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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烈火真金


  兩人單獨坐在客廳里交談,旁邊沒有秘書記錄談話內容。蒙巴頓确信,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解決問題,方可避免—場災難性事件,因而他采取一种特別的談判策略:印度的命運不能在談判桌上討論,相反,只能在私下親密交談中磋商。在副王那間最近油刷一新的辦公室里,目前正在進行的單獨會談,也是今后一系列談判的開始。正如蒙巴頓在給倫敦的第一個報告中所預見的那樣,印度究竟能否擺脫可怕的內戰,完全取決于兩個人單獨會談的進展情況。出席今后一系列單獨會談的,僅僅有副王和印度三位主要領導人。
  三位印度領導人一生中大部分時間致力于反對英國,然而他們彼此之間意見分歧,時有芥蒂。他們三人年過半百,均是倫敦律師事務所培養出來的律師。他們在倫敦學習過如何唇槍舌劍地進行辯論。對他們來說,目前正在進行的會談,是他們一生中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最后一場大辯論。二十五年來,他們每個人以這种或者那种方式,已作好投入這場大爭論的准備。
  蒙巴頓認為,目前當務之急在于維護大不列顛留給世人的最重要遺產,即維護印度的完整。他殷切地希望,甚至祈禱能夠實現這一目的。穆斯林的分治要求,必將釀成一場慘劇。
  基于這种考慮,蒙巴頓放棄了過去多次導致流產的正式談判作法,而決定在其靜謐的辦公室內和對手們舉行單獨會談。他堅信自己能言善辯,思路正确,打算不遺余力地在未來几星期內實現他的前任們在數年內未能達到的目標,從而結束英國的統治,同時不會因此而引起印度分裂。
  第一位走進蒙巴頓辦公室的印度人,是印度政治舞台上舉足輕重的人物之一。他那已經開始謝頂的頭上,戴著國大党白色橄欖形帽,西服背心的第三個扣眼上,插著一朵剛剛采擷的玫瑰花,他的面部富于表情,喜怒哀樂見于形色,他的舉止輕柔媚人;天使般的溫和目光中,不時閃爍出一股難以克制的激情。賈瓦哈拉爾·尼赫魯時年五十八歲,和蒙巴頓一樣,是位頗具影響的顯赫人物。
  在此以前,尼赫魯和蒙巴頓已經相識。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不久,他們在新加坡見面,當時,年輕的海軍上將剛剛在那里建立起最高司令指揮部。那時蒙巴頓周圍的人勸告他說,不要和這位被英國剛剛釋放的人建立任何關系。蒙巴頓置告誡于不顧,毫不猶豫地接見了這位印度領導人。
  尼赫魯和蒙巴頓一見如故,彼此之間產生了好感。在蒙巴頓及其妻子身上,尼赫魯再次看到他在年輕學生時代所看到的熱情好客、豁達大度的英國人民的影子。在英國監獄中度過數年囚徒生活之后,這种記憶已經蕩然無存。這位印度人富有魅力,博學多識,談吐幽默,很快博得蒙巴頓一家人的好感。蒙巴頓不顧同僚們的反對,毅然決定攜同尼赫魯,一起乘坐敞篷轎車周游新加坡各地。蒙巴頓的顧問們評論說,此舉只能抬高英國敵手的身价地位。
  “抬高他的身价地位?”蒙巴頓怏怏不快地反駁說:“相反,正是他給我帶來榮譽。有朝一日,他將成為獨立后的印度總理!”
  這個預言今天即將成為現實。在三位印度領導人中,尼赫魯以英國保護國印度總理的身份,首先受到副王的接見。

         ※        ※         ※

  對賈瓦哈拉爾·尼赫魯來說,剛剛開始的單獨會談,只不過是他一生中和統治印度的殖民主義者進行談判的一段新的插曲。過去,尼赫魯曾是英國華貴家族的座上客,應邀出席過在白金漢宮舉行的豪華酒宴,同時也在英國牢房內使用過白鐵飯盒進餐。在他的交談者中,既有劍橋大學的教授、英國首相、印度副王、英國國王兼印度皇帝,同時也有監獄獄卒。
  賈瓦哈拉爾·尼赫魯出身于克什米爾一個婆羅門家庭,和印度新任副王一樣,屬于世襲的東方高門貴胄階層。十六歲那年,他赴英國學習深造,無憂無慮地度過了七個春秋。在哈羅公學,他掌握了語法知識和板球技術;在劍橋大學,他對科學產生濃厚興趣,潛心研究德國哲學家尼采和愛爾蘭作家奧斯卡·王爾德;在牛津大學法律系的課堂上,他為英國法律家布萊克斯托恩的雄辯口才拍案叫絕。他穎秀文靜,舉止風雅,朴實無華,學博才高,無論走到那里,總是博得人們的喜愛。在上層社會的沙龍里,他應付裕如,談吐坐臥儼然一派紳士風度。在英國逗留期間,他的身上發生了巨大變化,以致一九一二年返回阿拉哈巴德時,他的家人和朋友們認為,他已完全“非印度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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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培養貴族和資產階級子弟的中學。

  但是,年輕的尼赫魯不久意識到,他身上的“非印度化”尚不完全徹底。當他打算報名加入當地的英國人俱樂部時,他的申請遭到拒絕。阿拉哈巴德俱樂部由出身豪門府第、孤高傲慢、架子十足的英國白种人組成。在他們的眼里,尼赫魯雖然曾在哈羅公學和劍橋大學攻讀深造,但他仍然是位“皮膚黝黑的印度人”。
  尼赫魯被拒之門外,內心感到痛苦,久久難以忘怀。從此,他毅然決定追隨其父親莫蒂拉爾,獻身于終生為之奮斗的事業——為爭取印度的獨立而斗爭。其后不久,他加入國大党行列。在國大党內部,由于他進行政治鼓動活動,不久被捕入獄,在獄中度過了九年。在孤寂的牢房內,或者在与難友們一起散步時,尼赫魯考慮、設想著未來印度的圖景。這位唯心主義者,夢想在印度土地上實現英國的議會民主制和卡爾·馬克思的經濟社會主義,使這兩個顯而易見難以調和的政治制度并行不悖。他憧憬建立一個統一的印度,一個擺脫貧困和宗教迷信桎梏的印度,一個脫离資本主義、從事工業革命、工厂煙囪林立的印度。但是殖民主義者歷來拒不同意它進行工業革命。
  乍看起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似乎顢頇無能,無力領導印度實現這一理想。為了表示對甘地的尊重,他穿起土布衣服,但依然一副紳士派頭。在神秘主義者眾多的國家里,尼赫魯始終是位理性主義者。劍橋大學的科學教育,喚起了尼赫魯的熱情;他的同胞們在占星家宣布的黑道日里,常常閉戶不出,這种陳規陋習常常使他心情沮喪,郁郁不樂;在世界上唯靈論最為盛行的國家里,尼赫魯始終是位不可知論者,甚至“宗教”一詞常常使他厭惡至极。他卑視那些教士、沙陀、瑜珈論者、圣賢、婆羅門和教長,在他的眼里,他們是印度停滯不前,四分五裂,身遭外國殖民主義者蹂躪的罪魁禍首。
  但是,沙陀和深受迷信思想侵蝕的人民大眾的印度,卻樂意接受尼赫魯。三十年來,他的足跡遍布印度各個角落,向各地人民群眾發表演講。貧民窟的居民和鄉村農民,手扒電車,或乘坐牛車,或者徒步穿越田野,成千上万地赶來聆听他的演講。他們當中很多人听不懂一句話,也不理解講話的含義,然而在黑壓壓的人群后面,他們只要能夠遠遠地望他一眼也就放到心滿意足。對他們來說,聆听尼赫魯演講猶如參加傳統的領圣体儀式,偉大圣賢和信徒們通過目光舉行圣禮。儀式結束后,信徒們滿載而歸。
  尼赫魯巧舌如簧,下筆成章。他喜歡咬文嚼字,猶如金銀匠對首飾一樣愛不釋手。他很早得到甘地的确認。在國大党內不斷擢升,三次擔任該党主席職務。圣雄曾明确宣布,有朝一日,他所進行斗爭的火炬將由尼赫魯高舉下去。
  尼赫魯把甘地奉若神明。他雖然經常以理性主義反對瑪哈德瑪的重大倡議,諸如非暴力抵抗運動、鹽場進軍和“退出印度”運動,但他始終怀著真摯的友情追隨圣雄。正如他后來承認說,他這樣做有其一定的原因。
  從某种意義上說,甘地是尼赫魯的教祖。正是甘地使尼赫魯重新“印度化”,把他派往印度鄉村,了解祖國的真正面貌,分擔印度的苦難不幸。當他們兩人見面時,尼赫魯急步跪拜在圣父的腳下,虔誠地傾听他的教誨,或者与他海闊天空地閒談,或者陷入默默的祈禱之中。每當這時,尼赫魯進入緊張的靈修時刻,一陣信仰微風在他那顆無神論者的心田里輕輕地吹拂。
  然而他們在各方面格格不入。首先是宗教方面的分歧。尼赫魯憎恨任何形式的宗教活動,而甘地的全部身心則建立在對神的不可動搖的堅定信念基礎之上;尼赫魯性情暴躁,与非暴力學說大相徑庭,背道而馳;尼赫魯酷愛文學,崇尚科學技術;而甘地則視科學技術為“异端邪說”,人類所有災難不幸的根源。
  他們之間建立了父子般的關系,這种關系以緊張、仰慕和相互排斥為其特征。尼赫魯一生中經常需要仰仗他人,時刻需要身邊有人安慰自己,以便當他易怒的個性發作時,可以向他求援幫忙。他的生父是位生性樂天的律師,終日沉湎于上乘威士忌和波爾多酒,曾在尼赫魯身邊起過安撫的作用。現在,這個角色由甘地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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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國西南部釀酒中心,出產馳名的波爾多酒。

  但是,除了崇敬的感情外,他們之間的關系開始出現微妙變化。尼赫魯一生的一個時代正在結束。現在,儿子准備离開家父,遠走高飛,踏入他想象中的新天地。在這個嶄新的世界里,他需要一位新的良師益友,一位對他未來面臨的問題更為敏感、關心的教祖。賈瓦哈拉爾·尼赫魯雖然尚未意識到上述情況,但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覺在他內心深處不知不覺地慢慢出現。

