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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巨壩陡崩,洪魔肆虐,百姓盡為魚鱉。八百里告急文書直呈避暑山庄煙波致支殿,可誰也不敢惊動龍榻上那位大清天子。要知道,皇上近來脾气可是不大好呢……區區知府,竟然斗膽与万乘之尊的皇上爭起了床榻。
  嘉慶震怒了,狗官在朕面前尚敢如此作威作福,普通百姓還有什么活路嗎……


  初夏之夜,夜幕籠罩著承德避暑山庄。云翳遮掩,一彎缺月在沉沉的云海中穿行,那淡淡的月光,時而隱匿、時而朦朧,把昏暗的光輝,輕輕地地投洒在承德避暑山庄的“煙波致爽”殿上,魚鱗般的瓦頂反射清幽幽的光暈。
  “煙波致爽”殿,建于康熙五十年,有著“四周秀岭,十里平湖,致有爽气”,所以康熙題其額匾日為“煙波致爽”。殿面闊七間,青磚素瓦,門窗廊柱均不彩不繪,保持原來木質本色,配以殿前蒼翠的古松,色調和諧,淡雅宜人,渾然一体。
  “煙波致爽”殿有明間三間,完全是在每逢節慶、假日之時,皇帝接受后妃宮眷朝賀和幼年皇子晨昏定省之所。東邊的梢間有兩間闊居,是皇帝理政之暇与后妃們閒談之處,西梢間兩間,外一間為仙樓。是皇帝每日早晨拜佛燒香的地方。
  靠西邊的那間,又稱西暖閣,門口挂著乾隆爺的御筆“抑齋”匾額,這是皇帝的寢居之所。迎門西牆下,擺設有紫檀條案一張,上面陳設著瓷瓶、玉山子及御制詩文。南面臨床,有矮床一舖,面向西沒有黃緞繡花團龍御座。描花金漆小炕桌上,擺著文房四寶。北面罩內設龍床一張,上面垂挂著天青色的慢帳,床上舖著明黃色的床單,床上疊放著几床綾被,發出柔和而光閃閃的亮光。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在前廊里響起,就听几個人在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快,這是京師轉來八百里急文,一刻不能耽擱。”“那也不行,万歲爺有旨,不能深夜稟報軍情。再說,万歲爺与几位皇子白天騎馬,勞累了一天,現在恐怕早就睡了。”“煩勞公公了,軍情似火,一定要呈送上去。”“哎,不是跟你說了,你還是回驛館休息,天塌下來,有大家頂著。”“這,這……,我拿不到圣旨如何回去向我家總督交代?”“哎,我說你別走了,再踏前一步就是禁地了。”
  順著聲望去,月光下,在煙波致爽殿前,兩個人在你一言,我一語的辯著。就著清涼如水的月光,朦朧中似能辨出,攔住大門的那位正是當值太監張明東,見他一條腿前叉著,另一條半屈在廊前的台階上。另一位,從裝束上看,是一位四品級的旗牌官,不遠的几位親兵也癱坐在地上或斜著身子依在古樹旁,看得出,他們是累坏了,連戰馬的鼻孔還喘著粗气。
  “張千總,我們累死累活地奔波,何必呢?還是先回去休息一夜,等第二天再來稟報不遲。”一位親兵對呆呆站在廊前的將軍說。那個叫做張千總的將軍雖然滿面焦急,卻也無計可施。沒奈何只得轉回身。走了几步,又回來對張明東說道:“麻煩公公明晨把這急報告知万歲爺。”卻听不到任何聲響,沒走多遠,一聲重重的關門聲,從后面傳來,張千總長歎一聲,与几位親兵邁著沉重的步履,并轡走向避暑山庄設置的驛館。
