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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在北府里

  我說了那几句漂亮話,匆匆走進了國民軍把守著的北府大門。我在父親的書房里坐定,心想我這不是在王府里,而是進了虎口。我現在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弄清楚究竟我的處境有多大危險。我臨出宮以前,曾叫人送信給宮外的那些“股肱之臣”,讓他們從速設法,營救我逃出國民軍的掌握。這時,不但他們的奔走情形毫無消息,就連外邊的任何消息也都無法知道。我很想找人商量商量,哪怕听几句安慰話也好。在這种情勢下,我的父親讓我感到了极大的失望。
  他比我還要惊慌。從我進了北府那一刻起,他就沒有好好地站過一回,更不用說安安靜靜地坐一坐了。他不是喃喃自語地走來走去,就是慌慌張張地跑出跑進,弄得空气格外緊張,后來,我實在忍不下去了,請求他說:
  “王爺,坐下商量商量吧!得想想辦法,先打听一下外邊的消息呀!”
  “想想辦法?好!好!”他坐了下來,不到兩分鐘,忽然又站起來,“載洵也不露面了!”說了這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又來來去去地轉了起來。
  “得打听打听消息呵!”
  “打,打听消息?好,好!”他走出去了,轉眼又走進來,“外邊不,不讓出去了!大門上有兵!”
  “打電話呀!”
  “打,打電話,好,好!”走了几步,又回來問:“給誰打電話?”
  我看實在沒辦法,就叫太監傳內務府大臣們進來。這時內務府大臣榮源住進了外國醫院,治神經病去了(兩個月后才出來),耆齡忙著搬移我的衣物,處理宮監、宮女的問題,寶熙在照顧未出宮的兩位太妃,只剩下紹英在我身邊。他的情形比王爺好不了多少,一個電話也沒打出去。幸虧后來其他的王公大臣和師傅們陸續地來了,否則北府里的慌亂還不知要發展到什么地步。庄士敦在傍晚時分帶來的消息是最好的:經過他的奔走,公使團首席公使荷蘭的歐登科、英國公使麻克類、日本公使芳澤已經向攝政內閣外交總長王正廷提出了“抗議”,王正廷向他們保證了我的生命財產的安全。這個消息對北府里的人們起了鎮定作用,但是對于我父親,好像“劑量”還不足。庄士敦在他的著作里曾描寫過那天晚上的情形:
    皇帝在一間大客廳里接見了我,那間屋子擠滿了滿洲貴族和內務府的
  官員。……我的第一個任務,是說明三位公使拜訪外交部的結果。他們已
  經從載濤那里,知道了那天早晨我們在荷蘭使館進行了磋商,所以他們自
  然急于要知道,和王博士(正廷)會見時的情形。他們全神貫注地听我說
  話,只有醇親王一人,在我說話的時候不安地在屋里轉來轉去,顯然是漫
  無目的。有好几次忽然加快腳步,跑到我跟前,說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語的
  話。他的口吃似乎比平時更加厲害了。他每次說的話都是那几句,意思是
  “請皇上不要害怕”——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完全是多余的,因為他顯
  然要比皇帝惊慌。當他把這种話說到四五次的時候,我有點不耐煩了,我
  說,‘皇帝陛下在這里,站在我旁邊,你為什么不直接和他說呢?’可是,
  他太心慌意亂了,以致沒有注意到我說話的粗魯。接著,他又漫無目的地
  轉起圈子來。……
  那天晚上,我父親的另一舉動,尤其令我不能滿意。
