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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宮廷惊變


  
  魏忠賢的獨裁統治給大明朝這輛千瘡百孔的破車又狠狠戳了几個大窟窿,給崇禎皇帝留下的卻是一筆极難消化的政治遺產。

  轉眼間信王已經虛歲十五歲了,快到了成親的年齡了,天啟便請神宗的昭妃劉氏与自己的正宮張皇后兩個人作主,為御弟朱由檢選了三位王妃。
  但皇宮中除了天子的妃嬪与太子的新娘外,是不能容納其他女眷的。于是,皇帝便命令在宮外修建信王府第。可是國庫空虛,根本無錢建府,太監李永貞便請將惠王府整修一新,備信王居住。
  天啟准奏,信天殿下這才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溫馨安宁的小天地。
  大轎輕快而平穩地順街而行,不多一會儿,便已經到了紫禁城外。
  信王掀開轎子一側的小窗帘,那紫紅色的城牆立即映入眼帘。他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到宮里來了。為了避免魏忠賢手下爪牙的注意。出宮之后,他便謝絕了任何朝廷上的禮儀活動。
  為了排遣時時襲來的孤獨和壓抑,他閱讀了不少歷朝歷代的經典文獻。
  通過大量的閱讀,對于治理國家他越來越充滿了信心,他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智慧与手段治理好一個像明王朝這樣一個日益腐朽的大國。
  信王看著紅色的紫禁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就在信王的思緒跑出很遠很遠的時候,大轎忽然停了下來。王承恩撩開轎帘,恭恭敬敬地說道:
  “殿下,請下轎步行入宮!”
  紫禁城里,除了皇帝与皇后外,其他人是不准乘轎或騎馬的。如果有誰經特許在宮中乘坐二人小轎,都會被其本人或別人看作极為隆重的恩典。
  信王下了轎,跟著李永貞向皇帝的寢宮——懋德殿走去。一路上信工看到了不少自己熟識的殿宇樓閣,香草幽徑。
  信王一進入懋德殿,就有小太監進宮中稟告,魏忠賢親自迎了出來。
  魏忠賢生就一副憨直老實的外表,因為痛哭天啟皇帝,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一般,更顯得愚鈍木訥。
  魏忠賢見到清王,向前緊走几步,恭恭敬敬地曲身行禮,說道:
  “參見信王殿下!”
  這頤指气使,盛气凌人,把親王、妃嬪都不放在眼里的老太監這番舉動,著實令信王感到意外,急切之間竟然愣在了那里!
  好在朱由檢有一個老于世故見多識廣的老太監王承恩,替他打了圓場。他急忙挨到信王身邊,恭敬得近乎諂媚地對魏忠賢說道:
  “信王奉詔進宮,不知万歲爺有什么旨意?”
  魏忠賢兩眼一紅,淚水在眼眶里轉,哽咽道:
  “万歲龍体欠安,御醫多方醫治,毫不見效,奴才從蓬萊島搜尋來的仙方靈霜,万歲喝了半個月,一點作用都不起,万歲怕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才命人宣信王入宮,怕是有大事要托付給信王殿下吧?”
  信王朱由檢此時也醒悟過來,順水推舟地說道:“如此就有勞魏公公引路,帶我去參見皇上!”
  魏忠賢答應一聲轉身在前面走。小皇帝的病情弄亂了他的大腦,他就像一條纏繞在天啟帝這棵大樹上的葛藤,只要這棵大樹活著,他就可以任意伸展,恣意張狂。它甚至可以長得比大樹還要粗壯,還要旺盛。
  現在這棵大樹要倒了,他這才發現自己并不像一度自認為的那樣強大無比。他慌了,他流出了真誠的眼淚,他比誰都要真誠地希望皇上健康如初。
  魏忠賢老了!信王朱由檢怎么也不能把眼前這個衰老、恭謹的老人与那個气焰熏天、刻毒慘烈的“九千歲”聯系起來。那個讓天下人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九千歲,那個無事生非造謠生事讓他信王朱由檢凄凄惶惶的魏忠賢就是眼前這個盡管衣著華貴,卻掩不住那一身暮气的老人嗎?
  不容他多想,一行人已經到了天啟帝的臥寢之處。在朱由檢沒有看到皇兄之前,皇兄倒是先看到了他。
  朱由校正探身扶在床沿上休息,帶著血絲的痰誕從他的嘴角挂出一尺多長。他的臉色既黃又白,全無一點血色,見朱由檢定了進來,他的眼中露出一絲友愛与欣慰,“呼哧呼哧”喘息了一陣,慢慢說道:“弟弟,你來啦!”
  由檢慌忙倒地叩頭,口中說道:“臣信工朱由檢參見陛下!”
