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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變”作“囚”


  李老聃先生做非正式講學的第二天上午,天上飄滿無數個游動的云朵。太陽在那里鑽出鑽進,使大地上的綠色時而明亮,時而暗灰,濃濃淡淡,變幻不一。這种變幻几乎無處不在,無處不有,它進行在沃野芳草之上,也進行在麥禾田□之間,進行在白楊翠柳的樹枝梢頭,也進行在走在苦縣縣城東門外邊的那個身穿文官官服的騎馬之人的衣帽上邊。
  這個從外地辦事歸來的官員,分明是一身文官裝束,按當時的一般規矩,他這种身份的人,外出行事,應當坐車(帶有屋轎的馬車,相當于后代官員的坐轎),可他偏偏騎一匹烈性大馬,馬前有一人牽著韁繩,兩邊有四人緊緊護衛,后邊還跟著一群差役。這些象是抬轎轎夫一般的簇擁者的任務,一方面是替主子助威壯色,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是防止万一馬惊會把他從馬上掀翻。這位老爺之所以故意擺出這种說文官不是文官、說武官不是武官的矛盾姿態,最終目的是為了向百姓們表明他是一個既儒雅又勇烈的文武雙全之人,他從這里一露頭面不知當緊,那些挑挑擔擔進城的百姓,在他前邊走著的,赶緊飛步進城,象是惊蛇歸洞;走在他后邊的,赶緊收著腳步,甚至轉身返回,不再進城,霎時一條路上人影全無。据說后來的朝代,有的官員,在街上行走,為了讓百姓回避,專意讓人鳴鑼開道,而他,這位老爺,則是不鳴鑼道子自開。百姓見了他,象是老鼠見貓一般地自動回避。人說見官三分災,看來,這里的百姓若要見他尊容,那災難,不是三分,而是六分了。
  此人姓□名戕,官居苦縣縣正(后來,秦實行郡縣制,稱為縣令),官小根子粗,是陳國國君一位朋友的小舅子。在他來這任職期間,不僅沒給百姓造福,反而帶來不少禍害。因前几任縣正中,有被土匪綁架的事情發生,他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安生,就來了一個明治土匪,暗縱土匪:對于那些殺人放火,攔路搶劫的案件,表面上虛張聲勢,“緝拿”“追捕”,實際上是走走過場,做做樣子,不是草草了事,就是直接遮掩。這樣一來,坏人气焰愈加囂張,案件越發越多,弄得整個苦縣縣境人心惶惶,雞犬不宁。個別盜賊竟把偷到的財物偷偷送到這位太爺的家里,使這里一時出現了“官盜一家通”的奇特現象。
  對于這种局面的出現,□戕的心里不僅不感到責備,反而感到欣慰,因為在對于人生和政治的看法上,他有著自己的与眾不同的信條,他認為盡管外表上需要做做樣子,但在事實上做個好官不如做個孬官好。他曾對他的夫人說,“說什么君子重于義,說什么小人重于利!這是我一向從內心深處反對的。清官、好官為民掌權,唯他,唯義,唯空,是沒有看透紅塵的傻子;贓官、孬官才是洞察世事的大刁人。”用他夫人跟他開玩笑時說的話來形容他的人生哲學,那就是:“清官好官,落個好名,那是空气,贓官孬官,輕視名譽,重視利益,抓緊時机作福作威,現能舒坦,舒坦罷了拿不掉,剜到籃里是我的,反正到頭來人死都變一堆泥。天底下數我老爺最精細。”
