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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金榜終有名




  開成二年(公元837年),一入正月,京城大街小巷一派洋洋喜气,從全國各地赶赴京都應試的學子們絡繹不絕。他們先到崇仁坊,找店住下,因為這里与尚書省的選院考場最近。崇仁坊住滿,就得到親仁坊了,它离考場要遠一些。
  那些來自窮鄉僻壤的學子,都是窮人家的子弟,在城里居住,承擔不起費用,則在城外郊區找個寺廟住下,每天都要起大早,赶赴考場。
  高鍇自那次參加令狐家宴后,越加看重八郎賢明,認為他善交際善經營,日后肯定超過其父,位在宰輔,因此著意接近,修好關系,每日早朝都主動地首先打招呼,一口一個賢侄地叫著,不顧忌其他朝臣在旁的反映。有時讓令狐綯都不好意思,有意無意地回避他。
  一天早朝,高鍇在紫宸殿石頭台階上停住腳,待令狐綯走近,抱拳施禮,悄聲問道:
  “大選試期指日可待,八郎朋友中,誰最善?誰最賢?”
  八郎不加思索地脫口而道:“當然是李商隱!李商隱是家父最得意門生。家父最稱揚李商隱的才學。”
  高鍇諂媚地笑道:“彭陽公德高望重,位极人臣,他老人家的門生,豈能末流下品?他老人家稱揚的人,不會錯。”
  八郎抱拳謝道:“家父為義山賢弟的功名一直縈縈于怀,此次大選倘能如愿以償,家父和小侄、義山弟絕不會忘記高大人的大恩大德。”
  “勿說這些見外話。為朝廷選賢擇才,下官義不容辭,勿謝,勿謝!”
  走進大殿,文宗皇上已經坐定。
  皇上緩緩地道:“今年誰知禮部貢舉?”
  宰相鄭覃奏道:“回陛下,乃高鍇是也。”
  “高鍇在否?”
  高鍇走出班列,拱手拜,跪倒三叩首,道:“臣高鍇在此,洗耳聆听圣教。”
  “皇族宗子本枝繁延百代,理應及第封爵,不可廢絕。宗正寺年年解送荐人,恐怕混有浮薄子弟損坏科名。愛卿要精嚴把關,勿使妨礙賢路,所試賦則要依据常規,詩則要按照齊梁体格要求,不可擅自更改。”
  “僅遵圣命!”
  高鍇再拜,山呼万歲。
  散朝后,令狐綯以最快速度赶回府第,把李商隱叫到前軒,把早朝發生的事,添枝加葉地詳說一遍,興高采烈地道:
  “賢弟,只要把詩賦寫好,保證今年一舉中第!了卻家父多年來一樁心事。”
  “八兄和恩師的大恩,商隱沒齒難忘;碎首糜軀,莫知其報效。”
  說著商隱流下眼淚。
  八郎异常慷慨,与平日判若兩人,道:“你我情同手足,何言報效?罷了!罷了!休作女儿態!今天我們兄弟何不一醉方休,以賀賢弟及第!”
  “不可,不可!言之過早,言之……”
  八郎才不听李商隱羅嗦,走出門,大聲吩咐赶快備酒上菜,然后跑到東院去叫七郎和九郎。


  二月二十三日早朝,高鍇又在紫宸殿石頭台階上等候八郎。
  八郎知道明日放榜,今天要面稟皇上大選情況,樂顛顛地緊走几步,先向高鍇一躬到地,笑嘻嘻地問道:
  “主司大人,近日辛苦啦!可有喜事相告否?小侄洗耳恭听。”
  “自然有喜事可賀!八郎朋友理當高中,只是要待明日放榜時,才能曉諭天下。不可急矣!”
  “有此話,小侄就放心了。明日請大人過府宴飲如何?”
  “恐怕不行。放榜后,新進士都要到主司家中認師,哪可分身偷閒?以后再說吧。”
  婉言拒絕宴飲,使八郎心中頓時像潑了冷水,難道高大人還有埋伏?又不好再追問,八郎跟在高大人身后,慢慢走進大殿。站好班列,等待皇上駕到。
  甘露之變后,文宗皇上一直郁郁不樂,早朝常常遲到,且不愿多說話,往往草草結束議事,早早回宮。今天是大選放榜前的朝議,文宗皇上歷來极為重視,都詳細地詢問考試情況,狀頭的詩賦,都要親自覽閱。有時高興,還宣詔狀頭上殿,恩賜禮物。
  這時,文宗由宦官攙扶,坐進金鑾殿寶座里,無精打采地問道:
  “今年考得如何呀?”
