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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徐端過了半晌才拈須道:“哦,對了,有這么回事。可是,戴大人,你是知道的,工錢少得可怜,不以此方法來激勵民工的積极性,那工期何日才可完成?”
  戴衢亨重重地拍了一下桌角,歎气道:“我就怕這件事情啊,你想,那些致仕還鄉的官員,所屬的田地多半是經過花錢置購的,當然也有嘉慶皇上賞賜的,如此官奪民田,可不是一件小事啊。万歲爺本來就對河工大小官員年年花錢成千上万,而水患不斷的現象深惡痛絕,如果那些官儿再來奏折之類的,肯定适合皇上的心意,看來皇上是要動怒的,怪不得,我在皇上面前曾暗示在殿前接見你,皇上一直未曾松口,這件事肯定起了极大的負作用。”
  一直低頭啃著黃晶晶的蒸蟹的大順一听,就把一只肥胖焦黃的蟹鰲放在桌上,吮了一下手,火气騰地一下就上來了,怎么,連這事儿也傳到京城里去了,哦,修河時候,那般腦蕩肥腸的家伙個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等整出地里,又要歸還于他們,哪有這等好事。大順記得,徐端吩咐他下去籌糧時,手拿白花花的銀子竟買不到糧食,要那些富戶鄉紳籌資措銀時,個個叫苦連天,可哪家不是妻妾成群,連家狗都喂得通体油亮,一個不小心,大順還差點撞在了狗嘴上呢。工程毀了,他們受了災,可受災的何止他們几家?等河修好了,想白白要回那大片土地,良心都沒長正呢。再說,原本他們的田畝本本是很少的一點,一經開挖、搬運自然大了許多倍,都要回去?瞎了眼了。
  本來在這种場合,是沒有他說話的份儿。可他性格耿直,又實在忍不住,想到正是因為這次關系,才導致徐大人不能覲見皇上的,更沉不住气儿,便三步并做二步繞過桌沿、對戴衢亨長長一揖道:“戴大人,容小人說上兩句,”不等戴衢亨答不答應,開口就啐道,“好嘛,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河治不好,治河的人便該扔進河里喂王人,說是他們無能、延擱工期,惡毒的就說私飽中囊、侵吞財物,河治好了,又把淤出來的良田平整修复之后,賣給田主,又說我們是霸占民產的賦人,成十惡不赦的大坏蛋。反正干什么都是錯,好也罷,歹也罷,左右都是錯,里外不是人,我、徐大人,誰也不用來治河了,坐在家里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算了,玩膩歪了,厭倦了,站在別人身后,挑挑毛病,找找刺儿,拔拔火儿,拌拌碴儿,隨意甩上几篇彈劾文章。這樣,官可以越做越大,名聲自然會越來越高,嗯!這倒不錯,可有誰像我們家徐大人這樣半饑半飽、還得操些正事,一面應酬上司的指責,一面心甘情愿地与河工們一起擔土運石,累死累活,一心扑在工地上,拯救百姓于水患之中?”大順越說越急,“這些事情,那些官爺們可上奏皇上了嗎?全是他媽的屬驢的,見著麥糠就一聲不吭,套站繩索就四蹄倒退……”徐端見狀,不由得把臉一沉,生气道:“大順,誰讓你在這儿發牢騷,好吃好喝還堵不住你這張嘴。”大順急忙收住,臨來京城時,徐端再三囑咐他要管好自己的口聲,要謙虛,保持沉默,不能盛气凌人,出了亂子,他也擔待不起,在這天子腳下,出出進進的官儿全是几品級的,再加上眾多的王府家人,誰也惹不起,更不能在京城的官員面前露出絲毫怨气。講的不好,不但与事無補,還极有可能引火燒身。