  庄士敦到了不久,鄭孝胥帶著兩個日本人來了。從“東京震災”捐款時起,東交民巷的日本公使館就和我的“股□”們有了交際,羅振玉和鄭孝胥來到紫禁城之后,又和日本兵營有了往來。鄭孝胥這時和東交民巷的竹本多吉大性商定了一條計策,由竹本的副官中平常松大尉,穿上便衣,帶著一名醫生,假裝送我進醫院,把我運出北府,接進日本兵營。鄭孝胥帶著中平大尉和日本醫生村田到了北府,說出了他們的計策,但是遭到了王公大臣和師傅們的一致反對。他們認為這個辦法很難混過大門口的士兵,即使混過了他們,街上還有國民軍的步哨,万一被發現,那就更糟糕。我父親的態度最為激烈,他的反對理由是這樣:“就算跑進了東交民巷,可是馮玉祥來找我要人,我怎么辦?”結果是鄭孝胥和日本人被送出大門去了。
  到了次日,北府的門禁突然加嚴,只准進,不准出。后來稍放松一點,只許陳、朱兩師傅和內務府大臣出進,外國人根本不許進來。這一下子,北府里的人又全慌了神,因為既然國民軍不把洋人放在眼里,那就沒有可保險的了。后來兩個師傅分析了一下,認為歷來還沒有不怕洋人的當局,王正廷既向三國公使做出保證,料想他不會推翻。大家听了,覺得有理,我卻仍不放心。話是不錯,不過誰知道大門口的大兵是怎么想的呢?那年頭有句話:“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黃郛和王正廷盡管如何保證,离我最近的手持凶器的還是門口的大兵。万一他們發作起來,就怕一切保證都不頂事。我越想越怕,后悔沒有跟鄭孝胥帶來的日本人出去,同時心里也埋怨父親只考慮自己,卻不顧我的安危。
  正在這時候,羅振玉從天津回來了。他是在馮軍接管內城守衛的時候乘坐京津國際列車到天津求援去的。他到了天津日本駐屯軍司令部,司令部的金子參謀告訴他,鹿鐘麟已進了宮,日本司令官叫他去找段祺瑞。這時段祺瑞也接到了北京竹本大住轉來鄭孝胥的求援電報。段祺瑞發出了一封反對馮玉祥“逼宮”的通電。羅振玉看了那個電稿,明白了段祺瑞馬上就要出山,覺得形勢并不那么嚴重,不過他仍然要求日軍司令部出面“保護”。日軍司令部告訴他,北京的竹本大往會有辦法。根据日本駐屯軍司令部的指示,他返回北京找到竹本大住,竹本大住叫他告訴我,日本騎兵將在北府附近巡邏,如國民軍對北府有什么异樣舉動,日本兵營會立即采取“斷然措施”。陳寶琛也告訴我,日本兵營想把日本軍用信鴿送進北府,以備報警之用(后來因為怕國民軍知道,沒敢收),于是我對日本人的“感情”又發展了一步。這樣一來,羅振玉在我心里得到了与鄭孝胥相等的地位,而王爺就被擠得更遠了。
  1內戰中,火車常被軍閥扣留,京津間交通很不正常,因這趟車是根据東交民巷的意思組成的,所以交戰雙方都不敢動它。——作者
  我看到了段祺瑞指摘馮玉祥“逼宮”的通電,又听到了奉軍將要和馮軍火并的消息,這兩件事給我帶來了新的希望。与此同時,陳寶琛給我拿來了日本兵營轉來的段祺瑞的密電,上面說:“皇室事余全力維持,并保全財產。”接著門禁有了進一步的松動,允許更多的王公大臣以至宗室人等進來,甚至連沒有“頂戴”“功名”的胡适也沒受到阻攔,只有庄士敦還是不讓進來。
  不久,北府所最關心的張、馮關系,有了新的發展,傳來了馮玉祥在天津被奉軍扣押的消息。后來雖然證明是謠傳,但是接踵而至的消息更鼓舞了北府里的人:國民軍所支持的黃部攝政內閣,在北京宴請東交民巷的公使,遭到了拒絕。北府里樂觀地估計,這個和我過不去的攝政內閣的壽命快完了,代替他的自然是東交民巷(至少是日本人)所屬意的段祺瑞。果然,第二天的消息證實了羅振玉的情報,馮玉祥不得不同意張作霖的決定,讓段祺瑞出山。過了不多天,張、段都到北京來了。那几天的情形,鄭孝胥的日記里是這樣記載的:
    乙巳廿六日(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作字。日本兵營中平電話云:
  段祺瑞九點自天津開車,十二點半可到京。偕大七(鄭的長子鄭垂)往迎
  段祺瑞于車站。……三點車始到,投刺而已。……
    丙午分七日(二十二日)。……曹絲襄衡(段的幕僚)電話云:段欲
  公為閣員,今日請過其居商之。答之曰:不能就,請代辭,若晤面恐致齟
  齬。至北府入對。澤公,人斤貝子、耆壽民(齡)詢余:就段否?余曰:
  擬就其顧問,猶慮損名,苟不能复辟,何以自解于天下?人斤貝子曰:若