         ※        ※         ※

  自從尼赫魯和蒙巴頓第一次會晤以來,周圍的世界以及他倆自己的生活均發生了變化。會見伊始,他們彼此之間很快產生同樣的好感。這完全是意料中的事情。一位是克什米爾有三千年家史的婆羅門后裔,另一位出身于引以自豪的占統治地位的新教家庭。他們之間息息相通,彼此能為在一起交談感到愜意。抽象思想家尼赫魯,欣賞蒙巴頓的朝气蓬勃的求實精神,以及戰爭中高官顯位練就的善斷善行的本領。蒙巴頓則為尼赫魯的淵博知識和細膩的見解感到歡欣鼓舞。他很快認識到,在印度政界中,唯有賈瓦哈拉爾·尼赫魯能夠理解他的關于維持英國和未來的新生印度之間關系的愿望。
  年輕的海軍上將一如往常,開宗明義地向尼赫魯陳述了他們會晤的目的。他在會談中說道,他的意圖旨在以最大的實事求是精神解決問題,因為他最擔心的不是按照常規程序移交英國主權,而是力圖避免這一措施可能引起的流血事件。
  他們很快就在以下兩個主要問題上取得了一致意見:必須盡快地采取行動;分治印度必將導致一場悲劇。
  尼赫魯談到那位年邁先知的巡視活動,目前他孤身一人正在比哈爾省慘遭洗劫的農村游說。他說:“甘地弄錯了事情。他希望在傷口上敷抹點藥膏,就能醫治整個印度的軀体,而不愿意診斷引起疾病的原因,根治病人的全身。”
  尼赫魯向副王透露說,印度的拯救者与其親密的同僚之間已出現裂痕。這一重要情況將影響副王今后所采取的全部政策。副王心里清楚,如果他說服印度領導人維護國家統一的努力失敗,那么唯一的出路在于使他們同意分治。甘地反對這個解決方案,局勢將由此而處于僵局狀態。但是現在出現了一條新的途徑,國大党可以無視其体弱年邁領導人的反對意見。尼赫魯剛才披露的情況,使蒙巴頓看到解決問題的一線希望,在他看來,尼赫魯是唯一身居要津的人物,可以帶領國大党与甘地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在此以前,他們之間難道不是已出現裂痕嗎?副王一邊聆听尼赫魯陳述,一邊暗自思忖,從今以后,他制定的政策將進一步擴大他們之間的鴻溝。只有這樣,他才能取得這位領導人的無條件支持。蒙巴頓決計不遺余力地爭取尼赫魯,使其成為一位盟友。此舉不費吹灰之力,尤其是身戴玫瑰花的人和蒙巴頓夫婦之間,不久很快建立了深厚友誼。
  蒙巴頓陪同賈瓦哈拉爾·尼赫魯走到宮殿門口,向他告別說:“尼赫魯先生,我希望您不要把我看作結束英國統治的最后一任副王,而是前來為新印度開辟航道的首任副王。”尼赫魯轉向年輕海軍上將,面帶笑容地回答道:“他們說您富有危險魅力,現在我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

         ※        ※         ※

  丘吉爾稱之為“半裸体的游方僧”的那個人,再一次走進印度副王的辦公室,“和英國國王兼印度皇帝的代表平起平坐地會晤談判”。
  “他簡直象一只小鳥,一只蜷縮在沙發里的可怜小麻雀。”路易斯·蒙巴頓暗自思量,一面打量著坐在跟前的這位聲望素著的人物。
  這是多么奇特不相稱的一對!一位是出身豪門的海軍上將,喜歡身著豪華挺實的軍服,另一位是老態龍鐘的印度人,僅用一塊土布遮蓋身軀;一位身体矯健,精力充沛,另一位身材矮小,發育不良,性情溫和;一位是毫不猶豫地置三千名士兵的生命于不顧的軍師,以解救仰光,另一位是非暴力學說的創始人,甚至不忍心打死—只蚊子;一位是洪福齊天,安富尊榮的貴族,另一位是樂善好施,以改善芸芸眾生的悲慘生活為己任的老人;蒙巴頓精通電訊,精益求精,不斷用電子新技術改進通訊聯絡,通過無線電波与他指揮下的數百万人取得聯系;甘地這位身体孱弱的救世主,鄙視科學技術,無需求助它也能將其聲音傳遍大陸的各個角落,從而成為人類史上通訊聯絡的最偉大天才人物之一。
  這兩位人物的過去和現在表明,他們在各個方面必然難以找到共同語言。然而据甘地的密友說,在未來的數月內,和平主義者甘地“內心深處燃燒的倫理道德觀念,竟然在職業軍事家的心靈上引起共鳴。”蒙巴頓對甘地的感情与日俱增,他在甘地去世之際向世人宣布說,圣雄在人類歷史上應与“釋迦牟尼和耶穌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副王高度重視与甘地進行的首次會晤。登基儀式之前,他親自致函甘地,邀請他前來會晤。甘地已起草好一封回信,旋即又改變了主意。他吩咐秘書“過兩天再把信寄出。我不想給這位年輕人這樣的印象,好象我迫不急待地愿意應邀赴約”。
  這位“年輕人”的倡議充滿特有的關怀之情,使駐印度的老一輩英國人大惑不解。他主動向甘地表示,愿意派遣專用飛机把他從比哈爾省接到德里。圣雄婉言謝絕“年輕人”的盛情許諾。表示宁愿象平常一樣乘坐三等硬席車廂旅行。
  為了表示他极為重視首次會晤的成果,并賦予會晤特殊的親切友好气氛,副王吩咐妻子也出席。會晤中,突然某种不安心情向蒙巴頓夫婦襲來,因為甘地好象面帶悲戚之色。難道他們做錯了事情?或者在禮賓上有所不周?
  蒙巴頓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妻子一眼。“天啊!這樣開始我們之間的關系,真令人擔心!”他暗暗在心中叫苦。蒙巴頓小心翼翼,轉彎抹角,最后終于向客人問起他怏怏不快的原因。
  身材瘦小的老人長歎一聲,說道:“您知道,自從我在南非逗留以來,我放棄了人世間一切物質財富。”
  然后他補充說,現在他几乎是一無所有,兩袖清風,全部財產僅僅是一部《薄伽梵歌》,一套白鐵餐具——在耶拉維達監獄羈旅期間的寶貴遺產——一尊象征教祖的三只猴子的小雕像,一只用細線系在腰部的价值八個先令的英格索爾老怀表。如果你想把生命的每一分鐘奉獻給上帝,那么你就必須准确地掌握時間。
  “不過您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嗎?在開往德里的火車上,有人把我的表偷走了。”甘地向副王透露真話說道。
  蒙巴頓此刻發現,晶瑩的淚水在甘地的眼眶中閃動。原來他為這件事難過。不過他并不是因為丟失怀表而憂傷,而是人們不理解他的心情罷了。因為在旅客擁擠的火車廂內,別人偷去的不僅僅是一塊价值八個先令的表,而是他對兄弟們的一片真誠之心。
  甘地沉默良久,然后談起印度不堪言狀的遭遇。蒙巴頓以友好的手勢打斷了他的談話。
  “甘地先生,在談論印度問題之前,請您談談您自己,我很想了解關于您本人的情況。”
  蒙巴頓這句話,立即起到他事先考慮好的策略的作用。新副王打定主意,必須首先和其交談者們建立密切關系,而決不能听其自然地讓他們提出要求和抱怨。為此,他想方設法使他們不感到拘謹,鼓勵他們吐露真情,從而在他們之間制造相互信任的气氛,然后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
  圣雄對蒙巴頓的問題感到喜出望外,因為他很喜歡談論自己,尤其是眼前這兩位富有魅力的人物,誠心誠意地愿意傾听他的訴說。甘地侃侃而談,敘述了他在南非日子里的印象,暢談了他在布爾戰爭中抬擔架的生活,描述了他發起非暴力抵抗運動和向鹽場長途進軍的盛況。他解釋說;東方世界如何用瑣羅亞斯德、釋迦牟尼、摩西、耶穌、穆罕默德和羅摩的學說孕育了西方世界。但后來情況向相反方向發展。几個世紀來,東方世界一直遭到西方世界的文化侵略。目前,西方世界由于受到原子彈幽靈的困扰,同時對原子彈技術一籌莫展,因而它再次需要求助東方世界,汲取其力量源泉。它急不可耐地需要仁愛和兄弟般的諒解,而這正是甘地孜孜以求所宣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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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瑣羅亞斯德(約公元前七至公元前六世紀),古代波斯宗教的改革者,瑣羅亞斯德教(中國史稱“襖教”,“拜火教”)的創建人。其生平眾說不一。一說他生于波斯西北部一騎士家庭,二十歲時棄家過隱遁生涯,三十歲時創瑣羅亞斯德教。晚年參与和“异教徒”的戰爭,在戰爭中被殺,終年七十七歲。他主張善惡二元論,認為火、光明、清淨、創造、生是善端;黑暗、惡濁、不淨、破坏、死是惡端;善端的最高神是智慧和主宰之神;惡端的最高神是凶神。認為在善惡兩端之爭中,人有自由選擇的意志,也有決定自己命運之權。
  4摩西(希伯來文Mosheh),一譯“梅瑟”。“圣經”故事中猶太人的古代領袖,向猶太民族傳授上帝律法的人。
  5穆罕默德(約五七○——六三二年),伊斯蘭教創始人,生于麥加古來氏部落哈希姆家族。四十歲時開始宣揚末日審判、死后复活,提出行善濟貧者入天國、作惡者入火獄等教義。公開號召“信仰唯一的神安拉”,反對多种崇拜。后組織武裝,率部遠征敘利亞等國。六三二年帶領大批穆斯林朝覲麥加。同年六月八月死于麥地那,并葬于該地。
  6羅摩為印度最古老的史詩《羅摩衍那》中的主人公,是傳說中的古代印度十車王的儿子,被神化為毗濕奴神的一個化身,以孝悌忠信、教妻伏魔著稱。


  第一次會晤歷時兩個小時,會談過程中,發生了一件极為平凡而又奇特的事情。這件事向副王表明,他對甘地采取的態度触動了圣雄的心弦。
  為了滿足攝影記者們的好奇心理,蒙巴頓夫婦帶領客人來到了有莫臥儿王朝建筑風格的花園內。甘地平時走路,習慣倚靠在侄孫女摩奴和阿巴的肩膀上,親昵地稱她們為“拐杖”。由于她們倆這次未能陪同他出席會晤,這位終生致力于反對英國人的革命者,漫不經心地把手臂放在印度最后一任副女王的肩上,神態自若地依靠著她,好象前去參加祈禱會一樣,然后重新回到蒙巴頓勳爵的辦公室。