  高鍇奏道:“今年試賦題目是《琴瑟合奏賦》,試詩題目是《霓裳羽衣曲》。寫得最好的有五名。其中最佳者是李肱。
  請陛下圣覽。”
  宦官把五人的詩賦從高鍇手中拿走,呈遞給皇上。
  文宗皇上一篇篇覽過后,道:“皇族宗子李肱的詩賦,真的很好嗎?沒有再比他強的啦?”
  高鍇心里有些發慌,如果皇上提出疑義,自己的烏紗帽可就保不住了。連忙道:
  “以陛下聰明敏捷的文思,和崇高的圣德,為今年所出的兩道詩賦題目,体格雅麗,意思遐遠,考生捧讀相慶賀,自古未有。學子們加倍進行嚴格研究,深刻思索,反复磨礪,使詩賦對仗工穩,音韻和諧。”
  高鍇微微抬起頭,用眼睛掃了皇上一下,皇上微閉雙目,似認真傾听,又似當耳旁風,他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只好道:
  “陛下,今年的詩賦,比去年又胜數籌。臣日夜考較審批,怎敢不公正准确地推選?其中進士李肱的《霓裳羽衣曲》詩,最為迥出,更無其比。詞韻既好,抒寫又全面,臣前前后后吟詠近三五十遍,即使讓南朝何遜再生,也不會超過他!李肱又是宗族子弟,臣把他拔為狀頭第一人,以獎勵他的才干。”
  高鍇略略停頓,又掃了皇上一眼,皇上睜開雙目,很注意听自己的話,心里頗為感動,皇上一定對自己的選才很滿意,高興地道:
  “此次大選,涌現出許多超俗賢才。張裳的詩,也非常之好僅次于李肱。臣把他選為第二名。沈黃中的《琴瑟合奏賦》,好似《昭明文選》中的《雪月賦》,臣選他為第三名。王牧的賦,自立意緒,言語不凡,臣選他為第四名。柳裳的詩賦,興思敏速,日中便成,臣選他為第五名,以上五人,臣擢之為中科,其余三十五人,臣也把他們一起定為及第。”
  令狐綯听到這儿,心里稍稍安定。義山弟沒能進入前五名,在三十五人之中也不錯了。這老東西!給面子就給大一點嘛,為什么不讓義山弟進入前五名呢?真是的!
  高鍇又奏道:“李肱的舊体文章寫得也很好,大有韓公愈之風,人長得英俊瀟洒,每每看見他,臣以為日后他一定會官至卿相,皇族宗枝有這樣的奇才,實在說乃是皇家之大幸与榮光。李肱等人的詩賦,如有差錯,臣敢承受欺天之罪。關于李肱的詩賦,伏望陛下圣慈,特別恩賜獎賞,宣示文武百官,以勸皇族宗子們加倍努力向他學習。臣謬誤難免,有損主司一職,不胜縷縷之誠。考生詩賦輯為一卷,僅隨奏狀,奉進圣覽。”
  不知什么時候,皇上又把雙目閉上,似已入睡,沒有任何表示。文宗皇上還在想著自己堂堂一代天子,竟然被家奴宦官控制,气憤難消,耿耿于怀。


  二月二十四日,天剛破曉,皇宮中更漏聲停了,秘書省的大門大開,東堂上的金榜已經高高懸起,學子們圍擠在金榜下,查找著自己的名字。
  李商隱隨著人流,向皇宮涌去。
  皇親貴戚宗子和公主郡主們,坐著有金鳳凰裝飾的豪華馬車,大官僚們帶著他們的公子和小姐,騎著快馬,邊說邊笑,一路歌聲,也老遠赶來看榜。
  京城十二條大街兩邊的高樓上,家家都卷起帘子,觀看那些匆匆赶路的學子,有的學子神采飛揚,英俊似仙子;有的學子垂頭喪气,滿臉晦气像鬼魂。
  旭日冉冉,朝霞滿飛,黃鶯在枝頭上鳴唱,春風撫愛著垂柳,輕輕飄拂。
  李商隱來到東堂,遠遠看見一大群人,圍在金榜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老爺爺帶著孫子來看榜。爺爺眼神不好,孫子便一個個念著名字。孫子當念到自己的名字時,高興地跳起來,可爺爺卻依然板著面孔,要求孫子再念叨兩遍,還求旁邊的學子再重复一遍,才相信孫子确實金榜有名,高高中第,才咧開沒牙的嘴,笑起來。
  突然,有人念叨李商隱的名字,他吃了一惊。又有個清脆的姑娘聲,道:
  “是他,看!李商隱也中了第!七妹這回也該高興了吧?”