  天啟帝有气無力地說道:“快起來吧,自家人不——必——客——气。”語气中仿佛忍受著极大的痛苦。
  由檢說了一聲“謝陛下”,這才站起身,眼前見到的一切卻讓他大吃一惊:天啟帝全身浮腫,扶在床邊的左手指腫得像小蘿卜,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浮腫的兩腮止不住地抽搐。這哪里是一個剛剛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他分明已成了一只待斃的羔羊,一具殘留著呼吸的走肉行尸!病入膏盲的天啟皇帝怔怔地看了他風華正茂的弟弟半晌,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弟弟,你一定要做堯舜那樣英明的君主呀!”
  年輕的朱由檢不知天啟帝心里轉過一些特別的念頭,只仿佛覺得自己內心的隱秘被皇兄一眼看穿,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冷汗從他額頭涔涔而下,眼睛慌亂,而漫無目的地從皇帝、宮女和身邊的魏忠賢臉上掃過,他好像突然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惊惶不安地說到:“臣死罪,死罪!陛下怎么能這么說呢……臣真是罪該万死!皇上正當盛年,只須加意調理,龍体康复有日,怎么能說出這樣今天下臣民惶恐的話呢?”
  天啟帝精神恢复了一點,沒精打采地喘息了兩聲,說道:“朕的病情,朕自己心里明白,弟弟不可推辭!”
  信王一臉的惶恐,戰戰兢兢地站在皇帝臥榻之前,就像掉進陷阱中的綿羊,孤立而且絕望,只是一個勁地說:“陛下這樣說,臣罪該万死,……罪該万死!”
  天啟帝滯呆的無神的目光又轉到魏忠賢臉上,看到他紅腫的眼睛,衰老的面容,憨直的神情,皇帝潮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感動的神色。就是這個魏忠賢,忠心耿耿,為他“分憂”,替他“操勞”,讓自己盡情地斗雞走狗,耍蛐蛐玩鳥做木匠活,而他卻把那紛繁复雜無聊透頂的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普天下的臣民都稱贊他的功德,這是一個多么干練又多么忠貞的股肱之臣啊!
  他把目光轉回到由檢的臉上,說道:“弟弟,魏忠賢、王体乾恪謹忠貞,可任大事,弟弟盡可將政務托付忠賢,他是難得的干練之才啊!”
  信王赶緊說道:“陛下盡可放心,臣一定會善待勳舊大臣!”
  魏忠賢此刻已是淚流滿面,嗚咽著說道:“陛下知遇之恩,魏忠賢九死難報。臣但愿代陛下生病,換取陛下的安康!”
  天啟帝的眼角淌出兩滴淚珠,表示出他此刻的心情。他慢慢閉上眼睛,有气無力地說道:“我累了,你們去吧!”
  魏忠賢与朱由檢离開御榻,并肩走了出來。
  信王辭別魏忠賢,急急地催促抬轎的仆從腳下麻利點,赶緊打道回府。
  魏忠賢也促動抬轎的急奔客氏處。
  魏忠賢一到,便把侍奉的宮女和太監全都赶出殿外。偌大的懋勤殿里,就只剩下這三個人謀划著一個重大的陰謀。
  “客媽媽,体乾,今儿個皇上召信王進宮,打算把位子傳給他,看來事情有點麻煩。”魏忠賢簡短地說道。
  三個人都清楚,如果由信王繼任王位,他們將落得一個什么樣的下場呢?誰也沒法說清,可這三個人對于把王位就這樣交給朱由檢這陰軟的年青人,他們心里是絕對不甘心的,他們要來一個釜底抽薪的反抗。
  “都怪中宮那娘們,要不是她老在中間橫三阻四的,皇上恐怕早就認咱家翼鵬當干儿子了,皇位還會論到信王頭上嗎?”客氏气憤難平地插嘴道。
  客氏說的翼鵬是魏忠賢的侄孫、宁國公魏良卿之子。這孩子出世不到三個月,客氏和魏忠賢一直想把他獻給天啟帝認為義子。
  “不知九千歲有何打算?”王体乾問道。他任掌印太監,位置本在身為秉筆太監的魏忠賢之上,可是在魏忠賢面前,他仍舊是一副卑躬曲膝的模樣。事實上他能有今天,還是得力于魏忠賢的舉荐提拔,而魏忠賢之所以不做掌印太監,一是因為掌印太監事務太過煩雜,另一個原因,是他不識字,好多文牘之事做不來。
  “咱家近日哀痛皇上病情,心神大亂。你有什么良策,不妨說來听听”。魏忠賢道。
  頭腦机敏的王体乾審時度勢,情知自己与客魏二人已經踏在了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故而他全身心為魏忠賢考慮,毫不保留。
  此刻見魏忠賢問起,他便開誠布公地說道:“依我看來,皇上雖已說過傳位信工,知情者不過數人而已。有奉圣夫人在,讓皇上改變主意也并不很難。最大的困難來自于張皇后,只要說服了皇后,九千歲就可大功告成,那時便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
  “哼,姑奶奶真后悔早沒有斬草除根,把她們父女倆連窩端掉,咱們如果早下手,她能活到今天?”客氏恨恨地說道。
  “既然張皇后是個釘子,那就先從她身上下功夫吧。依卑職看來,若是硬讓皇后認良卿之子為義子,恐怕不大容易,但如果告訴她某一位宮人有孕,怀了龍胎,皇后定然會大喜過望。到那時,再用良卿的公子假充是宮人所生,不就簡單了嗎?”
