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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劉成忠的臬台究竟到手了沒有


  成忠備了三千兩銀票的門包,特地選了白天恭親王奕鱏在軍机處當值的時候,驅車往恭王府拜謁,門者當然擋駕道乏,留下手本和門包,打道回賢良寺。他本該可以升官了,花三千兩銀子不過催辦一下,想必恭親王是不會嫌少的。果然,才過一天便蒙兩宮皇太后傳諭引見,慈安太后問了姓名年歲,便無話可說了,慈禧太后又問了今年開封有無水患。成忠乘著前人‘多磕頭,少說話,不問不答’的金玉良言,一一磕頭回答了。因為引見的人多,太后時間珍貴,不過走個過場罷了,于是慈禧太后‘嗯’了一聲,示意吏部官員把成忠帶了下去。成忠風塵仆仆,等候了多日,花了几千兩銀子,不過蒙皇太后相了個面,然后啟程回開封靜待消息。
  那恭親王回府后,每晚必看王府大管事呈上的白折子,上面詳細開列當日某省督撫大臣饋贈冰炭敬若干兩,某省某某官員引見晉京,孝敬紋銀若干兩,某某官員孝敬何种奇珍异寶等等,這是奕鱏的一大樂趣。這一晚先看到一筆帳目:開歸陳許實缺道劉成忠晉京引見,孝敬銀票三千兩。奕噹想了一下,此人是可以升遷臬台的,正巧山西按察使有缺,既然他知道好歹,就給了他吧,‘三千兩換一個臬台,便宜了他了。’他心中暗暗嘀咕著再細細看了下去,又冒出陝西一個叫做曲德的道台,大概軍机或吏部有內線透了消息,孝敬了五千兩,折子上注明:‘曲道懇求王爺恩准調任山西按察使’。奕鱏猶豫了,又回到折子前面,看了看劉成忠名下那一行,究竟‘三千’之數不如‘五千’的顯眼,王爺是最為大公無私的,立時了決斷:‘山西按察使給了曲某人吧,這個劉道嘛,收了人家的銀子也得給些好處、賞他個布政使銜吧,也可以換個二品頂戴,高興高興了。’
  因此成忠父子回到開封不久,便有要好的撫台文案俞師爺夜間前來傳遞消息。成忠邀入內書房坐了,俞師爺拱手道:‘子翁大喜,京中明發諭旨下來了。’
  成忠還以為是升了臬台了,滿心歡喜,慌忙讓坐,說道:‘怎勞老哥親自駕臨,實在不敢當,不知諭旨上怎么說?’
  ‘說是子翁勤勞卓著,治績可嘉,賞了布政使銜。中丞關照,子翁明天可以坐了綠呢大轎上轅門了,轎子已經備下了嗎?’清朝官制,三品以上才可以乘綠呢大轎。
  成忠一腔高興被潑得淡淡的了,暗暗歎了一口气,不得不堆上笑容,拱手道:‘請老哥為我轉言,多謝中丞厚愛,一准遵命就是了。不瞞老哥說,綠呢大轎早已命轎行糊好了,正准備一旦旨意下來,立時就要謝恩拜客用的。’
  俞師爺又道:‘中丞還囑我轉告,這一回閣下雖只得了個虛銜,卻已邁了一大步,今后只要哪一省有臬台出缺,就是老哥的了。’
  成忠謙虛道:‘兄弟何德何能,得了個布政使銜,已經愧不敢當了,怎敢再仰坐臬司。’
  談了一會,俞師爺告辭走了,到了年節,成忠自會有一番饋贈,不在話下。
  成忠回到上房,默默不樂,朱夫人問是什么人夜間赶來,有什么要緊的事。成忠歎了口气,說道:‘是中丞差文案俞君來說,京中諭旨下來,賞了個布政使銜,明天可以乘綠呢大轎上轅門謝旨去了。’
  朱夫人失望地歎口气道:‘也不過是個虛銜,倒教人白白盼望了這一陣。’