  除上述特點之外,這□太爺還有另外兩個更加突出的特點:一、他好找岔子,人送外號“找岔太爺”。一次,廚師給他端來一碗肉食,正逢他找岔的勁頭上來。他把飯碗往外一推說:“你做這飯,我不愿意吃。你看你把肉塊切得斜七斜八的,這不能吃,不能吃,要知道我是‘割不正不食’。”接著,他問那廚師:“你知道我為啥要割不正不食嗎?”廚師本應回答:“是你故意找岔”,可是他沒敢說,只是說個“我說不出來”。“這也說不出來嗎?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嗎?蠢才,純粹是蠢才!”結果把那廚師沒頭沒腦地訓了一頓。還有一次,一群民夫在那里用四輪木車拉土修复城牆;找岔太爺前來巡查。他問其中一個拉車的小伙子,“這車是前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還是后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小伙子說:“后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找岔太爺把眼一瞪說:“胡扯八道!前頭重了如滾蛋——拉著輕快;后頭重了如拉纖——拉著不輕快。你咋連這點小知識都沒有?!”小伙子嘴里小聲嘟噥一句什么,一下子惹惱了這位太爺,他要說他是在小聲罵他,當場喝令把他按到地上打了二十大板。二、他极好叫人給他溜須拍馬,而且又不容易溜上。你若不溜,在他身邊不能存在,你若溜得稍不得体,他會突然發火:“少給我溜!你分明是看中了我手中的權勢,想從我這里撈點好處,我就煩狗溜子!”可是那些真正是狗溜子的人物偏偏可以例外,在他馬前牽著韁繩走路的那個名叫單六(外號單溜)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他為了討好找岔太爺,從他那弄到利益,不僅想方設法找机會去給他舖床,疊被,端尿盆,而且還利用一切話題對他進行肉麻的吹捧,“有人把太爺的關照說成找岔,這是极大的錯誤!那不是找岔,那是關怀,极大的關怀!百鎰黃金也難買到的關怀!那不是找岔,那是親近,极大的親近!我感到太爺象爹娘一樣親,比爹娘還親!太爺的親,胜過爹娘十倍,百倍!”單六說著,笑眯眯地看著□戕的臉色。找岔太爺又煩了:“我就煩狗溜子!就煩逢迎拍馬,阿諛奉承!”“對!”單六說,“就是哩,一點儿也不假!太爺的看法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我也是就煩狗溜子!就煩逢迎拍馬,阿諛奉承。咱倆的脾气咋恁一樣哩!”找岔太爺又笑了,單六到底還是溜上了。
  他們前牽后擁地走進縣城東門。找岔太爺往北瞟了一眼,見那里圍坐著一群人,他們在听中間那人講說著什么。他沒留心這群人在干什么,因為他對這些小民不屑一顧。他昂頭挺胸,直視前方,不大會儿就走進了城中心那坐坐北朝南的縣衙。
  縣衙正中,有一座風度較為庄嚴、樣式較為講究的廳堂。此屋,是□戕處理公事(如問官司等)和外出歸來暫時歇腳的地方(后來的朝代把問官司的地方專設一處,稱為大堂)。屋內的空間共是三間,東山牆有一個挂著竹帘的小門,從這里可以通往另外一間臥室。正房(明間)的后牆之上,挂著几幅白絹制成的條幅,上面寫有周公姬旦的典章摘句。當間靠后的磚墁地上,放置著一張紫木(秋桐)制成的桌案。案后有兩把古香古色非烏木大椅。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著剛剛歸來正在小憩的找岔太爺□戕。這□戕雖然“鞍馬風塵”,剛剛回轉,但是仍然威嚴十足,神采未減。他一手捻著嘴巴儿上那縷小胡,一手端著茶杯出神。由于他那喜強愛胜和好找岔儿的脾气的催動,一個無名的念頭在腦際一閃,便轉臉向他身邊的衙役問起話來:
  “剛才我看見東門里邊圍坐著一群人,你們知道他們是在干啥子的嗎?”
  “听說那是眾人在听李耳講學。”一個衙役隨口答了一句。
  “講學?啥子講學?講啥子學?”
  “不清楚。”
  “啥子樣個李耳?他是否是在妖言惑眾?是否是在借机對本縣政事進行非議?你們哪個前去看看?”
