖然不大參加運動,我的身体卻不見得衰弱。因為我從書本上得知露天作長時間散步的好處,我喜歡這种意見,并且養成了步行的習慣,至今不衰。由于這种散步,使我具有相當強健的体格。 我所以不愛好運動是因為我熱切希望看護我的父親。每天散學以后,我便赶快回家去侍候他老人家。運動成為必修課程,正好直接妨礙了我服侍父親的工作。我請求齊米先生免除我的体育課程,以便我有時間侍候我的父親。然而他竟置之不理。碰巧有一個星期六,上午上課完了,但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我卻得從家里赶回學校去上体育。我沒有表,而那天又是陰天,我把時間弄錯了,赶到學校的時候,學生們全都走了。第二天齊米先生檢查點名簿,發現我曾缺席,便來問我曠課的原因,我只好据實以告。他不相信我的話,罰我交納一個或兩個安那(現在我不記得是多少了)。 我竟然被人說成撒謊!這使我极為傷心。我怎樣才能證明自己無辜呢?我想沒有辦法。我因极端痛苦而大哭起來。我從此便曉得:一個誠實的人也必須是一個謹慎的人。我在學校犯疏忽的錯誤,這是第一遭,也是最后一次。我還依稀記得罰款最后是被撤銷了。免除運動的事當然獲准了,因為我父親親自寫了一封信給校長,說他需要我在散學以后回家。 雖然沒有因為忽視運動而吃虧,可是因為在別的方面忽視了,直到現在還受罰。我不知道從那里得到這么一個觀念,認為書法并不是教育的必需部分,這种觀念一直到我去英國的時候還保持著。后來,特別是在南非的時候,我看見當地的律師和生長在那里并在那里受教育的青年所寫的字体都很秀麗,自己感到慚愧,并且悔恨自己的疏忽。我認為字寫得不好應該被當作是教育不完善的一种跡象。以后我曾力圖改善我的書法,可是已經太遲了。我永遠不能彌補年青時候的疏忽。希望每一個青年男女從我的事例中吸取教訓,應該懂得好的書法乃是教育的必需部分。現在我有這樣的意見:小孩子在學寫字以前,應該首先教他畫畫。應該讓小孩子看圖識字,如同觀察不同的事物如花、鳥等等,等他學會了畫東西再教他學寫字。這樣他就會寫得一手好字。 我在學校時還有兩件事值得記述。我因為結婚耽誤了一年學業,老師為了彌補我這种損失,讓我跳了一班——通常只有勤奮的學生才能得到這种优待。因此我在三年級只念了六個月,期考以后便跳到四年級,跟著便放暑假了。四年級以后,大部分的課程都用英文講授。我發覺自己如墜入五里霧中。几何是一門新的功課,我覺得相當吃力,用英文講授,就使我更感困難了。教員講得很好,可是我卻听不懂。我常常失掉信心,想要回到三年級去,因為感覺把兩年的課程并為一年,未免野心太大了。然而這樣做不但自己丟臉,老師的面子也過不去;因為他看到我還勤奮好學,才推荐我越級。這种怕雙方都失面子的思想使我堅持下去。后來,由于我的努力,學到歐氏几何第十三定理的時候,我忽然感到一切都很容易。一种課程,如果只要求單純運用一個人的推理能力,就不是很難的課程。從此以后我便覺得几何是一門容易而有趣的功課了。 梵文就比較困難了。几何是不憑記憶力的,但梵文卻是處處需要死記。這門功課也是從四年級開始,我一進入六年級,便有點灰心了。教員是一個嚴厲的人,我認為他是在強迫學生念書。教梵文和波斯文的先生頗有一种互相競爭的味道。教波斯文的先生比較溫和。學生們常常互相議論說波斯文非常容易,說波斯文教員很好,很能体諒學生。有一天,我因怕難,就跑到波斯文班上去听課。梵文老師很難過,把我叫到他的身邊說:“難道你忘了自己是毗濕奴信徒父親的儿子了嗎?怎么連自己的宗教的文字都不學了嗎?如果你有什么困難,為什么不來找我?我要盡力把你們的梵文教好。只要你繼續讀下去,你就會發現其中有無窮的趣味。你不要灰心,還是回到梵文班上來吧。” 他這种親切的態度使我慚愧。我不能不尊重老師的關怀。時至今日,我一想起克立斯納商卡·潘提亞,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因為當時我如果沒有學會那一點點梵文,我便很難有研讀經典的興趣。事實上,我還深深懊悔當時未能獲得更加透徹的梵文知識,因為我從此認為每一個印度教徒的男女青年,都應當好好學習梵文。 現在我的意見是:在印度所有高等教育的課程里,除了當地的語文之外,都應當有印地文、梵文、波斯文、阿拉伯文和英文。大家不必要為這許多語文課程所嚇倒,我相信,如果我們的教育更加系統化,而孩子們又卸下了以外國語文為進修的媒介,學這些語文就不至于成為一种令人厭倦的任務,反而感覺有無窮的樂趣。學會了一种科學的語文知識,就會使得其他語文的知識學起來比較容易了。 事實上,印地文、古遮拉特文和梵文可以算是一种語文,而波斯文和阿拉伯文也算是一种。波斯文雖然屬于雅利安語系,而阿拉伯文則屬于閃語系,兩者之間還是有一种密切的關系,因為這兩种語文都自以為是起源于伊斯蘭教。我認為烏爾都文并不是一种獨立的語文,因為它采用了印地文的文法,大部分的語匯則取自波斯文和阿拉伯文;誰要學好烏爾都文,就必須學會波斯文和阿拉伯文,正如學好古遮拉特文、印地文、孟加拉文或馬拉提文,必須學會梵文,是一個道理。 我在中學時代,在不同的時間里,有兩個人可以算得上是我少數的几個朋友當中比較知己的。我和其中一人的友誼,并不長久;不是我拋棄他,是因為我結交了另外一個朋友以后,他就不同我往來了。我和這第二個朋友的關系是我一生中的一個悲劇。這种友誼為時甚久。我是在一种革新者的精神中和他結成這种友誼的。 這個同伴本來是我哥哥的朋友。他們是同班同學。我知道他的缺點,但我卻把他當作一個忠實的朋友看待。我的母親,我的大哥和我的妻子都警告我,說我交上了一個坏朋友。為了保持做丈夫的尊嚴,妻子的警告我不听,但我卻不敢把母親和大哥的意見置之度外。然而我卻為那個朋友辯護,對他們說:“我知道他的确象你們所說的,有缺點,可是他也有你們所不曉得的优點。他不會把我帶坏,因為我和他交朋友正是為了改造他。如果他能改正,我相信他一定是一個有為的人。請你們不必為我擔心。” 我想我的話并沒有使他們滿意,但他們卻接受了我的解釋,不再過問了。 后來我才曉得我的想法錯了。一個革新者不應和他所要改造的朋友保持過于親密的關系。真正的友誼是精神上的一致,這是人間少有的事情。只有气味相投的友誼,才是有价值而持久的。朋友是彼此互相影響的,所以在交誼中几乎沒有改造朋友的余地。我以為一切排他性的親密的關系都應當避免,因為人容易接受坏的影響,卻不容易接受好的東西。而且凡是要和上帝做朋友的,必須孤獨,不然就得和全世界的人為友。我的見解也許是錯誤的,然而我想要啟發親密友誼的企圖算是失敗了。 當我初次遇到這個朋友的時候,拉奇科特正浸沉在一种“改革”的熱潮中。他告訴我說,我們的許多教員背地里吃肉喝酒。他還舉出拉奇科特許多有名的人,也是同屬一伙,而且其中還有一些中學生。 我既惊訝而又難過。我請他將這些事情的原委告訴我。他解釋說:“我們是一個孱弱的民族,因為我們不吃肉。英國人所以能夠統治我們,就因為他們吃肉。你知道我的身体很強壯,我也跑得很快,這也是因為我是一個肉食者。吃葷的人不會長血瘤,有時即使偶然長上了,也好得快。我們的老師和其他知名人士并不是傻子,他們所以吃肉是因為他們知道吃肉的好處。你也應當這樣做。試試看,不要緊。你不妨試一試,看看效果怎樣。” 他為肉食宣揚的這些話,并不是一次說出來的。這是我的朋友隨時想要說服我的長談中雄辯的精辟之處。我哥哥已經墜入彀中,因此他就支持我的朋友的論据。我同我的哥哥和那位朋友比較起來,身体的确衰弱得多。他們都比我結實、強壯、勇敢。這個朋友的技能把我迷住了。他能作异常迅速的長跑,并且擅長跳高和跳遠。加在他身上的体罰,無論多重,他都不在乎。他常常向我表演他的技能,正如一個人當看見別人具有自己所沒有的才能時,常常為之神往一樣,我也為這個朋友的技能所迷惑。這使我產生了一种強烈的欲望,想赶上他。我几乎既不能跳也不能跑。我為什么不應當象他那么強壯呢?而且我是一個膽怯的人:我怕賊,怕鬼,怕蛇;這种恐懼常在我的心中縈扰著。夜里我不敢到室外走動。黑暗對于我是一种恐怖。我几乎不能在黑暗里睡眠,因為我恐怕這一邊來鬼,那一邊來賊,另一邊又來蛇。因此,如果屋里沒有燈光,我就不能入睡。我怎么能夠把這些恐懼告訴睡在我身邊的妻子呢?那時候她已經不是小孩了,是一個青年了。我知道她比我膽子大,我也自感慚愧。她不怕蛇和鬼,什么黑暗的地方都敢去。我的朋友抓住了我這一切弱點。他告訴我,他能用手抓住活蛇,不怕賊也不相信鬼。而所有這些,自然是由于吃肉的結果。 在我同學里面流行著古遮拉特詩人納瑪德的一首打油詩。這首打油詩是這樣的: 英人雄糾糾, 印人何其小; 肉食者治人, 頎昂寓奇妙。 我受了這一切的影響,終于屈服了。這時候我才漸漸相信吃肉是好的,以為它能使我身強力壯,膽識過人;以為如果全國一致肉食,便可將英國人打倒。 于是我們便選定了一天,開始我的体驗。這件事必須秘密進行。我們甘地這一族都是毗濕奴信徒。我的父母更是篤信所宗。他們經常到哈維立神廟去參拜。我們家族有自己的神廟,古遮拉特盛行耆那教1,其影響隨時隨地都可以感覺到。古遮拉特的耆那教和毗濕奴信徒反對和厭惡肉食的情況,是印度的任何地方或印度以外地方所沒有的。我就是在這种傳統中生長的,而且我极端孝順我的父母。我知道他們一旦獲悉我破戒吃肉,他們就會嚇坏。況且,我之熱愛真理使我极為謹慎。當時我并不是不知道,如果我吃起肉來,就等于欺騙了父母。然而我的心思卻傾向于“革新”事業。我并不是要順從口腹之欲,我并沒有想到肉食有什么特殊的好滋味。我只是希望我自己和我的同胞得以強壯勇敢,這樣就可以打倒英國人,使印度獲得自由。“自治”這個字,我還沒有听說過。但我已經明白自由的意義。我之熱中于“革新”蒙蔽了自己。而且既然是秘密進行,我自己說服自己:僅僅把所做的事隱瞞著父母,并不能算是違背真理。 1耆那教(Jainism)舊譯景教,在印度的創立,几乎与佛教同時。它提倡刻苦犧牲,除去物欲,自救而不為世俗所累。它有五個信條:一宜真言,二尚清貧,三不殺生,四不偷竊,五守貞洁。所以耆那教的教義和佛教、印度教都有共同之處——譯注。
