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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1914年間


  春天,我從伊蓋亞別墅出發到巴登巴登見了我父親。這是我們相見的最后一面。父親有病。父親說:“我已經理解不了世界上的事了。”
  那時,勞倫斯正和朋友一起翻越大圣伯納德山口。兩周后,我們為了見孩子和處理离婚事項在倫敦會了面。我們住在加尼特家里。一天早晨,我遇見了上學途中的孩子。他們高興极了,在我身邊又蹦又跳,“媽媽回來了,什么時間回家?”我說,“媽媽不回家了。你們到媽媽這里來,再等些時候。”
  不能帶孩子一起走的我是多么苦惱。現在連我那自然的生活方式深深地滲入到孩子心里的那部分也被切斷了。另一個清晨,我想見他們,可很顯然,孩子們被禁止和我說話。他們那白淨的小臉只是盯著我,似乎我就是魔鬼。我真受不了,連沒牽挂的勞倫斯也怒了。
  那時,我倆見到了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和米德爾頓·默里。我認為,象我們那樣以自然融洽的友情結合成的夫妻除了我們之外只有他們這一對了。在倫敦的凱瑟琳的房間里,我們一起喝茶。如果我的記憶是准确的話,她房間里只有墊子、長榻和裝有金魚、貝殼、海藻的魚缸。
  我認為她的容貌非常完美。棕色的秀發、柔軟的皮膚和我們后來稱之為“菲律賓士兵”的眼睛的棕色的眼睛。她是個忠實的朋友。在孩子問題上,她傾力幫助了我。她去見他們,捎去我給他們的信,我愛她,視她如親妹妹一般。
  我和凱瑟琳、默里的相見是非常偶然的。那是在公共汽車的二層上,當時他倆惊訝地互視著伸出舌頭,而我在想,這不是假的吧。
  我們還在市場上見到了辛西婭和赫伯特·阿斯奎斯。辛西婭看上去象是波提切利畫的維納斯。我們還在她家里見到了埃迪·馬什和沃特·羅伊公爵及辛西婭的親戚。她的家非常与眾不同,整個是用船的木材造成的。辛西婭對人總是忠誠的,即使在戰爭期間朋友少的時候。
  但是勞倫斯卻想离開英國。离婚還沒有辦成。后來我們回到巴伐利亞。在那里,勞倫斯寫了《普魯士軍官》。我認為,書中軍官和他的下屬由于截然不同的兩种性格發生的不可思議的沖突對勞倫斯有特別深刻的意義。他是在大戰前寫這本書的,他似乎感知到了一些。該書描述了一個不幸的、有意識的、有地位的人羡慕另一個人的單純和滿足的故事。我認為,勞倫斯本人就是這兩個人物中的一個。
  書中表現了他的靈魂的破綻、有意識的人和無意識的人之間的破綻。
  我們最基本的工作之一就是要使組成我們的不同的分子中產生出一個完整的東西。那是一個奇妙的故事。故事使我對勞倫斯靈魂的黑暗角落和人類的靈魂抱有恐怖。但是他直面人生的問題和恐怖的勇气一直使我佩服。他常常在他要把他的意識往更深一層滲透之時病倒。這是肉体和靈魂的相互作用。我常常為了搞清這個經常發生的事情而心煩意亂。他對我寄于很大希望。我必須為他做出全部努力。有時,是我把他逼入困境,挑發他內心的斗爭的。我要是不和他在一起,那可了不得了。他不愿意和我分离。我對他說,“你象科學家解剖兔子那樣使用我。我是你的‘Versu-ches Kaninchen’(實驗用兔子)。”
  我們又想去意大利了。
  翌年冬天,我們在萊里奇附近找到了一處名叫“FiAascherino”的小別墅。我們象為尋求更新的南意大利而風餐露宿的吉卜賽人一樣短暫休整以后,又向著更大的冒險開始行程。
  長著橄欖和蔬菜的大片土地包在一個小小的湖汊里。我們在湖汊里洗浴,划平底小舟。勞倫斯乘著小舟,沖破浪花向大海駛去。我象一只孵著小雞,因發怒而叫喚的母雞那樣站在岸邊看著他。“即使你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你大概也會象那個詩人那樣淹死。”
