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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不,”嘉慶帝不緊不慢,口气卻是那樣的嚴厲,絲毫沒有留下任何余地,“著即革除昭槤的王位,以辱沒大臣,私刑佃員罪,罰去遼吉圈地三年,其王位由世子承襲。就這么辦,朕早就說過,皇族不該仗勢壓人,尤其是對朝中的大員。百齡是朕一手親拔,雖有過失,但這一年來,河事甚平,著即恢复原位。”
  托津听得明白,深海剛才又一次失言,不待嘉慶吩咐完畢,早就來到案儿邊,寫好了詔書,嘉慶帝望一眼托津,取出隨身攜帶的王璽蓋了上去,交由董誥,說道:“發回京去!”
  干打雷,不下雨。轟隆隆的陣陣雷聲把滿天的烏云都震散、赶跑了。金色的太陽從云隙中間穿過道道粉亮的光柱,往外一望,真是綠柳遙堵,紅荷近渚。
  轉眼之間,秋風漸起,金谷登場,不知不覺,自七月份前來避暑山庄,至今已有一月有余,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就要到了。內務府一聲下令,避暑山庄的各處行宮都忙活開了。庄里庄外到處張燈結彩,御膳房里蒸出一籠籠的大饅頭和壽桃。宮女們忙著扎兔儿爺,近千號人足足折騰了數天,才見出一些眉目。
  嘉慶帝一跨出西暖閣,就說:“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桂子即桂花,是一种珍貴的觀賞芳香植物,有丹桂(紅色)、金桂(橙色)、銀桂(黃白色)。抬頭看著廊上各擺四盆丹桂,花型盡管不太美觀,但香味濃郁,真是隔著几重朱廊碧檻就能聞到。它的香味,既不是蘭花的馨香,也不是水仙的幽香,更不是梅花的暗香,确實是一种甜香,飄然而至,特別愜意。按照往年的慣例,在山庄內自然要到偏殿的供奉牌位的神像前拈香叩拜,又走到煙波致爽殿里接受百官的朝賀,嘉慶帝耐著性子听完這些歌功頌德,祝愿天下太平的陳詞濫調,心中當然愜意了。開口對林升說道:“請各處的宮妃都來這儿賞月吧,人多點熱鬧。”林升不敢怠慢,去傳旨辦理了。
  嘉慶帝望著忙忙碌碌的宮女,一路走,一路瞧,看到曉鸞帶几個人正在扎供月的物件“月光馬”,不禁走了過去,站在曉鸞的身后,猛不丁地道:“好一個栩栩如生的‘月光馬’”。曉鸞一听是万歲爺連忙轉身要行大禮,嘉慶帝一把攙住,“不必了吧。”緊緊一捏,曉鸞猛縮手,說道:“万歲爺,皇后在那邊廊下正擺貢品呢。”
  “好個‘月光馬’,”嘉慶帝并非來尋找皇后的,說實在的,他就是有意地來找這兩位宮女的。“上繪太陰星君,如菩薩像。下繪月宮,及搗藥之玉兔,人立而執杵。藻彩精制,金碧耀煌。”嘉慶帝甚是夸贊了一番,對曉鸞道:“你說,你這手藝是跟何人所學的?”曉鸞怯生生地答道:“奴婢在宮中跟著以前的老嬤嬤學的。”嘉慶帝見曉鸞總是低著頭,心中甚覺無趣,暗道:看模樣挺標致,比起翠紅來是瘦弱了些,還真有點仙風道骨的味儿。
  “皇上,您在這儿呢?”皇后玉盆似的臉上帶著笑意,身后是一群貴妃都哄笑著簇擁過來,“皇上,陝甘總督那彥成來了,特意繞道去洛陽給皇上帶來了十几盆鮮活的牡丹花,正在御花園呢。皇上去看看吧!”