         ※        ※         ※

  甘地第二次覲見副王時,灼人的仲夏已來到新德里城,天气熱得使人喘不過气。炙熱的太陽把莫臥儿式花園內的桔子樹烤得枝葉低垂,好象向四周噴吐著火苗。在這溽暑難耐的日子里,路易斯·蒙巴頓的辦公室成為絕無僅有的一片涼爽宜人的綠洲。辦公室油漆一新后,蒙巴頓又吩咐安裝上新德里城第一流空調設備,屋內溫度經常保持在二十度左右。
  這种過分追求安逸享受的作法,几乎引起—場不幸事件。甘地驟然從熱如火爐的外面走進涼爽的辦公室內,頓時冷得全身直戰栗。他突然接触到現代文明帶來的裨益,可他卻一直是反對任何技術進步的。海軍上將大吃一惊,指示立即關閉空調設備,并按鈴呼喚副官,吩咐他馬上通知蒙巴頓女士。
  “天哪!您這樣會使我們的朋友染上肺炎!”埃德溫娜嗔怪道。
  埃德溫娜把辦公室的窗戶全部打開,然后疾步跑回丈夫的臥室,取來一件寬大的皇家海軍粗毛線衫,披在不斷瑟瑟顫抖的圣雄肩上。為了讓客人暖和起來,埃德溫娜吩咐在宮殿的陽台上擺上熱茶。
  當成群的佣人在餐桌上擺放帶有副王印記的豪華餐具時,這次陪同叔祖前來參加會晤的年輕摩奴,正在准備她隨身帶來的粗茶淡飯——一碗用檸檬汁、酸乳酪和椰棗粉調拌在一起的稀粥。甘地使用一只小匙進餐,匙子的把柄已經折斷,由一根竹棍捆綁在上面。他僅有的兩只白鐵碟子同樣來自英國,正象副王盆子里的餐具來自英國謝菲爾德城一樣。碟子是甘地最后一次從獄中帶出來的。
  甘地面帶微笑,把盛滿酸奶的碟子遞給蒙巴頓。
  “這個味道很好,您最好嘗嘗。”他神色詭譎地說道。
  海軍上將無動于衷,端詳著顏色略黃、結成塊狀的粥糊。
  “我想我從未吃過。”副王回答說,希望以此打消他的念頭。
  “這不要緊,万事開頭難嘛!您試試看。”甘地固執地說道。
  蒙巴頓出于責任感和慣有的禮貌,最后嘗了一匙粥糊。
  第二次會晤的開場自以粗糲之餐結束后,副王開始和甘地談判。這是件錯綜复雜令人頭痛的事情,副王的前任們曾為此付出惊人的耐心和毅力。
  談判過程中,圣雄自始至終表現出他是位桀驁不馴的對手。他認為,任何真理都具有兩重性,即絕對的—面,它超越人的認識,人們對它僅僅只能有短暫的直觀感覺;另一面則是相對的。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經常不斷地和相對真理發生關系。甘地使用比喻說明絕對和相對真理的區別。他解釋說,如果你把左手放到一盆涼水內,然后再放到溫水盆內,那么你會感到溫水盆內的水是熱的。爾后你把右手放到熱水盆內,隨后再放到溫水盆內,這時你會感到,溫水盆的水是涼水。然而水的溫度并沒有改變。水的恒溫是絕對真理,而手感覺到的溫度則是相對真理,它是可以變化的。上述比喻清楚地說明,甘地宣揚的相對真理不具有一成不變的价值,而是隨著他對某一問題理解的改變而變動。這种變幻莫測的思考問題方法,往往使与甘地談判的英國人困惑不解,無所适從,同時暴露出他是位善用兩面手法、工于心計的亞洲人。他的信徒們有時也為這事惱火不迭。
  “圣父,我實在不理解您,您怎么能出爾反爾,自相矛盾?”一天,一位門徒神情詫异地問道。
  “這個么,因為我上星期又學了不少東西。”甘地駁斥對方說。
  新任副王怀著某种不安心清,開始了這場嚴肅的談判。坐在身旁的矮小漢子,“講起話來宛若一只啁啾鳴囀的小鳥”,究竟他能否幫助解決印度問題,副王尚無十分把握。但他非常清楚,眼前這位老者完全有可能把他的全部心血毀于一旦。過去,無數名調停者曾敗在這位難以捉摸人物的手下。由于甘地的反對,丘吉爾的特使一九四二年兩手空空地返回倫敦;同樣,由于他堅持原則,前副王解決印度危机的努力化為烏有。這次會談前夕,甘地在一次祈禱會上再次重申,如果分裂國家,他只能一瞑不視。“只要我一息尚存,我決不能同意分治印度”。
  蒙巴頓向甘地指出,英國歷來的政策是決不屈從武力。但是,鑒于甘地的非暴力抵抗運動已取得胜利,英國現在決定撤离印度,不管出現什么情況。
  “重要的是,請您不要分裂印度,請您拒絕分割印度,即使這一拒絕招致一場血流成河的戰爭。”甘地強調指出。
  蒙巴頓爭辯道,分治乃是他打算采取的最后一步棋。舍此難道還有其它解決辦法嗎?
  “您可以把整個印度送給穆斯林,但千万不能分裂印度。”甘地建議說,“請您將三億印度教徒置于穆斯林統治之下,委托真納及其同伙組成政府,把英國的主權移交給他們。”
  蒙巴頓對非暴力主義捍衛者的建議惊愕不迭,瞠目結舌。甘地為了避免分治印度,竟然不惜求助任何解決辦法,然而這一方案猶如《阿麗思漫游奇境記》中的夢幻世界。誠然,他過去曾多次提出過离奇主意,而且大部分業已變成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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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國作家卡洛爾(一八三二——一八九八年)的代表作,寫于一八六五年。該書主要描寫一位儿童在夢鄉中的奇遇,通過虛幻离奇的情節,嘲諷十九世紀后期英國的社會現象。

  “那么,您根据什么理由認為,你們的党會接受這項建議?”蒙巴頓心緒不安地問道。
  “因為國大党首先希望避免分治,并不惜任何代价阻止分治方案得逞。”
  “那么真納會對此作出什么反應?”
  “如果您告訴他說,是我提出這項方案,”圣雄詭譎地微笑著說道:“真納一定會對您說:‘啊!這個詭計多端的甘地!’”
  蒙巴頓沉默良久。在他看來,甘地的建議純屬空想,他根本無意冒著損害個人威望的危險去強行推行上述方案。但他不放過能夠維護印度統一的任何希望。經過一番思考后,蒙巴頓最后說道:
  “如果您能正式保證,國大党确實打算批准這項方案,同時准備誠心誠意地通力協作使之付諸實施,那么我擔保將予以答复。”
  甘地從沙發上跳將起來。
  “我完全是肺腑之言。”他信誓旦旦地說道:“如果您同意此項決定,我打算周游印度各地,說服人民接受這個方案。”
  數小時后,在甘地前往祈禱會的路上,一位印度記者采訪了他。圣雄好象“心酣意暢,樂不可支”。他們到達祈禱會地點時,老人轉過身來,面帶怡然自得的微笑悄悄地對記者說道:“我想我已避免了一場危險。”

         ※        ※         ※

  髒亂破舊的小房間內,一只電燈泡上爬滿一層燒焦了的小昆虫,照亮了室內的各個角落。甘地袒露上身,蹲在一張草席上,正在和周圍的同僚們進行熱烈討論。屋子外面,一群孩子們在窗戶前擠來擠去,眼睛里閃爍著恐懼和好奇的神情,爭相看一看瑪哈德瑪以及他領導的國大党的領袖們。這是擁擠不堪的貧民窟的孩子們,居住在這里的賤民專門負責清掃新德里的大街小巷和便池。
  甘地把國大党的領導人召集到這里開會。貧民窟內污穢凌亂,臭气熏天,一股刺鼻難聞的便溺气味從露天的下水道向四處彌漫。在首都逗留期間,甘地決定居住在這里,生活在世界上處境最為悲慘的人民中間,和這些神情憂郁、面部布滿傷口的居民朝夕相處。為了維護印度社會被壓迫者的利益,即為了他稱之為“上帝的子孫”——不可接触者的利益,甘地奮斗不息,在他的心目中,這場斗爭与為爭取印度解放的斗爭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不可接触者占印度人口的六分之一之多。他們雖然屬于印度人,但由于前世犯下罪孽,因而被排斥在任何种姓之外。他們的皮膚黝黑,舉止謹慎,逆來順受,衣著寒傖,很容易被人認出。他們之所以被稱為不可接触者,因為其他印度人害怕与他們接触,受到玷污,如果一旦接触,必須舉行洗身禮儀。据傳,不可接触者的腳印也會褻瀆婆羅門居住區的街道。當一個不可接触者和一位享有种姓的印度人在街上相遇時,前者必須站立路旁,避免自己的身影玷污后者。任何享有种姓的印度人不得和不可接触者—起進餐,也不得飲用他汲取的水,或者使用他接触過的器皿。不可接触者無權進入寺廟,他們的孩子禁止入學。直至死亡,他們終生是下賤的人。死后,他們的尸体不能進入公共火化場。由于生活貧苦,不可接触者一般無力購買足夠的木材火化,部分未能完全火化的遺体被拋進河內,或者埋在地下。更有甚者,他們的遺体常常暴露曠野,任憑禿鷲撕食。
  在印度某些地區,不可接触者只有當夜幕降臨時才獲准离開破爛的茅舍,因而他們又被稱作“看不見的人”。在其他地區,他們象奴隸一樣任人販賣,同時一起出售他們耕作的土地。一般來說,一位年輕不可接触者的賣价,平均相當于一頭牛的价錢。他們從事最卑賤、最肮髒的工作:掏糞便池、打掃街道、撿拾垃圾。污穢的活計使他們成為名副其實的“不可接触的人”。在社會向前發展的當今這個世紀里,印度教賦予不可接触者獨一無二的一點特權。他們不奉行素食主義,因而可享用因傳染病或疾病而死去的圣牛,不言而喻,死牛理所當然地屬于各地農村糞便清洁工人所有。
  自從他從南非回國以來,甘地以賤民的事業為己任。他在印度建立的第一個講經所瀕于倒塌,因為他在那里安置了大批賤民。他為他們醫治傷口,按摩遍体鱗傷的身体。更有甚者,為了聲勢浩大地譴責不可接触制度,他不惜從事人們認為有損于享有种姓的印度教徒的聲譽工作。眾目睽睽之下,甘地為一位不可接触者清洗便桶。
  一九三二年,甘地為了維護不可接触者的利益,几乎獻出了寶貴生命。那年他進行絕食斗爭,抗議通過一項政治改革方案,按照方案規定,不可接触者必須与印度社會其他階層隔离生活。他堅持乘坐不可接触者的三等車廂旅行,居住在他們的貧民窟內,期望以此引起整個印度社會對他們不幸生存條件的注意。
  數月或者數個星期之后,這天晚上和甘地一起開會討論的人,將要出任獨立印度政府的各部部長的職務。他們將乘坐豪華的高級轎車,前往窗明几淨、寬敞舒适的辦公室,英國人過去在那里領導統治整個印度帝國。甘地執意要求他們在首都最肮髒的街區之一的中心結束這次長途游說活動,以便使他們了解他們即將治理的這個國家的現實情況。
  入夜,天气悶熱得令人透不過气。甘地為了減輕燠熱的難受,求助于土制的空調設備,在光禿禿的頭頂上放上一條濕毛巾。但是令人憂傷的是,他的同僚們的心緒好象和燥熱的夏夜一樣,同樣使他熱得喘不過气。
  几天以前,甘地向蒙巴頓保證說,國大党打算作出一切讓步以避免分治。他完全打錯了主意。他的錯誤歸根結蒂在于,年邁的圣雄和他親自培養并安置在國大党領導崗位上的人之間開始出現裂痕。
  二十五年來,國大党的積极分子仍始終不渝地擁戴甘地。為了支持他的事業,他們拋掉西服,穿上他提倡的土布衣服,隨著他的紡車的節奏聲,他們的笨拙雙手變得靈巧起來;他們冒著警察呼呼作響的警棍奮勇前進,或者走進英國監獄的大門。他們戰胜彷徨与猶豫,在夜色茫茫的征途上追隨著他,和他一起去爭取胜利;他們當時并未指望獲得成功,然而今天這場胜利已成為現實,甘地宣揚的非暴力思想業已迫使英國人同意印度獨立。
  這些活動分子們怀著各种不同動机追隨甘地,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在爭取獨立的斗爭中,唯有他的才華能夠把印度廣大人民群眾團結在統一的旗幟之下。共同的斗爭使他們暫時忘卻了他們之間的分歧。這天晚上,由于年邁的首領提出一項怪誕的建議——將獨立的印度置于真納和穆斯林政府的統治之下——,他們之間的分歧突然再次爆發出來。甘地抱怨說,如果他們拒絕支持他的建議,新任副王將會被迫分治印度。在諾阿卡利和比哈爾兩地的長途苦行游說活動中,甘地比德里的政治家們更清楚地看到,分治很可能帶來一場大規模流血事件。在恒河三角洲的茅屋和沼澤地區,他親眼目睹了种族和宗教的仇恨正在醞釀爆發。分治必將進一步火上加油,推波助瀾,而決不能平息。他請求同僚們支持他的方案,因為這是維護印度完整的最后一線希望。
  甘地雖然再三呼吁,但始終未能說服尼赫魯以及國大党其他負責人。為了拯救國家的完整,國大党負責人打算在一定范圍內作出犧牲。但是把政權拱手讓給敵手穆斯林,這完全超出了這一范圍。瑪哈德瑪心灰意懶,神情沮喪,動身前去把他未能說服國大党党員的情況告知蒙巴頓。這時,他們之間的關系尚未完全破裂,但是圣雄的門徒業已選擇了不同的道路。甘地一個人發起的運動是在南非某地火車站的茫茫夜色中開始的,現在這場運動如同開始一樣,即將在孤寂中宣告結束。