  魏忠賢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道:“這計策倒也不錯,只是皇上現在連命都只有半條了,哪還能御女呢?”
  客氏接口說道:“你咋就這么老實呢?!良卿、國興、光先,哪一個不是色中餓鬼,讓個把宮女怀孕還不是小菜一碟嗎?再者說啦,就是她沒有怀孕,咱們說她怀孕了,還有哪個不知死活會來核查不成?”客氏所云“興國”乃侯國興,是客氏之子,“光先”名客光先,乃客氏之弟。二人与魏良卿都是客、魏子弟。
  “客媽媽所說极是,宮人怀孕只是一個借口而已,不必當真。關鍵是要張皇后承認此宮女怀的是陛下之后,一旦她承認了,一切疑難自會迎刃而解。”
  魏忠賢道:“既如此說,你看誰去勸說張皇后承認這事呢?”
  王体乾道:“不如派涂文輔去吧,九千歲你老人家、卑職我、朝欽、永貞咱几個在張皇后的心里都挂了號,涂文輔的名聲還不錯,派他去更合适一些。”
  “好吧,就讓文輔辛苦一趟,這事就交給你來辦吧,宮里的事情交給你辦最妥貼牢靠。”魏忠賢打了一個哈欠,揉揉惺松的睡眼,做出最后的決定。
  王体乾到底怀了一點私心,把勸說皇后這棘手的話計推給了涂文輔。信王若是即位,會對他們采取什么態度,王体乾心里沒有底,但是掉包皇帝的儿子,將來早漏了風聲,不用查《大明律》也可以知道,絕對是千刀万剮、滅門九族的結果。這事想起來就頭皮發緊,還是讓別人去干吧。
  涂文輔也不是傻子,他深知其中的利害。可是,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自己的一條小命都攥在魏忠賢手里,能不听他的吆喝嗎?
  夜晚的坤宁宮安靜而和平,母儀天下的皇后就在這里居住。張皇后雖然生性疾惡如仇,為了自己的尊嚴与信念不惜与客氏、魏忠賢撕破臉皮大動干戈,但她平時倒是滿心喜歡安宁平靜的,待人也是慈愛寬容,坤宁宮里的仆從人等對皇后是既尊敬又感到親切。
  涂文輔來到宮外的時候,皇后剛剛用罷晚膳。她對涂文輔的印象确實不如對魏忠賢、李永貞、李朝欽、劉若愚那么惡劣,又不知道涂文輔此行意欲何為,便傳旨讓他進宮。
  參見禮畢,涂文輔說道:“奴婢今天來,是為告訴娘娘一件天大的喜事!”
  張皇后:“喜事從何說起?”
  涂文輔故意頓了一頓,拿眼膘了膘皇后身邊的太監、宮女。
  皇后會意,道:“你們都退下!”太監和宮女們答應一聲,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涂文輔抬頭看時,皇后身后仍有四個宮女一動不動,便轉著眼睛示意皇后將剩下的四個宮女打發出去。
  張皇后有點不耐煩了,道:“即是喜事,焉有背人的道理?她們都是我的心腹使女,有什么話你但說無妨!”
  涂文輔道:“恭喜娘娘,奴婢适才听到一個消息:陳宮人有孕,我主有后啦!”
  張皇后聞听此喜,雙眉一挑,急急問道:“此話當真?”正欲詢問下去,忽然頭腦中有一道電光閃過,一個念頭在皇后的腦海里出現了。
  她急迫的面容忽然變得冷若冰霜,一雙鳳目凝重而犀利,仿佛直直地透入涂文輔的五髒六腑,令他心惊膽戰。隨即,皇后冷冷說道:“陳宮人有孕,怎么本宮不知道,卻要你來告訴!”
  涂文輔道:“兩月以來,娘娘衣不解帶,日夜關注皇上御体,合宮上下盡皆感泣。奴婢不敢以雜事扰娘娘清听,所以娘娘有所不知。”
  皇后點點頭,又厲聲問道:“那陳宮人怀孕几個月了?万歲何時臨幸過她?”
  “陳官人已有五個月身孕。”
  “万歲臥病只有兩個多月,陳宮人有五個月身孕,論理早在万歲爺龍体欠安之前就該呈報,為何拖延至今日方才呈報本宮?”
