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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塞哥維亞之旅


  1972年冬,那誕節前15天的一個晚上,Echo坐上了9點多的火車,目的地是塞哥維亞。
  塞哥維亞是西班牙所有美的小城中,以羅馬式建筑及古跡著稱于世的,座落在雪山附近。寒冷的冬夜里,大教堂前的廣場上,有著成排的枯樹,顯得哀傷而有詩意。
  Echo此行是要去看望一個朋友——夏米葉·葛羅,一個長發披肩的藝術家,和他的弟弟荷西·葛羅一樣,是個大胡子。他在塞哥維亞和几個朋友合租了一幢古老的樓房,在城內開了一家藝廊。Echo很想看看夏米葉的作品。夏米葉曾經好几次在馬德里開雕塑展覽,但當時Echo都沒在西班牙,便錯過了。這一次,Echo就是希望能看到他的作品,并在他那极有品味的古樓里和他那极有個性的朋友相處几天。這對于Echo來說意味著對桃花源的回歸。當然,這個桃花源是歐洲式的田園詩。
  樓下果然有一道約有一輛馬車可以出入的大木門,上面還釘了成排的大鋼釘子做裝飾,好一派堂皇的气勢。
  同時因為門舊了,房子舊了,這一切更顯得神秘而有情調。我推門進去,經過天井,經過長長的有拱門的回廊,找到了樓梯到三摟去,三摟上有一個大門,門上畫著許多天真的圖畫,并且用西文寫著——“人人之家”。門外挂著一段繩子,我用力拉繩子,里面的銅鈴就響起來,的确有趣极了。
                         ——三毛《去年的冬天》
  “人人之家”,不僅僅是名字取得有個性,其中的布置、擺設,整個地透露出來的一种气質,散發出來的一种气息,都是Echo愛到內心深處去的。
  這個客廳很大,有一大排窗,當時黃色的窗帘都拉上了,窗下平放著兩個長長的單人床墊,上面舖了彩色條紋的毛毯,又堆了一大堆舒服的小靠墊,算做一個沙發椅。椅前放了一張快低到地板的小圓桌,桌上亂七八糟的堆了許多茶杯,房間靠牆的一面放著一個到天花板的大書架,架上有唱机、錄音机,有很多書,有美麗的干花,小盆的綠色仙人掌,有各色瓶子、石頭、貝殼……形形色色像個收買破爛的攤子。另外兩面牆上挂著大大小小的油畫、素描、小件雕塑品,還有許多畫報上撕下來的怪异照片。房內除了沙發椅之外,又舖了一塊髒兮兮的羊皮在地板上給人坐,另外還丟了許多小方彩色的坐墊,火爐放在左邊,大狗“巴秋里”躺著在烤火,房內沒有點燈,桌上、書架上,點了三支蜡燭,加上爐內的火光,使得這間客廳顯得美麗多彩而又溫暖。
                         ——三毛《去年的冬天》
  房間尚且如此,人又會是什么樣的呢?
  下穿黑底小粉紅花的夏天長褲,上穿汗衫的法蘭西斯哥,留著小山羊胡,有點齙牙齒,這個南美烏拉圭人的招呼方式竟然是不怀好意地頑皮地笑一笑。
  約翰,最普通的美國名字,說一口美國口味的西班牙話,不長的頭發料理得很清洁,沒有什么明顯的藝術家的怪异,同Echo握了手后便繼續看自己的書。
  金發藍眼的拉蒙,一副法國人典型的長相,身上的卡其布褲子和格子襯衫都是破著洞洞的,編著彩色的鳥籠。
  盤腳坐在地上的是埃度阿陀,把自己才出生18天的女儿放在兩腳彎內。
  年輕而美麗的烏蘇拉,是一個長發的瑞士女孩,穿著長長的非洲人的衣服,同Echo一樣,是穿衣講究別具風格的那一類人。
  Echo穿的是一件毛皮背心,梳著兩條粗辮子,恩里格坐在火邊,面色紅潤,表情天真,對Echo的穿著最感興趣。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Echo,用一种藝術家的眼光來欣賞她,最后輕輕的吐出一口气,搖了搖他那長滿了卷曲的長發的腦袋,贊歎道:“哇,你真像印第安女人。”