  這位張千總心情快快地回到驛館,卸去外罩的鎧甲,親兵又端來熱水、洗過之后,便倒頭睡下。可他如何能睡得安穩,心道,万歲爺居然還有這些規矩,他被蒙在鼓里,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都督大人再急也是沒用的。溫大人來時交待我,要是討不回圣旨就立刻回去。好做另外安排,看來明天又得奔波,不一會就在迷迷糊糊中睡著了。此時,是夜月當頭、長空如洗、靜謐的山庄偶而有一兩聲夜鳥的惊叫聲划破林間的霧雹……
  半個時辰過后,張千總仿佛從惡夢中惊醒似地忽地一聲坐起來。額角的汗珠順著面頰就滾落下來,他想不透,自己一行几百里地的緊赶急赶,竟連個皇帝的口音也沒有。在他的眼前,仿佛閃現出那一幕幕慘絕人寰的場景……
  滾滾的洪水用、排天大浪,山呼海嘯般地直沖向禮壩,禮壩的堤堰似乎在搖晃、在顫動,上面的天空烏云密布,閃雷鳴,豆大的雨滴又密又急,濺起的泥漿一尺多高。壩上的兩座小茅房里已人滿為患,個個面部表情嚴峻,雖說是七月流火的天气,可這連續半月有余的天气,也使气溫陡地變寒,個個嘴唇發紫,不停地哆嗦不已。透過竹帘望著有如夜色般的外面,一片迷蒙。空气中擠滿了水霧。張千總立在堤邊,只能听見浪頭拍擊的聲音。他渾身濕透,抹了一把臉上的積水,才勉強睜開眼。他朝那茅屋走去。淤泥把他的雙腿粘得像灌滿鉛塊的竹筒,吃力、艱難,在千軍万馬的奔騰呼嘯中,他警覺地意識到腳下的堤壩在顫抖。
  雖說為一下級軍官,他也能想象得出,一旦禮壩轟然倒蹋,在它下游的万畝良田就要毀于一旦;這也不說,還有數万生靈又要顛沛流离,沿街討乞,流民大增。万畝良田荒蕪不收,數万生靈橫遭水禍。他几乎不敢想下去,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跑向小茅屋。風雨交加的惡劣天气何時才是個頭呢?沉雷一樣的河濤又一次隱隱傳來。
  此時的嘉慶帝正摟著梅香卷縮在綾纙錦被里相擁而眠。嘉慶帝望著這位天上掉下的美人,心旌搖蕩,听著梅香均勻的呼吸,嘉慶禁不住用手輕輕地捏著她的靈巧的鼻子。心道:總不過二十歲的女子,真是人生的妙齡階段。上天何以惠顧于我,把她送到我的鼻子底下。漆黑油亮的一頭濃發挽著髻儿,鬢如刀裁,膚似凝脂,彎月眉,一雙丹鳳眼似閉非閉地合著,秀美的鼻子下一張不大的櫻桃小嘴含嗔帶笑似的抿著。此時,但見梅香紅暈滿面,嬌喘微微,兩個酒窩時隱時現,真是霧籠芍藥、雨潤海棠。
  風從雕花窗欞吹進來,吹得高懸的燈籠左右搖晃。陣陣更夫的鑼聲在寂靜的庄園上空陵地響起。夜已經很深了。
  嘉慶此時的“木蘭秋彌”正是十七年的七月。至于說到“木蘭秋彌”。那是從康熙二十年之后才形成的制度。也是一种大典。所謂“木蘭”原系滿語的發音,意思為“哨鹿”,一般是在每年的七、八月間進行。故稱“秋彌”。為了行圍還專門設置了木蘭圍場,它位于承德府北四百里,在內蒙古烏達盟、卓索圖盟、錫林郭勒盟和察哈爾東四旗的接壤處。
  這里林木蔥郁,水草茂盛,是大批野獸聚集生息的好去處。圍場的范圍相當大,東西、南北相距約三百里,其間又根据不同的地形和獸類分布,分為六七十個小型圍區,每次行圍若干區。其實,雄才大略的康熙帝之所以決定每年秋天舉行木蘭行圍,并非為了尋獵娛樂,而是有著重大的政治、軍事意義。一是通過行圍,使八旗子弟上上下下既習騎射,又習勞苦,用以保持滿族傳統的驍勇善戰和純朴刻苦的本色,抵御嬌奢怠情頹靡等惡習的侵蝕。做到安不忘危、常備不懈。二是木蘭圍場之所以選定在內蒙,并不是因為那儿地形好、獸類多,主要是加強滿蒙關系,實施對漠南、漠北、漠西蒙古三大部的管理。為了便于木蘭秋彌,康熙還從四十一年開始,在北京至圍場的沿途設置了許多行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熱河行宮,又稱為避暑山庄。
