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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嘉慶帝恪盡孝道,已三十八歲的他,對父親既崇拜、畏懼而同時又充滿了滿腔的依戀、滿腔的愛。他時刻照顧著乾隆帝的一切,飲食起居無不—一過問。儿子的孝道對乾隆帝來說更是一种欣慰,一种傳位得人的欣慰,雖然由于他對權力本能的近乎變態的占有欲時刻使他對顒琰抱著警惕。
  和珅更不情愿乾隆死去,雖然他快意于福康安的病逝,當他看到乾隆帝因福康安的去世而几近崩潰時,既怀著對福康安的嫉妒又深恐乾隆有什么閃失,總是拿一切高興的事安慰他——特別是編造一些前線征匪的胜利來安慰他。這一著果然靈驗,現在乾隆帝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白蓮教亂了。
  圓明園的問津堂是三間非常簡朴的房屋,“問津”二字是雍正帝的手書,乾隆又為此屋題寫了“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的對聯。乾隆站在問津堂里,仁立窗前,遙望西南方,面對一個個胜利的捷報,他也感到疑惑。既然官軍節節胜利,為何又要從東北、從西北、從蒙古抽調軍隊?為什么一天天地增加著軍晌?他似乎意識到了官軍的無能,但是他又不愿承認這一點。難道官軍還能收拾不了那几個草寇?大小金川、國疆、林爽文、安南、緬甸、廓爾喀、他都—一地征服了,這几個教匪難道還能跳出他的鐵掌?他宁愿相信官軍的胜利,他宁愿相信他的帝國是多么強大,那些教匪只不過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猛然間,他覺得自己頭昏,身体像是要飄起來。正月里宴游不斷,他常有這种感覺。此時,也許是在窗前站得久了,才使他這樣。嘉慶帝看他有點搖晃,急忙扶住他,于是太上皇在嘉慶帝的攙扶下坐在軟榻上,軟榻放在門內的廳間,乾隆往門外望去,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的模糊不清,西南方向更是一片迷濛。他盡目力望去,想看得真切。但是,不僅陝甘、河南、湖廣、四川在他的腦海里是一片空白,而且,這圓明園、他的帝宮紫禁城在他的腦海里也沒有了輪廓。乾隆帝到底還是感到有點疲倦了,近來,他經常這樣,早朝以后便覺得四肢無力,連扭動一下頭都顯得困難。他終于躺了下來,命和珅來見他。
  和珅到了以后,見太上皇面南躺在榻上,皇上西向坐在一個小机上。和珅面對太上皇,跪著說道:“奴才和珅叩見太上皇。”太上皇也不吭聲,只閉目在那里好像睡著了一樣,和珅跪在那里好久時間,忽然似乎有什么響聲,和珅把頭抬起來,看太上皇雙唇不住的翕張,喃喃似有所語。嘉慶帝极盡耳力諦听,最終也沒听清一個字。又過了好久時間,忽然,太上皇猛地睜開眼睛道:
  “其人何姓名?”
  和珅應聲對日:“齊王氏,徐天德。”乾隆听罷,复又閉目,口中又喃喃不絕,半個時反過去了,太上皇才睜開雙目,讓和珅出去,再不說一句話。嘉慶帝惊愕無比。
  嘉慶帝尾隨和珅出來,到了無人處,向和珅道:“相公,剛才召對時,太上皇說的是什么?相公回答那兩個匪首又是什么意思?”
  和珅對曰:“太上皇所誦念的,是西域秘密咒。誦念此咒,他們討厭憎恨的人就會無病無疾而死,要么就有奇災橫禍。奴才听太上皇念這种咒語,知道他所咒的必定是教匪悍酋,故竟以二人姓名對也。”
  嘉慶帝听了他的話,內心又是一陣惊駭:和珅怎么竟知道這种邪術?和珅竟然這樣了解太上皇,几乎与太上皇心意相通!