  這是Echo平生最愛的贊美,她認為自己的血管里,流著的是印第安人的血。后來,Echo變成三毛后,三毛以Echo為素材,將Echo熱愛印第安人的情緒夸張,杜撰了一個關于自己是印第安人轉世的前世傳說——高地斯山脈的高原上流傳的心湖的故事,在故事中,三毛的前生是一個藥師的孫女,一個印第安加那基姑娘,名叫“哈娃”,便是“心”的意思。哈娃的曾祖父同三万名族人一起被印加侵略者殺害并挖出心髒扔進“心湖”。哈娃的父母被印加人抓去修路,哈娃和藥師祖父相依為命。祖父死后,哈娃嫁給了一名英俊的獵人,獵人從心湖里偷偷捉來几條鮮魚給怀孕的哈娃吃。族人們說哈娃吃了祖宗們的心髒必將受到神的懲罰,果然,哈娃最后死于難產。
  敘述這個故事的文章是三毛在南美洲之旅寫下的《藥師的孫女——前世》,故事情節有故弄的玄虛,造作的神秘,穿鑿附會、生拉硬扯等雕琢之跡隨處可見,一反三毛的“天空沒有飛鳥的痕跡,而我已飛過”的風格,淺淡也倒仍是淺淡,卻咀嚼不出味道。
  如果單單是編故事倒也罷了,可是三毛偏偏老毛病又犯了,將創作和生活混為一談,真實和幻想她故意地不加仔細分辨,如同她把許多自己通過文學想象創造出來的東西當作真事來訴說一樣,對自己的前世轉世說最深信不疑的便是她。她痴迷于自己所編造的神話,并且還在印第安村落里正儿八經地過上了“回歸前世”的生活,這种矯情便讓人有些生厭起來,真的是太做作了一些。具有揶偷意味的是:她在印第安土著的高原上,自稱是印第安傳人的她竟多次被一种名叫“索諾奇”的高原症折磨得苦不堪言,“頭痛得几乎要炸開來,隨著呯呯狂擊的心髒,額上的血?
  這便是三毛的浪漫。是否是做明星的需要?有點嘩眾取寵之嫌。
  當然,作為Echo來說,Echo确實是喜歡著別人評价自己像個印第安女人的,印第安的品味一向是她追求和表現出來的風格。難怪在“人人之家”所有的成員中,Echo最喜歡的便是這位來自西班牙北部的比利牛斯山區的恩里格,他那句贊歎真的是說到Echo的心里去了。
  初次在這樣一個小聯合國中做客,Echo感覺不到絲毫的陌生感。
  正如我所料,他們沒有一個人問我——“你是誰啊?”
  “你做什么事情的啊?”“你從哪里來的啊?”“你几歲啊?”
  等等無聊的問題。我一向最討厭西班牙人就是他們好問,亂七八糟涉及私人的問題總是打破砂鍋問到底,雖然親切,卻也十分煩人。但是夏米葉他們這群人沒有,他們不同,好似我生下來便住在這儿似的自然。甚至也沒有人問我:“你要住几天?”真是奇怪。
  我看著這群朋友,他們沒有一個在表情、容貌、衣著上是相近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只有一樣是很相同的,這批人在舉止之間,有一种非常安詳宁靜的態度,那是非常明朗而又絕不頹廢的。
                         ——三毛《去年的冬天》
  一切都是合著Echo的胃口的,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群中生活,對她來說是一种真正的享受,甚至比呆在故鄉的家中還要舒适,自在。
  當天晚上,Echo睡在夏米葉的大房間里。沒有窗帘,窗台上積著厚厚的雪,白白地閃著冰冷的光;月光直直的照進來,洒滿一屋的清輝;松枝抽打在玻璃窗上,發出的聲音傳遞著夜空的蕭瑟,Echo禁不住和屋外呼嘯的風一起瑟縮著發抖。
  想到自己要在這樣一間沒有暖气的像冰窖一樣的房間里過一夜,Echo不脫衣服便縮進了地下的床墊,Echo的腳触到一個暖暖的軟軟的東西,她以為是大狼狗“巴秋里”鑽進了床墊里,便赶紫把腳縮了回來,生怕惊動了它的好夢。
  Echo爬起來,伸手進去慢慢地拉,手及之處并不是想象中的“巴秋里”的皮毛,拖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床厚嘟嘟棉嘟嘟的鴨絨被,Echo裹緊被子,美美地睡了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中午12點才起床。
  Echo跑進夏米葉的工作室,里面堆滿了作品和破銅爛鐵的材料。夏米葉正在用火燒一塊大鐵板,恩里格在一邊幫忙。
  “嗨,早安!”