  說起來,自嘉慶登基以來,總共行圍的次數比起他的祖先來實在寥寥可數。究其原因,确是因為“教事”緊張。他也顧不上木蘭秋彌。直到嘉慶七年,形勢略有好轉。才舉行第一次秋彌大典。為此,嘉慶還專門發布一道上諭,作了一番解釋:“秋彌大典,為我朝家法相傳,所以肆武習勞、怀柔藩部者,意義深遠。……我皇考臨御六十余年,于木蘭行圍之先,駐蹕避暑山庄,歲以為常……朕繼承大統,不敢稍自暇逸,特于今秋,舉行秋彌,實本繼承之志,若以山庄為從事游覽,則京師官館池篽,豈不較此間更為清适,而必跋涉道途,沖履混淖,遠臨駐蹕乎?!”意思是,我來避暑山庄并非游玩,并非為了換個口味,而是遵祖制。
  禮壩清水下泄的事到底讓嘉慶帝知道了。勃然震怒的嘉慶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他抓起朱筆唰唰地伏案急就一章,上寫道:“陳鳳翔怠玩乖舛,貽誤全河大局,殊堪痛恨,即使革去一切職務也不能消朕心頭之怨恨。若即將陳鳳翔在禮壩工地戴枷示眾兩月。如禮壩克期堵合,再移往他處,期限不滿不得离開工地,限滿疏枷,發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特旨下到各部,并匯知總河大員,以后凡有貽誤,還要如此重懲,庶怵目警心,群知炯戒。”
  嘉慶帝一气寫完,在東閣房內來回踱著,急躁不安。此時,天剛剛有些亮,白色的綢袍在來回擺動,滋滋的磨擦聲一陣急似一陣。仲夏黎明的寒气也未能褪去嘉慶帝臉上的汗珠。他想到,溫承惠這次算是盡了一點綿薄之力,還沒有辜負朕對他的一片信任,可是,可是……百齡的奏折為什么遲遲不來呢?
  想當初減壩合龍,下游諸工完竣,有你百齡的奏折,李家樓大工合龍,河歸故道,也有你百齡;可是,禮壩下泄,一片汪洋之中的民眾掙扎于死亡的波滔中,倒沒有你的奏折了?嘉慶帝猛地推開一扇窗戶,動作之迅猛超過往常,嚇得太監張明東緊緊地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一聲。
  激楞一下,打個冷顫之后,嘉慶帝感到鼻子一酸,要打噴嚏。忍了忍,終于還是禁不住地噴了出來。
  執事太監張明東赶緊為嘉慶帝悄悄地披上一件緞紫色的袍子,又端出一杯熱气騰騰的牛奶遞与嘉慶帝道:“万歲,奴才該死,差點貽誤了大事。可是,万歲爺有過御旨,在致爽殿前不得高聲喧嘩,再說,張千總來時也并不是急著要見万歲爺,天也黑透了,奴才斗膽從門前走過時,宮女們說万歲爺已經就寢,不便打扰。所以,就延誤了這么一夜時辰……”
  “啪”地一聲,嘉慶帝把手中的奶杯猛地摔在地上,這一聲脆響惊得門外站立的几位宮女不由得大惊失色,差點叫出聲來,有個膽大的,竟伸過頭來,望著暖閣里的動靜。張明東渾身一陣哆嗦,連忙伏地跪倒,泣聲說:“奴才該死,奴才本不該辯嘴。”
  嘉慶帝見狀,真想抬起一腳端過去,想了想,長吁一口气,說道:“朕也沒說怪罪于你。你想,這幸虧是水禍,要是像前几年前,戰事頻起,你別說延誤進報一整夜,就是耽擱半個時辰,朕也要了你的命。你下去吧。”張明東哪里敢下去。平日里,嘉慶不在身邊的那种吆五喝三的聲音听不到了,默默地轉身去收拾地下的碎片,拿著抹布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擦著。