  成忠凄然道:‘是啊。我已年近花甲,禮數也到了,人事也盡了,不曾弄到實缺臬台,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嘿嘿笑了几聲,忽然自嘲道,‘做了一輩子官,臨退隱前,換了二品頂戴,也不錯了,不但多一副官銜牌,將來百年之后,無論墓誌銘或是訃聞上都用得著。’
  朱夫人見丈夫傷心,反而安慰道:‘老爺,說到哪里去了,先弄了布政使銜風光風光也好,別的道台想都想不到哩。只是我們原准備的是臬台三品頂戴,如今藩台二品,還得赶快把頂戴再換一下。’
  原來清朝官員服飾等級區分极細,文二品冠帽上的頂子是鏤花珊瑚,文三品則是藍寶石。
  ‘家中沒有鏤花珊瑚頂子,只得先戴了藍寶石再換吧。’
  朱夫人噗哧笑道:‘為了給老爺取個好兆頭,我不但備下了鏤花珊瑚頂子,就是一品紅寶石頂子也有,盼望老爺早日升官哩。’
  成忠笑了,心情開朗起來,說道:‘太太想得周到,有了布政使銜,明年去保定拜見李中堂,弄一封八行書,升臬台未始沒有希望。’
  ‘好啊,我們應該高興才是。’朱夫人也高興起來了。‘皇上的恩典,不可辜負了,這一回大大慶賀一番吧,各府知縣听說你換了頂戴,必定送戲送賀禮,攔也攔不住,還有省里那么多同寅,明天轅門下來,大家知道了,少不得都來賀喜,門檻也會踏穿了,不如索性唱几天戲,擺酒請客,大大熱鬧一番。老爺,你看怎樣?’
  ‘好吧。’成忠笑道,‘太太有這樣的興致,我一定助興。’
  往后几天是成忠一生中最為光輝的日子,開封官場都知道劉某人与李中堂相交很深,圣眷优隆,今日賞了布政使銜,不久就會升臬台,他日轉任藩台,再升撫台,都是意料中事。官場勢利,熱烘烘的灶頭,誰不想添一把火,暖一暖手,乘此巴結一番,留個人情。因此道台衙門前面轎馬一溜串,都是省城司道班子中的同寅,藩台、臬台回拜,成忠事先關照門上擋駕了,不過飛個帖子,盡了禮數。糧道、鹽法道,和營務處、支應處、厘金局等處紅差使的總辦、會辦,還有無數候補道台,盡夠成忠忙于應酬了,知府班子還能得空接見,知縣只得揀空閒時一批批上去請個安,就下來了。三天戲班是特地從京師請了來的,孟熊不在家,鐵云幫著父親里外照應。還有許多女眷,都是朱夫人帶了王氏少奶奶殷勤款待,三日熱鬧過了,老兩口子都累坏了,然而心情是高興的,就連鐵云淡于名利的人,也為父親高興,老子榮耀了,做儿子的怎不光采!
  誰知才過几天,忽然風云突變。這天,撫台衙門發下京師京報,文案書吏送進簽押房,成忠正想看看自己賞了布政使銜的上諭,他從頭讀下去,几道要緊的奏折和諭旨之后,照例是官吏升遷賞罰事項,一行行讀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月初四日上諭:河南開歸陳許鄭道劉成忠著賞給布政使銜。’他苦笑了一下,有名無實,何必還去讀它?誰知接下去突然又一道上諭把他的目光吸引住了:‘十月初五日上諭:山西按察使著以陝西潼商道曲德署理。’他的腦中頓時轟轟然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讀一遍,依然如此。他的腦子遲鈍了,口中喃喃唸著:‘山西按察使?奇怪!怎么按察使有缺?卻不放我花三千兩只給了我一個虛銜,才隔一天,就給了姓曲的!此人有什么大來頭,還是出的錢比我多?上當了,上當了!’頓覺腦中發麻,一陣昏眩,倒在太師椅中,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侍候簽押房的家人劉澤進來請老爺進去用膳,見老爺垂下頭靠在椅中,慌忙喊道:‘老爺,老爺,你怎么了?’