  “早安!”兩個男人抬起頭來朝Echo笑了笑,又繼續埋頭工作。
  “你們干了很久了嗎?”
  “是的,8點左右就開始了。”
  “咦,這么早。”
  “不得不早,店里還差很多東西。要赶出來好賺錢。”
  再有品味的藝術家也得先填飽肚子,工作不僅僅是對藝術的熱愛和追求,還包括對錢的賺齲錢,并非不重要,并非与藝術對立,藝術的价值往往由錢來体現。
  “我昨晚還以為你們是不工作的嬉皮呢。”Echo輕輕松松地脫口而出一句玩笑話。
  恩里格卻半開玩笑地頂了Echo一句:
  “媽的,我們是嬉皮,你就是大便。”
  夏米葉顯然也對Echo的話不滿意,他嚴肅地說:“我們是一群照自己方式過生活的人,你愛怎么叫都可以。”
  嬉皮,在Echo心中,有時是歡喜著那种頹喪和懶散的,但是夏米葉他們對嬉皮士的玩世不恭、游戲人間的態度顯然是不欣賞的。他們熱愛生活,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認真地生活,他們對于社會的秩序和標准來說,是一种叛逆,但他們絕不背棄生活。
  Echo為自己的膚淺感到慚愧。但她沒有因此而感到難堪,所有的屬于真和誠的,在她看來都是好的。
  “恩里格,我愛你們!”
  夏米葉微笑著看了Echo一眼。
  恩里格又一次用贊美的眼神看著Echo,笑著說:“你也很好,印第安女人。”
  這時,從走廊上傳來了重重的腳步聲。門被推開了,有人探頭向里看,是荷西。
  荷西剛服完兵役,頭發被剪得很短,胡子卻是和夏米葉一樣的濃密,每一根都卷曲著,蓬蓬地堆得連嘴唇都隱而不見了。
  “哈,原來你們全部在這里。Echo,我回家后,打電話給你,你老是不在,我去你的宿舍找過你几次,也一回都沒碰上過。沒想到今天竟在夏米葉這儿巧遇。”
  Echo看到荷西也禁不住地一陣開心,朝著他便送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她也搞不明白自己對荷西到底是怎樣一种心態。她的生命絕對用不著荷西的參与,盡管每次同荷西在一次,她都覺得非常放松,非常快樂,非常有意思,可是她對荷西始終沒有盼望過,他可以給予Echo一個好心情,但他并未重要到能決定Echo的心情的好坏。因為他愛著她,所以她對他總是避而不見,他打電話來時,就算她在,她也讓同宿舍的女孩為自己撒謊,說她不在。
  這些都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不管她如何不想見他,避開他,每一次看到他,看到他的親善的笑臉,情意綿綿的眼神,她卻又無法抑止地快樂著。
  “來得正好,請將這雕塑送到店里去。Echo,如果你愿意的話,就和荷西一塊去吧。不過,可別太貪玩,忘了回來,晚上我們等著你做飯呢。”
  Echo來塞歌維亞,看看夏米葉的藝術作品便是目的之一。
  如果不是頭一天晚上到得太晚,她一定當時就吵著要去藝廊了。現在,就算夏米葉不把這項工作吩咐給她和荷西,她也會搶著去的。
  而且Echo答應為別人辦事后,辦起來總是盡心盡責的。夏米葉他們的“人人之家”所在這條圣米湯街,有著很美麗的羅馬式建筑的房子,Echo直到把夏米葉的雕塑,法蘭西斯哥的手工,埃度阿陀的皮刻手工藝,烏蘇拉的蝕刻版畫全都運送到藝廊里去后,才同荷西悠閒地在街上漫步,欣賞著兩旁的古羅馬式的建筑。
  有Echo在身邊,荷西覺得很幸福很滿足。他們把那一長排的美麗的房子都欣賞完后,便在路邊的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