  嘉慶帝一甩手徑往西屋走去。
  西屋里的自鳴鐘“噹噹”地響了一陣。睡眼惺忪的梅香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過問前庭發生的一切,這确實是不該她過問。望著向自己走來的嘉慶帝,靦腆地一笑,“若散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嘉慶帝彎下身子首梅香整理左右裙据間垂下的長長的流蘇絛帶,心里暗道,剛才的怒气也似乎在這笑容面前溶解了。
  梅香抓起一把錦被半坐起來,那一抹如雪的酥胸正好露出一大截,嘉慶帝輕俯下身子,微笑道:“都是朕不好,吵醒你了。”口中喃喃自語的同時,整個身子已經半俯過來,他那剛才還燃著火气的眼睛里此時此刻都涌上了濃濃情意,也隨屋里的光線漸趨熾熱起來。梅香莞爾一笑,伸出長長的秀臂就要去衣架上取挂在那里的衣裳,嘉慶帝說道:“你多睡儿,皇后她們都還沒起來呢,急什么呢?”梅香一听,幽幽地道:“万歲,你知道什么,正是皇后沒起來,我才要去,如若這种事讓皇后知道了,那還有什么好結果。”一邊說,一邊穿上嘉慶帝遞過的藕色擺裙。
  且說張千總當夜的幕色剛剛退去,山庄已呈現在一片白光之中离開了嘉慶帝時,心頭仍在突突亂跳。他手按腰刀在林地徘徊。一再追憶當時的情景,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如釋重負的感覺。雖說廷發的旨意已通過軍机處下達,自己只得了口頭圣諭,也寬慰了許多,到底沒有白跑一趟。
  冰冷的露水沾了他的褲角,全部都濕透了,褲子都貼在腿肚上,一陣風吹過,他打了一陣哆嗦,裹緊了上衣,又急急地赶回驛站。至少可以說,他沒有白跑一趟,他想,這樣回去也有個交待;從嘉慶帝的言辭中,也挽回了溫承惠的一點面子。要知道,就是在四個月之前,因為溫承惠對禮壩的修复遲遲沒有供給銀兩時,還遭到嘉慶帝的切責,說什么“國家本不應亂耗帑資,但是,該花的銀兩一定要拔,不能因為一時籌措不到就相互推諉,該是誰出的,誰都不能說個‘不’字等等。”這下好了,一千多万兩的銀子花出去了,換來了禮壩轟然崩塌,溫大人也不會因此丟官,說不定還會表揚褒獎一番呢?一提到這,張千總覺得有一种說不出的開朗和愉悅……忽然,一起悠長的鹿鳴在密林間傳出,緊跟著,仿佛万物都蘇醒過來一樣,清脆的鳥鳴聲也此起彼伏。隨著東方冉冉升起的太陽,林中的霧气飄飄蕩蕩地消隱在一片濕漉漉的空气中。透過茂密的樹林,陽光斜射到路面上,殘余的光芒斑斑駁駁地擠出過樹葉,給潮濕的路面洒下了几點散亂的光環。
  嘉慶帝的猜測有一定的准頭,禮壩倒塌的事情就其性質來說十分嚴重。他預示到,遠不僅僅只是一個陳鳳翔的問題,在得知溫承惠派來的人走后,嘉慶帝決意回京親自辦理這個案子。
  隔了一日,嘉慶帝的車駕由避暑山庄向京城開拔。一路上,雖說浩浩蕩蕩,卻也悄然無聲,沒有什么太大的動靜,因為事先有旨意,不許禮部興師動眾地大肆舖排,更不許地方各級官吏奉送迎接,所以,嘉慶皇帝只坐了一輛曲柄黃蓋的綠呢小轎騾車。一路上,嘉慶帝總覺得太慢,便留下宮中的美眷,親自點定几名貼身護衛,決意騎馬東進,又留下一隊親兵陪侍皇后及二位皇子,自己則騎一匹大青駒,兩腿一夾,一溜煙的跑到最前面。急得張明東等几個內監心里火燃似的,緊緊地跟在后面。在嘉慶帝的貼身護衛中,有一位嘉慶帝的心腹,那就是宮中大內高手之一,紫禁城殿前章京武子穆。自從陳德行刺案后,嘉慶帝可以說對宮中的侍衛來了個大換血。當他在一次大閱兵時,驀地發現了在驕陽似火的烈日下,仍一絲不苟地站在隊列最前面的武子穆時,心里就著實喜歡。果然,奏答應對几句之后,嘉慶便把他留在身邊,近几年來的東奔西走,除了張明東經常跟隨外,這武子穆跟在身邊的次數也不少。相互接触的多了,遂變成心腹。不僅他的武功了得,在禁軍大比武的時候,刀、槍、劍、戟樣樣精通,更難能可貴的是,此人不僅武功了得,更兼好學謙遜,和藹沉穩。与嘉慶的交談很是得体相宜。