  當和珅仍快意于福康安的亡逝的時候,突然傳來和琳在征苗前線染瘴而亡的噩耗。猶如乾隆失去福康安一樣,和珅失去了和琳,精神近于崩潰。福長安悲慟异常,就是福康安去世時他也沒有流過這樣多的眼淚,他終日陪著和珅安慰他,并替和珅為和琳辦理后事。
  嘉慶帝在這种情況下才得以了解軍隊的實情。
  永保本是軍机章京,是和珅一手提拔起來的,被委任為諸路軍馬的統帥后,其軍隊在諸路剿匪軍隊中實力也最強。但是他知道,只要能送給和珅金銀,無論多么貽誤戰机也是不妨的,何況他到軍隊去的目的就是要借征匪而撈一把。于是他在軍中蓄養优伶,每日里只知歌舞淫樂,那手下的人也是拿賊不行,劫掠民財民女卻個個是好手。
  永保這路軍主剿王聰儿和姚之富率領的襄陽義軍,王聰儿帶著隊伍不走大路,只行山間,不攻城市,只在鄉村,忽東忽西,忽南忽北,攪得永保暈頭轉向,要不是天下大雨,江水猛漲,義軍差點儿攻下武昌。王聰儿撤出武昌城下后,朝廷命水保截住,不料水保只會尾追,不懂迎擊,更不懂如何包圍堵截。結果襄陽義軍從湖北橫掃河南又轉戰山西,轉眼間复又回師湖北,永保只能捉住義軍的影子了。
  永保如此,其他各路帶兵大員也是這樣,湖廣總督畢沅,人稱“華不管”,專會在無教匪的地方扎寨,敵來他跑,敵走他追。其余如景安、福宁、秦承恩等也大同小异,只知貪財婪餉,縱部下奸淫掠擄,坐酒肆,嫖妓女,無所不為。
  嘉慶帝大怒,立即下詔逮捕了永保,正要處置畢沅的時候,畢沅卻在軍中病逝,嘉慶帝也不再追究,對于其他諸將,嘉慶帝下旨嚴厲痛責道:

  “去年邪教起長陽,未几及襄鄖,未几及已東舊州,未几四川達州繼起。至襄陽一賊,始則由湖北扰河南,繼且由河南入陝西。若不亟行掃蕩,非但圭師廉餉,且多一日蹂躪,即多一日瘡痍。各將軍督撫大臣,身在行間,何貿無區畫?若謂事權不一,則原以襄陽一路貴水保、畢沅,達州一路責宜綿,山西管責景安;若言兵餉不敷,已先后調禁旅及鄰省兵數万,且撥解軍餉及部帑不下二千余万。昔日明季流寇橫行,皆由閉宦朋党、文恬武嬉,橫征暴斂,厲民釀患。今則紀綱肅清,勤求民隱,每遇水旱,不惜多方賑恤,且善免天下錢糧五次,善免漕糧三次,蠲免積逋,不下億万万。此次邪匪誘煽,不過烏合亂民,若不指日肅清,何以莫九寓而服四夷?其令宜綿、惠齡、額勒登保等,各奏用兵方略及刻期何日平賊,并賊氛所及州縣若干,難民歸复若干,瘡痰較重,共十公主分之几,善籌恤以聞。欽此。”


  這詔一下,各路統兵將帥未免注意起來,彼議分剿,此議合攻,忙亂了一會子,仍舊沒有結果。
  鑒于軍隊毫無戰斗力,嘉慶帝又下了一道諭旨,要在冬季舉行閱兵大典,檢查軍隊的戰斗力,特別是檢閱官員的統兵指揮能力。
  和珅見嘉慶帝一連作了許多事情,他已顧不上悲痛,若這樣下去,他豈不大權旁落。于是很快地從失去愛弟的悲痛中解脫出來。和珅向太上皇奏道:“皇上現在要親自執掌軍政,調動軍隊,盡快剿滅教匪,先下旨逮捕永保,后下旨訓斥諸將,如今又下旨秋冬季閱兵,皇上這是為國家社稷著想,作為一國至高無上的君主,一個國家的最高統帥,理當如此;然而湖陝豫川等地教匪正在囂張,于今冬閱兵,奴才以為實在不妥,清太上皇定奪。”
  一席話說得乾隆帝非常生气,顒琰怎么成了國家的最高統帥了,怎么成了至高無上的君主了?那么難道我這個太上皇只是個擺設,真的和歷朝歷代一樣有名無實?不行,我要做實在的太上皇,于是下詔曰:

  “川陝鄂豫數省賊勢正熾,正是用兵之時,且火器營、健銳營從前線絕不能撤回,京中的此二營官兵亦不能稍動,著令本年冬季大閱兵停止舉行。欽此。”


  嘉慶帝有說不出的孤獨,他不能單獨下任何詔書,不能私自与任何大臣交往。孤獨之時,竟想起老師朱珪來。正巧,此時朱珪正擔任兩廣總督,他把乾隆的詩作四万多首收編訂冊,分初、一、二、三、四、五集,并詳加注解評述,這真是一項偉大而又艱巨的工程,太上皇异常高興,便准備授朱珪為大學士。
  嘉慶帝得知消息后,喜出望外,寫了許多詩篇向老師祝賀,并盼他早日到京,以解渴想之情。
  吳省蘭發現這些詩稿后,立即抄給和珅,和珅想,正要找机會敲一敲朱珪,現在正是時候,這些詩稿就是“石頭”,用它一石二鳥。于是和珅跪到太上皇面前奏道:“太上皇要提拔朱珪作大學士,詔書還沒發下,卻有人向他報喜道賀了。”
  “哪一個?”