  嘉慶帝心想,四月的牡丹才是盛期,這那彥成還真會湊熱鬧呢,說道:“難得那彥成一片忠心,朕待會就過去。哎——祭月的供品都備齊了嗎?”“這還用皇上操心,都放在神殿院內的供桌上。”皇后說著就湊到嘉慶帝的身邊,輕挽起嘉慶帝的胳膊,說道:“林升,讓鑾輿侍候!”嘉慶帝說道:“不必了,又不是在宮里,不遠的路,一會就到了。”其實,他不想和皇后共乘而已。
  到了御花園,果見那彥成正在那儿讓侍衛擺正花盆,听到一聲“万歲駕到!”連忙一甩官袖,低著頭緊走兩步,拜見嘉慶帝。
  望著那彥成黝黑的面龐,嘉慶帝心里不禁起先皇乾隆皇帝所說過的稱贊那彥成的話,“大學士阿桂的孫子那彥成將來定是一個國家棟梁。”是的,自己在親政之初,也曾把那彥成和戴衢亨同留軍机處,主要用以抗衡權相和珅。隨著歲月的流逝,那彥成的今天也不算聲名赫赫了。但這四年的陝甘總督确實干得不錯,董誥不止一次向嘉慶帝建議此人可調到京城任軍机大臣,給個大學士也未嘗不可。但嘉慶帝自有他自己的主張看法,越是上朝中的權貴嫡子孫,越是不能破格提拔,所以近几年,那彥成由過去的四處奔波到今天在陝甘一干就是四年了,也算是一种關照吧。
  “起來吧,那彥成,”嘉慶帝親切地問,“陝西的旱情可有緩解?”那彥成搖了搖頭說道:“稟皇上,天旱還較厲害,但前几日的一場大雨使秋种的庄稼有了個好的開頭。旱情有所緩解。”
  不要再問了,問也沒用!倒底忍不住地又問道:“那饑民怎么辦?”那彥成說:“一般都是由縣以下的人員,組織賑放的錢款以求救災。”
  “嗯——,那要是下面多報或少報,遇到這种情形如何處置?”嘉慶帝并不是有意賞花,而且來到御花園的目的就想親自和那彥成談心一次,考慮以后留個什么更适合他的位子。有一點是明顯的,做治河的事,他几近不通,他只能當總督嗎?那彥成听了嘉慶帝的問話后,眼睛一亮,決定露一手,實際上,按過去的資歷,他完全可以不必如此,個中原委,一時也講不清道不白。然而,到了今天,一大批遲于自己成名的官員都已跑到前面去了,雖說官級不小,可以不時受到嘉慶帝的請賞,心里老是不舒服,就想回京謀個大學士的差事。早晚与家人呆在一起,共度漫漫的后半生,以免卻放任為外的苦楚。時光的流水沖刷得原本有棱有角的那彥成終于變得性情乖順多了。這不,此次面圣,特地帶回些花草,与自己的美眷一同乘著寶馬急赶來……
  那彥成說道:“諒也不敢,任何災情一般是由下而上的申報,受災人數、田地面積等上報來的數据,一般須經由總督府派下去的人一一核清,實施邊賑災、邊摸底,雙管齊下,既及時地傳播圣恩,又阻隔、杜絕舞弊現象。”那彥成本是無心賞花的主儿。
  “那彥成,”嘉慶帝問道,“朕看你選擇的牡丹花挺好的,似有研究吧。”
  “這——”那彥成一時語塞,應不是,不應也不是,“這——,万歲爺過獎了,臣在督府后面花園內所种的全是牡丹,与府中花匠閒聊,也是牡丹之事,時日一長,耳濡目染而已。”
  “万歲,”那彥成一指這十二盆,說,“請看,這是重樓、疊翠、魏紫、姚黃、二喬、金釵,僅從名字上也是不俗气的。”果然這樣,有的含苞欲開,有的怒放如盤,又剛剛淋了水,鮮靈靈的,十分漂亮。彎下腰去,又直起來,嘉慶帝在身后黃鵝大扇的遮掩下,說道:“紫萼叢開未到家,卻教邀客賞繁華,如知年少求名處,滿眼空中別有花。”一邊輕吟,一邊望著那彥成,說道:“唐代詩人令狐楚有賞牡丹詩可謂別有風味,那彥成可知道嗎?”