  “六姐,你不高興嗎?韓畏之也榜上有名。”
  從人縫中,李商隱才看清,站在榜前,有兩個女子正在調笑,口口聲聲不离自己的名字和韓畏之,略略走近,仔細一瞧,那女子不正是王家七小姐嗎?頓時心跳不能自已。七小姐身旁有個清秀書生,笑道:“七妹真有眼力,看看,這個李商隱還在我的前面哩,我們不僅是同年,他還是我的年兄呢。”
  “誰讓你按榜上名次排長幼次序啦?他比你年紀小,你是兄他是弟。”
  “七妹,你怎么知道他比我小?你們已經交換生辰八字啦?”
  交換生辰八字就等于訂婚,七妹滿臉羞紅,羞惱地拉著六姐告狀。
  人越聚越多,七小姐的身影不斷被人遮住,李商隱不得不往前擠了擠,想看個真切,也想多看几眼。与她分別近半年了,只是初到長安在街口車上,匆匆看了那么一眼,她“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李商隱事后懊悔好長時間,去李十將軍家拜訪,也未能看見她,今日邂逅金榜前,真是緣份,再不能錯過了!
  他正在往前擠時,七小姐突然轉過身子,睜大了眼睛,看見了他,高興地惊呼道:
  “商隱兄!是你?!”
  李商隱被叫得羞紅滿臉,在眾學子面前簡直無地自容,他們全把目光從金榜上移開,轉射在他身上臉上。
  六姐和韓畏之也看見了他。韓畏之大大方方地擠過去,伸手把他拉過來,笑道:
  “你是李商隱?我是昌黎韓瞻,字畏之。”又指六姐戲道,“這是荊妻王氏,這位就不用介紹了吧?七妹,快過來見禮。”
  七小姐躲在六姐背后,低頭暗笑不語。
  李商隱紅著臉,自我介紹著,不敢斜視王家七小姐一眼。
  “我家現在蕭洞,改天請到寒舍一敘。今日咱們一起去曲江,先參加杏園宴會,然后游覽曲江西邊的大慈恩寺,在寺內的大雁塔上題詩留名紀念。義山弟,你記得雁塔題詩誰最好?”
  “是陸州章八元吧?大歷年間登進士第,他曾題詩而去。詩寫得最佳,白公樂天和元公稹贊歎他的詩‘名不虛傳’。”
  六姐覺得李商隱這人很怪,連這等小事也記得這么清楚。
  章八元的題詩,他能不能記住呢?考考他,于是道:“這么好的詩,一定能背吟下來,愿賞其詳。你不見怪吧?”
  李商隱极喜歡章八元的詩,自然背得下來,今日能給七小姐和她的姐夫姐姐吟詠,非常高興,清清嗓子,吟道:
  十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風。
  卻怪鳥飛平地上,自惊人語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絕頂初攀似出籠。
  落日鳳城佳气合,滿城春樹雨蒙蒙。
  王家七小姐以為商隱記錯了,一塔怎么會有四十個門呢?
  搶著提醒道:
  “錯啦!‘四十門’錯啦!”
  李商隱吃了一惊,怎么會錯呢?大雁塔一共十層,每層有四個門,一共是四十門,沒有錯。他想解釋,抬頭只見六姐已經把她拉到一邊,嘀咕著什么,不一會儿,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韓瞻也發現七妹出了笑話,連忙掩飾,對商隱道:
  “這首詩寫得淺近、曉暢,語言明白如話,這正是元白所提倡的詩風。首聯第一句是從塔下往上看,寫塔高。第二句是寫登上塔的感受,四十個門都打開,迎著每個方向吹進來的風,一定非常愜意。頷聯第一句是寫從塔頂往下看,鳥儿好像在平地上飛翔。第二句是寫塔下人的感受,他們惊訝怎么半空有人說話。頸聯是寫登塔時的感受,登塔就像鑽山洞,到塔頂則豁然開朗,像鑽出牢籠。尾聯寫在塔上俯視夕陽中京城的景象,京都漸漸隱沒暮靄中,蒙蒙細雨潤濕了滿城的春樹。義山年弟,這种詩風,你喜歡嗎?”