這一天終于到了。我當時的心情是很難充分描述的。我一方面抱著“革新”的熱望和好寄的心理,另一方面卻又因為象竊賊一樣地干著這不可告人的勾當而感到羞愧。這兩种心情那一种占优勢,連我自己都分辨不了。我們到河邊去找一個偏僻的地方,在那里我生平第一次看見了肉。我們還帶了從面包店買來的面包。這兩樣東西我都吃不出什么味道來。那天的山羊肉粗糙得象牛皮一樣,簡直無法下咽。我實在受不了,不得不拋下走開了。 那天晚上我很難過,作了一夜的惡夢。每一次快要睡著的時候,總覺得好象有一只活山羊在我的肚子里苦苦地哀叫,使我懊悔地惊跳起來。然而我又安慰我自己說,肉食是一种責任,于是又覺得泰然心安了。 我的朋友是不肯輕易罷休的。現在他為我預備了許多葷菜,看起來真是色香俱全。至于我們聚餐的地方,已經不再是河邊的僻處了,而是在一棟政府賓館的餐廳里,桌子椅子應有盡有,是我的朋友和那里的大廚師特別布置的。 這种誘惑果然生效了。我不再厭惡洋面包了,我也不再為山羊而有所憫,而且變得好吃葷菜,雖然并不特別喜歡吃肉。這樣繼續了大約一年之久。但是統共也不過吃了五、六次葷菜席,因為政府賓館并不是天天開放的,經常備辦那么多貴重而美味的葷菜,顯然也有困難。我沒有錢來支付這种“革新”,所以每次都是我的朋友出錢。至于他的錢是哪儿來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可是他總是弄到錢,因為他決心使我成為一個肉食者。然而他的能力終歸有限,因為后來這种飲宴就越來越少,中間的間隔也越來越長了。 我每一次前赴這种秘密酒宴的時候,就不在家里吃飯了。我的母親自然要叫我吃飯,而且問我為什么不想吃飯。我總是對她說:“我有點消化不良,今天我沒有胃口。”這樣的托詞,使我很不安;我知道我在撒謊,而且是在向母親撒謊。我也知道如果我的父母曉得我已經變成一個肉食者,他們會深深悲痛。 這些思想使我內心极感憂悶。 因此我對自己說:“吃肉雖然是必要的,在國內進行飲食‘改革’也是必要的,可是欺騙父母、向父母撒謊比不吃肉更坏。所以當他們還活著的時候,決不能再吃肉了。等到他們去世以后,我就可以自由了,那時我便可以公開吃肉,但是在這以前,我應當克制自己。” 我把這個決定通知了我的朋友,從此我沒有再吃肉。我的父母一直不知道他有兩個儿子一度成為肉食者。 我之所以戒絕肉食,是因為我有一种純洁的愿望,即不向父母說謊。可是我并沒有和那位朋友斷絕往來。我想要改造他的熱望已經證明對我是一种禍害,可是當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 這位朋友几乎使我做出不忠于我的妻子的事情來,可是幸免了。他有一次把我帶到一個妓院去。他把應有的知識都告訴了我。一切都已預先安排停當了,連賬都已經付清了。我進入罪惡之窟,幸虧上帝以他無限的慈悲保護了我。在這罪惡之窟,我几乎是瞠目結舌,不知所措。我在那個女人的床上,坐在她身邊,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當然忍受不了,把我赶出屋門,并加以辱罵。我當時感到大丈夫的气概象是受到了傷害,慚愧得無地自容。然而我永遠感謝上帝拯救了我。回顧我這一生,曾有四次類似的事件,我之得救,与其說是出于我個人的力量,不如說多半是由于我的幸運。從嚴格的倫理觀點來說,所有這些事情都可以看作是道德上的墮落;因為這是肉欲的暴露,和已成事實同樣的坏。但是從世俗的觀點來說,一個人如果在肉体上沒有犯罪,便算是已經得救了。我自己所指的得救,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人有時逃避了罪惡,好象天意為他和他周圍的人作了安排。人們一旦醒悟過來,就會為自己的幸免而感謝上帝的慈悲。因為我們知道,一個人有時無論怎樣抗拒誘惑,終不免墮落;我們也知道,有時他要犯罪,而上帝卻加以干涉而且把他拯救出來。這一切究竟為什么,一個人究竟有多大的自由,他受環境支配的程度究竟有多大,自由意志究竟有多大作用,命運究竟有無影響——這一切都是疑團,而且永遠是疑團。 不過還是讓我把這個故事說下去吧。甚至連這件事還不能使我認清這個朋友的惡劣。我因此還有許多可痛的經歷,直到我看見他所做的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不道德的行為,我才恍然大悟。關于這些事,我以后再按次序講。 可是有一件事,我得在這里提一提,因為它是在這個時期發生的。我和我的妻子發生一些誤會的原因之一,無疑地是因為這個朋友的緣故。我是一個既專一而又妒忌的丈夫,這個朋友便火上加油,煽起我對于妻子的怀疑。我從來不怀疑他的話是否可靠,常常根据他的閒話粗暴地折磨我的妻子,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都覺得永難寬恕自己。大概只有信奉印度教的妻子才能忍受這种折磨,所以我常想:女子是容忍的化身。做仆人如果無緣無故受了怀疑,可以离職不干;做儿子的如果遇到同樣的情形,可以和父親分居;做朋友的可以絕交。然而做妻子的,即使她怀疑自己的丈夫,也只能安于緘默;可是如果做丈夫的怀疑了她,那她就完了。她能上哪儿去呢?一個信奉印度教的妻子,不能向法庭請求离婚;法律不能伸雪·她·的冤屈。我一度把我的妻子逼得走投無路,這是我永難忘怀或饒恕自己的。 怀疑的毒瘤,直到我完全了解“非暴力”1的意義,才得以根除。這時我才看見了“節欲”2的光輝,才懂得妻子不是丈夫的奴隸,而是他的伴侶、他的助手,是他的一切憂愁和歡樂的共享者。她可以選擇自己所要走的道路,如同她的丈夫一樣。現在每當我想起那些充滿疑惑和猜忌的黑暗日子,我便痛恨自己的愚罔、荒淫和殘忍,并為我盲目輕信朋友而感到悲痛。 1梵文為Ahimsa,意即不殺生、非暴力。
我在這個肉食時期以及在這之前的若干時候——大概是在結婚前后,還有其他一些錯誤,應當說一說。 有一個親戚和我都染上了抽煙的嗜好。我們抽煙不是因為它有什么好處,也不是喜歡香煙的味道,我們只覺得香云吐霧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的叔叔有這個嗜好,我們看見他抽煙,便想學他的榜樣。可是我們沒有錢買煙,所以我們便把叔叔拋棄的煙頭偷偷地揀起來抽。 不過,煙頭并不是常常有的,而且也沒有多少煙好抽。所以我們便開始偷竊佣人的零用錢,拿去買印度土煙卷。可是問題在于:買來的香煙擱到哪里才好。我們當然不能在長輩面前抽煙。這樣偷錢買煙的事,繼續了几個星期。同時我們听說,有一种植物的梗,里面有許多小孔,可以當煙吸,所以我們又開始抽這种煙了。 然而這些事還遠遠不能使我們滿足。我們開始感覺不自由的難過。沒有長輩的許可就不能做任何事,這使我們無法忍受。最后,我們覺得非常厭煩,便決定去自殺! 然而怎樣才能自殺呢?我們從哪里可以得到毒藥呢?我們听說鬧陽花子是一种有效的毒藥。我們便到叢林中去尋找,果然找到了這個花子。我們以為晚上行事最适宜。我們到克達濟神廟里去,把酥油放在神燈上,到神壇參拜一下,便要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去自殺。然而我們的勇气消沉下去了。如果我們一下子死不了,怎么辦?自殺究竟有什么好處?缺少一點自由,為什么將就不了?雖然,我們還是吞下了兩三粒花子。我們不敢多吃,我們倆都有點怕死,于是決定到羅摩吉神廟去鎮靜一番,擯除自殺之念。 我這才懂得:萌自殺之念易,而行之則難。而且從此,我一听見人家嚷著要自殺,很少動心或根本無動于衷。 自殺的念頭終于把我們兩人抽煙頭和偷佣人的零錢去買煙的坏習慣革除了。 自從我長大成人以后,我再也沒有抽煙的要求了。我總以為抽煙是野蠻的,肮髒的,有害的。我一直不懂世界上為什么還有這么一种抽煙的狂熱。我最不能忍受坐在一節全車人都抽煙的車廂里去旅行,我受不了那种气氛。 然而比這种偷竊更嚴重的卻是我在不久以后所犯的一次。我偷零用錢在十二、三歲——可能更小的時候。我在十五歲的時候,又犯過一次偷竊。這一次我是從我那位吃肉的哥哥的手鐲上偷了一小點金子。他那時欠了一筆大約二十五個盧比的債。他手上的一只鐲子是純金的,弄下一小塊并不困難。 金子真的弄下來了,債也還清了。