  和珅把嘉慶的詩遞与乾隆帝,奏道:“如此,則嗣皇帝欲市恩于師傅顯而易見了。”
  乾隆听說是嘉慶帝要向他的師傅賣恩討好,非常震怒:這不是培植私党嗎?自己的權力受到威脅,豈能听之任之。太上皇立即召來董誥,問他道:“你久在軍机處,刑部,像嘉慶帝這樣的事按大清律,違背了哪一條?屬于哪一款?”
  董誥听到這些,內心震惊:這是和珅謀害皇上,千鈞一發,市恩大臣,按大清律即要將其監禁。董誥不露聲色,回太上皇的話道:“臣請太上皇息怒,人發怒時是由于心情激動,而心情過于激動就要說過頭的話;待太上皇息怒,心平气和,臣再為太上皇解釋,若太上皇此時心情激動不止,臣則不敢言。”
  太上皇沉默了一會儿,漸漸冷靜下來。
  董誥道:“朱珪作了皇上五年的師傅,皇上与朱珪既然是師徒,其情當是師生之情;且皇上詩稿之中絕無不當之言。太上皇暫且擱下其君臣不論,若是一個學士得知能与教授了他五年、与他朝夕相處了五年的老師相會,作詩向他祝賀,難道不是情理之中嗎?這樣看來,太上皇只認嘉慶皇上与朱珪是君臣關系,卻忽略了二人本為師徒也。君臣之義,義;師徒之義,亦義也。后者可廢止乎?如太上皇与皇上,為君臣又父子也,皇子孝敬父皇,体貼入微,此為人子之大倫也。若只以君臣論之,則疑其有他圖,這實在是不恰當的理解呀,請太上皇明察。”
  乾隆帝听后,道:“你是朝中的元老重臣,希望你好好地為朕輔助他、經常地教導他,讓他知仁、知義、知倫。”
  這件事雖然被乾隆的寵臣董誥一篇巧妙的說辭化解了,但和珅到底還是找了個不是,貶朱珪做了安徽巡撫。
  一連串的事情讓嘉慶帝更加清醒。太上皇視權如命。我若不加收斂,必為所廢,真是如履薄冰呀。過去,康熙帝屢廢太子,殺了多少大臣!