  “這個……這首詩寫得不錯,就是欠典雅,少富貴气。淺白得像……恕我直言,像一碗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沒有讓人回味的余地,是不是很遺憾?”
  七小姐在旁听著商隱的議論,頗為贊同,沖口就要表態,卻被六姐拽了一把,用手指刮著臉。七小姐羞得滿臉通紅。
  “章八元的老師是會稽嚴維。他在浙江寫了一首《新安江行》,那首詩也很受人們的激賞。”
  “畏之年兄,你是不是說那首‘雪晴山脊見,沙淺浪痕交。’”
  “對!這兩句是這首詩的頸聯。”
  “他詩的對仗极其工整,很不錯,描摹了山水的狀貌,很有功力。”
  “商隱弟,這兩句沒有用典故,可是讀后卻讓人尋味不盡,是不是?”
  原來說了半天,都是針對自己關于用不用典故問題而來的,真狡滑!李商隱心里當然不服,但無法反駁,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時,李商隱才仔細地看了看這位年兄:他肩寬臂長,粗獷豪壯,熱情奔放,与自己相比,恰恰相反,自己單薄瘦弱,溫婉內向,細言慢語。他做了一番比較,自歎不如。
  “商隱弟,詩的尾聯也寫得不錯,是抒發自己心中所想,記得不?”
  說完,畏之哈哈大笑起來。
  李商隱豈能不記得,但霎時臉上飛紅,連脖子都紅了。
  王家兩位小姐不知尾聯到底寫了些什么,性情偏急的七小姐,問道:
  “六姐夫!尾聯寫了什么?快說呀!”
  “還是讓義山年弟自己說好啦。”
  韓畏之已經笑得前仰后合了。
  “也沒寫什么。”李商隱見七小姐凝視自己,慌亂地喃喃道,“是這么兩句:‘自笑無媒者,逢人即解嘲。’其實……”
  七小姐急忙躲到六姐身后,瞪了姐夫一眼,不再听商隱解釋了。
  六姐听后,也抿嘴笑了,指著丈夫嗔怪道:“你設好圈套,讓人家往里鑽,然后在這里等著!好吧,‘自笑無媒者’,這回呀,義山兄弟,你就讓他做媒吧。”
  李商隱也不呆,赶緊抱拳鞠躬施禮,紅著臉道:
  “小弟在這儿有禮了!拜托兄長幫小弟做媒吧。”
  七小姐一听,“哎呀!”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李商隱和韓畏之帶著王家兩位小姐,參加了曲江游宴,第二天又到慈恩寺大雁塔下,在題詩板上題了詩,留下了大名。晚上他回到令狐府,七郎八郎和九郎早把賀喜酒宴擺好,只等他歸來,一醉方休。
  一連忙了十多天,李商隱的身体實在吃不消。及第后的第一件大事,要給恩師寫封信,但還沒動筆,他實感內疚。
  今晚,他推掉了一切應酬,把自己關在客房中,集中精力,給恩師寫信。
  剛要動筆,九郎突然闖進門來,手里拿著一對錦繡雙鯉魚。李商隱立刻認出那是王家七小姐的,傳遞情書的郵袋,忙問道:
  “是我的信?”
  “你怎么知道的?”
  “快給我,九弟!”
  “不說,今天是不能給的。”
  “九弟,這是韓畏之送來的信。他是我的同年,這几天我們一直在一起游玩宴飲。”
  “是嗎?這個‘雙鯉魚’不像是男人所有,用錦緞制成,你看手工多精細呀。”
  “這你就不懂了。韓同年的妻子有一雙巧手,最能刺繡,制作一個郵袋,算不了什么。等你娶個巧手媳婦,你腰上那把寶劍也會套上一個繡制的劍袋。”
  “你別胡說啦!”