大順不情愿地吐了吐舌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戴衢亨心里咯登一下,天哪,原來還有這等事情,拿眼細細地打量著徐端,果然与上次离家時判若兩人,兩眼深陷,臉頰刀削似地附在骨架上,酒勁把他的臉染上一層紅色,額下的胡須焦黃一片,看起來還行的身子骨此時已半俯在桌子上。大順挪過步去,替他又續一茶壺。他那捧著茶壺的手有些抖動,讓人看了心寒,他想安慰一番可一時又找不出适合的話來。過了好一會的沉默。屋子里靜得很,店家在門口的吆喝聲能清晰地傳進屋里。就是隔壁房間的客人在猜拳行令、大聲喧嘩的內容也能辨個一清二楚。
  “噢——”戴衢亨揉了揉發澀的雙眼,“哎呀,徐大人,肇之兄,你可是大清朝的忠臣啊,你不能寫奏折將事情的詳情稟呈上去嘛。”又改換口气,心疼道:“万歲爺不止一次說過,徐端總不像那些奏折所說的那种人,他人很廉洁,治河也有妙著,記得吳璥剛赴河東總河任上時,就曾說過,當年跟著阿桂大學士治河的那位年輕人將來一定會成為水患的克星。”聞听此言,徐端感到喉頭一陣蠕動,酒也似乎清醒了大半,面含感激与歉疚的神情,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情緒過去之后,接過戴衢亨的話說道:“万歲爺如此看重我,真讓兄弟我感到悔對圣恩啊。想當初,在阿桂大學士那里學來的一套本領在實際治河中并沒有多少派上用場。那時有阿大人坐鎮指揮,一呼百應,誰敢不從,攤到那家衙門的錢兩,誰敢拖延,阿大人是殿前首輔、軍机處領班,又立下赫赫戰功,威信高,可現在,處處掣肘。千百年來,黃河水患頻頻,百姓屢受其害,但若要治好它,馴服它,化害為利,則是大清的福分。我也正是抱著人定胜天的思想去操作,可為什么人算究終拗不過天算呢?”
  戴衢亨望著情緒激動的徐端道:“這或許是個用人方略問題。我等只能進言而不能改弦。實際上,肇之兄所殫精竭慮的事情,也正是朝中一般大臣的藉口呀,他們說,國家花錢治河為的是造福子孫百姓,清淤出來的田地發還原主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大順一听,在一旁又急了,剛想開口插話,徐端急忙予以制止,窗外一片亮色閃身屋內,夾雜人們陣陣的喝好聲。徐端對大順道:“大順,這里沒你的事了,看街燈過來了,下樓去看看吧,你不是生平第一次來北京嗎?這可是京城中最好玩的地方和最好玩的時間了,不能超過一個時辰就得回來。”大順悻悻地退去。
  望著大順的背影,徐端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是個苦命的孩子,能吃苦,將來要是當上治河方面的官員,也是一塊好料子。”剎那間,他好像又回到几年前的往事中,直楞楞地望著客房的厚重的布帘,布帝在徐端的眼里呈現出有規律的擺動,在朦朧的幻覺中,他又似乎回到清江的老家,看到糟糠之妻和膝下纏繞的三個孩子。几張嘴嗷嗷待哺,孩子面容肌瘦,一雙雙憂郁的大眼睛疑惑不解地望著他,仿佛一种聲音,那明顯是稚嫩的天真的在耳邊想起:“爸爸,爸爸,人人都說你干的這一行是個肥缺,怎么我們連飯也吃不飽呀,你掙的錢呢?”他自己樂呵呵地說,哪里是肥缺?爸在當官這方面是廉洁的。小孩子不服輸似的說道,你不是清廉的,如果是,怎么万歲爺連見都不見你呢?万歲爺還要降罪你呢?短短的几年工夫,你已在河工任上几進几出了!“啪”的一聲,徐端閃電似的出擊了一巴掌,孩子大哭起來,妻子也投來責備的目光,一言不發,領著孩子回房休息,那似一陣風吹進的屋內,留下一串背影讓他呆呆地發怔,那刷地落下的布帘就像眼前的情景一樣,不停地擺動,里面傳出來,妻子嚶嚶的啜泣聲……