  “我去!”單六從□太爺的脾性和態色之中看見,一個最适合他大顯身手的机會從天而降,功利正在不要任何代价地向他走來,便搶先擔當此任,沒等主子再次發話,就抽身走了。
  □戕目視單六虎虎地走出屋子,非但沒有感到自己不該沒事找事,反而自己受了自己的激發,象是突然臨陣,精神炯然地振作起來。他睜圓一雙斗雞小眼,把茶杯猛然往桌面上一放,一手按冠,三分“怒气”地揣度起那個“借講學來議論他的是非”的家伙的言語和舉動來。
  一刻時辰之后,單六气喘吁吁地跑回來稟報說:“太爺,我查清楚了,親耳听到了,也親眼看見了——那李耳是在講論一個‘變’字,他說‘變是天下規律,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無法逃脫這個規律’;象太爺你這樣‘榮華富貴的顯官貴人也無法逃脫這個規律’!……還有其他一些言論,原話我已記不清楚了。我看這個家伙是對我們這些當官的一肚子不滿,沒處發泄,借講學來個含沙射影,指葫蘆罵瓢,意在對太爺您進行惡毒攻擊。”
  □戕一听,火冒三尺,“他媽的,這個姓李的老家伙這樣坏!我早料到他是在妖言惑眾,借机非議。這個狂徒,太猖狂了,他真是太猖狂了!”他越說越气,手脖子微微哆嗦,臉色開始微微發紫。
  這單六實在是個能人,他不僅溜拍有方,而且篡改有術——老聃先生論“變”的原話是:“‘變’是天下規律,誰也無法逃脫,誰也無法抗拒,它既無情,又公道,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無法逃脫和抗拒,榮華富貴的顯官貴人也無法逃脫和抗拒。”經單六巧妙的一摘,一湊,另外加上“象太爺你這樣”六個大字,就成了上述“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惡毒攻擊的罪惡言詞”了。
  李老聃的“惡毒攻擊”理所當然地激起了□太爺的憤怒,“小小李耳,竟敢在我管轄的地盤上利用講學進行攻擊,狂妄,狂妄,真真的狂妄!單六,你快帶兩個衙役一起去把這個老混蛋給我抓來!”
  “是!”單六聲情激昂,如同一個早想出戰的將軍突然接到挂帥平賊的圣旨。
  ……
  “杜九,胡擇,來,听我跟你們說。……”路上,單六詭秘地眯著眼睛,小聲地向兩個差役安排一陣,然后昂起頭來,得意地看著天邊邊儿上那變幻不定的游云,“不是吹大气,咱老單不能不算個弄家儿。”……
  東門里邊的大松樹底下。老聃先生真的是在講“變”。
  在對待“變”字這個問題上,李老聃是矛盾的。他是東周王朝的維護者,就其本意來說,他是衷心希望周天子的政權永遠永遠的不變,永遠永遠的存在的,盡管這個時期已經明顯地出現大分崩、大變化的現實,但是他無論如何也還是不希望天下的事物是在無情地變化著的,雖然如此,可是,因為他那一顆未來哲學家的求真求實之心的支配,他畢竟還是把一個“變”字道出來了,利用講學方式正正規規地道出來了。不希望變,又主動地道出來變,這就不能不說他的論“變”是有點違心的了。此時,在他做非正式講學的此時,利用公開場合大講“變”字,在政治上是要承擔几分風險的,因為此時正處“尚恒”的“三代”之末,盡管時局正在劇變,但在理論上和世人的心態上仍然崇尚不變,誰若標立“變”字的新論,他想逃脫“提倡异端邪說”之嫌,那是不大可能的。
  老聃先生正在眉飛色舞的講“變”,忽見三個身穿黑衣的差官從不遠的地方向他走來。那個個儿高一些的小頭目就是單六。
  單六從人圈外邊沿著人縫來到圈里,圓圓的臉蛋笑成一朵含著毒汁的黃菊花。他站在人圈當中,兩眼眯成一條線,躬身拱手地向李老聃說:“李先生,我家太爺有請。”
  老聃先生惊訝地站起,稍稍愣了一下,接著,由吃惊變感激,“太爺他,他請我……太爺喚我,怎能稱‘請’?如若稱‘請’,卑人我,擔當不起。……”老聃先生謙恭地拱手應酬著,但是他此時仍然心中無數,不知內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太爺他……?”他不敢直接打問,說了個半截話,樂和和地看著單六,把一個看不見的問號禮貌地投到他的臉上。此時,所有在座的人無一不感惊奇。他們互相傳遞著眼神,但是沒有一人敢隨便插嘴。
  “太爺請你,大概是有個問題須要向你領教。”單六仍然笑眯眯地看著老聃,這笑里沒被發現地透露出一种審視和窺測的蛛絲。
  “是的,太爺是有個問題須要向你領教。”站在人圈外邊的兩個差役見老聃先生有點遲疑,特意對單六所說的“領教”幫腔似地進行了附和。
  老聃先生心中感到一陣欣喜,但是,對于□戕,這樣一個在心態上慣于壓倒一切的精神霸王突然提出要向他領教,他實在是不解其意,“卑人才學淺疏,孤陋寡聞,在太爺面前,永遠是個學生,太爺提出要……,不知太爺他是要我……?”