  天哪,那彥成暗想,皇上不愧是皇上啊?能夠鑽透我內心任何的一种想法,不由得誠惶誠恐起來,多少又有些惴惴不安,便低首說道:“臣尚能謹記‘十年不見小庭花,紫萼臨開又別家。上馬出門回首望,何時更得到京華’。”
  嘉慶帝擊節稱道:“果然還如以往。那彥成,就留下避暑山庄,跟朕秋彌之后,再說如何?”那彥成稱謝。抬眼看到自己的家眷們正和皇后她們打得火熱,心道,平時訥于言辭的夫人也學會了左右逢緣。
  林升說道:“万歲爺,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這里算是‘花開時節動山庄了。’”嘉慶帝問道:“牡丹何時為花開時節?”“中秋唄。”林升尖細地答道。一下子惹得周圍的人都哄笑起來了。
  嘉慶帝拉著那彥成的手說:“朕与你好好的談一談陝甘近日情形。”那彥成只得跟去。邊走邊說:“朕今夜要与你及那些大臣們共同賞月。”
  等到晚上,來來往往避暑山庄的煙波致爽殿的人越來越多。白天,嘉慶帝有旨,今夜大會賓客,后宮皇后与大臣的眷屬亦共敘一堂,皇上自和一班扈駕大臣共話中秋。面對如此盛宴,一時間,宮外宮里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身份高貴的諸如王公親族、朝內重要大臣在園內等候,身份稍低的,只能在園外跪接。因為,這片不大的場子實在容納不了許多人。
  靜鞭三響,圣駕來臨,園內外一片山呼“万歲,万万歲”的高叫聲,嘉慶帝滿面笑容地下了鑾輿,漫步走進御花園,但見園內彩綢結篷、五色迷亂、宮燈裝點、火樹銀花,“月光馬”矗立在醒目的位置果与月光一般清輝亮麗。
  嘉慶帝用手輕輕地一擺,算是象征性地虛扶眾人,眾人都站起來。嘉慶帝笑嘻嘻地說道:“今夜朕設宴款待各位,宮里宮外大都不必拘禮,大家難得聚合一處,各得其樂,各得其樂。”一指早已擺好的三十多桌酒席,“大家入座,各想自己的祝辭。”轉頭對皇后說,“朕說不坐車輦來吧,總是拗不過你,這禮節一施,情趣就沒有了吧。”皇后忙不迭對身后的貴妃及王室族內的眾妃說道:“大家跟我拜月吧。”一推嘉慶帝,“去,去,那邊由你了。”
  世俗有“男不拜月”之說,故中秋留給男人的任務就是借机大吃一頓。嘉慶帝望著都正襟危坐的大臣,一步就踏上自己的御座,放眼一望,但見明月高懸,風清气爽,已是皓魄當空,彩云初散之際。嘉慶帝落座后,林升便把盛著熱水的銀盆端到面前,嘉慶帝伸手洗了洗,揩開后,望著一輪皓月,舉手施禮,默默祝愿:“蒼天在上,臣愛新覺羅·顒琰敬告上天:臣一生為民操勞,深知事功易,成功難,成功易,終功難,善于始者必慎于終,自古無完人之美。敬天訖怜,賜民万福。”禱告一番后,轉身對都在沉思不語的大臣們說:“今夜開怀暢飲,數日之后,怕都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了。”
  “托津,你是啥時溜回來的,朕昨日剛要問你,你倒先走了。”嘉慶帝意在打破沉悶,半開著玩笑。
  托津忙要施禮,見皇上恩准免了,也就坐下來道:“皇上,臣就不談公務了。臣接著皇上的思路說下去。木蘭圍場都已准備好了,行宮設于白澗,可謂位置适中,不遠不近,各蒙古王公、貝勒的行帳也都搭好,只盼皇上休息數日后,就動身前往,以展雄姿勃發。”