         ※        ※         ※

  四月的一天下午,副王的辦公室如果尚未安裝上空調設備,那么一股來自神態嚴峻、表情冷漠的穆斯林領導人身上的北极寒流,足以使人感到寒气襲人。一見面,蒙巴頓很快發現,穆罕默德·阿里·真納是位“孤高傲慢,待人冰冷,目空一切的人物”。
  真納是印度三位領導人中的關鍵人物,最終掌握著擺脫困境的解決辦法。他最后來到副王的宮殿。二十五年后,路易斯·蒙巴頓回憶這次會晤的情景時指出:“在和穆罕默德·阿里·真納會談之前,我尚未認識到我在印度的使命是如此艱巨。”
  這次會晤以一樁蠢事開始。它令人傷心地表明,在這位七十歲老人身上,一切都是那么地矯揉造作。真納知道他將和主人們一起照像留念,于是事先想出一個對埃德溫娜·蒙巴頓獻殷勤的辦法。但是和他的預料相反,副王出于禮貌考慮,邀請客人站在他和埃德溫娜之間拍照。多么不幸的真納!他的一切安排猶如電子計算机那樣精确。他情不自禁地大加恭維埃德溫娜·蒙巴頓。“啊!一朵艷麗的玫瑰花亭亭玉立在兩根刺儿之間!”他忘乎所以地贊歎道。
  真納步入辦公室后對副王說,他這次赴約主要是為了闡明他的立場,同時說明他打算接受的條件。如同上次會見甘地一樣,海軍上將打斷了真納的談話:“真納先生,在目前情況下,我不准備討論條件問題。讓我們首先相互認識一下吧。”
  蒙巴頓施展全身魅力,企圖征服這位穆斯林領導人,但是真納好似蟄伏在冰雕般的甲殼內。對他來說,向陌生人談及自己的經歷和性格,簡直是件令人不能容忍的事情。他從未向任何人吐好過真情,即使對待至愛親朋也是一樣。
  蒙巴頓耐心而執拗地左右周旋,以期改變真納的小心謹慎態度。短暫的時間猶如數個時辰過去了,他得到的僅僅是几句喃喃不清的話語和一連串簡單的回答。當真納和主人告別時,他的臉上才浮現出一些笑容。“天哪!這個人真是冷淡!第一次會談的整個時間是用來使他解凍。”海軍上將疲憊不堪地結束了這次較量,長長地舒了口气說道。

         ※        ※         ※

  一九二三年春天,在倫敦沃爾多弗飯店舉行的盛大晚宴上,這位有朝一日以巴基斯坦之父的稱號名垂青史的人物,第一次听到巴基斯坦國的名字。那天晚上,晚會的主人是日后聲名大振的大學生拉赫馬特·阿里,他在距劍橋大學不遠的一間農舍式小別墅內起草了一項宣言,呼吁為印度的穆斯林建立一個獨立的伊斯蘭國家。拉赫馬特·阿里無視古蘭經教義,主動用飯店的名酒“夏布利”白葡萄酒款待真納。他希望說服真納帶頭掀起一場政治運動,奪取他稱之為“巴基斯坦”的國家,但遭到冷冰冰的拒絕。真納回答道:“您倡議建立的巴基斯坦,完全是難以實現的美夢。”
  這位不幸的大學生提議作為解救印度穆斯林先知的人,以主張加強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間的團結開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的家庭世居卡提阿瓦半島,那里也是甘地的故鄉。如果真納的祖父因某种難以理解的原因不改信伊斯蘭教的話,這兩位政敵可能屬于同—种姓。真納和甘地一樣,曾在倫敦因斯奧弗庫特進餐,并在那里接受律師禮服。但与甘地截然相反,真納從英國返回印度時,完全變成一位神气十足的英國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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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倫敦四所法律學校的名稱。四所學校組成獨立机构,負責授予律師職稱。

  真納平時喜歡帶單片眼鏡,身著裁剪入時的服裝,經常每天換二三次,因而即使在天气潮熱的孟買,他的衣服常常筆挺如新。他酷愛牡蠣、魚子醬、香檳酒,白蘭地以及波爾多名牌葡萄酒。他的哲學思想是正直廉洁,歸納起來可概括為嚴格尊重法律和法律形式。据他的—位摯友說,真納是“維多利亞時代人物中的后來者,一位格拉德斯通和迪斯雷利式的國會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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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拉德斯通(一八○九——一八九八年),英國政治家,從一八六八年起任自由党領袖,曾三次出任英國首相(一八六八——一八七四年,一八八○——一八八五年,一八九二——一八九四年)。

  真納是位出類拔萃的律師,因而理所當然地對政治頗感興趣。十年來,他斗爭不息,在國大党內部維護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團結,組成反對英國人的統一戰線。甘地取得國大党的領導地位后,真納在內心深處開始產生失望情緒。風度翩翩的真納,根本無意身穿粗糙的土布,頭戴白色橄欖形小帽,走進寄生虫麇集的英國監獄消時度日。他曾揚言,非暴力抵抗僅僅是那些愚昧無知,目不識丁的人參加的運動。
  真納与國大党關系破裂后,加入維護穆斯林事業的民族主義政党——穆斯林聯盟。一九三七年選舉后,他的政治生涯出現了決定性的轉變。當時,國大党拒絕在穆斯林居少數地位的省份內与穆斯林聯盟分享權力。傲慢、倔強的真納認為,國大党的態度是對他個人的侮辱。他從中得出結論,在印度教徒占优勢的政党統治下的印度,穆斯林永遠難以取得公平合理的地位。自此以后,這位昔日兩大教派團結的捍衛者,成為建立巴基斯坦國方案的不屈不撓的辯護士。然而四年前他聲稱,上述方案是“難以實現的美夢”。
  很難想象,一位性格怪誕的領導人能夠帶領印度的穆斯林群眾。在穆罕默德·阿里·真納身上,除了他的名字和他的父母篤信伊斯蘭教這一事實外,其他方面与穆斯林毫無共同之處。他的印度教政敵甘地,比他熟諳更多的穆罕默德的訓戒經文。真納成功地將九千万印度穆斯林中的絕大多數人團結在自己的周圍,雖然他不能用他們的語言烏爾都語流暢表達。
  真納不喜歡与印度人民群眾在一起。他厭惡肮髒的環境和炎熱的天气。甘地外出旅行時,常常乘坐三等車廂,宁愿和平民百姓坐在一起,而真納則喜歡乘坐頭等車廂,遠遠离開那些出身低微的人;真納的敵手崇尚簡朴,生活清苦,而他則酷愛豪華,講究排場;每當他到印度各地穆斯林城市巡視時,他喜歡組織隆重儀仗,以全身披金挂銀的大象為前導,軍樂隊高奏“保佑吾皇”的樂曲。他常常喜歡說:“這是市井細民熟悉的唯一樂曲。”
  真納的生活有條不紊,循規蹈矩。在花園散步時,當他在一排排整齊的郁金香和矮牽牛花前停步時,他欣賞的不是花朵的美麗,而是觀看它是否排列成行。
  真納酷愛閱讀法律書籍和報紙。事實上,這位神秘莫測的人物對報紙尤感興趣。他訂閱世界各國的報紙,從中剪下某些文章,在旁邊潦潦草草地寫上几句評語,然后小心翼翼地貼在剪報冊上,擺在圖書室的架子上。
  真納极度蔑視其印度教政敵。他稱尼赫魯為“彼得·潘”十,一位“滿口空話、辭藻華麗的儒生,他只能充當牛津大學的教授而不能成為政治家”,一位“在西方教育美麗外衣掩護下而內藏奸詐本質的高傲的婆羅門”。在真納的眼里,甘地只不過是“只狡猾的狐狸,一位印度教的福音傳教士”。真納永遠不會忘記也不能容忍圣雄的令人厭惡的形象:在真納的孟買寓所內,甘地躺在价值昂貴的波斯地毯上,“肚上放置一個裝滿沙土的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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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蘇格蘭劇作家J·M·巴里所著劇本中的主人公,系一永不長大、天真而不明事理的小孩。

  真納在穆斯林中的密友寥寥無几,他的忠實信徒更是屈指可數,他僅僅擁有很少的支持者和同僚。除妹妹之外,家庭對他來說已不复存在。他孑然一身地生活,時刻夢想建立一個獨立的巴基斯坦。穆罕默德·阿里·真納身高兩米,体重僅僅六十公斤,他的面部瘦長,高高的顴骨下,面頰好象顯得半透明似的。一堆茂密的銀白頭發整齊地向腦后梳攏,使他的身材顯得更加高大。他的外表异乎尋常地嚴峻端庄,給人一种剛毅不屈的印象。
  穆罕默德·阿里·真納個性倔強,不屈不撓,這是他取得一切成功的原因所在。他經常遭到攻擊和非難,然而任何人,無論是朋友或者敵人,從未指責他是意志薄弱的人。