然而這一次我實在受不了,我立志不再偷竊。我還決心向父親坦白,可是我不敢和他面談。我并不是怕挨打。不,我記得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們,我害怕這件事要使他痛苦。不過我覺得必須冒一冒險;我以為沒有坦白的承認,就不能做底悔改。 最后,我決定寫一張悔過書交給我父親,然后懇求他的饒恕。我寫了一張字條,并且親自交給了他。我在這張字條上不僅承認了我的罪狀,而且請求給予适當的處分,末了我還要求他不要因為我的過錯而自責。我還發誓以后永遠不再偷竊。 我雙手顫抖地把悔過書遞給我父親。當時他正害著瘺病,困于病場。他的床只是一塊光木板。我把字條交給他以后,便坐在他對面。 他讀完以后,晶瑩的淚珠流滿了他的雙頰,連那張紙都弄濕了。他閉上雙眼沉思了一會儿,于是把紙條撕毀了。他看著悔過書的時候是坐著的,后來他又躺下了。我看見他內心痛苦的樣子,也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如果我是一個畫家,今天我還能把當時的整個情景畫下來。它在我的記憶中仍然非常生動。 那些出于慈愛的珍珠般的眼淚,滌淨了我的心怀,并且洗掉了我的罪惡。只有經歷過這种愛的人,才能体會什么叫做愛。正如圣詩所說的: 只有受過愛之箭傷的人, 才曉得愛的力量。 對于我,這是“非暴力”的一堂實物課。當時我以為這不過是一种父愛,今天我才懂得這是純粹的“非暴力”。當這种“非暴力”包括一切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起了變化。它的力量是無限的。 這种至高無尚的饒恕,對我父親來說,并不是生性如此的。我以為他一定會生气,斥責,并自擊其額。然而他卻是那么异常的平靜,我相信這是因為我坦白悔過的緣故。坦白悔過,加上永不再犯的諾言,如果在一個有權利接受的人的跟前陳述,實在是一种最純洁的忏悔。我知道我的悔過使我的父親感到我是絕對安全的,也使他對于我增加了無限的慈愛。 我這里要講的這件事,發生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在前面說過,我父親害著瘺病,一直臥床不起。我母親、家里一個老仆人和我自己是他的主要看護人。我擔負著護士的責任,主要是給他包扎傷口,給他吃藥,并且把需要在家里配好的藥給他配好。每天晚上我在他的腿上給他按摩,只有他吩咐我去睡或者等他自己入睡以后,我才离去。我喜愛這樣侍候他。就我記憶所及,我從來沒有疏忽過。我所有的時間,除了盥洗等事外,都用在上課和服侍父親這兩件事情上。只有他許可,或者他覺得好些的時候,我才在黃昏去散步。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妻子有了小孩。今天看起來,這件事對我是一种雙重羞恥。因為第一,我還是一個學生,我應當克制自己,可是我并沒有這樣做。其次是,這樣縱情態欲不但妨礙了我求學的職責,而且妨礙了我履行更大的天職,就是對于父母的孝順。因為我從小就把斯羅梵當作我的理想人物。每天晚上,我的雙手雖然在忙著為父親的雙腿按摩,我的心卻在臥室徘徊著,而且那個時候,無論是從宗教、醫學和常識來說,都是不應當有性行為的。我的職務完了以后,我總是滿心歡喜,向父親道了晚安,便直奔寢室了。 這時候我父親的病日益嚴重。夜柔吠陀1的大夫們,赫金2術士們和地方上的庸醫們,把他們所有的膏藥、秘方都用盡了。有一個英國外科醫生也來診斷過。他以為最后和唯一的辦法只有動手術。但是我們的家庭醫生不以為然。他反對對這樣大年紀的病人動手術。這位醫生既能干又著名,他的意見自然是被接受了。手術是不動了。為手術而購置的許多藥品也棄置于一旁了。我現在的印象是,如果那位醫生同意動手術的話,傷口很容易就會好起來。而且手術也是要由當時孟買很有名的一個外科醫生做。但是上帝卻另有主意。死亡將到了,還有誰能想到正當的治療?我父親從孟買帶著所有手術器械回來,這些東西現在全然無用了。他已經不想再活了。他的身体越來越衰弱,到后來連大小便也不能下床了。可是一直到不得已的時候,他還堅持要下床便溺。毗濕奴的信徒重視外部洁淨的規矩是這樣的不可逾越。 1夜柔吠陀(Ayurveda)系印度最古老的醫學典籍——譯注。
1印度教徒手臂上都系著一條繩,上面纏著所謂符籙,以期卻邪去病。因為這种符籙,受之父母,所以臨終的時候都要取下——譯注。
從六、七歲到十六歲,我在學校念書,這期間除了宗教以外,什么功課都學過。我敢說我并沒有得到教員們毫不費力就能傳授給我的東西。可是我卻隨時隨她從我周圍的事物中學到了許多東西。我這里所用的“宗教”一詞是一种最廣義的說法,意即自我實現或自知之明。 因為我是生來就屬于毗濕奴信徒,所以我常常到哈維立神廟去朝拜。可是這并沒有触動我的感情。我不喜歡神廟里的燈火輝煌和喧騰熱鬧。而且我還听說神廟里也干著敗坏道德的勾當,于是更感到它索然無味了。所以我從哈維立神廟里并沒有得到什么。 然而我在那里所得不到的,卻從我的保姆——我們家里的一個老佣人——那里得到了。她對于我的疼愛,我一直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我在前面已經說過,我小的時候很怕鬼怪。蘭芭——這是她的名字——教我反复誦念“羅摩那摩”1,說是這樣就不會害怕了。我雖然不大相信這個辦法,但我卻相信她本人,所以我在幼年的時候便開始反复誦念“羅摩那摩”,以便消除我對鬼怪的恐懼。自然,這只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但是儿童時期所播下的良种,并未落空。我想正是因為這位善良的女人蘭芭撒下了這一粒种子,所以今天“羅摩那摩”對于我還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方子。 正在這個時候,我有一個篤信《羅摩衍那》的堂哥為我和我的二哥安排著學習《羅摩護》2。我們把它背熟了,并規定每日早浴以后朗誦。我們住在波爾班達的時候,這种做法從未間斷。可是我們一搬到拉奇科特,便把它忘了。因為我并不相信它有什么魔力。我之所以誦讀,一部分是因為我要向人夸耀我能夠從正确的發音誦讀《羅摩護》罷了。 1羅摩那摩(Ramanama)反复念著“羅摩”這個名字的句法,以表示對于羅摩的崇拜。羅摩是傳說中的古代印度十車王(Dasaratha)的儿子,是毗濕奴(VishAnu)神的化身,以孝悌忠信、救妻伏魔著稱,為印度最古老的史詩《羅摩衍那》所神化——譯注。
1比爾花(bilva),一种熱帶樹,印度人用這种樹葉供盛祭品,迷信為圣樹——譯注。
1濕婆天(Shiva)是印度教神話中最受祟奉的天神之一,時至今日濕婆天神廟仍然是印度最普遍的神廟。他是保護神,保護牲畜、男女免受禍難;又是破坏神,因為他力大無邊,能降妖伏魔,摧毀一切——譯注。
1《曼奴法典》(Manusmriti)是印度教最古老的法典匯編,維護种姓制度和宗教信仰,其中有許多上帝創造万物和人類起源的傳說——譯注。
1887年我念完中學。當時統一考試分別在阿赫梅達巴和孟買二地舉行。由于印度一般都很貧困,所以卡提亞華的學生自然選擇最近和最經濟的地方去應試。我的家境也迫使我作同樣的選擇。這是我第一次從拉奇科特到阿赫梅達巴,而且還沒有人作伴。 我的家長要我中學畢業以后,繼續進大學深造。八万納伽和孟買都有大學,因為前者比較經濟,我決定到那里去進薩瑪爾達斯學院。我是去了,但如墜五里云霧中。事事有困難。教授的講授,我听不懂,更不要說有什么興趣了。這不是他們的錯誤,因為那個學院的教授被認為是第一流的。可是我是那么笨拙,第一學期末了,我就回家了。 我們家里有一個老朋友和顧問,名叫馬福濟·達維,是一個机警而有學問的婆羅門。我父親死后,他還保持和我們家里的關系。在我的假期中,他湊巧來探望我們。他在同我母親和大哥的談話中,問起我的學業。他曉得我在薩瑪爾達斯學院讀書,便說:“時代變了。如果你們不受适當的教育,不要指望繼承令尊的衣缽。既然這個孩子還在繼續求學,你們應當使他能夠保持令尊的衣缽。他得念上四、五年的書,才能夠得到學士的學位,而這充其量只能使他有資格謀求月薪六十盧比的職務,帝万可是當不成了。如果他也象我的儿子一樣去學法律,時間就更長了。等他畢業的時候,一定有不少律師在競爭著帝万的職位。我想倒不如送他到英國去留學。我的儿子柯華爾朗說,做律師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出三年他就可以回來了,費用也不過四、五千盧比。你想想一個剛剛從英國回來的律師該是多么時髦啊!那時用不著他去謀求,帝万的職位就會送上門來。我极力主張你們今年就把穆罕達斯送到英國去。柯華爾朗在英國有很多朋友,他會寫介紹信給他們,穆罕達斯在那里不會有什么困難的。” 約希吉1——我們常常是這樣稱呼年老的馬福濟·達維的——轉過來用誠懇的口气問我說:“与其在這里念書,你不是更愿意到英國去嗎?”自然,這是我再歡迎也沒有的了。我本來就擔心學校的功課難,所以听到這個建議便高興得跳起來,并說要送我去,愈早愈好。不過要想很快通過考試,卻不是那么容易。好不好把我送去學醫呢? 我哥哥打斷了我的話說:“父親不喜歡學醫。他說過:我們毗濕奴信徒不應當做解剖尸体的事。父親希望你當律師。” 約希吉附和地說:“我倒不象甘地吉那樣反對當醫生。我們的《沙斯陀羅》2并不反對行醫。不過你要得了醫科學位,也當不了帝万,而我卻希望你將來能當個帝万,或比帝万更好的職位。只有這樣,你才能擔起照顧你們這個大家庭的責任。這個時代變化很快,而且一天比一天艱難。所以做律師倒是一個很好的打算。”他轉過面來對我母親說:“現在我該告辭了。仔細考慮一下我的意見吧。我希望下一次再來的時候,能夠听到你們准備讓他去英國的消息。如果需要幫點什么忙,務必叫我知道。” 1參看卷首英譯者前言的譯注。