  戴衢亨道:“肇之兄,你也不必過慮,你別忘了,皇上是在最困難的時候,才將治河的重任交付于你的,當時的情形,你還記得嗎,我們倆奔走在各處災區,你召集民工搶修堤壩,我放賑救災物資,真正的配合完好,沒有出什么差錯。那時呼風喚雨,叫天天靈,叫地地應,何等舒暢,記得,与肇之兄初次相見,還差點弄不誤會,那時也是年輕了些。手中的錢權掌握,前呼后擁的人太多,可是遲遲不見你的身影,我心里又气又急,不三不四的人都伸過手來,唯獨該伸手的卻不伸手道是何故?”望著徐端,繼續道:“呵,原來站在最遠處的,渾身泥巴的就是你。”
  實在感到調不起情緒,戴衢亨緩了口气,親自給徐端技起一道菜放到前面的盤子里,手一抖動,大塊的雞丁掉到桌上,“啪”的細微聲響和濺起的油膩把徐端從沉思中拉回現實。徐端忙著拿抹布在桌上擦了几下,一聲長歎又從肺腑間傳出。他不吭聲,起來去沏茶。
  “怎么這么瘦?”戴衢亨捏捏他的肩膀和手腕,勸說道:“多吃、多睡,少想些煩心的事。”徐端點點頭,木然的表情始終沒有离去,高高拎在手里的茶壺淌著一串串的脆耳的聲響。戴衢亨說道:“你已經盡心盡力了,有道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的表現已經上對得起皇上,下對得起百姓,不用說,你或許對家人欠了許多,以后慢慢地補償。”徐端突地冒出一句:“可也對不起同僚啊,他們是那樣的不理解我,又深深地怕我,惟恐我會上折參告他們,在官場污濁的今天,僅憑一個人的能力是多么有限,再說,大家都是一條繩的螞蚱,別的不想蹦,任憑你蹦,又能折騰出什么名堂來。”戴衢亨說道:“肇之兄,不能太悲觀了,皇上對懲治貪官污吏的決心之大是前所未有的,王伸漢的案子不是明擺著的事例嗎?事有曲直,水有清濁,終究會有個分界線的,我對皇上呈稟過,當然那是我個人的看法,治河中整出來的淤地,至少也有前明留下來的無主田地,有的或許已經早易其主,就是大清朝建立以來,哪一次洪水淹掉,沖毀万畝良田,可那些田地的主人呢?要么死了,要么流离他鄉,你注意到沒有,京城的天橋一帶,公主墳一帶的貧民居住地,有几家不是水災的受害者,大都變成小商小販了,也有憑手藝混在北京的,總之,回去耕种田地,重操舊業的,畢竟是少數,戶部曾几次上奏,反映流民增多,社會秩序混亂,也有邪教趁机傳播,皇上也下了兩道圣旨對流人京城的外來人加以整理,遣反原籍或是送往盛京去留地造田。話說回來,再說那些淤地,經洪水一沖,地界難分,就是有主的土地,在修河時,他們可能是一不出力,二不出錢,難道國家花錢,從水災中艱難整出的土地不該歸國家所有嗎?難道讓他們出錢贖回國家整出的土地,變廢田為耕田,不是理所當然嗎?當時,嘉慶皇上很是贊同我的觀點,只是說了句,應該如此,不能有白送的,有沒有白白送出的?”
  徐端看著戴衢亨的疲倦的神情,不由涌起感激和抱歉的心情,他們之間,不存芥蒂,相互体諒,在今天的官場中确實不容易,歎气道:“戴大人說的情況是有的,我也是沒法子的,這整出的淤地,有一部分經我的手賣了出去,只要查明确屬原來戶主的,就一畝地增收些銀兩不到十文,沒有戶主的,加上五兩,畢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百姓,還有一部分也是我當家賣給了那些治河的民工,實際上,這都算是報酬了,戶部所撥的銀兩到了我手里少得可怜,几千民工要飯吃,要材料,可我在工期未過一半時已是兩手攥肉了,我也沒有法子。其它的都是別人經手的,至于是不是送給別人,我也不知道,听說,有些土地是白送給一些大戶人家了,但我又能說些什么呢?只求于心平安、不占、不撈、不貪,也就對得起良心了。哎,人有三六九等,食分五色檔次,人心不一樣,辦起的事情也不一樣,要是上面怪罪下來,大家都得承擔,誰還區分?在下面辦任何事情都難啊。”