  九郎把郵袋扔下,紅著臉走了。
  他從繡袋里抽出一張薄紙,粉色,還帶著一股香气。展開信,原來是七小姐寫的。
  信中說,她要回東都洛陽探望母親,還帶著六姐夫的一封信,希望他也赶快回洛陽。
  六姐夫,當然是指韓畏之了。信中能寫些什么事呢?能把自己与七小姐之事,告訴母親嗎?做媒先向母親說,不是不可以的,況且她父親王茂元尚在涇源節度使任上,路途遙遙,無暇顧及。
  畏之年兄真是個君子,求他做媒,果然有信義。李商隱心中涌出一片感激之情。明天去跟他告別再致感謝。
  商隱又把精神拉回來,提筆給恩師寫道:
  今月二十四日,禮部放榜,某僥幸成名,不任感慶。
  某才非秀异,文謝清華,幸忝科名,皆由獎飾。昔馬融立學,不聞荐彼門人;孔光當權,詎肯言其弟子?豈若四丈屈于公道,申以私恩,培樹孤株,騫騰短羽。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軀,莫知其報效。瞻望旌棨,無任戴恩隕涕之至。
  寫好信,匆匆折好,派人送走。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商隱就到蕭洞來找韓畏之。這是個臨時住處,老泰山王茂元已經答應出錢,給這對小夫妻另建一處新宅。
  “啊!義山賢弟,你怎么找到這來了?唉!這里太不像樣子,你別見笑呀!”
  “畏之年兄,別急,我只說一句話就走。我馬上回洛陽家,是和你告別的。”
  “哦?——對,給你送去的信,看過了?”
  李商隱點點頭。
  “不對啦!信送走不一會儿,七妹的父親派來接她去涇源的人就到了。他們馬上就出發,連夜要赶回去。大概現在已經到邠州了。七妹留下話,希望你也去涇源。她父親會聘你入幕的。”
  突然的變化,使李商隱不知所措。及第的喜訊還沒告訴母親、弟弟和洛陽的親友,怎能去涇源呢?況且還要過釋褐試這一關!他垂下頭,神情茫然了。
  韓畏之也覺得變化太快太大,想解釋什么,但是,又能解釋什么呢?他拍拍商隱瘦削的肩頭,安慰道:
  “七妹的母親也從洛陽到涇源了,所以七妹才去涇源的。以愚兄之見,你先回洛陽家安頓一下,然后再去涇源,怎么樣?”
  義山點點頭,只能這樣了。
  他看了看蕭洞,又看了看畏之的狼狽模樣,不由得笑了。一對新婚夫妻竟住在這里?況且又是新及第進士。但是,想想自己,如果自己結婚,可能還不如他們呢,于是戲作二首詩贈畏之年兄。詩云:
  龍山晴雪鳳樓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為傷春心自醉,不勞君勸石榴花。
  第一首他沒有吟,只吟了第二首。前兩句用劉晨進山尋藥,与仙女在山洞同居的故事,來戲畏之。后兩句,是感歎自己孑然一身,未有配偶的苦況。
  韓畏之听罷,哈哈大笑,道:“不用我勸‘石榴花’?但是,用不用我做媒?這句寫得無理。‘傷春’也無理。七小姐對你沒有二心,你對她不怀二意,結婚是早晚的事,為什么要‘傷春’?應當高興才是!你這身体弱不禁風,是不是就是這樣無病呻吟,東想西慮,東愁西思,把自己身体搞垮的,對不對?要放寬心,像愚兄這樣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精神好,身体好,一切都好。”
  原本想跟他開個玩笑,不料引出這么一大堆勸解,外加批評話,李商隱哭笑不得。畏之年兄說得也對,自己太敏感,事無巨細,總好多思多慮,尤其對于女孩子,除了應試及第之外,想得最多。而對王家七小姐有一种說不出的特殊感情,時時刻刻放不下,忘不掉,難道這便是愛?
  李商隱想到這儿,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告辭了畏之,回到令狐家。因為昨天晚上已經和七郎等三兄弟告了別,老管家湘叔也去了興元,家中再沒別人,收拾收拾東西,就要出門上路,錦瑟卻挑帘進來,把他嚇了一跳。
  按規矩,內眷是不能隨便到外室,尤其是客房,尤其是單身男人的客房,曾經還有過一段情戀的男人客房。這要讓別人知道,透露給八郎,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僅自己要受責備,恐怕她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李商隱鎮定一下,忙問道:“嫂子,不知到此有何見教?”