         ※        ※         ※

  一九四七年四月上旬,副王和真納共進行了六輪關鍵性的會晤。這是決定印度命運的十個小時會談。會談過程中,蒙巴頓滿怀“超人的自豪感,施展我的說服才能,使對方樂于接受。我所以能夠如此,并非我能言善辯,而是我善于從最有利的角度闡明事理”。蒙巴頓后來回憶說,他如何運用“各种手段和伎倆動搖真納的決心”。然而一切無濟于事,任何論据和計策絲毫未能打動他建立巴基斯坦國的夢想。
  真納立場的力量源泉,建立在兩張王牌之上。首先他已成為穆斯林聯盟的絕對主宰者。雖然在他之下不乏主張妥協的人士,但是只要他還活著,這些人則不敢輕舉妄動。其次,人們久久難以忘怀,一年前他發動的“直接行動日”在加爾各答街頭洒下鮮血。這是最重要的一點。
  會晤開始后,真納与蒙巴頓至少在必須迅速作出決定這一問題上達成一致意見。穆斯林領導人認為,印度目前已超越討价還价的階段。唯一可行的解決辦法:在于盡快地進行“一次外科手術”。
  蒙巴頓擔心分治可能引起暴力事件,真納安撫他說,“手術”一旦結束,動亂即告停止,兩國從此將和睦友好地相處。他進一步解釋說,一切將會過去,猶如某天他受理兩兄弟因對分配家父的遺產不均而打官司一樣。法院判決兩年之后,兩兄弟重新言歸于好,親密無間。他對副王允諾說,將來印度的情況亦然。
  真納強調指出,印度的穆斯林构成一個國家,擁有自己的“文化、文明、語言文學、藝術、建筑、法律、倫理道德、風俗習慣、歷法,以及明顯的歷史和傳統特征”。他補充說道,印度從未形成一個名副其實的國家,它只不過在地圖上以一個國家的形式出現而已。
  真納說道:“我喜歡食用牛肉,但是印度教徒不允許我宰殺。每次印度教徒和我握手后,他便急沖沖地跑去淨洗雙手。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之間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在英國統治的桎梏下處于被奴役的地位。”
  蒙巴頓后來回憶說,他和真納的談判很快變成一場“捉迷藏游戲”。穆斯林領導人宛若《阿麗思漫游奇境記》中的狡兔一樣,拒絕作出任何讓步,而蒙巴頓這位印度統一的捍衛者,從各個方面發起攻勢,致使這位“年邁的紳士勃然大怒”。
  真納認為,分治是天經地義的唯一出路,尤其是它可以導致建立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國家。他進—步明确指出,為了建立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國家,穆斯林居大多數的印度兩大省份——孟加拉和旁遮普,必須全都歸屬巴基斯坦,盡管那里居住著大批印度教徒居民。真的提出上述要求的理論原則是,印度穆斯林不能被迫生活在大多數印度教徒的統治之下。這是合乎情理的立場。但是,他希望把旁遮普省和孟加拉省居少數地位的印度教徒合并在穆斯林國家內,這又作何解釋呢?蒙巴頓爭辯說,如果說分治印度旨在使居少數地位的穆斯林免受占絕對优勢的印度教徒的統治,那么根据相反然而同樣的道理,旁遮普省和孟加拉省也必須一分為二。
  真納對此表示反對,因為按照此項解決方案,只能建立一個經濟上短命的國家,“一個被蛀蝕得殘缺不全的巴基斯坦”。
  蒙巴頓建議論,既然如此,如果真納确實認為這個國家可能被“蛀虫吃掉”,那么他可直言不諱地表示拒絕。事實上,蒙巴頓根本無意同意真納建立任何巴基斯坦國。
  “唉!”真納反駁道:“看來閣下尚未完全理解我提出的問題。一個人,他首先是旁遮普人或者孟加拉人,爾后才談得上他屬于印度教徒或者穆斯林。他和當地居民有著共同的歷史、語言、文化和經濟。您不應當把他們分隔開來,否則將會引起無窮盡的流血事件。”
  “真納先生,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
  “此話當真?”
  “勿庸置疑。”蒙巴頓欣然允諾道:“一個人在成為印度教徒或者穆斯林之前,他不僅是旁遮普人或者孟加拉人,而首先是印度人。您剛才令人欽佩地闡明了關于印度一個整体的無可辯駁的論据。”
  “但是,您根本沒有理解……”真納反駁對方說道。一場新的捉迷藏游戲開始了。
  蒙巴頓對真納的僵硬立場感到愕然。他后來回憶說,“我從未相信,一位聰穎、高雅、由倫敦律師事務所培養出來的人,竟然如此頑固地堅持自己的推論。然而他并非不理解對方的反對意見,而是一層云霧遮蓋了他的思路。他把整個事情弄糟了。你可以說服其他人,但你永遠難以說服真納。只要他尚在人間,維護印度的完整難如登天。”
  四月十日,蒙巴頓抵達新德里近三個星期時,他們的談判進入關鍵性階段。在歷時兩個小時的會談中,副王懇切希望真納能夠維護印度的完整。他施展全部雄辯才能,著力描繪一副來來印度及其四億不同种族和宗教信仰的人民面臨的宏偉壯麗的圖景。那時,印度各族人民在中央政府的領導下,團結一致,同心同德,充分利用大規模工業化帶來的益處,在國際事務中發揮重大的作用,代表亞洲最進步的發展趨勢。對這美好的前景,難道真納竟能漠然視之,無動于衷?難道他甘心情愿將印度半島置于三等國的地位?
  真納自始至終堅如磐石,巋然不動。他簡直是位“精神變態者,建立巴基斯坦國的念頭久久地纏住他。”蒙巴領最后心情憂傷地回憶說道。
  客人告辭后,副王在辦公室內孤寂地陷入沉思,開始認識到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因為他那精明的辯才和誘人的魅力,均未能在穆斯林領導人身上產生任何效果。任何新的談判也只能枉費心机,無濟于事。但是必須擺脫僵局,同時必須盡快地采取行動。不言而喻,蒙巴頓熱切地希望能夠挽救印度的完整,但他不能因此而冒風險,使大不列顛陷入圈套,在混亂和暴力事件層出不窮的印度不能自拔。因為歸根結蒂,他肩負的使命首先旨在維護英國的利益。鑒于真納毫不妥協讓步,肢解印度次大陸,答應穆斯林建立巴基斯坦國,現在已成為解決問題的唯一出路。
  目前,問題在于說服尼赫魯和國大党領導人,使他們接受這一破釜沉舟的解決辦法。蒙巴頓當机立斷,決定制訂一項他們可能同意的解決方案。
  翌日上午,副王首先和同僚們一起研究分析了當前局勢,然后把身子轉向辦公室主任。
  “親愛的伊斯梅,”他神情凄然地說道:“看來起草分治印度方案的時刻業已來到。”

         ※        ※         ※

  鑒于宗教戰爭和內戰的幽靈隨時威脅吞沒整個印度半島,分治事實上已成為唯一的解決辦法。不幸的是,雖然副王竭盡全力,但在被肢解的兩個省內,分治必然引起一場現代史上規模空前的大悲劇。
  為了滿足穆罕默德·阿里·真納的要求,印度的天府之國旁遮普和孟加拉必需一分為二。旁遮普和孟加拉兩省之間相距一干五百公里,這樣,未來的巴基斯坦必然荒謬地被分裂為兩個部分。如果乘船從西巴基斯坦到東巴基斯坦,全部航程需二十六天,比從西巴基斯坦到馬賽的距离還遠。只有飛机可以中途不著陸地將兩部分連結起來,但是剛剛誕生的國家有能力購買如此現代化的飛机嗎?如果這兩個地區的民族和文化相同,那么地理上隔离帶來的弊端也可得到彌補。然而情況并非如此。居住在旁遮普省和孟加拉省的穆斯林迥然不同,正如瑞典人和西班牙人不同一樣。他們僅僅信奉共同的宗教而已。
  孟加拉人淵源于亞洲人种,身材矮小,性情活躍,皮膚黝黑。与此相反,在旁遮普人身上,三十個世紀來一直流著雅利安征服者的血液,他們的白皙皮膚和面部輪廓,与土耳其斯坦人、俄國廣闊草原上的居民、古波斯人、沙特阿拉伯沙漠里的游牧人、甚至古希腊諸島上的居民別無二致。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民族,無論在歷史、語言和文化上毫無進行交流的共同之點。如果強行把他們拼湊在巴基斯坦內,這只能是違背一切邏輯原則的荒誕不經的結合。
  旁遮普是印度皇冠上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該省從西北部邊端的印度河之濱,一直延伸至首都新德里的門戶,面積相當于法國的一半。全省境內河流縱橫,溪水潺潺,肥沃平原上一派丰收景象。在干旱缺水的印度半島上,它是上帝恩賜的生机勃勃的綠洲。旁遮普一語,意即“五河之土”。由于五條河流流淌不息,全省境內沃土遍野。五大河流中,印度河列于首位,為世界最大河流之一,印度次大陸也由此得名。几個世紀來,印度河谷歷來是异族入侵印度的必經之路。五千年的紛繁動蕩歷史,造就了旁遮普的個性和气質。在它那一望無垠的平原上,亞洲各國征服者騎著烈馬,縱橫飛奔,鏗鏘有力的馬蹄聲在空中回蕩。它那廣闊的大地,孕育了印度教圣書的絕世贊歌——《薄伽梵歌》,歌詞敘述黑天神□和戰神阿周那□之間富有神秘色彩的對話。大流士□和居魯士□指揮下的波斯軍隊,亞歷山大大帝率領的馬其頓人,曾經相繼在它的平原上安營扎寨。孔雀王朝□、斯基泰人□、瑣羅亞斯德教徒占領過它,爾后被匈奴人和伊斯蘭教的哈里發□們的洪水般入侵掃得無影無蹤。伊斯蘭教的哈里發們,以他們信奉的一神教論取代印度教的多神教論。隨后經過莫臥儿王朝三個世紀的統治,旁遮普的發展達到鼎盛時期,各种流芳百世的穆斯林建筑物遍布全省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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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度教崇拜的大神之一,毗濕奴的第八個化身。据說幼年時手持橫笛,一再把凶暴國王派來的妖魔殺死;他又善于助人,保護牛群,殺死國王,救出被囚禁的父母。黑天的英雄業績受到大神濕婆的尊敬,承認他是宇宙大神。在《薄伽梵歌》中,他被稱為“最高的宇宙精神”。黑天的形象在印度的民間文學、繪畫、音樂等藝術中經常出現。
  □梵文ArJuna,印度教崇拜的神之一。在《摩訶婆羅多》中,黑天是他的御者和謀士。
  □大流士(?——前四八六年),大流士波斯帝國的統一者,公元前五二二年至公元前四八六年任波斯帝國國王。
  □居魯士(約公元前六○○——公元前五二九年),即“居魯士大帝”。古波斯帝國國王,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創立者。
  □古印度摩揭陀國的王朝。公元前三二一年,旃陀羅笈多率軍赶走馬其頓侵略者,推翻難陀王朝所建。“孔雀”据說從其母名。
  □又譯西徐亞人,今中亞、東歐一古族名。公元前曾在黑海北岸建立古國。
  □先知穆罕默德的繼承者,伊斯蘭教國家的領袖。