  實際上,嘉慶帝剛跑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覺得胸悶,气似乎不夠喘了。面頰上的油汗順眉毛、鬢角往下直滴。畢竟,年歲不饒人啊。盡管騎著馬奔走在官道上,可是由于山路崎嶇,沙礫蕩地,僅是那陣陣塵霧就足以夠嘉慶帝受得了。剛爬上一處高坡,嘉慶帝勒馬駐足喘息甫定之后,除武子穆外的其他親兵及數個內監才策馬赶到。
  嘉慶對身邊的武子穆說道:“子穆,朕感到,朕再也不似當年隨大行先考皇帝那陣子馳馬縱橫了,多少有些力不從心。想當初,朕跨下烈馬,風馳電閃般地奔行于木蘭獵場,那是何等的自在啊。”說著,一副沉浸在回憶中的表情自然地流露出來。武子穆道:“万歲,何能言及歲月?依奴才來看,就憑万歲的龍顏貴体也不能談到……只是,万歲不論何處何地都以國事為重,如果有心力不及的話,那就是操勞得太多太累了。”嘉慶帝用手一抹胡子植儿,感覺那粗硬的毛根很是扎手,痒痒的,嘉慶帝用手一指前方,說道:“翻過此山,前面就是蒙古草原了。有多長時間沒去了,朕已記不得了。”
  武子穆早已翻身下馬,走過去把胳膊遞給嘉慶帝說道:“万歲爺,下來小憩片刻。要不,我們這班奴才們,順便繞一下古北口,去看一下草原的風光。”嘉慶道:“也好,只是不便打攪蒙古各王公。”武子穆說。“那不會,此地离京師尚不過四百多里,即使繞一下,轉回時,也是能赶上皇后車輦的。”不提皇后還罷,一提皇后,嘉慶帝的思緒又轉到梅香身上去了。
  昨日,正是黃昏時分,窗外是一片銀灰的天。嘉慶怒气未息地處理了這次禮壩下泄的事件后,樓頂還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閃爍著瑰麗的色彩。隨便瞥一眼,那林中的夜鳥此時就已振翅翻飛。在半明半暗之間尋覓自己的歸宿或者追逐在空中舞動的晚餐。就在嘉慶帝欲回西暖閣時,突然望見呆立在門口的梅香,幽幽的臉上尚挂有淡淡的淚跡。撞見嘉慶帝的一霎那,她急急地轉過身去,嘉慶帝心里一惊,心道,昨夜的溫存傷害了她嗎?在被中的梅香确實梅香四溢,在她的紅綾內衫上,赫然繪有她自己精心刺出三朵燦若紅云的梅花,綿密的針腳,上下勾連,三朵梅花似三朵紅霞、焰火,竟能在紅色的底子上、那般突凸鮮艷,惊得嘉慶帝嘖嘖稱奇。
  嘉慶帝當時心上一喜,道:“梅香,你的針線活很細致,看這三朵紅梅,仿佛聞到幽幽的清香。”梅香正雙眼神迷,心中的不安似揣個玉兔突突亂顫。聞著嘉慶身上的酒气,知道此時的嘉慶帝已是野馬脫韁,再也不能管束自己,想到自己僅是皇后身邊的侍女,此事若要皇后知道不知會怎樣懲罰她呢?可是,梅香又哪里能有半點反抗的意思。記得嘉慶皇帝白天在殿旁的木桌上擺了滿滿的酒菜,當著皇后的面竟拉著自己的手硬要入座,皇后也是含笑不語。想是嘉慶吩咐過跟班太監,把鹿肉、羊肉、雞絲、海帶絲、竹節小饅頭、螺絲餡包子,用筷子一個個夾到自己的眼面前,頻頻舉杯地說,不要拘禮,都是皇宮中的人,只當是共進晚餐,就像一家人一樣。只喝了三四杯玉液,梅香已是頭暈目眩,恍惚中,只見皇后在嘉慶的身邊說了几句便悄悄离席,嘉慶喜不自胜的面容中透出得意的笑容,最后,直喝得自己珠翠搖動,臉熱心跳,雙眼神迷。后來,實在把持不住竟扑在嘉慶怀里緊摟不放,就像掉進深井之前,抓住一根草繩一樣。當時,梅香想,万一皇后論我個以色惑主之罪,該如何是好?轉念又想,可能是自己已經年及妙齡,該到花蕾初綻的時候了。