  Echo看著地上的積雪,恍惚中,時空一下子拉回到七年前的冬天,馬德里的街道上,同樣是冷得叫人瑟縮發抖的天气,同樣是他和荷西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不同的是,荷西留了一大把的胡子,成熟得讓Echo不能再像七年前對待那個大孩子那樣的對待他,而他的英俊竟讓Echo有時不敢直視他。面對荷西,Echo的愉悅加進了心慌的感覺,害怕自己會掉進荷西的溫柔里再也掙扎不出來,而恐慌中又輕微地泛出些渴望的漣漪來。
  不過,荷西是個忠直的人,他非常地愛Echo,但他從來不誘惑她,他追求Echo,但他從來不死皮賴臉地糾纏她。他要讓Echo在一种自然、自由的狀態下接受他。
  他們老朋友那樣的愉快地聊著天。七年的時光,荷西變得健談了許多,少年的羞澀被扔在歲月的齒輪底下碾碎了,不過,神色間那抹孩童的純真還動人地顯現著,那是一种來自思想和品質的深刻,變不了的。
  “Echo,你在躲著我對不對?我感覺得出來,當我打電話給你時,我感覺得到你是在那邊的,但你不接我的電話。你真的討厭我到這种地步嗎?如果是真的,你何妨給我講清楚呢?我等了你七年,七年前我并沒纏著你和我定約,現在我更不會勉強你赴約。Echo,你對我并不坦然,如果你真的只把我當一個普通朋友,你完全不必要躲著我,因為我對你來說是絕緣的,不會有危險。但你輕易不肯和我見面,這說明你在騙自己,你對我并不是毫無感覺的,對不對?Echo,你為何要違心呢?為何……”“荷西,你不是我的普通朋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當然不是對你毫無感覺的,我喜歡你,老朋友的喜歡。”
  哎,面對這樣的女人,你能有什么辦法呢?荷西悄悄地歎口气,不再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他側過頭去看看Echo,Echo的鼻尖凍得通紅通紅的,卻還在饒有興趣地看人過路。
  荷西搖搖頭。他在對Echo怜愛的時候,一定是認為Echo可愛至极的。
  你并不美麗,可是你可愛至极。
  或許這便是Echo吸引人的地方吧,至少是吸引著荷西的。
  荷西把自己的棉大衣解開來,把衣襟拎起來對Echo敞著,說:“Echo,如果你覺得冷的話,我不會介意把我的溫暖同你分享的。我想,你也不會拒絕一個好朋友的心意吧?”
  看行人過路正看得起勁的Echo听荷西這么一說,才覺得寒意早已浸進了自己的身体,便連接不斷地打了好几個寒戰。
  荷西總是這樣,不聲不響地關怀著一切。這是他常令Echo感動的地方。
  Echo對荷西莞爾一笑,便縮進了荷西的怀里,雙手插在他的腋下。
  在室外凍得太久,荷西用棉衣將Echo緊緊地裹著,好一會儿了,仍感覺得到Echo在他的怀中輕輕顫抖。
  他埋下頭去對Echo說:
  “喂,我們回去吧,夏米葉他們那群餓鬼還等著你做飯呢。”
  “嗯——”Echo漫應著荷西,眼睛卻盯著街對面一家賣冷飲的小店,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荷西等著她的決定。她一下子從荷西的怀中直起身子來,好一去儿才不好意思似的嘟噥著說:“荷西,你愿意請我吃個冰淇淋么?我想再呆一會儿,依我做飯的速度,晚餐絕對誤不了。”
  “好埃”
  只要是三毛的決定,三毛的要求,荷西總說好,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感便在不斷的積累中,漸漸明明白白起來。
  荷西回來了,手中舉著一個冰淇淋,笑眯眯地遞給Echo。
  “難道你不想吃嗎?”Echo問他。
  “當然不是。”
  “哇塞,莫非你的嘴巴那么大,就過街的工夫就把你的那份吃完了?”