  而對和珅,我決動不了他;我雖為一國之君,其實只是個擺設。自乾隆四十六年至今,每年看起來赴避暑山庄我都隨去,可御前行列只有和珅隨從,別人不能靠近,連我們這些做皇子的都不能近在御前。和珅揣摩透了父皇的心思性情,几十年來,對皇上的思想言行了如指掌,以至于父皇念咒,他都能听懂。我若不小心而得罪了他,他必然挑唆于父皇面前,他必有种种的說詞借太上皇之手要挾于我,乃至更我嗣位。
  嘉慶帝把朱珪當年送給他的《箴言》又看了几遍:養心、敬身、勤業、虛己、致誠。為今之計只有涵養身心,虛己以待,靜己以待,做訓“慎”字,謀定而后動。“靜”則可制動,可以不顯己之真貌,不露己之弱點,無說無錯而又能全神貫注于敵之弱點,敵之破綻。有大作為者就要“虛己以待”,“虛”則可密納万物,老子云:為天下合。為“合”則可保全自己而密納万物。“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凡事欲速則不達。“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強。”如今我要克制自己,戰胜自己,不動聲色。只要我親政以后,殺他即易如反掌,現在如果派一武士,亦能置其于死地,但那不是真丈夫真天子所為。想當年曾祖康熙帝殺那鰲拜,真英明絕倫也。曾祖的要點就在于置敵人于不防。現在我無所事事,平庸靜處,就是將來大事成功的關鍵。
  嘉慶帝為麻痹和珅,補寫了几首詠玉如意的詩。嘉慶想:當初,父皇宣布我為儲君的前一天,和珅曾送我一柄玉如意。既然和珅派吳省蘭來偵視我,我何不“配合”吳省蘭,難道能讓吳省蘭空手而回嗎?于是嘉慶帝補寫了几首玉如意詩,并注上年月,成為前年和去年的詩作。
  吳省蘭窮心盡意地搜索著嘉慶帝的詩稿,找到的竟有許多是贊美和珅的詩句,偶爾也有吟詠和珅坏處的,如說和珅整日吸著雪茄,原本洁白的牙齒變得黑黃,身上又有一股煙味,真不想与他靠近。最近嘉慶帝竟嘲笑和珅喜歡西洋人的“香煙”(鴉片)。吳省蘭把這些詩作抄与和珅看時,和珅竟咧著大嘴,露出滿嘴的黑牙,哈哈大笑。當吳省蘭把那些詠玉如意的詩并序抄与和珅時,和珅更是得意非常。吳省蘭与和珅得出共同的結論:嘉慶帝胸無城府,是個書生,典型的儒學書生,他對和珅,有愛又有依賴。和珅內心的警惕漸漸地消除了。
  嘉慶二年九月初八日,太上皇正為重陽節的到來而高興。九月,是北京最好的季節,天高云淡,風清气爽,最為宜人。乾隆帝准備在重陽節到來之際到西郊打獵,然后再賞香山紅葉。
  可是九月初八,皇后喜塔腊氏卻病故了。喜塔腊氏是嘉慶的結發妻子,旻宁(后來的道光帝)的生母。如今舍嘉慶帝而去,嘉慶帝悲痛無比,寫詩抒發自己的哀思:

  琴瑟和鳴忽斷弦,冬宵夏晝甘三年。
  云煙縹渺舊沖漠,儿女伶何忍棄捐。
  心緒縈牽情不斷,淚珠錯落酒同澆。
  寂寞椒房誰是伴?獨听蓮漏耐心宵。
  鳳綩搖風魂欲返,垂髫合巹豈忘情,
  自歎痴情真說夢,鏡花水月片時濃。


  正當嘉慶帝說自己“垂髫合巹豈忘情”,悲痛欲絕時,太上皇卻降下諭旨:雖處大喪,只輟朝五天,嘉慶素服七日,遇祭奠時方才摘纓,各衙門章疏及引見折照常逞遞;七日內,值日奏事之王公大臣及接見人員俱著素服,惟不挂朝珠。
  乾隆到了老年,最怕听到兩個字:“老”和“死”,乃至与“老”和“死”有關的一切東西、一切詞語,他都厭煩,何況正值九九重陽節到來的前日皇后卻薨逝了。太上皇想:這太不吉祥了,這不是損折我的陽壽嗎?太上皇又想,在這种時候,他要觀察一下顒琰對父皇与對妻子孰輕孰重。
  和珅命福長安對嘉慶帝嚴加監視,處處盯梢,若見其有“不孝”之處立即稟報。福長安此時已是吏部尚書、軍机處行走,哪有不听和珅的話的道理?而太上皇也讓和珅偵視皇上是否重情愛而忘孝義。