  一想到這,梅香于不自覺之中開始有點酥胸起伏,吁吁微喘了。她本不是一個輕佻的女人,可此時此地,桃腮奼紅美眸中流露著饑渴之色,嬌軀不安地扭著。望著嘉慶帝的眼神中也有些急不可耐,“花徑未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她喃喃自語,把個嘉慶樓得如膠似漆。嘉慶抿抿了焦干的嘴唇道:“梅香,想不到你還是一個有情之人,滿腹香詞艷語。”望著美目流盼的梅香,燃起了熾烈的火苗。梅香本來就体如桃李,而十分端庄,如今美眸睇睇,秋波蕩漾,驕面越來越紅,櫻唇微張,真是万种風流,蕩人心魄。
  正是所謂“玉梅花下遇文臣,不曾真個也銷魂”啊……
  想到難捺之處,嘉慶回望身后的山巒,深感祖宗選中的避暑山庄真是人間美景。黛青仙山峰蜿延連綿,起伏不斷,覆蓋著的青松古柏之中。座座黃色的硫璃瓦建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蒼郁勁拔的松林中不時傳出幽幽的鹿鳴聲。那青磚舖就的御道寬敞整洁。好一派北國的江南風光。
  武子穆一揚手中的馬鞭,指著前方,興致勃勃地跳了几跳,像個大孩子似的笑道:“好!真是好風光啊!”嘉慶一愣,掉過頭來。果見自己所站立的山卯正是古北口的草原与那片樹林遮掩的山庄的交界處。嘉慶自幼在內地出生,在重重的紫禁城里長大的。平日看慣了櫛比嶙次的房舍,曲徑幽深的巷道,雖然也曾在京畿山西一帶巡視過,那關內河山,總不免給人一种陝窄、閉塞的感覺,如今,放眼一望,草樹連綿,狐兔競奔。只見茫茫草原,天高地廣。一陣清風吹過,云動樹搖,百草伏波,真讓人耳目一新!
  嘉慶吩咐道:“看看后面的人可都跟上來了嗎?朕要縱馬奔馳一會,說不定會遇見几只獵物呢!”說話間,嘉慶帝已翻鞍上蹬,抖韁欲行。武子穆一竄身,攀上一株古松,“嗖嗖”几下,攀著木枝,手搭涼蓬,心里暗喜,沒想到這么一上來,眼中之景与先前又大不一樣,大片的森林的上空蒸騰起一片云霧似紗似帶,纏繞在遠處的山際,迤邐而行的山路上有陣陣旗幡在時隱時現。不敢怠慢的武子穆朗聲對嘉慶道:“万歲爺,后面的車隊也在急速地前行,估摸不到一個時辰就會赶上來。”說完縱身下跳,已騎在自己的青鬃馬上。嘉慶帝馬鞭猛地一抽,那馬有如疾風般地已駛出數丈。這馬本出自蒙古,見了草原如魚得水,鳥出樊籠,又就地撒歡儿兜了几個圈子,長嘶一聲狂奔而出。武子穆雙腿就勢一夾馬胜儿,也風馳電掣般赶過去護駕。那些坐在地上的太監感覺汗還未干,就急忙上馬,赶將過去。
  突然,嘉慶一勒馬韁,戰馬昂首嘶鳴,前蹄高揚,差點把嘉慶掀落下來,虧得身后赶上的武子穆及時赶到,身手之間,已經站立在嘉慶帝的馬頭,雙手死死地拉住馬韁。几塊青草皮在馬蹄下四處翻飛。嘉慶帝惊出一身冷汗,臉上仍平靜溫和,心里暗道:“到底是長期沒能騎馬習武了,連這小小的動作也受不了。如果要是有更大的戰事,朕如何能仿效先祖父那樣御駕親征呢?”武子穆剛才也是惊嚇得臉色陡然,看看若無其事的嘉慶帝才笑呵呵地說道:“万歲爺的英姿仍不減當年啊,可把奴才們嚇坏了。”