得到母親的許可和祝福以后,我便歡歡喜喜地到孟買去,离別了我的妻子和一個几個月的嬰儿。然而一到孟買,便有几個朋友告訴我哥哥,說印度洋在六、七月間風浪很大,因為這是我的初次航行,他們要我等到十一月再走。還有人說最近有一艘輪船遇到暴風而沉沒了。這使我哥哥感覺不安,他不肯冒險讓我馬上動身,他把我安置在孟買的一個朋友那里,便回拉奇科特去做他的事情去了。他把我的旅費委托給我的妻兄保管,并吩咐一些朋友在我需要的時候盡可能給我一些照料。 我在孟買度日如年,常常做夢去英國。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种姓里的人對于我出國一事便議論紛紛。那時還沒有哪個莫德·班尼亞种姓的人去過英國,如果我居然去了,我得加以說明:他們召開了一個种姓會議,傳我出席。我參加了。我當時如何突然鼓足了勇气到那里去,我實在不明所以。但是我無所畏懼、毫不猶豫地出席了那次會議。賽德——我們族里的族長——是我們的一個遠親,而且和我父親相處很好,這時卻厲聲對我說: “照本族的意見,你去英國的打算是不妥當的。我們的宗教禁止航海遠行。我們還听說到了那里如果不損害我們的宗教,便無法生活。去的人不得不和歐洲人同飲食!” 我回答說:“我并不認為到英國去是違背了我們的宗教。我到那里的目的是求學深造。而且我已庄嚴地答應我母親不做你們最害怕的三件事。我相信我的誓言能保障我的安全。” “但是我們要告訴你,”那位族長反駁道:“在那里要保持我們的宗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同你父親的關系,你應當听從我的忠告。” “我知道那些關系,”我說道:“而且我把您當作我的長輩看待。但是這件事我無能為力了,我不能改變我去英國的決心。先父的朋友和顧問是一個很有學同的婆羅門,他并不反對我去英國,而家母和家兄也都准許我出國留學。” “可是你竟敢不顧本种姓的命令嗎?” “我實在沒有辦法。我想种姓本身不應當干預這件事。” 這話激怒了那位族長。他斥責我,但我坐著不動聲色。于是他便宣布他的命令:“從今日起,這孩子不應當被看作是本种姓的人了。誰要是幫助他或到碼頭去給他送行,就得交納一盧比四安那的罰款。” 這個命令對于我并沒有影響,我起身向那位族長告別。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哥哥會有什么反應。幸而他還很堅定,寫信對我保證:不管那位族長的命令,他還是准許我出國。 然而這件事使我更急于要走。万一他們對我的哥哥施加壓力發生了效果,那又怎么辦?誰能擔保不發生意外的事情?我正在為這种處境發愁的時候,听說有一位朱納卡德的律師被召要到英國去執行業務,將于九月四日乘船啟程。我去見我哥哥囑托照應我的朋友們,他們也都同意我不應當錯過同這位律師作伴的机會。時間已很匆促,我打電報請示我哥哥,他回電表示同意。我便向我的妻兄索取旅費,可是他竟提到那位族長的命令,說他擔當不起喪失种姓身分的處分。我只好另找我家的一個朋友,要求他暫墊旅費和零用錢,并請他向我哥哥索還墊款。這位朋友不但滿足了我的要求,而且還鼓勵了我一番。我很感激他。我立刻拿出一部分錢去買船票,然后准備行裝。還有一個朋友對航行很內行,他替我把衣服等物都准備停當。有一些衣服我還喜歡,有一些我根本不喜歡。領帶我后來很愛用,當時卻很厭惡。有一件短甲克我看很不庄重。但是當時一心要到英國去,這一切都管不了許多了。至于所攜帶的食物,則足夠旅程之用而有余。我的朋友們幫我訂的艙位和朱納卡德那位律師特立安巴克萊·馬茲慕達先生同一個房間。他們還把我介紹給他。他是一個上了年紀而飽經世故的人。我那時只有十八歲,初出茅廬,毫無經驗。馬茲慕達先生告訴我的朋友們不用為我操心。 九月四日我終于离開了孟買遠航了。 我在船上一點也不覺得暈船。但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我卻感到局促不安。我對侍者講話都覺得難為情。我很不習慣用英文講話,而除了馬茲慕達先生以外,所有二等艙的乘客都是英國人。我不敢和他們交談,因為當他們和我談話的時候,我簡直听不懂他們說些什么,即使听懂了,我也回答不了。我得先在心里打好腹稿才講得出口。我不曉得怎樣使用刀叉,而且不敢問明菜單上有哪些素菜。所以我一直不敢到餐廳里去吃飯,總是叫到房間里來吃,而這些菜主要的全是甜品和水果,這些東西我自己都帶了。馬茲慕達先生卻沒有什么困難,他和每一個人都合得來。他常常在甲板上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我卻成天躲在房里,只有等到人很少的時候,才敢走上甲板。馬茲慕達先生一直勸導我多和乘客們來往,多和他們隨便談談。他告訴我,當律師的應有懸河之口,還為我敘述他的業務經驗。他勸我利用每一個可能的机會講英文,不要怕講錯,因為這對于應用一种外國語言顯然是無可避免的。然而怎么說我也克服不了我的羞澀。 有一個英國旅客待我很好,他拉我攀談起來。他的年紀比我大。他問我吃了什么,做什么的,上哪儿去,為什么害羞等等一連串的問題。他還勸我到餐廳吃飯。他笑我堅持不吃肉,當我們經過紅海的時候,他用一种友好的口吻說:“現在當然不成問題,但是到了比斯開灣,恐怕你就得修正你的決定了。而且英國是那么冷,如果不吃肉就無法生活。” “可是我听說人們不吃肉也能在那里生活,”我說道。 “我告訴你,這是瞎扯,”他說。“就我所知,那里的人沒有一個不吃肉的。難道你不明白我并沒有叫你喝酒嗎,雖然我自己是喝酒的?可是我認為你應當吃肉,因為不吃肉便活不下去。” “我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經庄嚴地答應了我母親不吃肉,所以我連想都不敢想要吃肉。如果不吃肉确實活不了,我宁肯回印度去,也不能因為要在那里住下去而吃肉。” 我們終于進入了比斯開灣,然而我并不覺得需要吃肉或喝酒。有人勸我准備一些不吃肉的證件,我就請那位英國朋友給我開一份,他高興地給了我一份證書,我把它珍藏了很久。然而后來我知道連肉食者也可以弄到這种證書,它對于我就完全喪失了它的魅力了。如果我說的話都不能算數,弄到一份證書又有什么用呢? 不管怎樣,就我記憶所及,我們終于在一個星期六到達了南安普頓。我在船上穿的是一套黑西服,朋友們給我買的那套白法蘭絨,我是特意留到上岸時才穿的。我原來以為上岸的時候穿白衣服比較体面,所以我就穿上了那套法蘭絨衣服。那時已經是九月的最后几天了,上岸以后才發現只有我一個人穿這种衣服。我把所有的衣箱和鑰匙都交給格林德利公司的代理人托運,因為我看見很多人都是這樣做的,自己也就照辦了。 我帶了四封介紹信,分別給皮·捷·梅赫達醫師,達巴特朗·蘇克拉先生,蘭吉特辛吉親王和達達巴伊·瑙羅吉。船上有人勸我們住到倫敦的維多利亞旅館。馬茲慕達先生和我都接受了這個意見住到那個旅館里去。只有我一個人穿白衣服這件事,使我越想越不好受。到了旅館以后才曉得我的東西要到第二天才能夠從格林德利公司那里取出來,因為那天正是星期天,這使我更為局促不安。 我在南安普頓給梅赫達醫師發了一封電報,他當天晚上八點鐘左右便來看我。他熱烈地歡迎我,卻笑我還穿著法蘭絨的衣服。我們談話的時候,我無意中拿起他的禮帽,要試試它多么光滑,因為不懂得紋理,竟用手把絨毛弄亂了。梅赫達看見我這种行為,多少有些生气。他想阻止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這件事是對于未來的一個警告,這是我學習歐洲禮節的第一課。梅赫達醫師幽默地給我詳細講解起來,他說:“不要摸別人的東西:第一次見面,不要象我們在印度常常做的那樣問許多問題;不要高聲講話;對別人講話的時候,不要象我們在印度那樣老是稱呼他‘先生’1;只有仆人和屬下的人才這樣稱呼他們的主人。”諸如此類。他還告訴我住旅館很花錢,勸我最好住在私人的家里。我把這事情拖到星期一才考慮。 1英文Sir還含有“老爺”之意——譯注。
