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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吉岡安直

  關東軍好像一個強力高壓電源,我好像一個精确靈敏的電動机,吉岡安直就是傳導性能良好的電線。
  這個高顴骨、小胡子、矮身材的日本鹿儿島人,從一九三五年起來到我身邊,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和我一起被蘇軍俘虜時止,始終沒有离開過我。十年間,他由一名陸軍中住,步步高升到陸軍中將。他有兩個身分,一個是關東軍高級參謀,另一個是“滿洲國帝室御用挂”。后者是日本的名稱,据說意思好像是“內廷行走”,又像是“皇室秘書”,究竟應當譯成什么合适,我看這并沒有什么關系,因為它的字面含意無論是什么,都不能說明吉岡的實際職能。他的實際職能就是一根電線。關東軍的每一個意思,都是通過這根電線傳達給我的。我出巡、接見賓客、行禮、訓示臣民、舉杯祝酒,以至點頭微笑,都要在吉岡的指揮下行事。我能見什么人,不能見什么人,見了說什么話,以及我出席什么會,會上講什么,等等,一概听他的吩咐。我要說的話,大都是他事先用日本式的中國話寫在紙條上的。
  日本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要偽滿出糧、出人、出物資,我便命令張景惠在一次“省長會議”上,按吉岡的紙條“訓勉”省長們“勤勞奉仕,支持圣戰”。日本發動了太平洋戰爭,兵力不足,要偽滿軍隊接替一部分中國戰場上的任務,我便在軍管區司令官宴會上,按紙條表示了“与日本共生共死,一心一德,斷乎粉碎英美勢力”的決心。
  此外,日本在關內每攻占一個較大的城市,吉岡必在報告了戰果之后,讓我隨他一同起立,朝戰場方向鞠躬,為戰死的日軍官兵致默哀。經他几次訓練,到武漢陷落時我就再用不著他提醒,等他一報告完戰果我就自動起立,鞠躬靜默。
  隨著“成績”不斷進步,他也不斷給我加添功課。例如這次武漢陷落,他又指示我給攻占武漢的大劊子手岡村宁次寫親筆祝詞,贊頌他的武功,并指示我給日本天皇去賀電。
  后來修建了“建國神廟”,我每月去那里為日本軍隊禱告胜利,也是在這“電線”的授意下進行的。
  在“七七”事變前,我的私事家事,關東軍還不多過問,可是事變后,情形不同了。
  “七七”事變前,我在關內的家族照例每年要來一些人,為我祝壽,平時也不兔來來往往。“七七”事變后,關東軍做出規定,只准列在名單上的几個人在一定時間到長春來。而且規定除了我的近支親族之外,其余的人只能向我行禮,不准与我談話。
  同時,外面給我寄來的信件,也一律先送吉岡的嘍羅——宮內府的日系官吏看,最后由吉岡決定是否給我。
  當然,關東軍也了解我不致于反滿抗日,但是,他們仍舊擔心我會跟關內勾結起來恢复清朝,而這是不符合他們的要求的。
  在那時,要想瞞過吉岡私自會見外人或收一封信,簡直是辦不到的。那時在宮內府設有“憲兵室”,住有一班穿著墨綠色制服的日本憲兵,不僅一切出入的人都逃不出他們的視線,就連院子里發生什么事也逃不過他們的耳朵。加之宮內府自次長以下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吉岡的爪牙,這就造成了對我的嚴格控制。
  吉岡之所以能作為關東軍的化身,干了十年之久,是有他一套本領的。
  有的書上說,吉岡原是我在天津時的好友,后來當了關東軍參謀,正好這時關東軍要選一名帝室与關東軍之間的“聯絡人”,以代替解職的侍從武官石丸志都磨,于是便選上了他。其實在天津時,他不過有一段時間常給我講時事,談不上是我的什么好友。他被派到我這里當“聯絡人”,也不是當了關東軍參謀才恰逢其時的。如果說他是溥杰的好友,倒有一半是真的。偽滿成立之后,溥杰進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吉岡正在這個學校擔任戰史教官。他几乎每個星期日都請溥杰去他家做客,殷勤招待。他們兩人成了好友之后,他即向溥杰透露,關東軍有意請他到滿洲,擔任軍方与我個人之間的聯絡人。溥杰來信告訴了我,后來又把我回信表示歡迎的意思告訴了他。他這時表示,這是他的榮幸,不過假如他不能得到關東軍高級參謀的身分,就不想干,因為從前干這差事的中島比多吉和石丸志都磨沒在滿洲站住腳,就是由于沒有在關東軍里扎下根。