  單六發現老聃對“領教”二字產生了疑慮,揚頭哈哈大笑一陣,“先生不必過謙,我說的全是真的。太爺本打算親自前來,用車子來請先生,后因考慮到先生一向謙恭,喜歡簡便,就讓我們三個先到這里說上一聲。先生若愿隨我們前去,這就可以使太爺少跑一趟;先生如若不愿隨我們前往,待一會儿可能太爺會親自坐車前來。他确是有事請您領教,至于領教的內容,太爺沒說,我們确實不知。一個大夫一級的縣正,如此看得起先生,我想先生不會不……哈哈哈哈。”說到此,和和美美地開心笑了。
  “好,我這就去,這就去。太爺如此看重卑人,這是卑人的榮幸。”老聃先生由衷感謝地說到這里,轉面親切地向在場的听眾環視一下,抱歉地拱手向他們說:“諸位父老兄弟,現在請你們各自方便,暫且散去,對研討之事如有興趣,請明日再來。今日把你們請這里來,半路上又……卑人可是有點……”言下之意是有點對不起。
  “先生去吧,快去吧,這個,我們明白。”
  “太爺看得起先生,這是先生的光榮,快去,先生快去。”
  一個個把欣喜和慶賀的目光投向老聃先生。
  “好咧。”老聃拱手和眾人告別,跟著三個差官,步履輕緩,恭恭謙謙,樂樂和和地向著縣衙的方向走去。……
  四人走進縣衙廳堂。怒靠在桌案后面的□太爺一見老聃到來,霍地凜然坐直,習慣地抖起他那懾人的威風。衙役們精神猛震,緊張地列站兩邊,一個個把嚴峻的目光投向面前的“敵人”。回看單六,態色大變,和剛才的樣子相比,完全判若兩人,只見他請功似地向□戕稟報說:“稟太爺,提倡邪說异端的家伙現已帶到!”轉臉惡狠狠地看著愣在地上的老聃,冷厲地喝道:“站好!你這狂妄的家伙,我要你給我們太爺站好!”
  情態和氛圍的陡然轉變,使老聃先生簡直無法經受得住,仿佛是居暖室猛進冰窖,正三春忽逢嚴冬,登山巔突跌深澗,游天國頓入冷宮,他實在感到難以适應了。
  不适應也要适應,他頭腦一懵,身子搖晃一下,在心里跟自己說:“我明白了,這是因我講學,他們故意找岔,用欺騙的法子把我弄來。既然如此,那就只有硬著頭皮對付了。”他強忍著突然打擊造成的痛苦,抬頭正眼地看看坐在桌案后面的□戕:“太爺,是你派他們喚我到這里來的嗎?”
  □戕并不答話,威嚴地坐著,黑紅的大臉陰冷得似乎能擰出水來,一雙仇視的斗雞小眼一轉不轉地盯著老聃先生的鼻尖,凶聲凶气地向他發問說:“你叫李耳?”
  “是的,太爺,我叫李耳。”
  “‘變是天下規律,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無法逃脫這個規律,榮華富貴的顯官貴人也無法逃脫這個規律’,這話是你說的嗎?”
  “是的,太爺,這話是我說的。”
  □太爺見老聃毫不含糊地公開認賬,立即确認,“這老家伙,利用講‘變’,發泄不滿,指桑罵槐,惡毒攻擊,全屬真實,半點不假!”一陣由帶點虛意而轉為全真全實的怒火按捺不住地從心底深處升起,一張本不慈祥的黑紅大臉被燒得變青走樣,顯得更加難看,更加凶狠。“啪!”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李耳!你仇視本縣,大肆論‘變’,提倡邪說,標立异端,妖言惑眾,圖謀不規,既然已經供認不諱,還不快快給我跪下!”