  Echo睜大了眼睛瞪著荷西的嘴巴。荷西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Echo的頭上,一邊把冰淇淋遞給她,一邊气呼呼地說:“你以為我是大白鯊呀!我口袋里的錢就足夠買一份。”
  Echo把荷西的棉大衣拉開來,朝准肚子就是一拳。
  “看來我只好和你分著吃囉。哎,真可怜,一個冰淇淋就把你給吃窮了。”
  這句話可傷到了荷西的男子漢的自尊心。他一本正經地說:“現在是窮了點,不過我總有一天會掙很多很多的錢的。我會努力工作,我還要……”沒等荷西說完,Echo便將冰淇淋塞進他的嘴里。
  “行了,行了,現在可不是講述你的發財計划的時候。我們得快一點吃哦,不然,晚餐可就真的要誤了。”
  “那不如邊走邊吃囉。”
  “哦,那可不行,天气太冷了,我還是愿意呆在你的棉大衣下面。”
  就這樣,他們便在荷西的棉大衣下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著冰淇淋,還時不時地因為對方多咬了一點而爭吵。
  圣米湯街寒冷的空气因為他們而溫熱起來,蕭條的冬日因為他們而精彩起來。
  愛情,便在溫熱和精彩中悄無聲息地迅速生長。
  Echo在“人人之家”度過了快樂的七天,在這個沒有國籍沒有年紀分別的家里,她第一次覺得安定,第一次沒有浪子的心情了。那儿的生活方式才能為Echo營造出真正的家的感覺來。
  每天,她為大家掌勺做飯,有時被派去看店,常常和荷西一塊儿.沒事做的時候,便跟恩里格牽著“巴秋里”到積雪的山坡上做長長的散步。夜間,藝術家們都聚集在客廳里,圍著爐火,就著音樂工作或是聊天。
  快樂的時光總是插著翅膀的,七天的日子像夢樣飛逝而過。
  有一天,夏米葉曾經對Echo說:
  “你愿意搬來這里住嗎?我們空房間多的是,大家都歡迎你。”
  Echo怔怔地听著,咬著嘴唇不說話。
  夏米葉又說
  “你看,這個小城安靜美麗,風气淳朴,你過去畫畫,為什么現在不試著再畫?我們可以去藝廊試賣你的作品。留下吧,這儿才是你的家。”
  Echo的心中又何嘗不渴望著留下來?“人人之家”的一切深深地打動了她,吸引著她。可是要放下過去的自己一貫熟悉的生活方式,又有誰能輕易做得到?那是非要下大決心才能做到的。
  Echo想了想,回答道:
  “我放不下馬德里,我夏天再來吧!到時一定來長祝”“隨便你。你自己再想一想吧,不管你什么時候來我們都歡迎。”
  那個夜晚,Echo想了一個通宵都無法入睡,感覺到取舍難決。
  真正要走的那天,Echo的心情激動起來,覺得有重重的鄉愁鞭打著自己。
  鄉愁,這是她對自己熱愛和眷戀的地方最愛使用的一個詞。她本來是個戀家的女人,卻又注定一輩子四處飄泊。她有許多的鄉愁,卻找不到一個真正屬于她,同她水乳相融,無法割裂的地方。
  鄉愁不應該如此地隨便使用,四處為家反而無家,這樣的道理早該懂。
  分別的時候,是黃昏,窗外刮著雪雨,离別的气氛很濃。
  烏蘇拉量下Echo的腰圍,准備做一件小牛皮的印第安女人的皮衣裙送給她。
  埃度阿陀拿出一個美麗的大皮包來,那是他的作品之一。他遞給Echo說:“這個借你用兩個星期,好好保護,我暫時不賣。”
  “你為什么一定要走?”拉蒙問。
  “因為荷西今天要走,我正好一同回去,有伴。”
  “這根本不通。”恩里格搖晃著腦袋不滿地大叫。
  “可惜勞拉不認識你,她下個月一定從敘利亞回來了。我很喜歡你做的飯,真希望你能呆到勞拉回來,她和我的口味一樣,也一定會愛吃你做的東西。”阿黛拉說。
  Echo背起背包,荷西翻起衣領,“人人之家”有大半的成員跟著他們一起來到街上,他們不說送行,只說想去淋雨。
  他們一邊大吼大叫地打著雪仗一邊向車站跑去。
  臨上車時,夏米葉將Echo抱了起來。Echo尖聲地叫著笑著,又去扯自己幫恩里格編的不倫不類的辮子。
  車來了。Echo扶著車門對夏米葉說:
  “我夏天來住,那間有半圓形窗的房間給我,好吧?”
  “隨你住,反正空屋那么多,一定給你住,你真來嗎?”