  此時,天色逐漸地暗了下來,一顆顆眨著眼睛的星星出現在瓦藍的夜空中,圓圓的似塊燒餅樣的月亮緩緩地爬向半天,漸漸地發出柔和如水的亮光,慢慢地傾瀉下面的忙忙碌碌的行人身上,揮之不去。
  從東華門王府街東至崇文街西,長達十里余的燈市口,忽然亮起了一盞又一盞新穎奇巧的燈,真是天上的星星,人間的燈河,相交輝映,組成一幅和諧的民俗畫。那陣陣笑語無禁的紅男綠女都毫不遮掩地呈露出都市人的优越心態,悠閒、恬适,自足而富有的生活,使他們的人流總是极緩慢的、极緩慢,惟恐誰要爭了先,被人笑話似的。
  在旁若無人的气氛中,他們還有空擠在一堆的小吃攤儿旁,品嘗那些可口的小吃,巷口賣燒雞烤鴨、餛飩、豆腐腦、蔥拌羊饅、炸醬面、羊肉串等各處攤點都連成了一團,一簇簇羊角風燈在無風的夜里更明更突出。在人們的呵出的气流的撞擊下搖搖曳曳的。
  其實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盯著燈市口哩。
  有不少行人,看著漸次亮起的燈口,遂相互抱拳,离開了叫賣干鮮果店的私營店舖,有不少攤主也收起湯、餅、茶等誘人之物,离開了攤位,齊把眼睛瞅向懸挂在面前的各色彩燈:走馬盤香、蓮荷葉、龍鳳鰲魚、花籃盆景……,它們都依次地亮了起來。
  玻璃燈通体透亮,使人心胸豁達,紗絹燈朦朦朧朧,引人無限遐想。
  大順的臉上還挂有余怒未息的神情,但在此時也在這些燈火交映的華光中被笑容替代,他走到義泰金銀首飾樓前,眼睛似乎不夠使了,他弄不明白,京城里的人咋個個是能工巧匠,看看這燈盞,那造型,里面的机關技巧,怎么能想出來呢?這么小的東西都如机關算盡,怪不得老爺一面囑咐,京城里到處都是能人,都是大官。要武有武,要文有文,果然不差。可是万歲爺為何不多派這些能人下去治河呢?看我就是笨手笨腳的模樣,啥也不懂,有時連剛教過的草圖都看不懂。還是城里人強啊。大順有些自卑。
  義泰興金銀首飾樓前,照例是擠滿了人,這里可是明角做成的走馬燈的天下。一群人正目不轉睛地圍著一大圈儿看那燈上彩繪的八仙過海。只見那漢鐘离、鐵拐李、韓湘子、何仙姑……一圈一圈地轉來轉去,婉若安上自動机關,真個奇巧無比,引得街上摩肩接踵興奮前行的人們,紛紛在這儿停下腳步,抬起腳跟儿翹起頭,指指點點,噴噴稱絕。
  大順也覺得十分有趣,剛滋生的贊佩心情凝在一起了,不禁脫口叫了一聲“好!”突然自己一個不注意,被擁擠出來的人群搡了一個踉蹌,身子前傾了一下,一下扑到前面那正觀燈的一位男子身上,大順連忙強止了腳跟,可是前傾的身子還是重重地撞了一下那人。
  那人抬起頭,令人難以覺察地聳了一下肩頭,眯起細細的而冷清的眼睛,緊緊地盯了大順一眼,大順連忙陪笑道:“對不起,對不起,”雙手一抱拳,舉到右耳邊,側目道。“踩著老兄。”那人見大順這一套熟練的動作,似是官場中人,又加上已陪了笑臉,也點頭示意:“沒有什么,不必客气。”并拱手還禮。听得出大順的口音似是山東一帶的人,便隨口問道:“敢問老兄哪里人氏,在哪發財?”大順最听不得這樣的問話,可初次見面并不十分熟悉,本不想過多回答,可一听“在哪里發財”不禁心中一冷,頭發梢絲絲冒气,淡淡一笑道:“老兄真會開玩笑,像我們這樣的河工,風里來,雨里去,怎么能談得上發財之說?”