  錫克人蓄著翹然而起的胡須,留著長長的頭發,頭上結著五彩繽紛的包頭布。他們征服了旁遮普,嗣后歸順于最后占領者英國人的統治。
  旁遮普省是個微妙而情況复雜的實体,如果分裂該省,必然在當地居民中引起難以彌補的精神創傷。旁遮普省擁有—千六百万穆斯林,一千五百万印度教徒,五百万錫克教徒;他們雜居共處,分布在全省一万七千九百三十二個城鎮和鄉村。雖然宗教信仰把他們分成不同教派,但他們有著共同的語言和傳統,同時為旁遮普人的固有個性而引以自豪。他們在經濟上相互依賴,關系密切。旁遮普省物產丰富,實屬人間一大奇跡,其富庶性質本身排除任何分治設想,英國人修建的龐大灌溉系統,使它發展成為印度的糧倉。一條條水渠猶如人体的動脈,從東到西橫貫全境,使人們得以向沙漠奪取耕地,同時改善了千百万旁遮普人的生存條件。公路和鐵路運輸网遍及各地,与灌溉系統爭相比美,將旁遮普省的物產源源不斷地運往印度其他地區。因而,不管采用任何方式划分邊界,必然將旁遮普人賴以生存的血管切斷。与此同時,任何分治不可避免地把自豪尚武的錫克教派一分為二,二百多万錫克人昔日用汗水向沙漠奪取的沃土,以及他們的部分最神圣的寺廟將會并入穆斯林國家。
  事實上,無論如何划分分治邊界走向,數百万人將陷入真正惡夢般的悲慘境地。只有進行一場人類史上絕無僅有、規模空前的居民交換,將印度教徒往東部遷移,而把穆斯林遷往西部,才能縮小分治帶來的巨大損失。從印度河流域到德里郊區,在近一千公里的廣大地區,每個城鎮、鄉樹,每塊麥田或棉花地,均無一例外地受到伊斯梅勳爵受命起草的分治方案的威脅。
  在印度半島的另一端,分裂孟加拉省孕育著另一种形式的悲劇。該省人口超過英國和愛爾蘭人口的總和。全省有三千五百万印度教徒和二千万穆斯林,分布在從喜馬拉雅山叢林到恒河和布拉馬普特拉河三角洲之間的遼闊地區。在孟加拉省,雖然兩大教派之間的區別涇渭分明,但作為一個實体,它的特性比旁遮普省尤為明顯。無論是穆斯林或者印度教徒,孟加拉人屬于同一种族,操著共同的語言,擁有共同的文化。他們席地而坐的方式奇特別致,講話時每句話的末尾語調逐漸增強。每年四月十五日,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一起慶祝新年佳節。詩人羅賓特羅納斯·泰戈爾,思想家奧羅賓多□,哲學家維韋卡南達□等人,均受到兩大教派的頌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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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奧羅賓多(一八七二——一九五○年),印度唯心主義哲學家、詩人。“整体吠檀多”理論体系的創立者,宣傳宇宙是由兩個世界,即“現象世界”和“超越世界”所組成。
  □維韋卡南達(一八六三——一九○二年),印度哲學家、社會活動家、資產階級民族運動的思想家。他主張社會改良,通過吠檀多派學說的宣揚而在個人和民族中“建立特性”。


  無論是穆斯林或印度教徒,絕大多數孟加拉人的身世可上溯到公元前的天地玄黃時代,當時佛教文明尚未在恒河三角洲地區繁榮發展起來。公元一世紀,印度教征服者抵達孟加拉后,強迫當地居民棄絕原來的宗教信仰,皈依印度教。時隔不久,東孟加拉的居民怀著欣慰的心情迎接穆罕默德的騎士們,他們興高采烈地擺脫印度教徒的壓迫,激情滿怀地信奉伊斯蘭教。自那時起,孟加拉又分為兩大宗教部落,穆斯林居住在東半部分,印度教徒生活在西半部分。
  一九○五年,印度副王寇松勳爵□企圖在政治上承認這种分裂狀態,正式地將孟加拉划分為兩個地區,以便輕而易舉地進行統治管理。六年之后,一場流血革命事件爆發,表明孟加拉人的民族主義情緒遠遠超過宗教狂熱,寇松副王的分裂企圖至此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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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松于一八九九年一月至一九○五年十一月任印度副王。

  如果說上帝恩賜予旁遮普省片片沃野,相反,孟加拉省則經常遭受災害的熬煎。直至十九世紀中葉前,孟加拉素有印度和東南亞米倉的稱譽,不久它以台風和令人生畏的水災聞名于世。那里气候炎熱,幅員遼闊,沼澤縱橫,僅僅生長它難以完全賴以生存的兩大作物——稻谷和“金色纖維”黃麻。兩大農作物區之間的界限与教派之間的分界線吻合一致:稻谷生長在印度教徒居住的西部地區,東部穆斯林居住區是黃麻的生長地。
  但是,決定孟加拉省生存的關鍵并不在于農作物,而在于加爾各答城。它是大英帝國的第二大都會,僅次于倫敦,是亞洲第一大港口,英國人曾以它為跳板征服印度。一九四六年八月,這里發生過大屠殺悲慘事件。在孟加拉省內,公路、鐵路、電訊、工業等均匯集在加爾各答城。如果分治孟加拉,鑒于加爾各答的地理位置,它必然划分給印度教徒居住的西半部地區,從而不可避免地將東半部穆斯林區置于窒息的境地。世界各國使用的黃麻,几乎全部來自穆斯林居住的東孟加拉,但是將黃麻加工成繩子、麻布、麻袋的工厂,則集中在加爾各答郊區和印度教徒居住的西孟加拉。除黃麻之外,穆斯林居住區不生長任何其他農作物,三千万居民的生計必須仰仗印度教徒居住區生長的稻谷。
  一九四七年四月底,孟加拉省英國最后一任省督弗雷德麗卡·伯羅斯爵士曾經預言,如果分治孟加拉省,東孟加拉穆斯林居住區,必將變成“人類史上最大的窮鄉僻壤”。
  要求分治的最后一個論据表明,分治是件荒唐背理的事情。原來,要求建立一個獨立的穆斯林國家的夢想,旨在使處于少數地位的穆斯林擺脫印度教徒的奴役。但是,即使真納如愿以償地得到他所要求的一切領土,那么只有不足一半的穆斯林歸順于他主張建立的巴基斯坦。至于其他穆斯林,他們七零八落地分散在印度半島各地,不可能人為地把他們聚集起來。他們好似汪洋大海中的孤島,處在印度教徒的包圍之中,一旦兩國之間爆發沖突,他們不可避免的首當其沖,深受其害,成為對方扣押的人質。即使分治之后,印度仍然擁有五千万穆斯林,從而成為繼新興國家誕生后[21]的世界第二個穆斯林大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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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印度尼西亞當時是世界上第一個穆斯林國家,于一九四○年獲得獨立。——原注