  成忠听到喊聲,悠悠地睜開眼來,只覺頭昏得厲害,又閉上了眼,說道:‘我頭暈,快扶我回上房去!’
  劉澤心慌,說道:‘老爺,你不能走了,家人馱你進去!’說罷就屈身蹲了下去。
  成忠搖了搖手,‘不,我沒有大病,我能走,你扶我進去,別惹人大惊小怪。’
  成忠靠在劉澤身上,好容易支撐著進了內院,究竟頭暈惡心,熬不住嘔吐了一地,霎時惊動了上上下下,朱夫人和鐵云夫婦都赶了過來。朱夫人惊慌道:‘老爺,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急忙抽出手絹替成忠拭淨嘴邊。
  鐵云赶緊過來挽住父親,說道:‘爸爸,我扶你回上房去。劉澤,快去請醫生!’
  成忠搖了搖手,喘道:‘不用請醫,讓我歇會儿就會好的。’
  于是鐵云扶父親進上房寬衣躺到床上,丫頭夏鵑絞了手巾把給老爺擦了臉。午后,才漸漸好了起來,頭暈停息,也不嘔吐了。朱夫人坐在床邊,說道:‘老爺,前几天應酬,你大概太累了,所以才突然不舒服了。’
  成忠歎道:‘哪里是應酬累了。我本以為目前按察使沒有缺,才給我一個空銜,這也只得罷了。不料午前讀了京報,就在我加銜的第二天,上諭發表陝西一位姓曲的道台,署理山西按察使,只覺一股悶气直沖腦門,立刻昏眩過去。可歎一生講究涵養,事到臨頭,一時卻想不開。’
  朱夫人垂淚道:‘老爺,升官加銜都是身外事,看開些吧。上了年紀的人,只要心寬体泰,延年益壽就是大幸,再不要指望如何升遷了。再過兩年,做了六十大壽就辭官回淮安,再不能受什么刺激了。’
  ‘是啊,是啊!’成忠握住夫人的手,苦澀地笑道:‘做了二十多年官,鬢發都熬白了,齒牙也松動了,總算有了二品頂戴,也置了房產,有了積蓄。回憶祖上一貧如洗,先嚴鶴橋公隨祖父住在鎮江西門外上河邊,五房一十八口之家,租了九間正屋和一間廂房,間間湫隘卑濕,每月租金一千八百文,尚且無力交租,房東月月催租。相比之下,我家現在好似處在天堂之中,上可以安慰祖先,下可以對親友儿孫,夠了,夠了,讓我們回淮安去安度晚年吧。辭了官,少用腦汁,一定能多活几年。這些年我每天上簽押房,拜客,會客,很少在家中陪你,捻子猖獗時,又曾使你受了許多惊嚇,一個家,全靠你主持,如今儿女都成了家,孫儿一大群,我是應該好好陪你享受一下晚年的快樂,以彌補過去許多年的內疚。’
  朱夫人含著熱淚撫摸著丈夫骨節肥大的手,充滿了幸福感的說道:‘老爺,這個家全仗你在外邊開創局面,我不過是亦步亦趨跟在你的身后,做些拾遺補闕的事,使你無后顧之憂罷了。去了淮安,我們過著悠閒宁靜的生活,長和儿孫一起享受天倫之樂,一定會使我們心情開朗,身体一天天強健起來。’
  成忠苦笑了一下,歎道:‘我原本一心扑在做官上,以為憑才學,憑勤勞苦干,一定能出人頭地,步步青云直上。如今我算是京華夢醒了,原來我想得太天真,世間除了才學、勤勞這兩把尺子,還有一把更重要的衡量人的尺子,那就是拍馬溜須的奉承本領和向當道諸公孝敬銀錢的多寡,這是我羞于做而別人起勁在做的事。我這樣一個書生,怎能敵得過名為朝廷官員實則是生意人的嘴臉?醒了,醒了,我不是官場上的強者,而恰恰是弱者,以弱敵強、太不明智了,還是急流勇退吧,太太,你說是嗎?’