  “跪下!快快跪下!”站在兩邊的衙役們趨炎附勢,火上投柴,助風加威。
  老聃先生并沒感到害怕,反而突然感到十分可气,非常可笑!他想,“這個帽子店的大掌柜好厲害呀!論述一個‘變’字,有這樣嚴重的罪過嗎?這位□縣正怎么這樣荒唐,這樣無禮,這樣粗野!他可能是因為十二分的驕傲,十二分的要強,十二分的不把百姓放在眼里,我講學,沒有事先拜訪他,触動了他十二分高傲和嫉妒的神經,才引得他如此發火。這姓□的真不愧是百姓們所議論的找岔太爺,賴太爺,他确實是一個無知無識、妄自尊大的坏家伙!”他越想越气,他不能向這個荒唐而惡劣的小小狗官下跪。他不是沒有人格,不是沒有尊嚴,他有聲有望,有著不可侵犯的風骨,他曾城頭卻敵,面臨万千兵馬而不怯陣,這些,只是因為你姓□的一班人來得時間淺又自恃高傲,不察下情,才不知道。他滿怀恭謙,出山講學,并無半點惡意,剛一露面,就碰上你找岔太爺,你如此無禮,如此叫人過得不去,怎不叫他深深的憤恨!他按捺不住一腔怒火,他真想發動他那三寸不爛的槍唇劍舌,以极為鋒利的言詞,狠狠地駁斥他一頓,弄他個馬翻人仰,一溜斜歪,叫他招架不住,狼狽不堪!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知道,這姓□的家伙手中有權,可以隨心所欲地將你處置,在他這號人面前,有權就是有理,沒權就是沒理,當忍不忍,那只有矮檐之下,即時碰頭。他是隨和的,能夠處弱居柔的,他不象青壯時期那樣,有時容易激情外露。他忍耐著,极力忍耐著,強力壓迫著因受侮辱而激起的怒火,以委婉而謙卑的言詞向□戕解釋說:“太爺,請別發火。卑人論‘變’,并無惡意。我的論述并不涉及時政,只是按照事物的本來規律揭示一個道理,因為天下确實有著一個‘變’字的規律。卑人無罪,請太爺不要讓我下跪,如若卑人因說了一句實話而在這里下跪,反而證明卑人有罪。”
  “啥子‘秕人’‘飽人’!啥子揭示規律!我看你這個耍嘴皮子的滑頭分明是在抵賴,分明是在變著法子反駁!你說你并無惡意,我看你滿肚子惡意;你說你無罪,我說你有罪。天不變道也不變,你大肆論‘變’,胡謅天下有個什么‘變’字的規律,說什么象我這樣的顯官貴人也逃不出這個規律,這就是有罪!本太爺不信天下有個什么不可抗拒的‘變’字規律,你說不能給我下跪,我說你有罪就得下跪!要想不跪,就得給我說出天下存在‘變’字規律有什么根据!說不出道理,就得自動下跪!自動下跪,這還是小事!……今儿個,本太爺非要給你這個耍嘴皮子的家伙考究考究,非要推翻你的‘變’字規律的道理!”找岔太爺的找岔勁頭一上而不可下,管你什么委婉,管你什么謙卑,他既已确認你有惡意,就一經确認而不可改變;他既已确認你有罪過,就一經确認而不可改變;他已說出你有罪過,已下決心要掰掉你的“岔子”,要你自動投降,你就得自動下跪,服服在地,在他踏上一只腳的腳底下變成一灘永遠有罪的稀泥。
  老聃先生見這位姓□的太爺傲气沖天,粗暴無禮,言惡語髒,句句辱人,不把他地盤上的百姓當人看待,心中著實窩火!他心里說:“這個姓□的說我說了‘象他這樣的顯官貴人也逃不出這個規律’,我沒有這樣說呀!……且別說我沒有這樣說,就算是這樣說了,又有哪些是錯了的呢?難道普通人逃不脫的規律,你當個小官就能逃脫嗎?這個家伙找岔成性,無知無識,你想在他面前隨和也隨和不成,這號人欺軟怕硬,你越謙卑,他越進攻;你越有禮,他越無禮;你若無止境的退讓,他會把你侮辱得不可收拾,叫你臉面丟盡,成為千載有名的稀屎!既然事已如此,干脆不如給他來個狠狠的駁斥,弄他個張口結舌,理屈詞窮,心虛嘴軟,無法往我身上加罪!反正我的論‘變’沒有錯誤,不該死罪,為真理大爭大論,縱然一死,死尸化作一天正气,浩香透宇,死也得体!”想到這里,他索性來個反卑為亢,反退為進,他義憤填膺,怒形于色,昂然地睜圓兩只明慧的大眼,以凜然不可侵犯的目光逼視著□戕說:“太爺硬要找岔,那好,小民愿意奉陪。我說我絲毫沒有罪過,沒有半點理由在這里下跪。我在太爺面前冒昧地宣布,天下确實存在著‘變’字規律,這個規律,包括太爺在內,誰也無法逃脫,誰也無法抗拒,你若不以為然,請你拿出高我一籌的道理。”
  “混賬!”“啪!”□太爺見老聃竟敢軟里帶硬地公開頂撞,竟敢膽大包天地在太歲頭上動土,一下子火沖沖地暴怒起來,他惊駭性地拍了一下桌案(這种惊駭的怒拍,后來發展成為惊堂木),“你這大膽的混賬!我要你拿出道理,誰叫你要我拿出道理!快快給我拿出天下存在‘變’字規律的根据!”