  “別叫我嫂子。我還不如一個娼妓。看看他是怎樣對待我的!”
  錦瑟把胳膊露出來,上面青一塊紫一塊,全是用手掐的。
  李商隱心里很難過,但是已經做成了熟飯,又過了這么多年,還能有什么辦法呢?他讓她把衣袖放下,把胳膊遮上。
  錦瑟兩眼含淚,解開衣帶,又露出胸脯,白嫩嫩的玉肌,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又把大腿露出,依然是紫一塊青一塊!
  李商隱不敢看,讓她赶快結好衣帶,整好衣褲。
  “他不是人。他會把我折磨死的!商隱,救救我,救救我吧!”
  錦瑟跪倒地上,向他求助。
  李商隱惊恐、痛心、難過,又十分惆悵。自己有救她的能力嗎?如何救她?不要說她已經是恩師儿子的妾,自己跟八郎的友情,近年來有增無減,更為親密,更為融恰,怎么會做出令他惱怒、憎恨的事情呢?
  然而,他不忍心把這些不敢救助她的殘酷字眼儿,對她講出口。她只會輕蔑自己、痛恨自己。他又不忍心讓她絕望,失去生的欲望。
  那么,該怎么辦?
  沉默。
  沉默好像是最沒辦法的辦法,讓一切的一切都埋進在沉默的深淵里,在沉默中解脫,在沉默中消融,流逝!
  “不能救我,那——你還不能幫我嗎?”
  錦瑟哀求著。
  李商隱知道她是看透自己的心思、自己的無能、自己的軟弱和自己的卑鄙,才不得已求其次,不想讓自己為難。多么良善的女人啊!李商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內心深處的正義呼聲,抖動一下身子,堅定地道:
  “說吧,可以犧牲一切,不要一切,我一定幫助你!”
  “不要你犧牲什么,請你把我的事轉告給溫公子庭筠就行啦。”
  溫公子能來救你嗎?听她那自信的口气,好像把握很大。李商隱心中又起波瀾,……在她心目中,自己的地位肯定不如溫公子。她更愛溫公子,而溫公子比自己更愛她!
  李商隱不愿意這樣比較,可是,事實就是這么回事,是不容置疑不容推翻的。
  錦瑟把話說完,站起來走到門口往外看了看,見外面沒人,轉頭朝李商隱做了個笑臉,消失在兩塊門板中間。
  李商隱心里難受极了,那做出的“笑臉”,其實不是笑而是哭,哭這個世道竟然沒有人能救救一個正在苦海中受煎熬的弱女子!多么殘酷的世道!多么殘酷的人生啊!


  殘春,花落了,柳枝卻吐出翠綠,一派繁茂景色。
  短亭長亭上,送別的人陸陸續續,來來往往,一片繁忙。
  李商隱傷感极了。他孤身一人,騎著一頭瘦驢,任驢儿蹣跚而行。八郎上早朝走得早,不知是忘了還是根本沒想給他准備馬車。他自己雇不起馬車,連匹健馬也雇不起。
  騎著這么頭瘦驢,他有的是時間想心事儿。人生一大喜事,眾人眼紅的進士及第,總算解決!但是并沒給他帶來多大的興奮。
  往年他真的下了許多苦功夫,一連几個月足不出戶地用功,到頭來卻名落孫山考不中;而今年,他根本沒怎么讀書,寫的文章也不多,只研究研究主考官高鍇大人的口味,按照他的口味作了几篇詩賦文章,結果卻高高中第,金榜有名。真讓人哭笑不得!