  如上所述,一九四七年春天雙方的情況大致如此;二十五年之后,這場結合導致一起血流成河的大分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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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這里指一九七一年東巴分治,成立孟加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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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七年四月的日子里,如果路易斯·蒙巴頓、賈瓦哈拉爾·尼赫魯或者圣雄甘地的眼前陳放一張照片,那么印度可能逃脫一場岌岌可危的悲劇。照片提供的情況足以打亂印度的政治棋盤,從而肯定無疑地改變亞洲歷史發展的進程。但是,有關文件的机密保守得慎之又慎,以致世界上第一流情報机构之一——英國刑事調查部對此也一無所知。
  照片的中心是兩個黑圈,相當于兩個乒乓球的体積。每個黑圈鑲有白色不規則的花邊,宛如日蝕時太陽的光冕。黑圈上方,白色斑點織成一道銀河,分布在底片的乳白色网狀結构上。這是兩葉人肺的X線照片。黑色圓圈表明潰爛病變部分,白色斑點組成的條狀物是肺部或者胸膜組織已經硬化的部位,從而确診疾病為晚期肺病。病人的生命指日可待。
  照片存放在一個無任何標記的紙口袋里,嚴密珍藏在孟買城的醫生賈爾·帕泰爾博士的保險柜內。病人正是那位冷若冰霜、不屈不撓的人,是他曾使蒙巴頓維護印度完整的全部心血毀于一旦。穆罕默德·阿里·真納是實現這一目標唯一不可逾越的障礙,他已被疾病判處死刑,一九四六年六月,新副王抵達印度的前九個月,帕泰爾博士診斷病人身染不治之症,其不幸結局指日可待。肺病這個世人咒罵的疾病,每年吞噬數百万營養不良的印度人,巴基斯坦的先驅者在古稀之年也身遭厄運。
  真納的一生中,常常因肺部虛弱感到身体不适。第二次世界大戰前,他前往柏林求醫,治療胸膜炎并發病。自那時起,急性气管炎經常發作,他的身体和呼吸系統逐漸衰弱,一篇稍長一點的演講會使他數小時內喘不過气來。
  一九四六年,穆斯林領導人在西姆拉再次受到气管炎侵襲。在返回孟買的火車上,他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令人焦急不安,以致他的妹妹法蒂瑪不得不中途緊急通知帕泰爾博士。醫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在孟買郊區追上了真納。診斷表明,這位威望素著的患者處于“令人絕望的階段”。醫生告知真納說,鑒于目前病情,他不得接受在孟買中心車站為他組織的凱旋式歡迎儀式。遵照醫囑,真納在郊區某一車站下車,然后被徑直送往醫院。透視照片結果,后來成為印度极為嚴格保守的机密。
  如果穆罕默德·阿里·真納是位平民百姓,那么醫生即可把他送往療養院休息。但他的病人非同小可。真納出院后,帕泰爾博士在辦公室內接見了他。醫生心里明白,真納眼下正在嘔心瀝血、孤注一擲地工作。六年以來,他僅僅依靠“威士忌、超人的毅力和繚繞的香煙”頑強地生活著。
  帕泰爾博士向病人吐露了真情,告知他已染上了不治之症,需要徹底改變目前的生活方式。他必須減少工作,長期而不間斷的休養,立即戒煙戒酒,否則他將會不久人世。
  真納神情泰然地聆听判決。他向醫生解釋說,他決不能放棄終生為之奮斗不息的事業,而心安理得地躺在病榻上。在歷史發展的關鍵時刻,除死亡之外,任何人不能使他中途放棄他為自己确立的使命,即維護他的國家的穆斯林的命運。他很想放慢一點生活節奏,但決不能影響其肩負的歷史使命。
  真納心里明白,如果尼赫魯和國大党其他敵手們得知他瀕臨死亡,那么一切政治前景可能會發生變化。他們可能等待他去世,然后對穆斯林聯盟中溫順的同僚們施加壓力,以此打破他建立巴望斯坦國的偉大理想。基于如上考慮,他決心對病情絕對保密。
  真納每天在注射藥物的刺激下,重新投入緊張的工作,對醫生的囑咐未作任何讓步。他決心不讓同死神的會晤取代与歷史的約會。他怀著非凡的毅力斗爭不息,以期達到最終目標。第一次与蒙巴頓討論印度問題時,真納對蒙巴頓曾經這樣說過:“迅速行動起來是我們達成協議的核心。”現在,迅速行動起來已成為穆罕默德·阿里·真納本人与命運之神達成協議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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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位紳士圍坐在行政參事會大廳內的橢圓形桌旁,怀著崇敬的心情等候蒙巴頓勳爵主持會議。從某种意義上說,他們是“東印度公司”創始人的后裔。三百五十年前,他們的貪財如命的祖先們開創了英國征服印度的業績。作為英國統治下的印度十一個省的省督,他們是帝國的中流砥柱。在為帝國效盡犬馬之勞的整個生涯中,他們飛黃騰達,身處頂峰,現在開始盡情享受他們年輕時代在遙遠的偏僻地區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生活。在這十一名大亨中,僅有二名是印度人。
  這些紳士精明干練,忠心耿耿,為印度帶來丰富的經驗,同時從中得到奢華的生活享受。他們的官邸富麗堂皇,宛如宮殿,佣人如織。他們的權力轄管大片土地和眾多的人口,可与歐洲最大的國家相匹敵。他們乘坐豪華的專用列車巡視自己管轄的地區,或乘坐羅爾斯·羅伊斯牌轎車游覽城市,手執長矛、頭裹纏巾的騎士前呼后擁,或者騎著全身披彩的大象漫游叢林。
  各省省督按照爵序,依次在副王周圍落座。首先入席的是孟買、馬德拉斯和孟加拉三大省的代表,其次是旁遮普省、擁有卡拉奇港口的信德省、聯合省、比哈爾省、奧里薩省、阿薩姆省、中央省、以及扼守開伯爾山口和印度阿富汗邊界的西北邊省的省督。
  對蒙巴頓來說,這次會議是一場微妙的考驗。他那年四十六歲,是与會者中最年輕的一位。他抵達新德里時尚無任何承擔這項崇高使命通常必須具備的資歷,諸如出身于一位不同反響的議員,或者是位政績斐然的行政官員。同時,他對印度問題不甚熟悉,而大多數省督在這里度過了一生,對該國問題了如指掌,學會了當地的方言土語,甚至他們當中某些人成為印度錯綜复雜歷史問題的專家,在國際上久負盛名。出席會議的各省省督以他們的光榮經歷引以自豪,對這位剛剛抵達印度、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的方案持怀疑態度。
  但蒙巴頓認為,他對印度問題缺乏經驗并不是真正不利條件。相反,如果這些專家們平庸無才,不能提出任何解決印度盤根錯節問題的辦法,這無疑“說明他們死死抓住帝國陳舊的東西不放,說明他們不遺余力地維護現存制度”。
  會議開始后,蒙巴頓要求各省督分別陳述本省的局勢。從八個省督的發言來看,他們管轄的省份尚不太令人局促不安,局勢大体上比較平靜。然而在旁遮普、西北邊省和孟加拉三個重要省份,那里的形勢則截然不同。
  西北邊省省督、負責守衛隘口的奧拉夫·卡羅爵士,愁云滿面,疲憊不堪。三十個世紀來,异族入侵者往往從這里長歎直入地征服印度。他在會上發言說,由于全省各地騷亂事件層出不窮,告急電報紛紛而來,他已三天三夜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卡羅在帝國的邊戍几乎度過一生,他對尚武好斗的帕坦人的淵博知識,以及對他們的語言和文化的深入研究,使之當時世界上任何人种學家不能与之并駕齊驅。西北邊省的省府白沙瓦,擁有亞洲第一流令人著迷的集市;每隔七天,一群群駝隊從喀布爾來到這里,滿載獸皮、白糖、鴉片、地毯、銀器、手表以及其他來自世界各地的大量走私物品,其中包括來自蘇聯。一度座岩洞在深山處鑿成,形成一座座迷宮式的秘密作坊,一件件嶄新珵亮的武器又從這里運出,轉賣給馬蘇迪人、阿弗里迪人和瓦齊爾人這些帕坦部落傳奇式的尚武民族。
  奧拉夫·卡羅宣布說,西北邊省的局勢有進一步惡化的危險,如果發生此种情況,英國昔日的惡夢有可能再次出現,异族入侵者將從西北邊界地區涌入印度,從而敲開帝國的大門。盤踞在阿富汗的帕坦部落窺測時机,企圖越過開伯爾山口向白沙瓦和印度河谷進發,征服他們一百年來時刻覬覦的領土。“如果我們不采取緊急措施,”卡羅補充說道:“一場國際性危机事件即將在我們身邊爆發。”
  旁遮普省省督埃文·詹金斯爵士平時寡言少語,現在用更為陰暗的筆調描繪了本省的局勢。詹金斯祖籍威爾士,同奧拉夫·卡羅一樣,將其畢生精力獻身于自己管轄的省份。他全心全意,忠誠不貳,以致誹謗者們指責這位老光棍深深地愛上了旁遮普,“而忘記印度尚有其他地區”。他在會上發言說,解決印度問題的任何辦法,必然在旁遮普省引起騷亂。如果決定分治印度,該省至少需要一個兵團部隊方能維持秩序。“有人預言,如果旁遮普被分治,全省定將烈火熊熊,鮮血成河。這是不符合事實的荒唐之說,事實上,旁遮普省現在已熊熊燃燒。”埃文·詹金斯最后說道。
  弗雷德麗卡·伯羅斯爵士省督因身体不适未能發言,其助手關于孟加拉省局勢的報告,如同前兩省的情況一樣,同樣令人嚴重不安。
  各省省督陳述本省局勢后,蒙巴頓分發給与會者一份文件。他解釋說,文件包括“一項供會議討論研究的解決目前局勢方案”的大致內容。為了“使于記憶”,文件命名為“巴爾干計划”。這是分治印度方案的梗概,副王一星期前要求辦公室主任伊斯梅勳爵親自起草。
  出席會議的各省省督開始翻閱文件時,一片令人震惊的气氛掠過會議大廳。他們是印度統一的創建者和捍衛者,將其畢生精力致力于鞏固印度的完整,然而現在英國竟然打算毀掉它。
  分治印度的“巴爾干計划”,因巴爾干半島于一四一八年戰爭后被划分為若干個小國而得名。分治方案規定,印度十一個省份可自由加入巴基斯坦或印度,或者根据其大多數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居民的意愿,決定成立獨立的國家。
  蒙巴頓在會上指出,“他決不會隨意放棄維護印度完整的任何希望”。他希望世人知曉,英國人正竭盡全力維護印度的完整。但是,如果英國的努力歸于失敗,那么世人也必須明白,正是“印度公眾輿論,而不是英國強行決定分治”。至于蒙巴頓本人,他确信巴基斯坦將是一個不能維持長久的國家,其領導人終將會重新回到統一的印度怀抱中來。
  出席會議的十一位人士,代表著一百年來統治印度的集体智慧,對解決印度問題的前景抱著冷漠態度。他們認為,分治無助于印度擺脫進退維谷的窘境。但是他們也不反對此种解決辦法,因為事實上,他們任何人也無計可施。
  這天晚上,在副王宮殿的貴賓餐廳內,各省省督偕同夫人,出席蒙巴頓夫婦為會議閉幕舉行的盛大宴會。宴會大廳的牆上懸挂著印度十九位副王的巨幅畫像,他們好象從遙遠的過去突然涌現出來的判官一樣,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出席宴會的人們。酒宴闌珊之際,侍者們端上波爾圖葡萄酒。酒杯斟滿后,蒙巴頓勳爵站起身來,高高將酒杯向四座舉起。出席宴會的任何人尚未意識到這一動作的深遠意義,然而它宣告一個重要時代正在結束。自此以后,印度副王將水遠不會提議省督們為英王兼印度皇帝的健康干杯,正象蒙巴頓現在提議大家為其表兄干杯一樣:
  “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一起為英王兼印度皇帝的健康干杯!”