星期一那天梅赫達醫師到維多利亞旅館來,以為我還住在那里。他發現我們已經搬走了,找到了我們的新址,便到我們的住處來看我。我因為不懂事,在船上染了癬病。在船上我們老是用海水洗衣服和洗澡,肥皂使不上。可是我卻偏偏要用肥皂,以為用肥皂才能表示自己有文化,結果是不但沒有把皮膚洗干淨,反而弄得混身油膩,因此長了癬。我指給梅赫達醫師看,他教我用醋酸洗滌。我還記得醋酸怎樣辣得我痛叫起來。梅赫達醫師看了我的房間和陳設,搖著頭說:“這個地方不行。我們到英國來,与其說是為了求學,不如說是為了取得一點英國人的生活和風俗習慣的經驗。為了這個緣故,你應當和英國人家住在一起。但是在這以前,我想你最好跟某某人當一下學徒,我帶你去吧。”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意見,又搬到一位英國朋友那里去住。他為人极其和藹体貼,把我當弟弟看待,教導我英國人的規矩禮俗,使我習慣于用英文談話。但是我的飲食卻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吃不下用開水煮過的不擱鹽或香料的青菜,主婦不知道應該給我煮些什么才好。早餐的麥糊倒還可口,但是午飯和晚餐我總是吃不飽。那位朋友不斷勸我吃肉,然而我總是以已有誓言為理由略加說明,然后默不作聲。午飯和晚餐都有菠菜和面包,還有果子醬。我是一個能吃的人,胃口也很大,但是我只吃兩三片面包,不好意思多要,因為多要好象是不對的。況且午飯和晚餐都沒有牛奶。有一次那位朋友發急了,坦白地對我說:“如果你是我的親弟弟,我就會送你回國。你母親既不識字,也不了解這里的情形,在她面前發的誓言有什么价值?這根本不是什么誓言,法律上也不會加以承認。堅守這种誓言是純粹的迷信。我要告訴你,你這樣執拗在這里不會得到什么好處。你承認你吃過肉,而且覺得好吃。你在絕對不需要的地方倒吃了,現在到了必須吃肉的地方來了,你卻不吃。真是令人不解!” 然而我還是堅定不移。 那位朋友還是日夜絮絮不休地勸導我,但是我始終以否定的態度面對著他。他愈爭辯,我愈固執。我每天禱告,求上帝保佑,果然發生效驗。我對上帝并沒有什么觀念,這是信仰的作用,這种信仰的种子是那位善良的保姆蘭芭种下的。 有一天那位朋友開始給我讀起邊沁的《功利論》來。我簡直如墜入五里云霧中:其文字之艱澀使我無法理解,他便為我解釋起來。我說:“請原諒我吧,這些深奧的東西我實在捉摸不住。我承認人需要吃肉,但是我不能破坏自己的誓言。我不能爭論這個問題,我明白爭也爭不過你。請你把我當作一個傻瓜或固執的人饒了我吧。我很感激你對我的愛護,我知道你确實希望我好。我也知道你再三啟導我這個問題,是出于你對我的關怀,但是我沒有辦法。誓言就是誓言,它是不能違背的。”那位朋友惊訝地望著我。他把書合起來,說道:“好吧,我不再和你爭辯了。”我听了很高興。他果然不再討論這個問題。然而他并沒有終止對我的擔憂。他既抽煙又喝酒,但是從來不要我抽煙喝酒。事實上,他倒叫我別抽煙別喝酒。他所擔心的一件事是:別讓我的身体因為不吃葷而衰弱,從而不會感覺在英國那么自在。 這就是我一個月的學徒生活。那位朋友的家是在里奇蒙,一個星期最多只能上倫敦一兩次。梅赫達醫師和達巴特朗·蘇克拉先生因此決定我應當寄居在某一家庭里。蘇克拉先生看上了西肯新敦一個英印混血种的家,就把我安置在那里。主人是個寡婦。我把我的誓言告訴了她。這位老太太答應适當地照顧我,我就在她家里住下來了。我在這里也几乎是挨餓的。我已寫信回家去要一些糖果和其他家鄉風味的食品,可是還沒有寄到。這里樣樣東西都是淡而無味。這位老太太每天都問我喜歡不喜歡她做的飯菜,可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我還是象從前一樣的難為情,不敢索取比人家所給我的更多的東西。她有兩個女儿,她們總是多拿一兩片面包給我。但是她們不知道,一大塊面包也不一定填滿我的肚子。 然而現在我總算安定下來了。我還沒有開始正規的學習。由于蘇克拉先生的提示,我這時候才開始讀起報紙來。我在印度從來沒有讀過報紙,但是在這里,我已養成了經常讀報的習慣。我常常瀏覽《每日新聞》、《每日電訊》和《保爾·瑪爾公報》。這大約要花一個鐘頭。因為閒著,我便出去到處走走,想找一家素食館。那位主婦曾告訴過我市區里是有這种地方的。我一天要走十英里到十二英里,找一家便宜的館子暢暢快快地吃面包,可是總是不滿足。有一次我在閒逛的時候,無意中在法林頓街發現了一家素食館。這個發現所給我的快樂正如一個孩子得到了他心愛的東西一樣。我正想進去的時候,看見門邊的玻璃窗里陳列著一些出售的書,其中有一本是薩爾特的《素食論》。我花了一個先令買了這本書,便一直走進餐廳里去。這是我到英國以來稱心如意的第一餐。上帝終于給我援助了。 我把薩爾特的書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印象很深。自從讀了這本書的那一天起,我可以說是變成了一個知所抉擇的素食者了。想起我在母親跟前發誓的那一天,不禁感慰交集。我從前不吃肉的動机是忠于真理和履行誓言,但同時卻又希望每一個印度人都成為肉食者,我自己也盼望著終有一天也可以公開地、自由地吃肉,并且勸導別人也吃肉。現在我已經選擇了素食,宣揚素食便成為我今后的使命了。 我對素食的信仰越來越增長。薩爾特的書擴大了我研究飲食的興趣。我到處搜羅并閱讀一切有關素食的書,其中有一本是霍華德·威廉斯的《飲食倫理學》,是一部“自古迄今人類有關飲食著作的傳記史”。這本書力圖說明,自畢達哥拉斯1和耶穌到現代的一切哲學家和先知,無一不是素食者。安娜·金世福醫師的《飲食善方》也是一部引人入胜的書。艾林生醫師關于衛生和健康的許多著作也很有幫助。他提倡一种以正規飲食治療病人為基礎的治療制度。他自己就是一個素食者,他給病人開的方子也是嚴格的素食。讀了這一切著作以后,飲食實驗在我的生活中占据了一個重要的位置。開始作這些實驗的時候,主要考慮的是健康問題,但是后來宗教便成為凌駕一切的動机了。 1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582—507B.C.)是紀元前第六世紀希腊的哲學家——譯注。
1英國金幣,一個基尼(Guinea)等于二十個先令——譯注。
希望沒有人會想象我對跳舞和其他類似的体驗是我一生放縱的一個階段。讀者也許已經注意到,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還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在那個迷戀于逸樂的時期里,就我自己來說,還是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自我反省。我花的每一個銅板都記了賬,而且我的開銷都是經過細心計算的。每一個細小的項目,象公共汽車費,郵費,買報紙的一兩個銅板,全部登入賬目里,每晚入睡以前結算一次。這种習慣我一直保持下來,而且我明白,我雖然經手處理過數達几十万的公共基金,卻能夠在開支方面做到嚴格的節儉,不但沒有負債,而且在我領導的運動中,總是有盈余,就是由于養成這种習慣的結果。希望每一個青年人從我這里學得一點經驗,對于每一樣收支都能夠記入賬目,我相信他會和我一樣得到好處。 正是由于我嚴密注意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才明白需要節儉。所以我決定將我的開支減少一半。我的賬目中,車票的支出很多。因為我寄住在人家的家里,每個星期照例要付一次賬。有時還要請東家的人上上館子和參加一些集會。這一切都使車錢的負擔加重,尤其是邀請的如果是一個女朋友,照規矩說得由男方支付所有的費用。而且在外面吃飯也是一筆額外的開銷,因為即使不在家里吃飯,每星期應付的伙食費也不好扣除。我覺得這些項目都可以節省下來,由于錯誤的禮節觀念而開支的錢也可以省掉。 于是我便決定自己租房子住,不再作別人家里的寓公,而且斟酌工作需要,隨時遷移,以便獲得新的經驗。我所選定的新居离工作地點只有徒步半小時的距离,這樣,車費就可以省下了。以前我無論到什么地方總要坐車,要散步就得另外找時間。這個新的辦法把散步和經濟結合起來了,既可以節省車錢,每天還可以步行八至十英里。我在英國期間,實際上沒有害過什么病,而且身体還相當強壯,主要的就是由于養成了這种長時間步行的習慣。 就這樣我租下了一套房子;一間會客室,還有一間寢室。 這是第二階段,第三階段還在后面。 這些改變給我省下了一半的開支。可是我怎樣利用時間才好呢?我知道法學考試用不著讀多少書,所以我倒不覺得時間逼促。我一直很擔心的倒是我的英文程度。李立先生(以后為弗立德烈爵士)“念完大學再來找我”的話還縈繞在我的耳際。我想我不但要爭取做一個律師,還應該弄個學位才好。我了解了一下牛津和劍橋大學的課程,還請教了几個朋友,我發覺如果我選定這兩個地方的任何一個,那就得有更大的開銷,在英國住的時間還要比我所准備住的長得多。有一個朋友建議說,如果我真想過一過高深的考試的癮,我就得參加倫敦大學的入學考試。這樣,我就得大大用功一番,并且會大大地增加一般的知識,而無需花費多少額外的開支。我覺得這個意見很好。然而課程表卻嚇住了我。拉丁文和一种現代外文是必修科!我怎么弄得了拉丁文?可是那位朋友极力主張念拉丁文,他說:“對于律師來說,拉丁文是很有价值的。