  那人驀地一惊,“你是差役?”大順道:“不知你所指何意?我不是抓人的差役,我是負責治河的,兄弟在河東總督徐大人手下供職,此次隨大人回京到工部、戶部复命的,敢問仁兄大名?”那人警覺地四下里望了望,見眾人只顧看燈,哪里會顧及他們的談話,便放下心似地笑了笑,一喲,看來還是官爺呢!”大順有些不好意思,一面擺手道:“你說哪去了?我怎敢稱官爺呢。還是京城里的人,個個能說會道,”一手指著眼前的那變幻著色彩的燈籠,繼續說:“這里面說不定還有你的一個呢?京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樣,在鄉下,怎么也找不出這些精美的燈來。今天,算是開了眼界哩。”那人卻止不住地邊點頭邊說:“當然,當然,京城嗎,畢竟不同鄉下,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
  大順一听,感覺眼前的這個人說不定就是一位能人,說不定還是在京城里的那個衙門擔任個一官半職的,徐大人總說我出門不會說話,也不會辦事,我偏要結識一兩個官員給他瞧瞧,問道:“看年齡,兄台長我不少,敢問兄台在哪里供職?”
  “兄弟姓林名清,十几年前也曾在永定河辦差,終于是受不了這河工的苦,遂提出辭去差事,回鄉務農,現在沒什么職業,讓兄弟見笑了。”林清毫不在意地訕笑著,“現在就在京城跑些買賣,日子還算過得可以,京里各部的官差也認得一些,日后有用得兄弟的地方只管放心來找,我對朋友可以說兩肋插刀。”正說間,突然前面一亂,一隊官兵荷槍實彈地開過來,借著燈火的余光,林清認得那是九門提都府的督辦培恩拖。正在靜靜地觀賞街燈的人群被這一隊沖得前俯后合。
  林清雙手一拱,朝大順說道:“兄弟見你為人正耿直,性格豪爽,頗想結識你這樣的朋友,兄弟家住京西,直隸順天府大興縣宋家庄人,永定河就從我家門口經過,如果兄弟有什么事偏巧路過那儿,提起我林清的名字,沒有人會不知道的,以后若有緣份,說不定還能相見。”說著從腰間摸出一塊紫黑色的玉石,遞与大順道:“這個你且拿著,不管是你在何處若遇著麻煩,只要出示此玉石,保准平安無虞。”林清說話的語气越來越急,他實在舍不得這么与一位一見如故的朋友馬上分手,可前面的擁擠越來越亂,為了穩妥起見,接著說:“今日就此一別,盡管沒有水酒相陪,實在遺憾了些,日后后會有期。”
  大順一見此人如此仗義,言語不像個輕浮攀附者流,便一把扯過林清的衣袖:“有何急事嗎?到那客棧一敘,我家老爺也在。”林清微微一笑道:“綿親王府里有位朋友已等著我呢!你要不是有公務在身的話,我倒可以邀請你。”用手一拍大順肩膀,“我說,兄弟,我們日后定能相見,要相信這是緣份,那時,今日的戲言豈不成了可以驗證的讖語。”說著扳過大順的手腕,話剛說完林清就頭也不回地擠進看燈的人流中。
  大順往店里走,剛蹬二樓的過道口,就听從東單牌樓方向傳來一陣鑼鼓笙聲,緩緩過來一隊舉著彩燈的人流,他們高舉的關公刀燈、月斧燈、擊鼓搖鈴燈和百合仙女燈……猶如一條長龍,生机勃勃地向燈市口晃過來。
  王孫公子們相率喧笑,官門小姐緩緩響珮,跟著這燈的長龍游向燈市口光華燦爛的燈海,霎時間,竟使天上的星月失去了光輝。真是,“九陌連燈影”、“花市燈如晝”;或者“月華連晝夜,燈影雜星光”。
  眼前的一切又吸引了大順,他竟忘了回屋,俯在走廊木制的欄杆竟又望得出神了。
  先前的一陣騷亂也惊動了戴衢亨和徐端二位大人,戴衢亨伸頭一瞧,看到九門副提督塔恩拖正帶著親兵橫沖直接地從樓下經過,戴衢亨對徐端道:“肇之兄,這是前往都察院,逮捕韓振幫的,放著書吏不想去做,卻想著去掐算綿課的招術,實在可惡。”戴衢亨道:“真金不怕煉,皇帝三下五除二的便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這韓振幫終日無所事事,便想出私刻綿課的印章,到處招搖撞騙,事發后又遷怒到綿課身上,庄親王豈是那么容易混得嗎?”看看徐端好像對這個案子不甚太熟悉也沒什么興趣,他意識自己喝多了。
