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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考驗

  我的自我估計,又過高了。我遇到了考驗。
  全國各個生產戰線上都出現了大躍進的形勢,所方在這時向我們提出,為了讓思想跟上形勢,加緊進行學習改造,有必要進行一次思想檢查,清除思想前進途中的障礙。辦法是在學習會上每人談談几年來思想認識上的變化,談談還有些什么問題弄不通。別人可以幫助分析,也可以提出問題要本人講清楚。在輪到我的時候,發生了問題。
  我談了過去的思想,談了對許多問題的看法的變化,在征求意見時,有人問我:
  “像我們這樣出身的人,跟日本帝國主義的關系是深遠的,在思想感情上還可能有些藕斷絲連。你跟日本人的關系不比我們淺,別人都談到了這個問題,你怎么一點沒談?難道你就沒有嗎?”
  “我對日本人只有痛恨,沒什么感情可言,我跟你們不一樣。”
  我的話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有人說:“你為什么這樣不虛心?你是不是還以為比人高一等?”有人說:“你現在是什么感情?難道你比誰都進步?”有的人舉出許多過去的例子,如我去日本作的詩,我扶日本皇太后上台階等等,說明我當時比誰都感激日本人,現在卻全不承認,令人難以置信。我回答說,我過去与日本人是互相利用,根本不是有感情;我并非看不起在座的人,只是直話直說。這番解釋,并沒有人同意。后來,當我談到逃亡大栗子溝心中懼怕的情形,有人問我:
  “日本人要送你去東京,先給你匯走了三億日圓准備著,你不感激日本帝國主義嗎?”
  “三億日圓?”我詫异起來,“我不知道什么三億日圓!”
  其實,這不是一件多大的問題。日本關東軍從偽滿國庫里提走了最后的准備金,對外宣稱是給“滿洲國皇帝”運到日本去的。這筆錢我連一分錢都沒看見過,別人都知道這件事,井不當做我的罪行,不過是想了解一下我當時的思想感情而已。我如果能夠冷靜地回憶一下,或者虛心地向別人打听一下,我會想起來的,但是我并沒有這樣做,而是非常自信、非常堅決地宣稱:“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不知道?”許多知道這回事的人都叫起來了,“這是張景惠和武部六藏經手的事,張景惠這才死,你就不認賬啦?”又有人問我:“你在認罪時難道沒寫這事嗎?”我說沒有,他們就更惊异了:“這件事誰不知道呀!”“這可不是三百三千,這是三億呀!”
  到了晚上,我這才認真地回憶了一下。這一想,我忽然想起來了。在大栗子溝時,熙洽和我說過,關東軍把偽滿銀行的黃金全弄走了,說是給我去日本准備日后生活用的。這一定就是那三億日元了。那時我正擔心生命的危險,竟沒把這回事放在心里。第二天,我又向別人問過,确實是這回事,因此在小組會上向大家說了。
  “你從前為什么隱瞞呢?”几個人一齊問。
  “誰隱瞞?我本來就是忘了!”
  “現在還說忘了?”
  “現在想起來了。”
  “怎么從前想不起來?”
  “忘了就是忘了!不是也有忘事的時候嗎?”