懂拉丁文對于了解法律書籍非常有用,而且羅馬法的一篇論文就完全是拉丁文。此外,懂得拉丁文,要精通英文就更容易了。”我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決定不顧一切困難要學會拉丁文。法文我是已經開始學了,我想這應該算是現代語文吧。我參加了一個私人開設的大學預備班。這种考試每半年舉行一次,我只有五個月的時間進行准備。對我來說,這几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追求變成一個英國紳士的愿望,使我成為一個認真的學生。我訂了一個很精密的時間表;然而無論是我的智力還是記憶力,都不容許我在這個時間內除了別的課程,還能應付拉丁文和法文。考試的結果是,拉丁文不及格。我覺得很可惜,但是并沒有失掉信心。我已嘗到了拉丁文的滋味,而且我還認為我的法文好得多,可以再參加一次考試,我還想在理科方面選一門新課。化學我本來念過,但是因為缺乏實驗,所以沒有什么吸引力,不然,學起來一定是极有趣味的。這是印度各校的一門必修科,所以上一次我就選定這門課程參加倫敦大學入學考試。可是這一回我不選化學而改選熱光學,据說比較容易,而且我發覺确實如此。 為了准備另一次考試,我竭力使自己的生活更加簡化起來。我感到我的生活方法和我的家境是不相稱的。我一想到我那不斷奮斗的哥哥,總是慷慨地把我所需要的錢一筆一筆地寄來,心里就很難過。我看見有很多每月只花八至十五英鎊的學生,功課都很好,我眼前有很多生活簡朴的事例。我遇見過不少貧苦的學生,他們的生活比我差得多。其中有一個學生住在貧民窟里,他以每星期兩個先令的租金租了一個房間,每頓飯只花兩個便士,從羅哈特便宜的可可間買一點可可茶和面包充饑。我要學他自然是困難,但是我覺得我由兩個房間改住一個房間,有時在家里自個儿燒飯吃,肯定是可以做到的。這樣,一個月就可以節省四、五英鎊。我還讀了几本論述如何過簡單生活的書。我放棄了那套房間,改租單房,買了一個火爐,開始在家做起早飯來了。一頓早飯花不了二十分鐘,因為只要煮麥片粥和可可茶就行了。中飯我是在外邊吃的,晚飯則在家里吃面包和可可茶。這么一來,我一天只要花一個先令三個便士就行了。這個時期也是我最用功的日子。簡單的生活使我有充足的時間學習,于是我的考試及格了。 讀者不要以為這樣的生活使我很難堪,其實這种改變倒使我的精神和行動得以協調,這也更加适合于我的家庭經濟。這樣,我的生活就一定會更加率真,精神上也感到了無限的歡樂。 當我更深一步探索自己的時候,我越發感覺內心外情都需要有所改變。當我的開支和生活方式一有了變動,甚至在這种變動以前,我就開始調節我的飲食了。我知道論述素食主義的許多作家曾經非常細致地從宗教、科學、實踐和醫藥方面著手探討過這個問題。從倫理學的觀點上說,他們得到的結論是:人之所以超越于下等動物,倒不在于前者必須以后者為食,而是高級動物必須保護低級動物,兩者之間須有互助,一如人与人之間的關系。他們還指示這樣的真理:人們之所以飲食并不是為了享受而是為了生存。于是他們就有人据此建議并身体力行:不但不吃葷,而且不吃雞蛋不喝牛奶。有人從科學的觀點出發,得出結論說:人体結构表明,人本來不是需要烹調,而是一种吃果子的動物;他只能吃他母親的奶,等他長出牙齒了,便開始吃硬食物。從醫學上說,他們的意見是:不吃所有的香料和醬料。根据實踐和經濟的說法,他們則表明,素食是最省錢的。這一切見地對我都有影響,在素食館我遇到過所有這些類型的素食主義者。英國有一個素食者協會,而且由這個協會出版了一种周刊;我訂閱了一份,參加了這個協會,而且不久還成了協會執行委員會的委員。就在這里,我同那些被認為是素食主義的著名人物有了往來,并且開始了我自己關于飲食方法的体驗。 我不再吃特意從國內帶來的糖果和香料了。想法一轉變過來,對于香料的嗜好就逐漸消逝了,現在我用開水煮熟的菠菜,吃得津津有味,可是以前我在里奇蒙吃過,卻是淡而無味。這許多實驗教訓了我,真正嘗到滋味的并不是舌頭而是心情。 經濟上的考慮當然還是一直在我的腦子里盤算著。當時流傳著一种看法,認為茶和咖啡是有害的,主張喝可可。而我呢,我相信一個人只應該吃那些有益于身体的東西,因此當然不再喝茶和咖啡,而代之以可可。 在我經常光顧的那几家餐館里,都分兩部分。一部分是由那些景況相當好的人光顧的,有各色各樣的菜,任人自由選擇按价支付,這樣每頓飯總得花上一兩個先令。還有一部分只有三道菜和一片面包,每頓飯六個便士。在那些嚴格節約的日子里,我通常是在第二部分吃飯。 和這些主要的實驗同時進行的,還有很多小實驗;例如有時不吃淀粉質的食物,有時只靠面包和水果生活,有時又只吃奶酪、牛奶和雞蛋。最后這一种實驗是值得記述的。這种實驗延續不到半個月。那些主張不吃淀粉質食物的改革者對雞蛋有很高的評价,認為雞蛋不是葷菜。吃雞蛋對于生命顯然是沒有損害的。我就是听信了這种說法,而不顧我的誓言吃起雞蛋來。可是這种荒唐究竟是片刻的事。我不愿意對這誓言加上什么新的解釋。母親為我監誓所作的說明我還記得。我知道她所指的葷菜包括雞蛋。而當我一發現這誓言的真諦,我就不再吃雞蛋,而這實驗也就放棄了。 對于這种說法,有一個很好的論點是值得一提的。我在英國听見有三种葷菜的定義。第一种是說,所謂葷菜僅指禽獸的肉而言,凡是接受這种定義的素食者都不吃禽獸的肉,但是吃魚,更不必說雞蛋了。第二种定義是說,所謂葷菜系指一切動物的肉而言。這么說來,魚當然不能吃了,可是雞蛋是可以吃的。第三种定義是把一切動物的肉及其所有的附產品都包括在葷菜之中,因此也包括了雞蛋和牛奶。如果我接受第一种說法,我不但可以吃雞蛋,而且還可以吃魚。然而我相信我母親的定義就是我應當遵循的界說。所以如果我要恪守誓言,我就不該吃雞蛋。因此我就這樣做了。這是一個難題,因為仔細追究就會發現,即使在素食館里,有好多菜都包含著雞蛋。這就是說,除非我确實知道了,我就得通過令人難堪的過程來弄清楚某個特殊的菜是否含有雞蛋,因為有許多布丁和糕點是离不開它們的。雖然,為了分清什么該吃,什么不該吃,引起了這种困難,它卻簡化了我的伙食。這种簡化本身卻又使我煩惱,因為這樣一來有很多我所喜歡的食品都得放棄了。這些困難只不過是正在消逝的東西,因為嚴格遵守誓言產生了一种顯然更加健康、精美而永恒的內在滋味。 然而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面,那是關于另一個誓言。但是誰敢損害上帝所保護的人呢? 這里不妨談一談對各种誓詞的解釋。對于誓詞的解釋一直是世界上爭辯不休的丰富的論題。不管這誓詞多么簡明,人們總是按自己的意圖加以歪曲。這种人在社會上各個階層里都可以碰到,從富人到窮人,從王公貴族到鄉下農民。自私自利使他們色盲,他們以模棱兩可的中庸之道欺騙了自己,也企圖欺詐世人和上帝。有一個金科玉律,那就是誠心接受監誓者對于誓詞所作的解釋。另一個辦法是,如果可能有兩种解釋,那就接受弱者一方的解釋。拒絕了這兩個辦法,就會引起起源于不誠實的爭吵和罪惡。只有追求真理的人,才易于遵循這個金科玉律,他不需要尋求深奧的解釋。我母親關于葷菜的說法,按照這個金科玉律,對我來說該是唯一的真理,而不是我的比較廣泛的閱歷或引以自豪的比較丰富的知識可能教導我的那种說法。 我在英國的体驗是由經濟和養生之道的觀點所指導的。這個問題的宗教方面在我到南非進行全力的体驗以前并未加以考慮,這在以后還要談到。雖然,一切方面的种子在英國的時候就种下了。 一個改宗者對于他所信奉的新教的熱情,往往比一個從小就信奉那种宗教的人還大得多。素食主義當時在英國是一种新的信仰,對我來說也是這樣,因為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我原是以一個被說服的肉食者到那里的,但是后來卻是有意識地改變成為一個素食者。怀著滿腔新信徒對于素食主義的熱忱,我決定在我的住宅區貝斯瓦特成立一個素食俱樂部。我邀請住在這個地區的艾德溫·安諾德爵士擔任俱樂部副主任。《素食者》主編奧德菲爾德博士擔任主任,我自己則擔任秘書。這個俱樂部活動了一個時候,但是過了几個月便結束了。因為按照我定期遷居的習慣,我离開了那個地區。可是這次簡短而謹慎的經驗卻給了我一點點組織和經管社會團体的鍛煉。 后來我被選為素食者協會執行委員會的委員,我決定參加該委員會的每一次會議,可是我總感覺舌結說不出話來。有一次奧德菲爾德博士對我說:“你同我講話很自然,可是在委員會的會議上,你為什么從不開口呢?你是一只雄蜂吧?”我很欣賞這個揶揄。蜜蜂是很忙碌的,雄蜂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懶漢。在這些會議上,當大家發表意見時,我卻坐在那里一言不發,這并不是一件小小的怪事。倒不是我從來就不想講話,但我總是不知如何表達自己,在我看來,其他所有的委員都比我懂事得多。有時正當我鼓起足夠的勇气想要發言的時候,大家又常常開始討論另一個新問題了。這种情形延續了一個很長時期。 正在這時候,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引起了爭論。