  嘉慶帝听罷太上皇的諭召,哪能不明白太上皇的心理,遂也對內閣下了詔逾,迎合太上皇心意,而更顯孝心深厚,詔曰:

  朕日侍圣上,听夕承歡,諸取吉祥。禮以義起,宮中之禮亦當尊義而行。故王公大臣等奏事如常,服飾如常;天下臣民等自當共喻朕崇奉皇子孝思,敬謹遵行,
  副朕專降尊養主意。


  嘉慶知道,自己的皇位就如筑在幕帳上的燕巢,稍有不慎,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巢傾卵破。
  服喪期間,和珅和福長安向太上皇遞了兩份奏折,將皇帝的活動作了詳盡全面的匯報:
  “七天之內,嘉慶皇上從不走乾清宮一路。帝去吉安所皇后靈堂時,俱出入蒼震門,不走花園門。皇帝因奉養太上皇,諸事唯取吉祥,至永思殿才換素服,回宮即換常服,隨從太監也穿天清褂子。且皇上總以孝為務,其能以義制情,并不過于傷感,御容一如平常。”
  嘉慶強忍內心的悲慟,總算是做到了滴水不漏。
  一天,和珅想,我須親自試探嘉慶帝一番,于是便帶了宜綿報來的前線奏折,來到皇上面前,跪在地上。嘉慶帝急忙拉起他道:“相公請起,以后見朕,非公開場合,絕不要行此大禮。”
  和珅道:“奴才怎敢在皇上面前無禮,禮儀乃義之表,奴才豈敢違君臣之大義!”
  嘉慶道:“相公盡心國家,忠心皇上,此等大義,天下共知,像如此些許小節,不必太苛。”
  和珅奉上奏折道:“請皇上御批。”
  皇上道:“朕何能与焉,此等軍政大事,唯父皇處置,朕于此等大政不諳,于軍事更不熟悉,正要請教父皇、相公才是。”
  和珅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后來又派福長安屢次試探,福長安回報:看皇上樣子,對政事軍事等确實所知甚少,更不懂其中關節,諸事迷糊,見解淺陋,雖為帝王,實如后主李煜又似北宋徽宗,一書生耳。
  此后,嘉慶帝若有事奏報太上皇,俱請和珅轉奏,和珅心里更是高興。轉念一想,又覺此事可能有假,于是派一侍衛道:“你等到皇上面前,如此說,看他如何。”于是和珅交待了侍衛几句。
  侍衛有意對嘉慶帝道:“皇上向太上皇奏事,乃禮規所在,由外臣轉奏,有悖于情理,奴才等以為皇上這种做法實是失當,就吾等侍衛也覺羞赧。”
  嘉慶道:“你等有所不知,朕依靠相公治理國家,哪能輕視薄待他呢?何況相公盡心報國,忠心事主。朕正要厚待尊重于他,以使其盡力輔朕;若相公對朕略有懈怠,朕如何是好?朕靠誰治國?”
  和珅又趾高气揚起來,以為自己必是兩朝寵相。
  一天,嘉慶帝召來劉墉道:“你替朕探視一下阿公,望他保重。”
  劉墉領旨來到阿桂府上,此時阿桂已臥于病榻之上。劉墉徑至床前,見阿桂須發零亂,面容憔悴,心里一陣酸痛。阿桂轉臉見劉墉來到,正要起身,被劉墉扶住。阿桂見劉墉也已白發蒼蒼,瘦骨伶什,心里也是痛苦。兩位老人手握一處,相視許久。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阿桂道:“你也快八十了吧?”劉墉道:“快了。”阿桂突然大聲呼號道:“我年紀已經到了八十,壽享頤年,可以死了!位居將相,位群臣之首,恩遇無比,可以死了!子孫都在部中任職,心滿意足,可以死了!可是現在我還不想死啊!我不想死!我之所以在這里偷生,是要等到皇上親政啊!這點犬馬的心愿,如能上達,則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劉墉淚流滿面道:“我何嘗不作此想,中堂更要挺住,定要活到皇上親政啊!那奸賊已樹大根深,為皇上、為國家社稷,我等要活著啊!”