  涂文輔料不到皇后這般較真儿,一時辭窮,細細的汗珠滲出額頭。
  “快說!為何至今方才呈報?!”張皇后步步緊逼。
  見涂文輔支吾不語,皇后更覺有詐,便道:“皇上行蹤不比常人,有起居注在,誰也做不了手腳。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什么罪過?!”
  涂文輔牙一咬,心一橫,昂然說道:“娘娘,你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承認了吧,不然,恐怕于娘娘多有不便!”
  張皇后性情剛烈,最受不了奴才的要挾,此時猜到了事情的究竟,更加義憤填膺,她用手指著涂文輔破口大罵:
  “你這奴才,竟敢欺到本宮頭上來了。本宮若是欺軟怕硬之人,也不會与魏忠賢這等欺君誤國之徒撕破臉面。如今從命則天理良心不容,難脫死罪;不從命權閹當道,專橫跋扈,也難逃一死。左右是死,不從命則死,尚可以在九泉之下無愧于二祖列宗相見!”
  頓了一頓,張皇后覺得意猶未盡,繼續凜凜然說道:“王貴人、張裕妃、李成妃、范慧妃、武宮人、趙先侍,死了的死了,廢黜的廢黜,再多一個張皇后冤魂記到你們這群狗奴才的賬上,也算不得什么,客氏和魏忠賢有膽,把本宮殺了吧!”
  涂文輔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情知張皇后万難壓服.不待她把話講完,便灰溜溜地逃出了坤宁宮。
  魏忠賢、客氏等人秘密地籌划著爭奪皇位的陰謀,宮內大小都傾向著魏忠賢与客氏等人,惟有張皇后孤身一人在一手遮天。与把持大局的魏忠賢等人抗爭。
  皇帝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太醫一個個黔驢技窮束手無策。皇帝命如懸絲,隨時隨地都可斷。
  皇后深恐魏忠賢乘机下毒,鴆殺皇上。每次給皇上喂藥,她都一定先親自嘗嘗,這才端給皇帝喝。
  魏忠賢也在心里嘀咕張皇后會趁自己不在時,向發燒得顛三例四的皇上進言,慫恿他發出不利于自己的詔書來。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他也絕不离開皇帝半步。
  也合該天不助魏忠賢,連鬼神也不助魏忠賢。就在魏忠賢与張皇后這無聲的對抗中,這天夜里,突然,從北方的天空中傳來一聲可怖至极的狗吠聲,那聲音哀苦凄厲,有如一個冤死鬼在哭訴一般,那么斷人心腸。听得魏忠賢与張皇后魂飛毛豎,特別是作惡太多、心中有鬼的魏忠賢更是心惊膽寒。
  張皇后怕皇上听見這种聲音,受不了這個刺激,慌忙用被褥給他捂住耳朵。
  天啟帝還是听見了,從睡夢中惊醒,像一個做了惡夢的孩子,用無力而軟柔的手死死抓住一旁服侍的張皇后,而后對魏忠賢道:
  “魏卿,這是什么聲音,嚇死朕了,快去叫人把這鬼東西赶開。”
  魏忠賢也是嚇得腿都邁不動了,特別是前兩年受到一只怪鳥的襲擊,他深夜沒人陪伴就不敢在宮里獨自走動。
  現在皇上叫他去,他敢違背圣令嗎?
  硬著頭皮顫聲道:“陛下且放寬心,臣馬上去查實情來回复陛下!”
  魏忠賢邁動不怎么听使喚的腿,叫了兩名小太監跟著去驅赶這只該死的狗。
  小太監持著燈一個在前一個在后,魏忠賢走在中間,嘴里嘰嘰咕咕念著什么,循著狗吠聲走去,雙腿不停地哆嗦,踉踉蹌蹌往前走,身子發軟,他真想要個小太監來攙扶他,可他又怕小太監們嘲笑他膽小。
  “嗚——咽嗚——嗚——”那狗的吠叫聲甚是恐怖和凄慘。
  兩個小太監也全身哆嗦起來,上下牙不停地打顫,結結巴巴地說道:
  “九、九千歲,這是什么狗,這、這樣哭呢?”
  小太監問魏忠賢。
  小太監這樣一問,魏忠賢更架不住了,也結巴道:
  “小子你怕嗎?”
  “小子我怕得要命,這簡直不是狗叫,好像是冤鬼在哭。”小太監說。
  小太監這樣一說,更是魂飛魄散,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只有魏忠賢自己最清楚,到了晚年他最怕的就是冤鬼來向他索命,他慌忙命令道:
  “那還不、快、快叫錦衣衛來。”
  “是”。小太監提著個燈急急慌慌地跑了。
  魏忠賢對身邊惟一的一個小太監說:
  “小子,九千歲這几天服侍皇上太累了,你快、快扶著一把。”
  魏忠賢六十多的人了,著實在這樣的夜晚經不起几次惊嚇。
  小太監一手支著燈,一手扶著魏忠賢,只覺得這不可一世的九千歲猶如風中的一棵蓑草一般,顫抖得厲害。
  “小子,你是不是覺得公公老了呀?”