  雪萊沒有淹死在這么遠的地方。我安閒地度著日子。我在高高的懸崖上坐著吊床眺望漁夫們乘著美麗紅帆的小船來來去去。我眺望著來自斯培西亞的潛水艇浮上沉下。我們有個名叫埃利德的女佣。她愛我們,照顧我們。她母親費利切也基本上和我們在一起。她經常大聲呼喚她女儿“Bocca di mosca!”她們非常熱烈地愛著我們。為了我們,她在市場上拼命地討价還价,買便宜東西。并且,她的責任感非常強。埃利德發愁的事情之一就是勞倫斯穿舊衣服出門。每逢這時,她就拿著另一件外套在他后面追著說,“Signar La-renzo,Signar Larenzo”,同時用連我都做不出的姿態,非得給他穿上。一次我帶她到斯培西亞買圣誕節的東西,她的舉止就象是侍候意大利女王似的,讓人難受。沒有誰比她更對“Lamia Signora”好的了。
  一次我們到薩爾扎納附近一座名叫奧拉的可愛的古城拜訪沃特菲爾德一家。我們睡在一間极大的房間里。在這間大房間里床顯得很小。我們把兩張床并在一起,讓它成為這個寬大空間中的一個較大的點。這個地方很美,它高高聳立在瑪格拉上面,寬闊的河水環繞其下。城壁上的花朵、气勢雄渾的日出,使我們深有感触。菲亞謝里諾的陋室中只有三個房間和一間廚房,我盡量使其居住舒适。我怎么安排它,這并不是問題,因為我們一整天几乎都在屋外度過。在室外吃飯,長時間散步,天色漸暗以后歸來,在樓下的房間里升起火。我相信我和勞倫斯的結合主要是借助于生存的奇异。生存中發生的任何事物,無論大小都對我們產生吸引力。
  不過,我們卻受到了金錢上的打擊。紐約的出版商拿到勞倫斯著作的几本樣書后,給我們寄來了25英鎊的匯款。由于我沒錢花了,勞倫斯便說,“這些錢你花了吧。”于是我拿著匯票去了斯培西亞的銀行。誰知,銀行職員說匯票日期有誤,必須將它退回紐約。這一送便一去不复返了。以后几年間,勞倫斯就沒得到過美國寄來的版稅。這种卑劣的事情常常不知不覺地使勞倫斯發怒。那樣的事情既不該去想,也不該去做,可為什么要為那樣的事耗費精力呢?然而我感到生气的是我們被當作傻瓜給騙了。后來,我們好几次碰到類似的事。由于他的工作帶有危險性,所以他的財政基礎也不安定。為此,我想,之所以他認為我這人不錯的原因正是因為我不希望他在社交界出頭露面,不非要他成為有錢人的緣故。不過,這話要是從我嘴里說出,就不那么有价值了。我喜歡貧窮。我沒想過要在世界上出人頭地。
  我們認識了許多在斯培西亞灣周圍擁有別墅的美國人和英國人。他們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我對勞倫斯說,“我不想成為一個騙子。我不想告訴他們我倆還沒有結婚。因為他們知道事實真相后,就不會和我們來往了。”
  漢廷頓小姐是個有魅力的天主教徒,她對我們感到很困惑。她說,“我喜歡你們倆,所以我要批評你們。你們确實錯了。你們的生活是罪惡。”她太困惑了,我有些同情她。好象她也曾遇到過同樣的情況,而她采取了另一种作法似的。然而我帶著喜悅和希望接受了事實的結果,我認為我選擇了我自己的正确途徑。我至今還不明白真正的社會价值為何物,全社會的游戲意味著什么。對我來說,社會的標准根本不真實,其游戲也不值一顧。冬天,我們在菲亞謝里諾過得很愉快。在那里,他寫了起初稱之為《姐妹們》的《虹》。愛德華·加尼特看后,不喜歡它。這使勞倫斯很煩惱。因為加尼特沒有迎合他。可是我說,“你不是打破了古老的標准、開拓了新的領域了嗎?”人們都說我糟踏了他的天才,其實并非如此。
  勞倫斯經常很忙。他教會我唱好多首歌。我倆在黃昏時分要唱上几個小時。他很喜歡我的嘹亮聲音。他唱時聲音很小,但他象真正的藝術家那樣,以絕妙的方式表達了音樂和他的靈魂。
  我倆還在一起繪畫。在我看來,他神情專注,一邊掭著畫筆,一邊用敏捷的動作揮筆在畫紙上。我畫起來漫不經心,象是半玩半畫。他不理解我,他做任何事情都把全部身心投入其中。
  我想起了鋼琴從斯培西亞運來時的情景。那是用小船從海上運來的。船上還有3個意大利人,他們非常擔心連人帶琴沉入海底。小船上下顛簸,看上去极為危險,連我們也心惊膽顫。終于,他們到達了多石的岸邊。在代號為“Avanti Italiani”的暴風呼嘯中,鋼琴抬進了我們的小屋。