  Echo朝夏米葉笑笑,沒有回答。
  Echo和荷西上了車,站在車內拼命地揮手,看著窗外的那几雙眼睛,閃著和自己同樣難舍的光,Echo忍不住大叫起來:“再見了,我親愛的朋友,明年夏天我一定會再來的。”
  可是,她知道她可能永遠不會再有机會回到“人人之家”來了。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盡管那是一种不肯面對自己,不忠于自己的生活,但她已經選擇,而且已經習慣。她放不下塵世的重擔。
  等到夏米葉等人的身形消失在視線之外以后,Echo的淚再也控制不住地滾落下來。
  荷西把手按在Echo的肩膀上,想令她堅強一些。
  Echo平靜下來后,荷西問她:
  “你不愿意回到馬德里對不對?Echo,你在馬德里生活得不愉快么?”
  荷西的眼中流露出很重的擔憂,這令Echo不快,她不喜歡別人為她的生活擔心,她討厭其中的同情的成分,她甚至宁愿別人將她的痛苦津津有味地品嘗,也不愿別人說她生活得很慘很可怜。
  “沒有埃你知道,每個人的生活都是酸甜苦辣澀味俱全的,我的生活也沒什么兩樣,很普通,不能說愉快也不能說不愉快。因為生活都是兩面的,如果你認為我生活得很愉快,那一定是我掩蓋了不愉快的那一面;如果你覺得我生活得不愉快,那一定是你沒看到我快樂的時候,應該說,我在馬德里生活得還是很不錯的,比起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的人不知要幸福多少倍呢。我有一份小學教師的工作,每周教四個小時的英文。薪水雖然不高,但也足夠我自己吃飯。我的業余生活十分丰富:看看電影,借鄰居的狗散步,跟朋友去學生區唱歌喝葡萄酒,再不然一本惠特曼的西班牙文譯本《草葉集》,在床上看到深夜。還有听歌劇、在小酒店鬧通宵……”Echo越說越興奮,越說越陶醉,為了說服荷西相信自己,生活得很好,到了最后,竟連自己也對美好的日子深信不疑。
  “Echo,別自欺欺人。如果你真的生活得很稱心如意,你又何必對‘人人之家’戀戀不舍?你的生活方式和他們完全是不一樣的,你渴望他們,也就否定了你自己,說明你對自己的生活并不滿意。”
  “荷西,你只知道非此即彼,難道你不明白還有中間地帶嗎?
  對于我來說,其實在哪儿生活,采取哪一种生活方式,都沒什么不同。是的,我很羡慕夏米葉他們的生存狀態,他們用一种自己樂意的方式在体現著自己的价值。我留戀‘人人之家’,我渴望能在那儿生活,可是最終我仍沒有因為它而放棄我在馬德里的生活。
  其實,我想,我之所以在二者之間難于取舍,是因為我對這兩种方式都無法舍棄,我之所以選擇走,恐怕是先入為主的道理吧。而且,無論我選擇了哪一种,我都不會得到絕對的滿意。
  “我大聲地告訴他們我明年夏天一定會再去,其實這是一個無法确定的諾言。我大叫著許諾,就好似這樣保證著他們,也再度保住了自己的幸福一般。其實,幸福一直是那樣的遙不可及,就如同永遠等待不到的青鳥一樣。永遠……”說到最后,Echo啞然了,習慣性的落寞的神色又顯現在她的眉端。她是一個在情緒上好走极端的人,剛才還是神采飛揚的,一會儿便又黯然無色了。
  荷西有些后悔自己挑起這個話題。他找不到什么話來安慰Echo。他知道自己和Echo的人生閱歷大不相同,Echo的經歷要比他丰富許多,Echo的好多心緒他根本無從理解,無從体會。他為自己的無力感到一陣陣的難過,只好靠在椅背上,雙手交抱在腦后,心中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用自己的愛讓Echo生活得快樂、幸福,要使Echo覺得,同他荷西在一起的日子才是她一輩子所難舍的。
  Echo在沉默中又陷入了往事的回憶,越不堪回首的越是頻頻回首。生活的一切不幸,歸結到最后,都是愛情的不幸。沒有愛情,過什么樣的生活不都是一樣?
  一樣的不滿足,不快樂。
  青鳥,青鳥,當真是永遠等待不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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