  魏忠賢問小太監,他想用說話來驅走內心的恐懼与黑暗中這种孤獨。此時此刻他看到自己是這樣衰弱。
  “九千歲不老,一點不老。”小太監很會說話。
  “不服老不行呀!”魏忠賢感慨道。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響起,那小太監去叫的錦衣衛赶來了,魏忠賢推開小太監的攙扶,挺挺胸脯站直。
  錦衣衛的到來又給了魏忠賢极大的膽气,在几十盞燈籠的照耀下与錦衣衛的簇擁中去尋找驅赶那只該死的鬼狗。
  “嗚——咽嗚——嗚——”那狗仍在哭啼。凄厲的哭聲借著風送遍了整個宮內,那些宮女、太監都躲在房間里捂著耳朵不敢出門。
  魏忠賢哆哆嗦嗦硬撐著离那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在几十盞燈籠的照耀下,終于在一片槐林下見到了一只似狸又似狐的狗。它蹲在那里,見几十盞燈,几十個人向自己赶來,也不覺著怕,頭貼著地專注地嗚咽著。
  錦衣衛見了就用棍去赶,魏忠賢見不是什么龐然大物,也用不著太害怕,他稍稍穩了穩神,見這狗哭得這么可怜,大動惻隱之心,制住錦衣衛,對那狗說:
  “小畜牲,你走吧,我們也不傷害你,這個地方不是你來的,快走吧!”
  魏忠賢這番話似乎很管用,那狗抬起頭,用幽暗幽暗的眼睛瞥了一眼魏忠賢,接著再哭那嗚咽聲更大了,更慘得催人淚下。小太監和錦衣衛都為之動容,覺得這聲音不似一只狗哭出來的,而是一個苦大仇深的人哭出來的。
  魏忠賢也有這种感覺,他一想到死在自己手上的宮女和嬪妃,他就全身打顫,他想這只狗是冤魂孤鬼的化身,我更不能對它手軟心慈,狠聲道:
  “這不識好歹的家伙,給我亂棒打死!”
  錦衣衛按命令舉著棍棒就朝著這狗打,這狗輕輕一跳便躲過了這些打來的棒子,几十條棒子一塊上陣,也沒有打著。
  急了的錦衣衛和魏忠賢便吶喊著開始追赶這狗東竄西跳,錦衣衛追它就跑,錦衣衛一停,它也停下,返身對著這伙人吠叫,或著臉對著天嗚咽。
  魏忠賢和一群太監、錦衣衛一個個都累得气喘如牛。
  魏忠賢又怕又累,心里還惦著皇上,很是著急,几十名錦衣衛竟赶不走一只狗,大怒:
  “咱家每日請糧請餉,卻養了你們這么一群沒用的廢物!”
  眾錦衣衛哪里見到過九千歲發那么大的脾气,一個個都拿出不要命的架式來赶這狗,手中的棍棒亂舞,不但沒打著這只狗一根毛,落下的棍棒反而傷了十來名錦衣衛。
  一個小太監對魏忠賢進言道:
  “九千歲,這狗敏捷,如果用箭射,它一定活下了。”
  魏忠賢瞥了這小太監一眼,道:
  “那還不調弓弩手來,把這鬼狗射死!”
  這進言的小太監得到九千歲的命令,急急忙忙地跑去了。
  片刻之后,几十名弓弩手赶到。帶隊的軍官一聲令下,羽箭雨點一般密麻麻射向這只狗。
  這只狗不逃,一邊吠叫,一邊逆著密如急雨的羽箭,向魏忠賢疾沖而來。
  魏忠賢惊得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數十名錦衣衛立刻圍上前來,把魏忠賢團團圍在核心。沖過來的狗扑到一個錦衣衛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轉身一邊嗚咽著一邊逃离而去。
  卻說魏忠賢領命去赶狗离開后,皇上的精神格外好,他与皇后說話。皇后乘此机會問道:
  “陛下万一有個三長兩短,帝位傳諸何人?”
  皇帝答道:
  “皇后看該如何處置?”
  張皇后意志堅決:
  “帝位非信王莫屬!”
  天啟帝答道:
  “那就傳給信王好了。”
  張皇后見机會難得,便道:
  “陛下何不召信王入宮,親自將此事告之于他,也顯得陛下手足情深!”