         ※        ※         ※

  巍峨壯觀的帕爾巴特山的白色圓錐形峰巒映入飛机的舷窗。山峰高達八千米,聳入云端,傲慢地俯視著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飛机過處,游客們盡情領略興都庫什山白雪皚皚的懸岩峭壁。興都庫什山是地球上最高的山脈之一,一座將印度次大陸和俄國一望無際草原分隔開采的天然屏障。飛机向南改變航向,然后飛越蜿蜒曲折、波光粼粼的印度河,最后降低高度,掠過分布在西北邊省省府白沙瓦城周圍的一片片泥土矮牆和用粘土建筑的屋宇。
  飛机在跑道上滑行時,旅客們遠遠望見一片黑壓壓蠕動的人群,警察在周圍設立一道警戒線禁止他們進入机場。蒙巴頓決定暫時停止在新德里裝有空調設備的辦公室內的談判,來到這里了解旁遮普和西北邊省局勢极度混亂的政治气候。他前來巡視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開。二十四小時以來,在真納領導的穆斯林聯盟的積极分子們的號召下,數万名群眾從四面八方涌往白沙瓦城。他們乘坐卡車、大型轎車、或騎馬步行、或乘輕便雙輪馬車和專用列車,高唱戰歌,揮動手中的武器來到這里,分散在省府的各個角落,准備舉行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群眾示威游行活動。
  帕坦人身材高大,皮膚白皙,尚武好斗,准備以出乎意料的方式迎接蒙巴頓。在炎熱的驕陽暴晒下和飛揚塵土的包圍中,他們個個情緒激昂,不顧集會組織者的勸告,以狂熱的激情高呼支持巴基斯坦事業的口號。警察千方百計,最后終于把紛亂的人群赶到鐵路堤岸和白沙瓦莫臥儿時代古城堡城牆之間的廣場上。但是,他們愈益焦灼不耐,隨時可能鳴槍騷動,扰亂副王和妻子的訪問。
  這些帕坦人在白沙瓦城出現,与西北邊省的反常政治局勢有密切聯系。該省居民中,雖然穆斯林占百分之九十三,但它始終支持印度教徒的國大党。當地領導人阿卜杜·加法爾·汗是位穆斯林部落領袖。他体格魁梧,胡須叢生,酷似“舊約”中的先知。他一生致力于宣傳甘地的仁愛思想和非暴力學說,但他領導的武士們卻認為,以血還血,報仇雪恥,是神圣的傳統原則。瑪哈德瑪的門徒享有“邊境甘地”的美稱,在他奮起反對真納建立穆斯林國家的要求之前,一直受到人民群眾的擁戴。當地居民在穆斯林聯盟分子的影響下,最后紛紛倒戈,矛頭直指阿卜杜·加法爾汗以及他在白沙瓦建立起來的省政府。
  參加集會的群眾黑壓壓一片,呼嘯著前來歡迎蒙巴頓夫婦及十七歲的女儿帕梅拉。這一事實表明,是真納而不是“邊境甘地”壟斷著西北邊省的選票。
  省督奧拉夫·卡羅爵士對此忐忑不安,在大批武裝人員護送下,急忙將客人帶到自己的官邸。此時此刻,十万游行示威者聚集在距官邸不遠的廣場上,隨時准備涌上街頭。如果他們沖進宮邸,保安部隊必然開槍射擊,一場屠殺事件由此產生,從而將蒙巴頓登基以來帶來的一切希望置于血泊之中。
  省督建議副王和歡迎群眾見面以安撫他們的激昂情緒,但警察和軍隊頭目表示反對,認為這是异想天開。“好吧,我愿意冒一下風險。”蒙巴頓表示同意和游行群眾會見。埃德溫娜執意要求和蒙巴頓一同前往,這使負責安全工作的頭目們大傷腦筋。
  數分鐘后,蒙巴頓夫婦和省督乘坐吉普車來到鐵路旁的路堤下。蒙巴頓拉著妻子的手,兩人一起登上小山崗。山崗腳下,喧鬧而怀著敵視情緒的人群黑壓壓一片。大地在示威群眾的踏步聲中顛動發抖。他們的呼喊聲和狂熱情緒,象征這年春天處于絕望坡地的印度人民群眾內心燃燒的激情。狂風卷起旋轉的塵土,飛來飛去,直升云天;人群中爆發出刺耳的怒吼聲,攪動著充滿熱浪的空气。蒙巴頓勳爵和女士頓時感到頭暈目眩。考驗“籠絡人心”計划的時刻已經來到,此時此刻,一切努力可能前功盡棄。
  奧拉夫·卡羅爵士遠遠地注視著兩個身影面向密密麻麻的人群,頓時內心感到极度不安。人群中大概有二三万或者四万人攜帶槍支。他們當中只要有一位瘋子或者嗜血成性的狂人,副王和妻子“就會象池塘上空的野鴨”一樣頹然倒地。在那漫長的一剎那間,卡羅在心里暗自盤算,“事情即刻往坏的方面發展”。
  蒙巴頓似乎躊躇片刻,因為他對帕坦人的語言一竅不通,然而局勢突然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
  副王這次臨時決定和帝國的獷悍絕倫的武士們會見,偶然身著一套淺色粗布軍服。這是他在緬甸任盟軍最高司令時經常穿戴的軍裝。正是軍服的顏色避免了一場悲劇,因為綠色是伊斯蘭教的象征,代表了朝覲過麥加的哈吉[23]們的神圣顏色。參加示威群眾的大多數人身穿“綠色襯衫式”軍服,他們可能從服裝顏色上看到,副王有意同情他們的事業,以微妙的方式表示對他們信奉的宗教的敬意。示威群眾很快自發地安靜下來,整個廣場沉浸在寂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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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阿拉伯文,意指朝覲過圣地麥加的穆斯林。

  蒙巴頓始終拉著妻子的手,緩聲向她低聲說道:“向他們招手致意,”埃德溫娜优雅地將手徐徐舉起,向人山人海的示威群人揮手致意,与此同時,蒙巴頓也搖動著手臂。一剎那間,整個印度的命運好似与他們招手致意的動作緊密地聯在一起。當他們在悶熱難忍的熱空气里緩緩揮手致意時,人群中突然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經久不息的歡呼聲,一陣熱烈凱旋般的吶喊聲,頓時把“籠絡人心”計划的最危急時刻變成最高的殊榮。
  “蒙巴頓万歲!蒙巴頓万歲!”帕坦人狂熱的武士們盡情地呼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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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會晤四十八小時之后,路易斯和埃德溫娜·蒙巴頓飛抵旁遮普省。抵達伊始,埃文·詹金斯爵士立即把他們送往距拉瓦爾品第四十公里處的一個小村庄。在這里,副王實地考察了省督兩個星期前發出的緊急呼吁是否符合實際情況;親眼看到一九四七年春天里孕育著一場悲劇的令人目不忍睹的慘暴行為。
  當他身為年輕的海軍上校時,蒙巴頓指揮的驅逐艦在克里特島海域的一次海戰中遇難沉沒,他親眼目睹不少戰友被海水吞沒;作為最高司令員,他指揮過數百万軍隊,轉戰在緬甸人跡罕至的叢林中。但是,在這個三千五百個居民的小村庄以及印度其他五十万個村庄里,他看到的悲慘景象与他過去經歷的一切相比,真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几個世紀來,二千名印度教徒和錫克人与一千五百名穆斯林和睦地生活在這個村庄里。今天,造型精美的清真寺尖塔和錫克寺廟的圓形寶塔,成為卡胡塔村絕無僅有的殘存遺跡。
  蒙巴頓抵達這里巡視前不久,一天夜晚,諾福克團英國巡邏隊在一次偵察任務中看到,該村村民們在一片平靜和相互信任的和睦气氛中酣然入睡。翌日清晨,卡胡塔村已不复存在,所有印度教徒和錫克人或者死去,或者失蹤。
  蒙巴頓在致倫敦政府的報告中寫道:“抵達卡胡塔之前,我難以想象到那里的暴力規模竟如此之大。”
  在白沙瓦城和示威群眾會晤時的情景,旁遮普省一村庄被洗劫一空的悲慘情景,所有這一切進一步向蒙巴頓證實,經過在新德里的兩天討論,他對局勢的判斷是正确無誤的。迅速采取行動是解決印度問題的根本關鍵,否則,整個國家會陷入混亂,帝國隨之分崩离析,副王也將被廢黜。為了擺脫困境,必須緊急采取他本人厭惡然而目前局勢迫使他采取的解決辦法——分治。

         ※        ※         ※

  圣雄甘地又一次踏上漫長的游說活動征途。一九四七年五月一日晚上,他再次來到新德里不可接触者居民區的一間陋室里。半個月前,他在這里枉費心机地懇求同僚們,希望他們把整個印度拱讓給真納,以期不惜任何代价拯救印度的完整。年邁的先知蹲在地上,頭上蓋著一塊濕毛巾,正在和坐在他周圍的國大党領導人一起討論。上次會議過程中,甘地和同僚們之間開始出現裂痕,眼下已成為不可避免的事實。長期的牢房生活,難以忍受的絕食斗爭,經常不斷舉行的哀悼和默禱日,抵制英國貨物的運動,所有這一切標志著他們前進道路上的各個階段,然而現在竟然導致這樣的結局。甘地改變了印度的面貌,宣揚他所處的時代里以非暴力主義指引人們走向自由。但是,這一偉大胜利今天有可能發展成為個人之間的沖突。他的同伴們已經精疲力竭,失去耐心,打算接受分治印度作為換取印度獨立必不可少的條件。
  甘地出于對印度統一的某种神秘莫測的崇拜之情,原來并不反對分治印度。但是經過多年農村生活,他深刻了解印度靈魂的情況,這是新德里的任何政治家所不能比擬的。甘地心里明白,分治決不象真納向蒙巴頓建議的那樣,是一次輕而易舉的簡單“外科手術”,相反是一場大規模的屠殺事件,整個印度半島上,素不相識的人們相互仇殺,甚至鄰里、朋友、同事之間變為仇敵。為了丑惡和微不足道的事業——把國家分為互相殘殺的敵對集團,無窮盡的鮮血將流成河,無休止的斗爭將持續下去。
  甘地的悲劇在于,現在他不能為同僚們指引前進的道路,而僅僅要求他們服從他的本能召喚。過去的歲月里,甘地本能地領導他們走向光明。但現在對他們來說,年邁的先知已完全失去作用。和蒙巴頓一樣,大家一致認為,一場災難已迫在眉睫,分治雖然令人痛心,但這是擺脫災難的唯一途徑。
  甘地确信,他的同僚們均上當受騙。因為歸根結蒂,國家混亂總要比分治好得多。他抱怨說,真納只有在英國人允諾的情況下才能得到巴基斯坦,如果英國人遭到國大党大多數成員的反對,那么他們不會將巴基斯坦拱手讓給真納。他懇求說,讓英國人离開這里吧!不管他們撤离后會出現什么樣的后果;請告訴英國人,讓他們將印度交給“上帝、混亂、無政府狀態,以及你們想象中的其他不堪設想的局面,但他們必須离開印度”。“我們將迎著烈火向前邁進,但烈火可使我們變得純洁。”
  但是,甘地的呼喚猶如曠野中的哀鴻。他的最忠誠的門徒們無動于衷,漠然視之。他們當中不少入确信,穆斯林脫离印度后,印度教徒的印度只能會走向繁榮,因而他們很久以來已接受分治國家的主張。
  尼赫魯苦不堪言,無所适從,因為他對甘地一往情深,同時對蒙巴領滿怀仰慕之情。圣雄在良心深處向他召喚,而副王呼吁他理智行事。如果說尼赫魯本能地悔恨分治,那么其理性則告誡他說,分治乃是唯一的解決辦法。自從尼赫魯得出這樣的結論后,蒙巴頓在妻子的協助下,竭盡全力施展其所有說服才能和魅力,以爭取他們的印度朋友。為此目的,蒙巴頓求助于決定性的論据說服尼赫魯:擺脫真納和穆斯林之后,印度教徒的印度可按照尼赫魯的意愿組織強有力的政府,建設他所向往的社會主義國家。
  尼赫魯同意分治后,國大党其他領導人也紛紛表示贊同。印度總理通知副王說,國大党“雖然熱切地維護印度完整的原則”,現在表示愿意接受分治解決辦法,但是旁遮普和孟加拉兩大省也必須同時一分為二。
  自此,甘地眾叛親离,心灰意冷。

         ※        ※         ※

  次日十八點,一九四七年五月二日,約克MW102號飛机在抵達新德里四十六天之后,載著蒙巴頓的辦公室主任飛往倫敦。伊斯梅勳爵前去呈送印度分治方案,提交國王陛下政府批准同意。
  鑒于真納堅持強硬的立場,副王旨在維護印度大陸完整的所有努力最終歸于失敗。蒙巴頓始終對奄奄一息的穆斯林領導人的痼疾—無所知,它是可能改變局勢的唯一因素。在其有生之年,他念念不忘未能說服真的改變立場這件事,認為這是他—生中遭到的唯一挫折。每當想到他將作為分治印度的罪魁禍首載入史冊時,蒙巴頓內心感到苦惱不安。這种心情在伊斯梅攜帶的另一份文件中有所流露。文件是印度最后—任副王致克萊門特·艾德禮政府的第五個報告。
  蒙巴頓在報告中寫道:“分治純屬荒唐之舉。令人難以置信的种族和宗教狂熱困扰著這里的所有人,如果不是其他出路已被切斷,任何人難以強迫我接受分治……世人須從中看到,這一狂妄決定的責任必須明确地由印度人承擔,因為有朝一日,他們對即將作出的抉擇必有噬臍莫及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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