  后來,不知他怎么活動的,他的愿望實現了,關東軍決定任他為高級參謀,派他專任對我的聯絡職務。他在動身來滿洲之前,請溥杰寫信把這消息告訴我,同時說:“如果令兄能預先給我准備好一間辦公的屋子,我就更感到榮幸了。”我知道了這件事,滿足了他的“榮幸”感。過了許久我才明白,原來他這是有意給關東軍看的。他在關東軍的眼里既有与我的不平凡關系,在我的眼中又有關東軍高參這張老虎皮,自然就左右逢源,得其所哉了。
  吉岡很喜歡畫水墨畫。有一次他畫了一幅墨竹,請鄭孝胥題詩,請我題字(什么字,早已忘了),然后帶到日本,送給裕仁的母親日本皇太后。不久,日本報紙上刊登了這幅畫,并稱譽吉岡為“采筆軍人”。吉岡的藝術聲名是否由此出現的,我不知道,但我敢斷定他指望這幅畫帶給他的,并不是什么藝術上的稱號,卻是比這稱號更值錢的身价。我從日本訪問回來,日本皇太后和我有了經常的往來,不斷互相饋贈些小禮物,中間人就是這位吉岡。從那次他送了墨竹之后,東京与長春的往來就更頻繁了。
  他大約每年都要往返東京几次,每次臨走之前,總要叫我做點點心之類的食品,由他帶去送給日本皇太后,回來時,再帶回日本皇太后的禮物,其中必不可少的是日本點心。好在那位老太太和我都有現成的做點心師傅,彼此送來送去,都不費什么事。不過由于我的疑心病,吉岡每次帶回來的點心,我總是叫別人先吃了才敢動。
  當然,吉岡每年一次往返于日滿皇室之間,這決不是他的擅自專斷,但每次往返的內容,我相信主要是他的獨創設計。比如有一次,他看見了我的四用聯合收音机,忽然像發現了奇跡似地問我:
  “這個机器能Record(錄音)?”
  他的中國話不大好,但我們交談起來還不困難,因為他還會點英文。我們兩人的英文程度差不多,平時說話中國話夾著英文,加上筆談幫忙,倒也能把意思說清楚。
  “Record是大大的好。”我說,并且拿出一片錄音片試給他看。
  “好,好!”他高興地笑著,看我安好片子,便說:“我教陛下几句日本話吧!嗯!”接著就用日本話說出:“我祝天皇陛下身体健康!”
  我照他說的日本話說一遍:“我祝天皇陛下身体健康……”,這句話錄到唱片上了。他把那唱片放送了兩遍,滿意地拿了起來。
  “好,這次我到東京,嗯!把它貢給天皇陛下!”
  吉岡說話,總帶几個“嗯!哈!”眼眉同時挑起。這個毛病,越到后來越多,我也覺著越不受用。和這种變化同時發生的,還有他對于我們之間的關系的解釋。
  一九三四年我訪問日本,日本皇太后給我寫了几首和歌,那時吉岡的話是我最順耳的時候。
  “皇太后陛下等于陛下的母親,我如同陛下的准家屬,也感到榮耀!”
  他那時對溥杰說:“我和你有如手足的關系。我和皇帝陛下,雖說不能以手足相論,也算是手指与足指關系。咱們是准家族呀!”
  但是到了一九三六年前后,他的話卻有了變化:
  “日本猶如陛下的父親,嗯,關東軍是日本的代表,嗯,關東軍司令官也等于是陛下的父親,哈!”
  日本軍隊前線景況越坏,我在關東軍和吉岡面前的輩份也越低,后來他竟是這樣說的:
  “關東軍是你的父親,我是關東軍的代表,嗯!”
  吉岡后來每天進“宮”极為頻繁,有時來了不過十分鐘,就走了,走了不到五分鐘,又來了。去而复返的理由都是很不成道理的,比如剛才忘了說一句什么話,或者忘了問我明天有什么事叫他辦,等等。因此我不能不擔心,他是否在用突然襲擊的辦法考查我。
  為了使他不疑心,我只好一听說他到,立即接見,盡力減少他等候的時間。甚至正在吃飯,也立刻放下飯碗去見他。對于他,我真算做到了“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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