  老聃先生寸步不讓:“這個好說。天下事物,無不在變,只不過是有的變當時可以看見,有的變當時不易看見。一棵樹,總是由幼嫩的苗苗變成小樹,再變成大樹,或被伐下利用,或者自己變老枯死,久而久之,變做土灰。一棵樹是這樣,兩棵樹是這樣,所有一切樹都是這樣,為什么它們都是這樣而無一例外,因為有個‘變’字的規律,誰也無法逃脫,誰也無法抗拒!它們若有知覺,就應懂得,既來世上一趟,就應于世有益,与其去做無益之物,讓人唾棄,拋入垃圾,倒不如去做雕梁畫棟等有用的益人之物,讓人心愛,讓人珍惜;一個人,總是由嬰儿變成少年,再變成青年,再變成老年,久而久之,變成土灰。一個人是這樣,兩個人是這樣,所有一切的人都是這樣,為什么人們都是這樣而無一例外,因為有個‘變’字的規律,誰也無法逃脫,誰也無法抗拒!人們既有知覺,就應懂得,既來世上一趟,就應与人為善,与人有益,与其与人為惡,讓人憎恨,倒不如与人為善,讓人敬愛,死后變成土灰,也叫人家永遠怀念,永遠感激;象太爺你這樣的衙門廳堂,總是由開始建造,一派新容,變得不新不舊,再過些年變成破房,若不修复,久而久之,變成廢墟。一座廳堂是這樣,兩座廳堂是這樣,所有一切廳堂都是這樣,為什么它們都是這樣而無一例外,因為有個‘變’字的規律,誰也無法逃脫,誰也無法抗拒!它們若有靈感,定會讓那些在它們護衛之下的主人,為百姓掌權,重義輕利;不要弄權謀私,掌權為己;要愛民如子,与民謀益,要留芳千載,不要以權代理,不要以權代替規律!不要遺臭万世……”他的帶有憤怒的激情又成了出閘潮水,一發而不可收。
  “住口!住口!”“啪!”□太爺再也听不下去,他怒火万丈,拍案而起,一下子气得面色青白,嘴唇發紫,他臉頰痙攣,渾身哆嗦,“押下去!給我押下去!”為使自己能抽身退下台階,他向衙役們這樣大聲地吼喊。他雖然暴跳如雷,但是內心虛弱,他想說:“給我打入死牢”而沒敢說,只是自助自威地喊叫:“拉出去!拉那邊小屋里給我關起來!關起來!”就這樣,衙役們拉拉拽拽,推推搡搡地把老聃先生押出了大廳。
  ……
  老聃先生被關進一所僻靜的小屋。看著暗蒙蒙的屋脊,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說不清是后悔還是別的什么的感覺,他仿佛覺得,他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了,但是還不成熟,他想,“如若我能比這再成熟一些,可能事情的發展不會這樣。”只一閃,這种想法就被另外一种情緒——對于□戕的憤怒的情緒所代替了。
  □戕把老聃關進小屋之后,听說他很有聲望,听說他年輕時就曾城頭卻敵,是個恭謙,居卑,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的人,心里也產生了一絲后悔,但是他并沒主動去把老聃放出,而是采取了另外的辦法,他想,“管你是啥樣的人!只要敢頂撞我,就要毫不留情地對他下手!我既然已經把他關了起來,就不能松松地再把他放出。如若我親自指令把他放出來,那就說明是我的錯,就等于在世人而前自己打自己的嘴。”他為了叫老聃投降,給他挽回面子,就親自派人到小屋里去勸老聃:“先生,你認個錯吧,只要向太爺認一個錯,太爺就可以立即把你放出。”
  老聃先生嚴肅地說:“我想在這多住几天。”
  □戕對于老聃,心中很是气恨,下決心把他關押到底,一直到他徹底投降。他恐怕百姓知道此事,會引起不滿,惹出不好對付的麻煩,就采取各种辦法,對消息嚴加封鎖,并派人對老聃嚴加看管。老聃先生家里人來找老聃,他故意撒謊,說他們請老聃先生幫助辦件公事,現已出差到了宛丘,得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老聃的弟子文子對老師出差宛丘之事產生怀疑,前來打听情況。一位心里向著老聃先生的看守,偷偷地把情況向他告知,并偷偷放他進屋去見老聃。