  有利于皇室,雖為總統何害?……
    丁未廿八日(二十三日)。……北府電話召。入對。上(溥儀)賜膳,
  裁兩器、兩盤、數小碟而已。段派蔭昌來,守衛兵得其長官令:不禁止洋
  員(指庄士敦)入見。濤貝勒云:頃已見段,求撤衛兵,但留警察。使垂
  訪池部(日公使館書記官)。上云:今日已派柯助志、羅振玉商購裱褙胡
  同盛昱之屋,將為行在。……
    戊申二十九日(二十五日)。……至吉兆胡同段宅晤段芝泉(棋瑞),
  談久之。至北府,入對。……
    己百三十日(二十六日)……召見,草賜張作霖詔,羅振玉書之。詔
  云:“奉軍入京,人心大定,威望所及,群邪斂跡。昨聞庄士敦述及厚意,
  備悉一切。予數年以來,固守官中,囤子聞見,乘此時會,擬為出洋之行,
  惟籌備尚須時日,日內欲擇暫駐之所,即行移出醇邸。俟料理粗定,先往
  盛京,恭謁陵寢。事竣之日,再謀游學海外,以補不足。所有詳情,已屬
  庄士敦面述。”……北府馮軍撤回。馮玉祥求免職,段批假一月。聞馮已
  赴西山。……
  段、張合作的消息一傳出,北府的气氛就變了。王公們首先給張作霖秘密地寫了一封信,請求他庇護。張、段入京后,王公們派了代表和鄭孝胥一齊表示歡迎,然后又分頭進行活動。由鄭孝胥去找段祺瑞,北府的管家張文治去找他的盟見張作霖。讓北府最高興的,是張作霖托張文治特別邀請庄士敦去一趟。結果庄士敦去了兩趟。張作霖找庄士敦的目的,是想通過庄士敦探一探東交民巷對他的態度,而北府里則希望通過庄士敦探一探張作霖對我的態度。我讓庄土敦帶去了我的一張簽名照片,一個大鑽石戒指。張作霖留下照片,退了戒指,表示了同情。与此同時,段祺瑞向鄭孝胥表示了,可以考慮恢复优待條件。既有了東交民巷的“同情”,又有了這兩位當權人物的支持,雖然馮玉祥的國民軍還在北京城里,而北府的人們已經敢于“反攻”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即大門上的國民軍撤走、馮玉祥通電辭職的第二天,北府里用內務府的名義發出了致國民內務部的一封公函:
    ……查法理原則關于刑律之規定,凡以強暴脅迫人者,應負加害之責
  任,其民法原理凡出于強暴脅迫,欺罔恐嚇之行為,法律上不能發生效力。
  茲特專函聲明:所有攝閣任意修正之五條件,清室依照法理不能認為有效。
  ……
  与此同時還發出了向外國公使們呼吁支援的公函。對攝閣成立時組成的“清室善后委員會”,雖清室代表已參加開了几次會,現在也否認了。
  這天,日本人辦的《順天時報》記者來訪問我,我向他發表了談話,与出宮那天所說的完全相反:
    此次國民軍之行動,以假冒國民之巡警團体,武力強迫余之簽字,余
  決不如外間所傳之欣然快諾。……
  1這是記者報道的文字,登在民國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順天時報》上,基本和我當時的思想一致。——作者
  《順天時報》是日本公使館支配下的日商報紙。說到當時日本人對我的“熱心”,決不能忽略了這份報紙。它不像竹本大住那樣的一切在暗中進行,而是依仗特權公然地大嚷大叫,极盡聳動听聞之能事。從我進了北府的第二天起,《順天時報》連續發出了對“皇室”無限“同情”,對攝政內閣和國民軍無限“激憤”的消息和評論。里面大量地使用了“逼宮”、“蒙難”之類的字眼,以及“泰山壓卵”、“欺凌寡婦孤儿”、“綁票”等等的比喻,大力渲染和編造了“旗人紛紛自殺”,“蒙藏發生怀疑”等等的故事,甚至還編造了“某太妃流血殉清朝”,“淑妃斷指血書,愿以身守宮門”和“淑妃散發攀輪,阻止登車”的惊人奇聞。其他外文報紙雖也登過類似的文字,但比起《順天時報》來,則大為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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