  這一句話,引起了難以應付的議論:
  “時間越久越記得起,越近倒越忘,這真奇怪。”“原來明明是有顧慮,卻不敢承認。”“毫無認錯的勇气,怎么改造?”“沒有人相信你的話。政府保險再不上你的當。”“你太喜歡狡辯了,太愛撒謊了!”“這樣不老實的人,能改造嗎?”……
  我越辯論,大家越不信,我想這可麻煩了,人人都認為我在堅持錯誤,堅持說謊了,如果反映到所方去,眾口一詞,所方還能相信我說的嗎?腦子里這樣一想,活像有了鬼似的,馬上昏了頭。我本來沒有他們所說的顧慮,現在卻真的有了顧慮。“以曾子之賢,曾母之信,而三人疑之,則慈母不能信也!”想起這個故事,我失掉了所有的勇气,于是我的舊病發作了——只要能安全地逃過這個難關,什么原則都不要了。不是檢討一下就可以混過去嗎?好,我承認:我從前是由于顧慮到政府懲辦,沒有敢交代,現在經大家一說,這才沒有顧慮了。
  三億元的事固然是真的忘了,然而在這個問題上,卻正好把我靈魂深處的東西暴露了出來。
  以后小組里再沒有人對我的問題發生興趣了,可是我自己卻無法從腦子里把這件事拋開。我越想越不安,覺得事情越糟。明明是忘了,卻給說成是隱瞞;我害怕政府說我不老實,偏偏又不老實,說了假話。這件事成了我的心病,我又自作自受地遇到了折磨。
  在從前,我心中充滿了疑懼,把所方人員每件舉動都看成包含敵意的時候,我總被死刑的恐懼所折磨。現在,我明白了政府不但不想叫我死,而且扶植我做人,我心中充滿了希望,不想又遇到了另一种折磨。越是受到所方人員的鼓勵,這种折磨越是厲害。
  有一天,看守員告訴我,所長找我去談話。我當時以為一定是問我那三億日元的事。我估計所長可能很惱火,惱我受到如此待遇,卻仍舊隱瞞罪行不說。如果是這樣,我真不知怎樣辦才好。但同時也另有一种可能,就是所長會高興,認為我承認了錯誤,做了檢討,說不定因此稱贊我几句。如果是這樣,那就比罵我一頓還難受。我心里這樣搗了一陣鬼,等進了所長的接待室,才知道所長談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然而由于這次見所長的結果,卻使我陷進了更深的苦悶中。
  老所長已經許多日子不見了。這次他是陪著另一位首長來的。他們問過我的學習和勞動情況后,又問起我關于除四害的活動情形。
  所長說,他听說我在捕蠅方面有了進步,完成了任務,不知在這次開展的捕鼠運動中有什么成績。我說還沒有訂計划,不過我想我們組里每人至少可以消滅一只。
  “你呢?”坐在所長旁邊的那位首長問。我這才認出來,原來這是在哈爾濱時,問我為什么對日本鬼子的屠殺不提抗議的那位首長,不禁有些心慌。沒等我回答,他又問:“你現在還沒開‘殺戒’嗎?”說罷,他大笑起來。笑聲沖散了我的慌亂情緒,我回答說,我早沒那些想法了,這次打算在捕鼠運動中一定消滅一只老鼠。
  “你的計划太保守了!”他搖頭說,“現在連小學生訂的計划都不只每人一只。”
  “我可以爭取消滅兩只。”我認真地說。
  這時所長接口說,不給我訂指標,我可以盡量去做。談到這里,就叫我回來了。
  從所長那里回來,我心頭有了一种沉重感。這倒不是因為對平生未試過的捕鼠任務感到為難,而是我由這次談話聯想起許多事情。我想起不久前的一次消滅蚊蠅運動中,所方特意檢查過我的計划,我想起了由于學會了洗衣服而受到了所長的鼓勵,……所方在每件事情上對我一點一滴地下功夫,無非是為了我“做人”。可是,我卻又騙了一次人,我想,即使捉到一百只老鼠,也不能抵消我的錯誤。
  剛下班的江看守員見我在俱樂部里獨自發呆,問我是不是有了捕鼠辦法,并且說他可以幫助我做個捕鼠器。老實說,我不但沒辦法捉老鼠,就連老鼠藏在哪儿全不懂。我巴不得地接受了他的幫助。在跟他學做捕鼠器的時候,我剛放下的心事又被勾起來了。
  我們一邊做捕鼠器,一邊聊起天來。江看守員從捉老鼠說起了他的幼年生活。我無意間知道了他的少年時代的悲慘境遇。我完全想不到這個平素非常安靜、待人非常和气的青年,原來在偽滿時期受了那么大的罪。他是“集家并屯”政策的典型犧牲者。由于連續三次集家并屯,寒天住在窩舖里,他全家感染上傷寒,弟兄八個,死得只剩下了他一個。死掉的那七個弟弟,全是光著身子埋掉的。
  我們把捕鼠器具做好,他的故事也斷了。他領著我去找鼠洞,我默默地跟著他,想著這個被偽滿政權奪去七個兄弟生命的青年,何以今天能這樣心平气和地幫我捉老鼠?這里所有的看守員都是這樣和气,他們過去的境遇又是怎樣的?后來,我忍不住地問他:
  “王看守員和劉看守員,都在偽滿受過罪嗎?”
  “那時候誰不受罪?”他說,“王看守員給抓了三次勞工,劉看守員被逼得無路可走,投了抗日聯軍。”
  我現在明白了,不用問,東北籍的所方人員在偽滿時期全是受過罪的。
  我按著他的指導,果然完成了任務,而且是超額兩倍。王看守員和劉看守員听說我捉住了老鼠,都像發現了奇跡似地來看我的“俘虜”,都稱贊我有了進步。听著他們的稱贊,我心里很不受用。這些在偽滿時期受夠了罪的人,把我的“進步”看得這樣重要,而我卻仍在騙著他們!