  可是阿桂并沒有活到嘉慶親政,不久,他即撒手人間。此時乾隆帝和嘉慶帝剛由避暑山庄回鑾北京,消息傳到宮內,乾隆老淚縱橫,讓嘉慶帝親到靈前祭奠,贈太保,祀賢良祠,謚文成。
  和珅雖為第一權臣,可是阿桂在時,和珅名份卻在次相;阿桂已歿,和珅繼為首席軍机大臣,可謂夙愿已償,自己最覺為絆腳石而又搬不動的福康安、阿桂相繼去世,不能不讓和珅分外得意。此時,乾隆的功勳之臣盡皆先乾隆而去,和珅躊躇滿志,對天下大臣,心內再沒有半點擔心,哪一個還被他放在眼里。
  這一日,和珅騎在馬上,行在紫禁城內,覺得天高云淡,日朗風清。往日里行在這宮中,看那殿宇,心上不免覺著重壓;今日再看這乾清宮、太和殿、天安門、前門等等,反覺得非常渺小,似乎自己吹一吹它就要顫動,跺跺腳它便搖晃,想到這几日与紫嫣小鶯云雨之時,酣暢淋漓,無不盡意滿足,和珅竟哼起昆曲來。
  馬停處,還是乾清宮前,和珅下馬,進宮內時,見太上皇面南而坐,皇上西向侍,又有其他几位大學士和軍机大臣。和珅心里高興,自己為軍机首席,太上皇、皇上必召大家頒陳圣旨,明确我的職位責任。和珅跪倒拜過太上皇和皇上,站立于乾隆身側。果然,太監讓各位跪拜接旨,和珅等跪倒,恰如和珅所料,是宣和珅為軍机首席明确其職分的圣諭。和珅飄飄然起來,如升騰到了云霧之上,月宮之中,“博”地一聲和嫦娥親個嘴儿……
  正當和珅神游天外的時候,猛听乾隆帝道:“和珅!”聲音雖蒼老不大,和珅即便是在神游時也听得真切。和珅急忙跪倒五体投地道:“奴才在。”
  乾隆道:“阿桂秉力年久,且有功,汝隨同列銜,事尚可行。今阿桂身故,單桂你的頭銜,外省無知,必疑事皆由你,甚至稱你帥國,汝自揣摩揣摩,你配得上這個稱呼否?”
  和珅猶如五雷轟頂,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卻听乾隆帝又道:
  “軍机首揆也不可擅權稱相,自此以后,你不得在軍机處所發的諭旨上列名,只寫軍机大臣;其余軍机大臣,更不准列名于其上,著為例。”
  虧了此時八十八歲的乾隆帝老眼昏花,看不清和珅的面部表情,何況他又是跪在地上,五体投地,不然,也輪不到嘉慶帝賜他自盡,乾隆必剮殺他。此時,和珅咬牙切齒,面如豬肝,目如銅鈴,只恨不得把太上皇咬在嘴里,連骨頭也嚼他几遍。
  和珅在心里罵道:“弘歷啊弘歷,你個王八蛋,多少年來,我對你盡心盡意。几十年來,你要錢,我給你;你要女人,我給你;甚至你要我——我也給了你!你貪圖淫樂,卻想要博得美名,如那婊子店里婊子既要賣淫又要人為她立貞節牌坊。我巧妙地為你謀划,把惡名擔在我身上。可你,卻說我無功無勞,吞辱相帥,說我不配相帥的稱呼,連那阿桂也比不上。原來你不過是對我使貪使詐,把我當成俳优弄臣!你個無情無義的王八蛋,你個道貌岸然的王八蛋!你把阿桂當成股肱輔國之臣,卻把我當成朝中的小丑、面首!……”
  和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宮的。他深切地認識到,任何君王的寵愛都是靠不住的。何況指望兩個君王的寵愛,任何君王視他的大臣都如小丑,如牙簽,讓你表演過之后,讓你別掉他的那些不快活的地方后,就把你打發走了,把你扔了。和珅恨恨地道:“弘歷,盡管你玩弄權術玩弄這個份上,可是,如今國家的軍政大權都已被我控制,軍中將領是我的人,朝中部院大臣、內閣軍机處多是我的人,各省督撫多是我的人——弘歷,你雖把我當成弄臣,難道我就甘愿作弄臣嗎?我也要把你當成工具,把你當成澆灌我權力大樹的糞土,讓我這棵大樹根深葉茂,——看誰能撼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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