  嘉慶帝正待答話,猛然看,十几只黃羊、兩只□子被惊得“忽”地一下從草叢中竄出來,嘉慶帝忙從箭囊中抽出一枝雕花狼牙箭搭在弓上,雙臂一用力,扯得滿月一般,“嗖”地一聲射出去了,一只黃羊應聲翻倒地草窩里,打個滾儿便一動不動。嘉慶帝在馬上揚弓大笑道:“武子穆,還不閃開。妨礙朕了。”說著,又要縱馬。武子穆:“万歲爺,甭用您的大駕了。”一揮手几個親兵對著那群离散黃羊追了上去。武子穆繼續道:“万歲爺,我們不能進入草原過深。万歲爺,您老請看,前面橫叉著兩條路,往北一點一直通旗林郭勒盟蒙古王公,這一條就是繞著長城邊儿,順勢回京之途。往前不到三十里就可以到一座鎮,名為大平鎮,也是商販們集中的地方,甚為繁華,走得緊一些尚能赶上集市呢。”
  嘉慶稍一沉思,說道:“也好,你派几位親兵前去打點一下,最好不要露了身分。”
  話音剛落,亂石后面的草叢中刷刷一陣響動。人還沒有感到,那几匹戰馬已在簌簌發抖。武子穆的神色剛才還在說笑,這會儿變得錚獰可怖,忙道:“都不要离開!說不准有強盜出沒此地,這事儿我見得多了。快護好主子。”他一邊回頭吩咐侍衛、一邊拔出明晃晃的鋼刀,腰一貓,几個箭步奔那響聲就過去了。只見那草叢后面,一只斑斕的金錢豹猛地揮出頭來。頭有小斗那般粗細,發出粗重而低沉的一聲長嘶,几匹戰馬竟嚇得一下子軟癱在地,成了一攤泥似的,不死不活地伏在地上。那只金錢豹有著黃緞一樣的毛色,間雜著黑色的斑塊,只見它爬上了岩石,懶洋洋地伸了一下前爪,仿佛漫不經心似地看著面前這几個人,拖著尾巴此時直豎起來,齜起牙又吼一聲。
  武子穆情急之下,沒有忘記喊一聲:“護好主子。”便唰地一下抖落身上的披風,刀交左手,一提丹田气,“嗖”地一下,右手已變得豬肝樣的青紫。這是紅砂掌。說時遲,那時快,眨眼間,那只剛被馬蹄聲踏碎美夢的金錢豹已經身首异處了。眾人一片歡呼。“好功夫!”
  在侍衛的簇擁下,嘉慶帝走到武子穆跟前說道:“子穆,功夫不錯啊。”武子穆道:“我疑心是響馬盜寇,沒想到是只猛獸!下手快了些,要不多周旋几下,說不定万歲爺還能看到一場精彩的人獸大戰的表演呢。”嘉慶帝目含贊許之色,說道:“朕要賞你二品頂戴花翎。看你說得輕松,著實讓我們吃惊不少啊。”武子穆道:“万歲爺受惊了。”
  嘉慶帝手拊額下胡須說道:“只可惜了這張豹皮!”說完,眾人大笑。
  天熱起來了,大地里呈現出一片紫棕色。
  大平鎮有二千多戶人家,在長城的西側算是一個不小的集鎮了。滿地都是爬犁印子,街旁的棒子也疊得齊齊整整,一垛接著一垛。正午時分,正是艷陽高照的時候,街巷里的行人不見有多少。只在沿街當面的几家店門口,流著油汗的店小二坐在幌子下面,懶洋洋地搖著破扇子,手里照例捧著一杯涼透的清茶在有滋有味地吸著,不時拿眼瞟瞟路過的人群,准備隨時隨地應酬一下。
  嘶啞的嗓音也稀稀朗朗的。有賣涼皮的、冷水的、綠豆湯的,有賣西瓜的。黃瓜的、水蘿卜的。其中賣西瓜的最多。零星地可以看到,還有蛤蟆酥、面猴、羊犄角蜜。在眾多的西瓜攤位中也不啻是一种點綴。
  武子穆等人先行到達一家老店,僅看那門邊的拴馬石被磨得光溜溜的,就知道這家老店的歷史也不算短了。一打听,果不其然,足有七十多年了。僅輩份就已傳至三代了。武子穆挑店時,格外小心,雖然,此次回京是悄悄的,不比在內地每到一處都有督撫派兵護衛,但在關內外的接壤處,也時有流賊做亂。所以,選來選去,就在鎮邊一家僻靜之所尋個住處,沒想到,歪打正著,這家老店的主人在這內地的小鎮邊上竟挖出几眼清泉,日久開拓,形成一片方園一畝左右的清水池。池的兩邊是一彎彎的一溪清水,養著几十尾鯽魚在水中游來游去,在水流出口的邊沿,砌有一座漢白玉的小橋,橋下有网可以攔住魚。沿溪是蔥綠的垂柳,柔軟的枝條軟拂水面,水面上飄浮著一層嫩綠的水草,荷葉不多,但几朵蓮花正是适時開放,朵朵粉紅燦爛,使人想起那紅色的云霞,或是桃色的夢幻。長期浸潤在河底的石塊上覆著一層鵝黃色的茂盛青苔。隨水流輕輕地飄蕩,不時地有几尾調皮的魚儿在石頭縫里鑽來鑽去,煞是喜人。