我以為缺席是不應當的,而且感覺到投一張沉默的票是一种懦弱的表現。這場爭論是這樣引起的。協會的主席希爾斯先生原是泰晤士鋼鐵工厂的老板,他是一個清教徒,協會的生存可以說實際上是依靠他的資助。委員會的很多委員多多少少都是受他庇護的。享有素食者聲譽的艾林生醫師也是委員會成員之一。他是當時新興的節制生育運動的倡導者,并在工人階級中間宣傳節育方法。希爾斯先生認為這些方法正是要在道德的根蒂上開刀。他以為素食者協會的宗旨不僅是在講飲食,而且還應該進行道德改革,因此象艾林生醫師這樣一個持有反清教徒觀點的人,就不應當被容許留在協會里,因此建議開除他的會籍。這問題深深引起了我的關怀。艾林生醫師關于人工節育的方法,我以為這种觀點是危險的。我還相信希爾斯先生作為一個清教徒,是有權利加以反對的。我對希爾斯先生的為人和他的慷慨也很尊敬。然而僅僅因為有人不承認清教徒的道德觀念為協會的宗旨之一,就把他從素食者協會排除出去,我認為這种做法是很不合适的。希爾斯先生關于從協會中開除反清教徒的看法是他個人的觀點,和協會所宣布的只是提倡素食并非倡導什么道德制度的宗旨是不相干的。所以我認為任何一個素食者,不論他對于其他的道德具有什么看法,都可以成為協會的會員。 委員會中還有別的委員和我持有同樣的看法,但是我覺得有必要親自表示我自己的意見。怎樣表示法倒是一個問題。我沒有勇气講出來,因此決定把我的想法寫下來。我就帶著這份書面的東西去參加會議。就我所記得的,我當時甚至連宣讀它的能力也沒有,主席不得不找人代讀。艾林生醫師那天是失敗了。這樣,在這類問題的斗爭中,第一個回合我就發現自己是在失敗者這一邊了。然而我以為我所做的是正當的,并以此自慰。我還依稀記得這事情發生過后,我就向委員會提出辭呈了。 我在英國的整個時期,一直保持了這种羞澀。有時我去作應酬性的拜訪,如果在座的有半打以上的人,甚至也會使我說不出話來。 有一次我和馬茲慕達先生一齊到文特諾去。我們住在那里一個素食者家里。《飲食倫理學》的作者霍華德先生也住在這一個避暑盛地。我們見過他,他邀請我們到一個會上去為提倡素食講演。我已明白在會上念講稿的做法并不被認為是不合适的。我知道有很多人為了講話前后連貫而簡洁,是這樣來表達他們自己的。即席講話對我來說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我就把我的講稿寫下來。我在會上站起來宣讀,可是讀不出來。我的眼睛變得朦朧了,而且我還發抖,雖然我的講稿總共不過一頁。馬茲慕達先生不得不代我宣讀。他自己的講話不用說是很漂亮的,博得了不少掌聲。我自己感到很難為情,心里為自己的無能而悲傷。 我在英國作公開講話的最后一次努力是在我离英返國的前夕。可是這一次我還是鬧了笑話。我邀請我的索食朋友們到前邊談過的賀爾朋飯店去吃飯。我對自己說:“素餐當然只能在素食館里吃。可是為什么不可以到一家非素食飯店去吃呢?”我就同賀爾朋飯店的經理商量,要他准備一桌嚴格的素席。應邀赴宴的素食者為這個新的實驗歡呼不已。一切宴會原是為了歡樂,但是西方已把它發展成為一种藝術。這种宴會是用喝采、音樂和講演來進行的。我所舉行的小小的宴會也少不得要有一些這一類的表演,所以也有講演。輪到我講話的時候,我站起來發言。本來我已經想好了只消几句話就可以講完的腹稿。可是講了第一句話,第二句就講不出來了。我讀過關于艾迪遜的故事,他在英國下議院開始他的處女發言時,重复“我想”1三次,后來再也講不下去了,便有人站起來開玩笑說:“這位先生想了三遍,可是什么也沒有想出來。”我原想引用這個逸話發表一通幽默的講演。所以我就開始講起來,可是欲吐還休。我本來打算講得幽默有趣,一想卻又完全想不起來,弄得自己貽笑大方。“謝謝你們,先生們,謝謝你們好意地接受了我的邀請”。我突然說了這句話就坐下來了。 1原文I conceive 的conceive還有一個含義是怀孕,這里有雙關之意,但中文很難恰當地譯出來——譯注。
四十年前,到英國去留學的印度學生還比較少。他們有一种習慣,就是要裝成單身漢的樣子,雖然他們有的已經結婚了。英國的中學生和大學生都是未婚的,他們以為念書和婚姻生活是不能并行的。印度古代的好日子,也有這樣的習俗,那時候的學生叫做“波羅摩恰立”1。但是到了近代,我們卻有了童婚制度,這在英國是聞所未聞的。因此,旅居英國的印度青年都不好意思承認他們已經結婚了。還有另一個不敢吐露真情的原因是:如果事實被人知道了,那些年青人便不可能和他們所寄寓的那個家庭的年青姑娘一同出去玩或者嬉戲了。嬉戲是不算什么的,做父母的甚至還加以鼓勵;而且由于每一個青年人都得選一個配偶,男女青年的那种聯系在那里倒是必要的。然而,如果印度青年一到英國就縱放于這种關系之中——這對英國青年來說是很自然的,其結果很可能是不堪設想的,正如我們所常常發現的。我見過有一些印度青年經受不住這种誘惑,因為常和英國女孩子在一起游玩而過著一种不誠實的生活。和女孩子游玩在英國青年來說,雖然是不算什么,但對于印度青年,實在不妙。我自己也受了他們的傳染,毫不遲疑地冒充自己是一個單身漢,雖然我已是有婦之夫,而且早已做了父親。可是我這樣自欺欺人,并不覺得有什么快樂。只是由于我的謹慎和羞怯,才使我沒有陷入更深的水火之中。如果我不講話,沒有那個女孩子會愿意和我交談或陪我出去走走的。 1“波羅摩恰立”(brahmachari)即遵守“波羅摩恰立亞”的人,即完全自制的人。參見二十頁注2。
我在英國第二年末,碰見兩個通神論者。他們是兩兄弟,而且都是未婚的。他們對我談起《紀達圣歌》1。他們正在閱讀艾德溫·安諾德爵士翻譯的《天府之歌》,請我和他們一起讀原文。我覺得慚愧,因為我并沒有讀過那首圣歌的梵文或古遮拉特文。我不得不告訴他們我沒有讀過《紀達圣歌》,可是我很愿意和他們一起讀,雖然我的梵文知識很有限,我希望我對于原文的理解足以使我鑒別譯文是否有訛誤之處。于是我開始和他們讀起《紀達圣歌》來,其中第二章有這么几行,給我印象很深,而且到現在還縈繞在我的耳際: 人如果注意感覺之物,那就將 受它的誘惑;誘惑生愛好, 愛好煽起欲火,欲火置一切于不顧; 藩篱既破,浩气無存, 終至精神喪失, 身心同歸于盡。 1這里指的是《紀達-戈文達圣歌》(Gita-Govinda),据說是十二、三世紀的時候由一位抒情詩人賈亞-德瓦(Jaya-deva)寫下的歌頌黑天(Krishna)早年的牧牛生活,戈文達系黑天的別名——譯注。
1原文為Nirbala ke bala Rama,是蘇爾達斯(Surdas)著名的贊美詩的复句,直譯為“他給無助者以幫助,給弱者以力量”。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納拉揚·亨昌德羅到英國來了。我早就听說他是一個作家。我們在印度國民協會曼宁小姐的家里和他見面。曼宁小姐知道我不擅長交際。每次我到她那里總是默默地坐著,除了回答別人的問話,自己從來不作聲。她把我介紹給納拉揚·亨昌德羅。他不懂英文。他的服裝很古怪——一條笨拙的褲子,一件皺褶不堪而肮髒的波希人穿的1褐色衫子,既沒有領帶,也沒有領結,還戴著一頂有繸子的絨帽。他留了一下巴的長須。 1波希人(Parsi)大部分聚居于孟買,源出波斯,皮膚白晰,信奉拜火教,善經商——譯注。
1馬哈爾希·德文特羅納斯·泰戈爾(Maharshi Devendranath Tagore)是印度現代最偉大的愛國詩人羅賓特羅納斯·泰戈爾(1861—1941年)之父,以進行社會和宗教改變著稱——譯注。
1dal是印度人日常吃飯必備的黃豆湯,豆粒很小,為印度特產——譯注。
1“拖地”(dhti),一塊寬長的白布,一般印度男人纏在身上當褲子用——譯注。
1890年巴黎舉行過一次大博覽會。關于這次博覽會詳細的籌備情況,我早就從報刊上讀到了,而且我也有一种熱切的心情想去看看巴黎。因此我以為最好是一舉兩得,就在這個時候去巴黎。這個博覽會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座高達1,000英尺左右、完全用鋼鐵建筑的埃菲爾塔。博覽會中當然還有很多有趣的東西,但是這座鐵塔是最突出的,因為那時人們還以為這么高的建筑物是不可能安然屹立于地上的。 我早就听說巴黎有一家素食旅館,我就在那里開了一個房間,住了七天。我的開銷盡量做到省錢,包括到巴黎去的旅程和到那里以后的參觀游覽。我在巴黎出門大都是步行,我有一張巴黎的地圖和博覽會的路線圖和指南,這些工具要指導一個人去主要的街道和名胜古跡,是綽綽有余的。 關于這個博覽會,除了規模宏偉和內容繁雜以外,我是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我還清楚記得埃菲爾塔,因為我曾攀登過兩三次,為了表示我也曾經在很高的地方吃過一頓飯,我花了七個先令在塔上的第一層月台吃了一頓午飯。 巴黎古老的教堂現在還在我的記憶之中,它們的宏偉和安宁是令人難于忘怀的。巴黎圣母院的美妙建筑和內部的華麗雕塑与精致裝飾,是叫人忘不了的。當時我覺得除非人們心中充滿了對于上帝的敬愛,是不會花千百万錢來修建這么神圣宏偉的大教堂的。 