  文子一進屋子,見老師在地上坐著,就“扑騰”一聲跪到地上,拉著他的胳膊放聲大哭。老聃先生站起來,彎腰將弟子拉起,強打精神笑著說:“別哭,別哭,你這是哭啥,這是哭啥!看,我不是好好的嗎?”并故意拍拍文子的肩膀頭說:“說實話,我這次被關押,心里算是輕松愉快,我能以這种方式對自己提出的‘規律’之說是否正确,進行研討,實在是風格殊异,机會難得。”文子用衣袖擦著眼淚說:“老師,別這樣說,快別這樣說!要知道,他們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你暗殺的!”老聃先生笑著說:“他們不敢,我料到,他們沒有那樣的膽量。”“老師,且不可想恁天真。”文子眼里仍然含著淚水說,“要知道,姓□的心狠手毒,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的!”“事已如此,他們如若那樣,那就隨他們的便吧。”老聃先生的臉色開始陰暗下來。
  文子偷著瞧看老師之事被□戕發覺,他們將他秘密扣押。那個走露消息的看守,被他們撤換之后,押入南監,一下子成了吃里扒外,“罪大惡极”的犯人。
  情勢越來越嚴重。
  沒想到,三天之后的一個夜晚,一群陳國兵馬突然之間將苦縣縣衙嚴嚴實實的包圍!
  “沖進去!沖進去!”
  “不要讓他走掉!”
  “要他自動受束,不然的話,就砍下他的腦袋向國王繳旨!”
  陰影晃晃,夜色森森,在清冷的星光之下,几百名執刀舉戟的兵士,盔纓躦躦,厲聲懾人。几個驃悍的壯勇沖進衙去,將一個住所的房門跺開,把個睡得爛熟的□戕從床上狠狠地揪起。他們收繳了他的官衣官帽,讓他穿上布衣便服,宣明了他們前來抓他的原由,擰著他的胳膊,給他戴上沉重的木枷。
  披頭散發的□戕,被推搡著走出屋子。當他們走到縣衙大門里邊的時候,單六慌慌張張地走上來,把一包衣物遞給□戕,并假惺惺搌著眼淚向他說:“太爺保重。”□戕定定地看著單六,狠狠地照他嘴上踢了一腳!黑暗中,單六摸摸自己火辣辣的嘴唇,腫得老高,又往里摸摸,發覺門牙被踢掉一顆。
  星空無盡,曠野迷迷,一輛雙輪囚車,載著扛枷帶鎖的□戕向宛丘方向駛去。……
  次日拂曉,文子突然走進關押老聃的小屋。他呼吸急促地向老聃先生報信說:“老師,老師,昨天晚上,□戕,被國王,咱陳國國王,下令抓走了!現下已經在宛丘入獄了!”
  “怎么回事?!”在黎明的薄暗之中,老聃先生吃惊地睜大了眼睛。
  “听說他伙同他的姐夫,私通吳國,又庇護盜賊,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他參与犯罪,因素很多,其中一個不算不重要的因素就是听信單六的坏話。……昨天晚上,新太爺已來咱苦縣縣衙上任。听說新太爺姓燕,名叫燕普。這位太爺沒見過您,可是他對您十分敬佩。他說他早已听人講到過您。這是一個看監的對我說的。新太爺听說你被關押,特別生气,他可能很快就要來接見您!”
  “是這樣嗎?咦!……唉,我真是沒有想到!”老聃先生又惊又喜,但是這惊喜里卻帶著一絲對□戕的無可名狀的惋惜,“我只說‘變’是不可抗拒的規律,真沒想到□太爺會變成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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