  失夫人正欲答話,鐵云忽然掀帘而入,咋咋呼呼地說道:‘兩位大人的話,儿子冒昧听了多時了。爸爸在官場上是弱者,也是強者。對那些鑽營無恥之徒,爸爸敵不過,也不屑于和他們爭競,儿子為爸爸的清高而自豪;對于國家,對于黎民百姓,爸爸鞠躬盡瘁,比了那些敷衍塞責混日子的貪官贓吏,又強得多了,儿子也為我們家中有了百姓眼中的好官而驕傲。
  成忠見儿子不召而入,正欲發怒,听了他這篇議論,不覺笑了起來,說道:“太太,你看鐵云平時倔強,不肯用功讀書,有時發些議論,倒也別有見解。”
  朱夫人也笑道:“儿子尊敬爸爸,也是人之常情。”
  鐵云接著又道:“爸爸從官場上醒了,儿子不曾入仕,也醒了。”
  成忠又皺眉道:“才夸了你几句,又發起怪論來了,你還是個布衣,只該赶考求功名,有什么醒不醒的,你還未到這個程度哩。先中舉,然后做上二三十年官,才輪到你說這番話。”
  鐵云辯道:“不然。既然官場烏煙瘴气,猶如商場,不講品德,只論手段,那么儿子何必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去考什么舉人進士。即使做了官,也受人家的气,何如索性不去應考,也不做官,豈不快快活活,自由自在,一世無煩惱!因此說,儿子未入仕就已經醒了,以后再不到南京去應鄉試了。”
  “胡說!”成忠听了半日,才知上了儿子的當,轉彎摸角,原來仍是不想去考舉人,卻振振有詞有根有据地多了一番理由,不禁捶著床板罵道,“不成器的孽障,誰家讀書儿郎不想中舉上進,偏偏你才考了一次,就泄气了,不行,明年又是鄉試之年,非得去考不可,不去,就打斷你的腿!”
  朱夫人忙勸道:“老爺,你剛發過病,不能再動肝火。鐵云,听爸爸的話,這里有我照應,你下去好好讀書,准備明年應試。”
  鐵云本想乘父親淡于仕途的時候,提出不考舉人,也許父親會同情他,不料反而挨了一頓罵,耷拉著腦袋,只得連聲“是是!”默默地退了出來。成忠絕望地捶著床板歎息道:“太太,我作了什么孽?祖上累世寒素,我十二歲喪父,更是有一頓沒一頓,苦不堪言。幸虧人小有志气,孜孜攻讀,僥幸發達了,總以為儿子可以繼承家業,誰知大的死讀書,考了多次,不曾中舉,小的索性好了,根本不想考了。我一旦辭官,兩房儿孫,還有許多清寒的親族需我接濟,偌大一個門庭,就靠多年積蓄,也有坐吃山空的時候,儿孫們將來如何得了?”說罷不禁淚眼汪汪的了。
  朱夫人也辛酸起來,勸道:“老爺身子保重,千万不能多想。我的意思,不妨在淮安置些房屋田產,錢有用完的時候,房租田租卻是年年有收入,儿孫們可以不致挨餓。”
  “是啊,也只有這個辦法。還可以在鹽棧、錢庄入些股子,得些紅利,這個家業才不致于墜落下去。孟熊雖然讀書不成,卻凡事恭謹嚴正,進取不足,守成還是可以的,可以放心讓他管理家中產業。鐵云只知揮霍,能說不會做,不能指望他。唉,曹孟德當年臨江慨歎:‘生子當如孫仲謀!’他有自知之明,儿子曹丕、曹植文學有余,治國的才干則不如孫權,我今日也只能羡慕人家的儿子養得好,翁相國(翁心存)的几個儿子都出色,就中翁狀元(翁同龢)還是兩朝皇帝(同治、光緒)的師傅,天啊,為什么我的儿子不如人!”
  朱夫人安慰道:“鐵云究竟還年輕,翁狀元今年四十多歲了吧,鐵云才十九哩。”
  “可是翁同龢二十七歲就中狀元了,鐵云行嗎?”
  “等著瞧吧,還有八年哩。”朱夫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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