  天啟帝說道:
  “好吧,那朕就傳旨,召信王入宮將皇位傳給他。”
  魏忠賢赶跑了狗回到懋德殿,深夜傳旨的中官早已出了紫禁城,追也追不回來了。
  魏忠賢知道這事儿似一團稀泥一般軟在那里,半天沒爬起來。
  魏忠賢、客氏要除掉信王這個心腹大患的陰謀就這樣落空了。
  天啟帝病魔纏身,在臨死時,他反而覺得身子舒服极了,那感覺就如第一次吃春藥一般。他要走了,离開這個享樂了二十三年的世界,到另一個新的世界去。
  整個乾清宮哭成一片。
  盡管張皇后与魏忠賢都早知皇帝的死是遲早的事,但他們還是承受不住這位荒唐一生的帝王的离去。
  皇后与權監這兩個冤家對頭都同樣地流出了真誠而悲痛的淚,痛惜天啟皇帝的英年早逝。
  天啟帝的駕崩使本來清晰明白的局勢變得扑朔迷离,誰也摸不准時局會朝哪一個方向發展。
  魏忠賢長久以來盤踞要津,斥逐异己,以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仍舊是朝中勢力雄厚的一派。每一個身在朝廷之上的人都無法將自己置身局外,無形的波浪波及之處,即使你不去碰它,它也會自己找上門來,將站錯了位置的人無情地吞噬掉。
  朝廷官員都在觀望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之時,朱由檢悄悄坐上了他的皇位,并改年號為:崇禎!
  魏忠賢慢慢從天啟的死中又恢复了元气,他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他要用新的辦法重新來鞏固自己在宮中的地位,并把崇禎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上,老謀深算的魏忠賢与數代皇帝打過交道,他知道這些皇帝的致命弱點,他有一招屢試不敗也不會錯的辦法。
  魏忠賢在房間里呆了兩天,他又有了一整套對付這位新皇帝的辦法,他猶如又活過來了一般,精神抖擻,信心十足地來到客氏的房里。
  客氏一見,一把把她的主心骨魏忠賢摟在怀里。天啟死了,只有這九千歲才是她真正的親人,想到無比的孤獨,眼淚也流了下來。
  魏忠賢安慰了客氏一通,話就回到了主題上來:
  “你抓緊時間給我練几名女子”。魏忠賢對客氏說。
  “你還有這精神?”客氏伸手摸魏忠賢的襠。
  魏忠賢用手指點了一下客氏的腦袋,“哈哈”一笑說道:
  “你的腦子該多轉几個彎了,現在是啥時候,我們不能等著皇帝來割我們的腦袋吧。”
  客氏頓時明白了,說道:
  “還是你想得多,我這就去准備,包我們的皇上滿意。”
  客氏說完便与魏忠賢相擁相抱走進里屋。二人雖然年齡都不小了,可仍然有著充沛的精力和激情。
  “你還記得李朝欽那次揚州去選美帶來的那几名女子嗎?”客氏問魏忠賢。
  李朝欽去揚州為天啟帝選了近百名美人帶回京城,然后又從這近百名美人中選了十來名最漂亮的留著自己玩耍。
  魏忠賢回憶了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瞧這段時間忙的,我把這事給忘了,你選几名絕色的好好訓練訓練,我過几天來帶人。”
  魏忠賢對客氏說。
  “你能保准這小皇帝就那么好色?”客氏不放心地問。
  “這個你放心,男人只要還有那活儿,就會有這么點嗜好。”
  魏忠賢說。
  魏忠賢走后,客氏就一刻也不停留地進到一個外人极少知道的單院,那里可以說是個淫樂的場所,一個很髒污的地方。一幫宮女、太監都在這里發泄著帶几分邪惡几分病態的欲望,打發著枯燥寂寞的宮廷生活。渾渾噩噩,醉生夢死,把這一個個似鮮花一般的美女變得放蕩而淫浪。她們也只有用這惟一的方式來打發時光,來發泄她們多余的青春和激情。
  客氏一進入院中,在一座假山旁就听到一對男女的浪叫,她怒气沖沖地對著假山喊道:
  “不要臉的東西,給我滾出來。”
  一小會儿一個太監和一個宮女慌慌忙忙從一個洞中爬了出來。宮女云鬢紛亂,衣不附体惊嚇也赶不走臉上那兩團興奮的潮紅。太監和宮女雙雙跪在客氏面前。客氏狠狠地各扇了這兩個人一記耳光:
  “賤人,給我滾!”