  我每天照常到醫務室工作,照常打掃屋子,給病人量血壓,施行電療,學習中醫,那個矮個子日本戰犯照常每天向我鞠躬。可是我听不清他的話了,《中醫概論》變得難解起來了,給人量血壓時常常要反复几次。妹妹和妹夫們來信繼續告訴了他們的新成就,屢次向我表示祝愿,盼望我早日改造好,与他們共享幸福生活。這些話現在听來好像都成了責備。
  秋天來了,我們像去年一樣突擊制作煤磚,副所長和干部們又一齊動手給溫室准備過冬燃料。我盡量多抬煤,卻盡量不想讓所長看見,怕听到他的夸獎。這時如果听到了夸獎是比挨罵還要難受的。
  有一天,到了施行電療的時間,我忙一些別的事,晚到了一步,已經有兩個人等在那里了。其中一個是那個每次鞠躬的日本人。我知道他是每次先來的,就讓他先做。出乎我的意料,他卻向另外那個做了個手勢,同時說了一句中國話:
  “您請,我不忙。”
  “按次序,你先來的。”被他推讓的那個蔣介石集團的戰犯說。
  “不客气,我不忙。我可以多坐一會儿。”他又像解釋似地加了一句:“我就要釋放了。”
  我這還是頭一次知道他會說這樣好的中國話。我給那個蔣介石集團的戰犯弄著器械,一邊瞟了那日本人几眼。只見他面容嚴肅地望著對面的牆壁。過了一會儿,他的視線又移向天花板。
  “這間屋子,偽滿時候是刑訊室的一間,”他用低低的聲音說,听不出他是自言自語,還是跟人說話,“不知有多少愛國的中國人,在這里受過刑呵!”
  過了一會儿,他又指指屋頂說:
  “那時候,這上面吊著鐵鏈。牆上都是血。”他環視著牆壁,目光最后停在玻璃柜上。靜默了一會儿又說,“中國的先生們修理這間屋子的時候,我們還以為是恢复刑訊室,報复我們,后來看見穿白衣服的大夫先生,又以為是要拿我們做解剖試驗。誰知道,是給我們治病的醫務室……”
  他的聲音哽咽起來。
  蔣介石集團的戰犯病號療完走了,我讓這日本人電療。他恭恭敬敬地站立著說:
  “我不用了。我是來看看這間屋子。我沒有見到溫大夫,請您轉告他,我沒有資格向他致謝,我是替我的母親謝謝他。謝謝您,大夫先生。”
  “我不是大夫,我是溥儀。”
  也不知他听見了沒有,只見他鞠完躬,彎身退出了房門。
  我覺著再也支持不下去了。無論所方如何難于理解,我也要把我的假話更正過來。
  正在這時,老所長到管理所來了,要找我談話。
  我推開了接待室的門。書桌后是那個熟悉的頭發花白的人。他正看著一堆材料,叫我先坐下。過了一會儿,他合上材料,抬起頭來。
  “你們小組的記錄我看了。怎樣?你最近思想上有什么問題沒有?”
  事到臨頭,我又猶豫起來了。我望望那些小組記錄材料,想起了眾口一詞的小組會,我不禁想:他听了我一個人的話,總是不相信的,我說了真話,有什么好處?不過,我又怎么好再騙人呢?
  “你說說吧,這次小組會開的怎樣?”
  “很好。”我說,“這是系統的總結思想,結論都是正确的。”
  “嗯?”所長揚起了眉毛,“詳細說說好不好?”
  我覺得自己喘气都不自然了。
  “我說的是真話,”我說,“說我有過顧慮,這結論很對,只是個別例子……”
  “為什么不說下去?你知道,我是很想多了解一下你的思想情況的。”
  我覺得再不能不說了。我一口气把事情的經過說完,心里怦怦地跳個不停。老所長十分注意地听著。听完,他問道:
  “這有什么難說的?你是怎樣想的?”
  “我怕眾口一詞……”
  “只要你說的是實話,怕什么呢?”所長神色十分嚴肅,“難道政府就不能進行調查研究,不能做出自己的分析判斷嗎?你還不夠明白,做人就是要有勇气的。要有勇气說老實話。”
  我流下了眼淚。我沒料到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這樣清楚。我還有什么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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