  他想起李肱。
  這個性情直率,天資朴真的皇族宗子,是按照父命前來應試的。試前根本沒有看書,只抄了自己往昔的几篇舊作,居然得到主考官高鍇賞識。李商隱讀過他那首《霓裳羽衣曲》詩,算不上高明,也沒有新意。高大人在皇上面前竟然夸說“最為迥出,更無其比”,真令人糊涂!他是宗族子弟,難道我不是嗎?不過距本枝遠一點罷了。
  李商隱想起這些,很是傷感,覺得人生于世,事事不如意,事事不順當。他搖搖頭。但是,自己畢竟還是及第了,多年的追求多年的愿望,終于如愿,這給了他不少安慰。走到灞上,看見路邊風云花鳥,饒有興會,忽生靈感,于是吟道:
  芳桂當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壓春期。
  江魚朔雁長相憶,秦樹蒿云自不知。
  下苑經過勞想像,東門送餞又差池。
  灞陵柳色無离恨,莫枉長條贈所思。
  李商隱邊走邊吟詠,直到洛陽城,才最后把尾聯湊足,題目為《及第東歸次灞上卻寄同年》。
  回到洛陽家,母親和弟弟羲叟、堂兄讓山以及眾親友知道李商隱及第,即將做官,一片喜气。
  讓山把家中的陳釀搬出來,招待前來賀喜的親友。商隱很受感動。他整天被親情包圍著,暢快极了,眼睛有神,臉頰也長了肉,雖然談不上紅光滿面,卻比滿臉灰暗強了許多。
  李商隱心暢神怡,常到各地走走,散散步。但他不愿去崇讓坊,怕睹物生思,況且王家七小姐也不在家。
  這天,他信步來到一僧院,舉目一瞧,滿眼牡丹花,正含苞待放,美极了。
  牡丹原生長在陝西秦岭山中,后來移至長安,成了花王和花后,傾城傾國。那年武則天隆冬季節想賞花,于是下詔,命百花盛開,唯獨牡丹抗命不開,被貶到東都洛陽。后來洛陽就成了牡丹的王國。其中最佳珍品,是姚家養的黃牡丹,被稱為“姚黃”,還有魏家養的紫牡丹,被稱為“魏紫”。
  然而這僧院的牡丹,品种太平常,太普通,不是白色就是淡黃色,太沒特色。他記起陳標寫的《僧院牡丹》,是紅色,詩云“琉璃地上開紅艷,碧落天頭散曉霞。”元稹寫的《西明寺牡丹》,是紫色,詩云“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風炫轉紫云英。”
  都頗有特色。
  為什么洛陽僧院只种白色和淡黃兩种牡丹呢?
  過去在長安恩師令狐家,看見院中有一叢紫紅色牡丹,正在盛開,十分冶艷。太和三年,恩師出任東都留守,在离別長安時,他曾寫過一首七絕,題目為《赴東都別牡丹》,詩云:
  十年不見小庭花,紫萼臨開又別家。
  上馬出門回首望,何時更得到京華。
  恩師在外為官飄泊,難得回長安家觀賞紫牡丹,臨行在馬背上,還回頭眺望,惜別之情歷歷在眼前!
  那年牡丹花開時,李商隱恰好留居恩師家。他在花前留連數日,終于也寫了一首《牡丹》詩。詩云:
  錦幃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
  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郁金裙。
  石家蜡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片寄朝云。
  詩的首聯形容花的蓓蕾初開。頷聯寫花叢綠葉,在風中的姿態,意在綠葉配牡丹,花儿更嬌艷。頸聯描摹花的光彩,花的芬芳。尾聯綰合自己,興寄遙深。這首詩,句句用典,极力描繪牡丹花的香艷美麗,深受令狐楚的贊賞,他評道:
  “小詩用事而不見用事之跡,流走自然,神彩飛動,妙不可言!”
  李商隱很喜歡恩師這句評語。他确實下了功夫,在使用典故時,讓你覺察不出來。“我是夢中傳彩筆”,是用“江郎才盡”典故,委婉說明自己的彩筆,是恩師所傳授。“欲書花葉寄朝云”,是用高唐神女朝云典故,說明自己要用花片寫信,寄給恩師,表達由衷感激。
  那些“姚黃”“魏紫”跟眼前僧院這片牡丹,無法相比。
  李商隱搖搖頭,對老住持道:
  “您這牡丹葉薄、枝輕、色淺,只有白色和淡黃色。這些牡丹,大概要等到她們盛開時,才能顯示出傾城國色。”
  “謝施主美言。小寺牡丹雖無特色,但四方朝拜者都還喜歡,題詠詩賦者亦不少。施主今日高臨敝寺,請留下墨寶。阿彌陀佛,善哉!”
  李商隱并不推辭,提筆在一面粉壁上,題曰:
  葉薄風才倚,枝輕霧不胜。
  開先如避客,色淺為依僧。
  粉壁正蕩水,緗韓初卷燈。
  傾城惟待笑,要裂几多繒。
  在詩的最后,題寫了標題:《僧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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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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