  太監和宮女磕頭謝恩慌慌張張地跑了。
  客氏進入房里,撩開門把李朝欽上次選美留下的几個美人叫到面前,讓她們一個個都脫了衣服,用手去摸她們的敏感區,捏她們的動人部位。她以一個有著女人丰富經驗的眼看挑選了四位美女,并親自用舌頭舔她們的敏感部位,听她們所哼出的興奮聲,用鼻子嗅遍她們全身,品嘗一种令男人滿意的味道……
  這四個美女從里到外都是那樣讓男人醉迷。客氏對自己挑選很是滿意。
  然后把這四個女子帶進秘室身傳口授服侍男人,挑逗男人的种种要訣,并給每人服了一顆藥,教她們怎樣用這藥去揉男人等等。
  這四個女子還不知道自己將要服侍的男人,就是當今的皇上——崇禎。
  魏忠賢見到客氏所挑選的這四個女子很是滿意,他相信他會成功的。他就是用這种手段把天啟控制在手中,任他胡作非為后,反而感謝他的忠誠不二。他也用這种手段讓“真龍天子”掉進了水里,嗆了個半死,從那以后,身体每況愈下。……
  魏忠賢定定地看著這四個美人,重新盤算著他新的計划,他不甘心自己的興旺時期這樣快就結束了。
  “喂,老鬼,你發什么呆,赶快給皇上送去吧!”客氏在一旁催促他。
  魏忠賢回過神來,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后對客氏說:
  “看我的好戲吧!”說完便帶著四個女子走了。
  客氏這個保養得极好,一點不見老態的女人,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魏忠賢的身上。魏忠賢走了好遠,她還在那里呆呆地站著,回憶在天啟帝時作威作福的日子。她希望這种日子能盡快再來。
  這天,崇禎正与田妃說話。帘幕外一個小太監說道:
  “啟稟万歲爺,魏公公有事求見。”
  一提起魏公公崇禎就有几分頭痛,加上此時与田妃正在柔情蜜意之時,心里十分不快,帶著几分怒意道:
  “請魏公公稍等片刻,朕馬上就來。”
  崇禎正正衣冠,戀戀不舍地走出來。
  魏忠賢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外面,見皇上出來,忙上前大禮參拜。然后清了清嗓子說道:
  “啟稟万歲,老奴見万歲每日夙興夜寐、憂勞國事。身為一國之君,沒有片刻歡娛,心里著實不忍,這才命人遍訪國中,得到四個良家女子。經過一番調教,使其知曉宮中禮儀,現在特來獻給皇上,懇請皇上收留!”
  魏忠賢說罷,回頭示意,立即有環佩叮咚之聲響起,四名美女走上前來,一齊曲身施禮道:
  “奴婢參見陛下!”
  崇禎眼睛轉動,上下打量了這四個美女一眼,果真漂亮,和顏悅色地說道:
  “魏卿時時處處為朕著想,足見忠君之忱,先帝遺命說魏卿恪謹忠貞,的确是至當之評論。”
  魏忠賢自然沒看透崇禎的內心想法。他做出感恩戴德之狀,更加謙恭地說:
  “老奴受先帝知遇之恩,重若泰山,雖肝腦涂地亦難報万分之一。誰料先帝英年早逝,駕鶴西去,而今老奴惟有以一腔熱血服侍皇上,方才了卻老奴一片感恩之德!”
  魏忠賢眼圈一紅,擠出几滴渾濁的老淚。
  崇禎見著魏忠賢這副忠心耿耿的樣子,心神一動,便順勢作出感激的神情,道:
  “魏卿一片赤誠之心,人神共鑒,朕以后听政,還要多仰仗魏卿佐理。現在天色不早,你早點回去吧!”
  魏忠賢留下四名美女,喜滋滋地走了,在心里說:“小皇帝你上老夫的鉤了。”沒回自己的房間,直接去了客氏那里,通報自己的胜利。
  魏忠賢万万沒有想到崇禎收下這四名美女沒有留下急著享用玩樂,而是交給了田妃,田妃何等精明的女人,命三毛頭、小毛頭兩個太監剝光了四個美女身上的衣服,通体搜檢。
  崇禎在一旁坐下,借著白亮的燈光,仔細看看,才發現這四名美女确實個個姿色不凡。
  有的端庄凝重,有的清麗絕俗,有的雍榮華貴,顧盼生輝,嫵媚可人,都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選。這四名美女的身材更是無可挑剔,胸部高聳,柳腰款擺,個個如玉樹臨風,佳花含笑……
  崇禎看得怦然心動,可他馬上止住了自己這些非分之想,現在國運衰微、民生艱難,哪里還有心情迷戀美色而誤國事呢!
  一旁的田妃,見皇上凝神注視著這四個姿色艷麗的美女,禁不住在心海里翻出一點醋意,酸得她對這四個女子充滿了恨。
  兩個太監把這四個女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了個遍,并未發現有任何异物。
  田妃忽然靜靜地說道:
  “看一看她們的繡帶里有什么東西沒有?”
  按著田妃的指意,二命太監從繡帶的一端的小囊里,找到了一顆藥丸,那丸呈青綠色,有黍子般大小,聞一聞,有一股淡淡的辛辣香味。
  三毛頭從其她三人身上也搜出了同樣的丸藥。
  田妃接過藥丸,細細看了一遍,不知是何物,便轉呈給皇上。
  崇禎也從未見過這种東西,也不細辨,轉頭對那四名美女聲色俱厲地說道:
  “大膽奴才,圖謀不軌,還不給朕從實招來。”
  四美人齊刷刷地跪在地上,看見龍顏大怒,個個面如土色,如實說道:
  “此物乃是入宮之前,魏公公的屬下給我等佩帶上的,說是佩此物乃可消除我等身体上的体味,討得皇上歡心……”
  一慣多疑的崇禎一听是魏忠賢讓佩帶的,就覺得里面大有文章,命田妃詳查。
  對于這個生長于煙花歌舞名動天下的揚州的田妃來說,以她丰富的知識,很快弄清這是一种媚藥。這种藥丸你只要嗅嗅或在身体上擦擦,就能產生不可遏止的欲望。
  崇禎甚是駭然,自語道:
  “他是在毀我大明江山呀!”