  圣誕節來了。我們請了埃利德的親戚,大約是12個農民。當晚,他們給我們唱歌,對我們非常友好。埃利德的上年紀的母親費利切和老帕斯奎爾唱了二重唱。漂亮的路易吉也在。她采摘橄欖時的姿態實在是太美了。和路易吉熱戀的馬埃斯特羅也在,他是從泰拉羅來的,不過,由于女方的身分高點,男方顯得有點不般配。他倆結婚沒結我不知道。有時也常常出現悲劇,這就是我被病魔降伏。我們雖沒有触犯上帝的法律,但由于我們違反了人間的法律,所以我們是要遭報應的。我和勞倫斯得到了很多,而相反,許多人由于缺乏愛和溫柔理應得到報應,可盡管如此,也沒有一個人想要得到它。并且,這還是人間永久的法則。過分的幸福在我們人間是不被允許的。我和勞倫斯有時想到,那是不是超越了人類的幸福領域了呢?他——我所了解的年輕的勞倫斯在世界大戰粉碎了他對人類文化的信賴以前是非常幸福的。
  我問他,“文明是什么?人類創造的這個我所不理解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他說,“它宛如人類生出的一棵樹。它注定成長、開花,然后死去。”我時時在想,勞倫斯是英國文化之樹上長出的最后一枝新枝。不管英國文化是死是活,(我希望我沒死)勞倫斯是那棵生長很久、高聳入云的大樹的最后的新枝。
  他總是一种絕對的、不可否定的人。他經常堅定地說,“最終人們是不能否定我的,即使人們想那樣干,也不會拿我先開刀。”我也認為是這樣。
  人生有机械的嘈雜聲。在馬達的鳴響中,在各种聲音中,意義漸漸地失去,一切意義都淹沒了。沒有任何人有充分的勇气來傾听給予我們真正生命的東西。我們求生的触手萎縮了。
  我并不圖眾人惊奇的勞倫斯的天才。每當我想到他是如何被羡慕、被壓抑、被拋棄、常被偽善地對待時,我就痛切地感到現代文明的愚蠢。他是多么有必要!人們是多么錯誤地對待了他的必要。現在他逝去了,他對同類的偉大的愛已不存在于他的肉体中。人們對他傾注了傷感……實際上,批評家們也是這樣!批評家們如果不是批評他而是接受了他,那他們本人的生活該是多么地丰富呢!
  我們在我們這塊小小的領地上度過了几個興奮的早晨,這几個早晨我們向著地中海的太陽歡欣雀躍。我還經常穿過橄欖樹林去寄發往泰拉羅的信函。北方人的我起初理解不了隨著時辰的推移而變化很大的橄欖樹的美。風刮得大些,它們就變成銀色;有時它們顯得很疲倦,安安靜靜,暗淡無光。早晨我們散步期間,太陽把柔和輕搖的陰影投射在多石生苔的小徑上。右邊是海。即使說我碰到了基督和他的門徒們,我也不會吃惊——不吃惊是很平常的。
  勞倫斯充分地教給了人們生活方式——只是為生活本身而能愉快的方式。病弱的他時時比其他人更感到死亡的臨近。他是怎樣宗教式地觀賞著那一時刻的美好瞬間呢?他觀賞著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我和勞倫斯住在一起才開始了真正的生活。以前的日子是一天到晚地奔忙、憂心忡忡地干活的灰色的疲憊日子。和他在一起,愛和喜悅中的內容只不過是全部生活的一小部分了。我倆的生活經常是完整的。我倆在其中是均衡的。我們周圍是我們可以充分利用的宇宙。18年間,我們從中得到了許多東西。
  并不能說勞倫斯很好地利用了其短短的一生。但他有深該的生活現實感。他知道什么賦予生物以生命之火。那既不是高級轎車,也不是豪華賓館,也不是電影。他既不高級也不低級。他有真正的天才,他從生活核心中取出永遠的价值并在創作時發表了它。我很惊訝,孩子們是那樣地理解他。但誤解他的人要多得多。
  我想到,人在柵欄內的時候只看到這個柵欄,就想僅此就挺好。但是當一旦從那個柵欄中出來,知道世界是多么廣闊時,就會悟道,柵欄只不過是柵欄而已。人們惊异地望著那些。其實,所有難以逾越的柵欄都是可以逾越的。然而對于安心于柵欄內的人來說,就不存在柵欄的問題,也不存在有個更大的世界的問題。
  他很清楚自己抱有敵意,但我認為我們兩人當時都沒有估計到它的嚴重性。隨著他的逐漸成長,他的對立面也多起來。我倆為生活所累根本顧不上那些事。我們自身的世界和外部其他世界相比是那么微小,那么貧乏,但它是一個堅不可摧的要塞。