早些時候,我就讀過很多有關巴黎的時髦和逸聞,這是每一條街上都可以看見的。然而那些教堂卻令人側目地屹立于這些情景之外。人們一旦走進這些教堂,立即就會忘卻人間的嘈雜和繁忙。當他走過跪在圣母象前的人,他的態度就會轉變,成為庄嚴而虔敬。當時我所具有的感情一直在我身上增長,我覺得這樣跪下來禱告的人決非由于迷信;跪在圣母象前的虔誠的靈魂決非只是為了膜拜那塊大理石。他們是由真誠的虔敬所燃熱的人,他們所膜拜的并不是石頭,而是它所象征的神靈。當時我所得到的一种印象是,他們這樣崇拜不是損害了、而是增加了上帝的榮耀。 關于埃菲爾塔,我還得講几句。今天我不懂得它究竟是為了什么,但是當年我所听見的,有詆毀,也有褒譽。我記得托爾斯泰就是對它進行非難的主要人物。他說埃菲爾塔乃是人們的愚蠢而不是智慧的遺跡。他說煙草是所有麻醉品中最坏的,因為一個上了煙癮的人會犯上一個喝醉酒的人所不敢犯的罪;酒會使人瘋狂,然而煙草卻會蒙蔽一個人的明智而使他建立空中樓閣。埃菲爾塔就是人們在這种影響之下的創作之一。埃菲爾塔談不上有什么藝術,無論如何決不能說它對于這個博覽會的真正美麗有什么貢獻。人們所以爭先圍觀并以一登高塔為快,無非是因為這座建筑物新奇和龐大無比。事實上它是博覽會的玩具。只要我們還具有小孩子的心情,我們終將要被各种各樣的玩具所吸引。這座高塔正好說明了,我們還都是一群容易被裝飾品所迷惑的孩子。這也許就是埃菲爾塔被建立起來的用意所在吧。 關于我去英國的目的,即打算當律師,我一直到如今還沒有作什么交代,現在該簡單地談一談了。 作為一個學生,他在正式當上律師以前,必須履行兩個條件:“保持學期”——十二個學期相當于三年左右的時間;和考試及格。“保持學期”意即吃掉學期,也就是說每一個學期至少必須參加大約二十四次宴會中的六次。所謂吃掉并不是指真正的吃一頓飯,而是指在規定的時間親自報到,其余的時間只是參加宴會而已。當然咯,在通常的情況下,人人都是開怀大吃好菜大喝美酒。一頓晚飯要花二先令六便士到三先令六便士,即二至三個盧比。這還算是便宜的,因為如果是在旅館吃飯,光是喝酒就得花那么多錢。對于我們這些在印度的人來說,如果我們還沒有“文化”的話,酒錢超過飯錢,确是一件惊奇的事。我剛知道的時候,也是很吃惊的,我奇怪人們怎么有這樣大的气量花那許多酒錢。后來我就明白了。在這种晚宴席上,我常常是不吃東西的,因為我所能吃的只有面包、煮的馬鈴薯和大白菜。最初我連這些東西也不吃,因為我根本不愛吃這些;后來我既然吃了,我也就有了勇气要別的菜吃。 晚宴席上准備給法官的菜往往比學生的好。有一個波希學生,也是素食者,為了替素食著想,我便申請只有法官席上才有的素菜。這個請求被接受了,我們便開始從法官席上取得了水果和其他的蔬菜。 每四個人一組可以分到兩瓶酒,因為我不喝酒,人們都想拉我湊數,以便三個人喝兩瓶酒。每學期還有一個“盛夜”,除了葡萄酒和櫻桃酒以外,還有平時所沒有的香檳酒。因此到了這种“盛夜”,我便受到特別邀請,而且到處都有人拉我入座。 當時我既看不出來,而且一直也弄不明白,這种晚宴怎樣能夠使學生更有資格充當律師。最初這种宴會往往只有少數几個學生參加,所以他們就有机會和法官交談,還有人發表演說。這种情況有助于他們獲得具有一种优雅而精練的社交知識,而且還提高了他們講話的能力。可是到了我那個時候,這种情況已經是一去不复返了,因為法官們自己分設一席了。這么一來,這种制度便逐漸喪失了它原有的意義,可是保守的英國還是保持著它的形式。 學習的課程是容易的,律師們被幽默地稱做“宴會律師”。誰都知道,考試并沒有什么實際价值。在我那個時候,考試有兩門:一門是羅馬法,還有一門是普通法。當時有一些正規的課本是專門為這种考試而編印的,而且可以帶到考場上去,可是几乎沒有人去讀它們。我知道有很多人以一兩個星期的時間突擊羅馬法的筆記,便可以應試及格;只要花兩三個月的時間讀一讀普通法的筆記,也可以應試及格。考卷是很容易答的,主考員也是寬宏大量的。羅馬法考試的及格率住往達95%至99%,而大考的錄取率則達75%或更多。所以誰也不怕落榜,何況考試不是一年一次而是一年四次,誰也不覺得有什么困難。 然而我卻成功地把這兩种考試并而為一。我覺得我應該讀遍所有的課本。我以為不讀這些書是一种錯誤。我花了很多錢去買課本。我決定讀拉丁文的羅馬法。我為了應付倫敦大學入學考試所獲得的拉丁文知識,對我很有好處。而所有這一切閱讀在我到了南非以后,也并不是沒有价值的,因為羅馬荷蘭法就是那里的普通法。所以讀了賈斯丁尼亞的著作對于我了解南非的法律,确實有很大的幫助。 我花了九個月相當艱苦的勞動讀完了英國的普通法。布羅姆的《普通法》是一部巨大而有趣的著作,我花了不少時間才讀完。斯尼爾的《平衡法》是很有意思的,可是有一點儿難懂。怀特和提德爾的《重要案例》收集了一定的案例,很有意思而且富有啟發性。我還以极大的興趣讀過威廉士和愛德華合著的《不動產》以及古德維著的《動產》。威廉士的著作讀起來象一部小說。我回到印度以后曾以同樣濃郁的興趣閱讀的一部著作是麥尼的《印度教徒法》,不過這里不是談論印度法律書籍的地方,所以不談了。 我參加了考試,而且被錄取了,于1891年6月10日取得律師資格,并于11日在高等法院登記。12日我便起程回國了。 然而不管我怎樣讀書,我的束手無策和恐懼心里并未因此而告終,我并不感寬自己已經有了執行律師事務的資格。 但是要描寫我這种遇事束手無策的情形,只好另辟一章了。 在英國取得律師的資格不算難,但是執行業務卻不容易。法律書我倒是鑽研過,但是如何執行我卻沒有學過。我曾經用心讀過《習律一助》,但不曉得怎樣把它應用在我的業務上。 “應用自己的財產應使無害于人”是其中一個格言,然而我實在不懂得應該怎樣運用這個格言而有利于訴訟當事人。我讀遍了這本書中所有重要的案例,可是在業務上如何加以運用,并沒有給我多少信心。 而且,印度法律我根本沒有學過。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法律,我一點也不懂。我連起訴書應該怎樣寫也沒有學過,而且感到毫無辦法。我曾听說費羅澤夏·梅赫達爵士在法庭上作獅子吼的故事,他在英國如何學得這种功夫,我倒是感覺奇异。我并不奢望具有他那种法學上的敏銳,但是我究竟能不能依靠這种職業為生,的确使我深為不安。 我在學習法律的時候,心中已經充滿了這些疑慮和不安。我把這些困難告訴了几個朋友,其中有一個朋友勸我去請教達達巴伊·奧羅吉。我已說過我去英國的時候,本來就帶有一封給達達巴伊的介紹信。可是我很遲才把這封信交出去,因為我終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去麻煩這樣一個大人物。每次听說他要演講了,我便赶去參加,坐在大廳的一個角落里諦听,等到眼福和耳福都得到滿足了,便自回家了。為了和學生有密切的接触,他曾建立了一個學會。我常常參加它的集會,看到達達巴伊對于學生的關怀和學生對于他的尊敬,心里著實快活。過了一些時候,我終于鼓足勇气把介紹信交給他。他說:“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談談。”但我一直沒有去找他。我以為除非最迫切的需要,就不應當去麻煩他。所以當時我竟不敢接受那位朋友的勸告把自己的困難向達達巴伊提出來。現在我已不記得是否也是這位朋友介紹我去見弗立德烈·賓卡特先生。他是一個保守党員,但他對于印度學生的關怀是純洁和大公無私的。有很多學生去請救他,我也請他給我約定一次拜會的時間,他同意了。這一次的會晤是我永遠不能忘怀的。他把我當作朋友看待,在歡笑聲中消除了我的悲觀情緒。他對我說:“你以為人人都應該成為費羅澤夏·梅赫達嗎?象費羅澤夏和巴德魯丁這樣的人總是少數。做一個尋常的律師用不著非常的本領。普通的忠實勤奮,就夠他維持生活了。案子并不全是繁難的。好吧,請你告訴我你讀過一些什么書。” 當我把讀過的很少几本書告訴他時,我看出他有點失望。但這只是剎那間的事。他的臉上很快又閃耀著那可愛的笑容。他說:“我了解你的困難。你讀的書很有限,你也不懂得世故,這是做律師不可缺少的知識。你連印度的歷史也沒有讀過。作為一個律師,應該通曉人情,應該具有從一個人的相貌就可以看出他品格的能力。每一個印度人都應該了解印度的歷史,這和律師的業務沒有什么關系,但這是你應有的知識。我看你甚至連凱依和馬爾遜的1857年兵變史1也沒有讀過。你馬上就去讀一讀這本書吧,我看你還得讀一兩本關于人情世故的書。”這就是拉伐拓和申梅爾品尼克等人有關相貌學的几本著作。 1即1857年印度人民的大起義,從18世紀中葉開始,英國人采取蚕食的方式逐漸征服了印度,在政治上、經濟上、宗教上和軍事上進行了重大的變革,引起殘余的王公貴族的恐懼和人民的不滿,于1857年5月首先在德里附近英國的土著雇佣兵(印度人)中發生了兵變,印度中部各地英人統率的印兵群起響應,几個月內席卷了恒河上游的廣大地區。這就是印度歷史上的所謂“兵變”——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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