  “哎,對了,我前個儿曾在万歲爺面前保荐你到工部來,不知你意下如何?”徐端連忙正色著說道:“戴大人此言過謬了,我連一個河工督都尚不能胜任,尚且還屢遭万歲爺的下旨切責,又何必到京師來,稍不留神,豈不連……再說,我一向感到治河是我的專長,何必揚己之短避己之長呢?戴大人的心意我領了。”
  “也罷,”戴衢亨說道,“待明日兄弟去見了万歲爺再說,那我就告辭了。”說著,兀自起身,對徐端拱手道:“肇之兄,后會有期。”徐端見狀忙一按桌沿,由于用力過猛,桌邊擺放的一雙筷子“啪”的一聲,一個反彈掉落到地上,徐端顧不得去彎腰撿筷,指出桌角擺放的一小攤奏折道:“戴大人,留步,這些奏折……”戴衢亨笑道:“本想留給你細細觀看,讓你知彼知己,以便對答,現在看來也無甚用處了。但依然可看肇之兄品性了。好,我一并帶走,明日早朝再說吧。”說罷,拾起奏折,轉身“蹬、蹬”地下樓去了。
  徐端望著戴衢亨不由得一番感歎,仕途艱險、官海沉浮、倒也冒出一位正直而又有謀略的人,比起他的叔叔戴均元來說,他更顯得富有人情味一些。
  猛地,一聲清脆的炸響過后,半空里出現了無數個火球,眨眼之間,這團火球擴散開去,仿佛大片碎銀,把暗黑的天空映得雪亮。徐端也止住感慨,把目光投向這不夜的空際。
  觀燈的人群一陣躁動,一齊仰起了頭,惊喜地感到,“珍珠帘”。“天女散花”、“長虹臥波”,……原來是燈會進人高潮,開始放煙花了。這是中國特色,自從祖宗有火藥發明以來,在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人們的玩法就變得高級起來,什么能從古典詩詞曲賦中尋覓到的佳句妙章,均可以用煙花的外在形式加以体現,惟妙惟肖,令人歎為觀止。
  緊跟著,街兩旁響起了一聲又一聲的炸響。那黃色的“金盤蕩月”,粉色的“水澆鳳蓮”,紅色的“長明燈塔”,綠色的“葡萄廊架”……這些時新的煙花便先后出一在美麗的夜空,更奇特的是,星球蓮花炬大張彩幕,變化奇巧、賽奪天工,一時間,火樹銀花、光怪陸离,把個大千世界裝扮得五彩繽紛,加上同時有爆竹聲聲,二踢腳、升高三級浪、飛天十響,鑽天火、匣子炮、地老鼠、滾繡球,……天上,空中,地上焰火騰騰,煙霧裊裊,立体的五彩把個京城的燈市口照得如同白晝一樣,令人忘了是在嚴寒天气,個個顯得精神高昂,倦意皆無。
  大順可算是開了眼界,興奮得滿臉通紅,他一步跨過好几個台階,連竄帶蹦地闖進二樓,不由得愣住了,他看到,滿桌狼藉一片,剩下的碗筷都還沒有收拾,碰翻的那壇老酒和著菜味,形成一股酒气熏人的難聞气味,令大順只感一陣嘔吐,差點吐出來剛吃進的飲食,他強咽了一下,慢慢地走到徐端跟前,見自己的徐大人早已攏著袖口睡著了。
  勤于早起的嘉慶帝和往常一樣,离開寢宮,隨侍太監侍候已畢,御膳房便送來早點,洗漱、用完早膳過后,嘉慶帝興致很好,雖說讓他憂心的事不少,但大都得到妥善的治理,他感到自慰的是,去年一連的懲貪治縱、整肅政紀、重振朝綱的政績已經贏得天下百姓的贊賞,各地的賀辭也如雪片似的飛過來,朝中大臣無不拍手稱快。
  昨夜在暢春園的燈會上,一派祥和的气象把整個圓明園的慶典活動推向高潮。嘉慶帝与眾位嬪妃、皇子及親族共聚一起,好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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