  我了解的另一件事是他不是“全能之神”,諸如歌德的“我是永遠”之類的地方。他知道,“我徹頭徹尾是D·H·勞倫斯。從那里開始從那里終結,我的靈魂在我之中。其余之物并不是我。我可以和我以外的一切事物有關系。并且我越是實際感受到周圍其他人的另一种意識,我就越加充實。”
  我想到一位聲稱他在“注視著文學”的美國醫生的話就感到好笑。他說勞倫斯的精神中只有病態的色情。我看他想看的東西都是疾病。例如,《戀愛中的女人》中厄秀拉和伯欽吃飯有甜菜根、火腿肉和鹿肉發面點心,他對這甜菜根、火腿肉和鹿肉發面點心就產生惡感。我認為,惡感就存在于這位老好人醫生的心中。因為,能從甜菜根、火腿肉、鹿肉發面點心中感到什么惡感呢?不是只能說是好吃嗎?勞倫斯是那樣的直率,那樣的嚴格。他討厭任何“haut-gotut”或淫猥的東西。討厭華麗的內衣及其他所有能挑發人的東西。對他來說,華麗的內衣或其他所有帶挑發性的物品都是愚蠢的。一切都是騙局,可為什么要有騙局呢?熱情的人是不需要耍手腕的。
  1914年春,我和勞倫斯從菲亞謝里諾到了倫敦。我倆住在朋友戈登·卡米爾家。他太太去了愛爾蘭,留他看家。他家位于肯辛頓。我們經常見到默里家的人,和他們長時間地聊天。凱瑟琳看上去年輕、實際歲數大了,象個早熟的孩子。那時簡直想不到她有什么憂愁。她和默里的關系也是清新有活力的。我們有個女管家,她常唱《光輝的天使們,未玷污的天使們》。
  卡米爾很愛愛爾蘭,他管它叫“阿蘭”。
  我想起了我們一起出去游玩的那個乏味的星期天下午的事情。我們乘著泰晤士河上的一只小船到了里士滿。那次去的人有卡米爾、默里、凱瑟琳、勞倫斯和我。有些人在船上心情不佳,致使他們不快的原因是口琴吹奏了《引導我們,親切的光》。出游的無聊使我們漸漸沉默起來。在遠處,人們從船上往有几世紀歷史的可怕的泰晤士河里投硬幣,讓孩子們打撈。泰晤士河的淤泥就象是滲入了我們的靈魂。很快,我們耐不下去了,便棄船坐公共汽車回家。嚴肅的卡米爾在上公共汽車二層時踩了售票員的鞋尖,售票員吼道,“注意點,畜生”。這使我和凱瑟琳感到很開心。
  我和勞倫斯終于在肯辛頓的登記處辦了結婚。卡米爾和默里陪著我們。途中,勞倫斯跳下馬車到金匠房買了新的結婚戒指。我把舊戒指給了凱瑟琳,她一直戴著它,直到現在葬在楓丹白露。
  儀式非常簡單朴實。我沒把結婚當回事,結婚也好,不結也好,都一樣。可是,勞倫斯對我倆能正式地結婚感到高興。
  由于最初到倫敦時,我多少已經知道了勞倫斯所寫的東西,所以我想,“能會見到有趣的人們將是愉快的。”可當我們被邀請到一個午餐會時,我們感到了內心的侮辱。那里的女士們都想以她們正在和名流交際而自豪。人們在那里大吃大喝,女主人照例坐在哪位曾報上有名的人物旁邊,至于那個人是干什么的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個新客人,當那個人酒足飯飽、胡鬧之時才會被悄悄轟走。僅此而已。因此,勞倫斯和我几乎哪儿都沒去,誰也沒有注意到和我們在一起會是有趣的。也許那些人本身已經沒有趣味了。所以,勞倫斯和我差不多是孤獨的。
  曾有朋友問我,“那不很難嗎?出身不同階級的你和勞倫斯訂立真正的婚約不難嗎?敏感的你沒有生過气嗎?”
  不知是勞倫斯有天才呢?還是他人品出色,他比我所想象的更細微、更敏感地理解我。
  一次,我的頭撞在百葉窗上,碰得頭昏眼花。勞倫斯對我很同情,關心我,安撫我。我感到惊奇。過去我碰頭,負傷什么的,沒有任何人為我著想,所以我不理解人們的心。我感受到那樣的溫和,這一點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奇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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