  嘉慶帝舉杯說道:“眾位愛卿到了木蘭圍場,一試高下,如何?”一仰脖頸喝了下去。眾人這才有所放緩緊張情緒,同飲過后,就舉起筷子,頻頻攻擊早已相中好的盤中御膳。口中還念念有辭,感激不盡。嘉慶帝偏過頭,對坐在身邊的皇子綿宁說道:“這次,你的差辦得不錯,了卻了朕和大臣們的一番心思,有模有樣的。”綿宁得到父皇的稱贊,心中一陣激動,連忙站起來躬身答道:“儿臣有何德何能敢受皇阿瑪如此夸贊,此次,全仗父皇的料事如神,才沒有讓下面的貪官得逞,三弟綿愷表現也很出色。”
  嘉慶帝听綿宁說話規矩,又加順便捎上了弟弟,沒有絲毫的貪功之心,心里十分高興,說道:“哦,你不必謙虛了,董誥已呈上奏折,要朕封你呢。在這里,朕暫且為你記一功。先賞紋銀五千兩,錦緞五十匹。同樣,綿愷也有賞物。”二位皇子都起身稱謝。
  “今夜中秋佳節,眾愛卿要吃好喝好,不必光顧得叨念君恩。朕要你們用膳完畢,各自回去,家人還要團聚呢!朕怎能光顧一人之歡樂,棄大家的合歡于不顧呢?”嘉慶帝望著皎洁的月亮,舉杯道:“八月二十五日,起駕秋圍木蘭,大家都是常套了,輕車熟路,到時誰要是遲了,可別怪朕不客气啊。”
  董誥抹了一把油嘴,朗聲說:“皇上請放心,有皇上勤勉作風,諒做臣子的也不敢懈怠。”一碰托津,說道:“別顧著吃呀,調調气氛。”托津吱噥了一聲:“鹿肉塞牙縫了。”上唇微撇,一只牙簽上下捅動,不得已,說道:“万歲爺,臣等沐受皇恩,經常臨听垂訓,哪有敢懈怠的。”拿眼環視一下,突然見那彥成正把一大塊糖酥放到嘴里,心道,饞鬼樣,這宮里的膳食還沒有几樣我托津沒嘗過呢,說道:“那總督遠道而來,又是行武出身,人中俊杰,在外帶兵治理陝甘,确實辛苦了。赶明儿,我們一班臣子就分推那總督替我們在皇上面前挽回一點面子。”
  那彥成謙遜地搖了搖,心道,想當年,我在軍机處時,你還不知在哪山角角里呢?真是三十年河東河西之轉,當年因治河的過錯自己遠調京城,他倒是因治河的臭屁方略,得以榮升,人不可以一時論短長啊。一句話沒有言語,閉目吃他的糖酥,咬得“嘎崩”直響,引得周圍的人嘖嘖稱羡。
  嘉慶帝道:“那彥成,刀弓可嫻熟嗎?”那彥成赶快下咽口中食,也不拘禮,說道:“一日不曾脫手,越是太平日,越要刀弓熟。”“說得好!”嘉慶帝擊節贊歎。
  這時,林升湊了上來:“万歲,皇后那邊好像都散了,各嬪妃都回住處,惟有一班大臣的內眷尚在偏房內等候。”嘉慶帝點點頭,表示領會,朝托津輕擺一下臂。托津會意,站起來說道:“万歲白日里已經操勞一天,臣子們不敢打扰,謝万歲爺的賞宴。臣等告辭了。”忽啦,站起來一大批。嘉慶帝未做挽留之態,說道:“也好,也好,佳期難逢!”
  眾人辭行后,不大的御花園似乎加寬了許多。
  夜風來了,陣陣涼意襲人。“花气襲人是酒香”,真是眾妙畢備。嘉慶帝由皇子陪同,在林升的攙引下,踱出了御花園。
  月光昏黃起來,一大片薄如游絲的云帶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天空。偌大的一道暈環罩在月亮的四周,風似乎更大了。
  到了就寢的東廂閣里,睡意全無的嘉慶帝靠在軟墊靠背上,低頭沉思,天已入秋,該回京城了,等打完几場就算了。已經离京有不短的時日了。正沉思間,林升端著各宮妃的牌子走進來。嘉慶帝想了想,還是翻了皇后。畢竟今晚是中秋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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