  單是看這池水,倒使嘉慶帝想起自己的暢春園來,他在武子穆的導引下,徑直往店內走來,卻無心慢慢欣賞。這家老店是個三間面的店舖,前邊賣飯,后面住店。由于路上的波折,嘉慶帝帶著侍衛急急地從原路赶回,再也沒能深入草原半步,等到后面的文武侍從、太監、宮人,都赶上來時,才朝太平鎮進發,因此,錯過了早市,等他們這一行三十多人到達時,個個都是汗水涔涔的。店老板正躺地涼竹椅上,冷不防忽啦啦地來了這么多人,再仔細一看,雖都是便裝打扮,卻一個個气宇軒昂,气質不凡,人物之間的長幼輩份上下分明,一進來,就包了全部房間,便命令伙計關店門上門板儿,不准再接客。老板何等精明,一看便知不是尋常客人,至少是路過此處的滿蒙王公人員,因為在人群之中,有十几位女子是他平生所見的最為標致的美人胚子,你想,要不是王室成員,誰敢動則帶這么多美眷投宿客棧,店老板一頭熱汗地前后照應。不時催促伙計速備冷飲,以消暑解渴。但凡鎮上還能買到的東西,一并買來。
  嘉慶帝身著白色的府綢緞衫,一把精致的折扇唰地一抖,來來回回地扇了几下,便收起來,隔著抗暑的遮擋陽光的布帘感覺身子熱,嗓子干,便對張明東道:“朕今日之苦,多有你一半職責啊。”張明東喏喏連聲答道:“奴才該死。”手中的扇子不停地向嘉慶帝的后背,鼓風蕩起綢衫,飄飄洒洒,低著頭,嘴上不敢吭气,心里卻怨道:誰讓你猴急似地亂赶,緊赶慢赶還能把倒掉的大壩再扶起來,人都遭殃了,這才想起懲治別人,不還是劉備摔孩子——收買人心。
  不一會儿,武子穆彎腰進來,說道:“万歲爺先喝碗湯,消消暑气。”說著從八仙桌上拿起一只湯匙輕輕地舀出一點儿,遞給嘉慶帝道:“万歲,這是‘琥珀糕’,請您先用吧。”張明東從嘉慶身后探出腦袋,瞅了一眼,說道:“想不到此處尚有北京的風味呢。”
  這是西瓜汁做得的“琥珀糕”,看起成色來,是以好甜瓤大水頭的西瓜,去子擰汁,放入砂鍋煮沸,然后再拿去冰鎮,待到用時,即用文火熬煉,至汁稍稍稠粘時,傾入碗內,冰鎮凝結,色如琥珀。張明東說的就是這碗剛剛開化的西瓜汁。嘉慶帝沒把心思用在這個上面,倒是感到武子穆忠心可嘉,凡是每到一處,飯食湯飲,無不先經他過口一嘗,然后才交于嘉慶帝。
  “報,”一個聲音自外面傳來,“董誥、董相國來了。”嘉慶帝一听,忙放下琥珀糕,對武子穆道:“忙宣進來,大熱天的,從木蘭圍場赶來,著實不易啊。”武子穆知道,每次嘉慶帝木蘭秋圍,總是由大學士董誥先打前陣,帶著大批的宮中禁衛軍,把個木蘭圍場的一切設備,包括嘉慶帝的簡易行宮都安妥停當,才赶回避暑山庄恭候圣駕。可是,此次事出有因,當董誥赶回時,在半路上就遇見嘉慶帝派出的信使,被告之万歲爺已經啟駕回京,暫時撤离了木蘭圍場,董誥心急如焚,急點二千精兵跟著浩浩蕩蕩地經奔嘉慶帝的路線尋來。到了大平鎮,略一打听,便知道嘉慶帝住在城南的客棧里,遂不避酷暑急急赶來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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