  此時的崇禎暗暗作出了廢除這一幫閹党的決心,此時的他那股升騰的怒火,真想把魏忠賢叫到跟前來痛斥一痛,以解心中忿懣,最終還是理智占了上風。隨即命田妃把這四個美女送到地下隱秘處藏起來,不許走漏任何消息。
  沒過几天,魏忠賢又給崇禎送來十多名妖艷女子,個個濃妝淡抹,嬌嬈婀娜,美不胜收,溫馨富麗。
  崇禎仍不動聲色地把這些美女收下了。
  不知是魏忠賢真老了,還是智力已不夠使了,他對自己的節節敗退竟一無所知得沾沾自喜。
  崇禎收下這些美女后,裝著無關緊要的樣子說道:
  “朕叫人說,東厂和錦衣衛抓到了犯人,要戴一百多斤的木枷,犯人被立枷之后,過不了多久便會活活壓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回事?”
  魏忠賢料不到皇上會突然問起此事,遲鈍的頭腦一時反應不過來,直憋得額頭青筋暴露,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口中含混地不知該怎么答好。
  皇帝是什么意思?魏忠賢在內心問自己。
  新皇帝即位后,宮中朝外都如一潭死水一般宁靜。
  漸漸地,愚鈍木訥的魏忠賢卻本能地感覺到這宁靜后面大有來頭。一股暗流在這种表面的宁靜中涌動。
  在魏忠賢內心深處,他希望出那么一點亂子才好,不管對他是好事還是坏事,總比現在這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狀態讓人感覺暢快。
  有一天李朝欽突然來對魏忠賢說,万歲爺傳了一道旨,說先帝已然駕崩,龍体也入了德陵。奉圣夫人身為先帝乳母,留在宮中不大合适,命她收拾自己的東西出离皇宮。
  魏忠賢知道他所等待的,也正是他們所害怕的事該露出端倪了。
  魏忠賢從李朝欽帶來的這個消息中洞悉。他苦心經營的權勢大廈從此坍塌了一角;從此再沒有人敢在皇帝面前依老賣老,撒潑打滾,逼著皇帝給他魏忠賢加官進爵,說情討饒。
  對于客氏的被逐,他只能報以一聲長歎,他無話可說,這個無所不能,甚至能凌駕于皇帝之上的魏忠賢,卻毫無聲息地承認了這個現實。
  魏忠賢獨自一人慢慢走向咸宁宮,他想最后看一眼与他站在同一條船上,匪气相通的客氏。
  一向燈火輝煌的咸宁宮此刻卻一片死寂。
  一個小宮女正在那里打瞌睡,桌案上小孩手腕粗細的大白蜡燭無人修剪,四五分長的燭花欲落未落地掙扎在燭火的正中間,燭淚順著一側緩緩淌下,在桌面凝成一小片硬盤。
  魏忠賢想獨自見客氏一面,好好安慰她一通,在咸宁宮里沒找著。他尖聲咳嗽了一聲,小宮女從瞌睡中惊醒,見到魏忠賢站在門口,慌慌張張起來行禮。
  “宮里人都死到哪儿去了?”
  魏忠賢尖聲問道。
  “回公公,万歲傳旨,請圣夫人出宮,咸宁宮不用這么多人了,留兩個侍候奉圣夫人,剩下的別宮調用。”
  “那奉圣夫人現在哪里?”魏忠賢复問。
  “夫人說今夜要為先帝陪靈一夜,帶翠喜到仁智殿去了。”小宮女如實回答。
  魏忠賢走出咸宁宮,抬頭看看一長條星光閃爍的夜空,他打消了再去見客氏一面的想法,他裹了裹外衣,快步回去了。
  崇禎皇帝客客气气的驅逐令,打碎了客氏堅定的夢想,她好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窟中,浸了一個透心涼。她的小處聰明机變而大處渾渾噩噩的鄉下仆婦的頭腦里,也曾經思考過天啟皇帝的死會給自己什么樣的后果。她沒想到這一切來得這么快,所有的希望和幻想都化成了泡影。這鐵一般的事實擺到她面前時,愚頑的意志一下子全垮了。
  空寂的仁智殿里,客氏鬼哭狼嚎,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一聲悲歎著自己的命運,她哭得很投入,哭得很動情,淚水像泉水一般涓涓不息,供她肆意揮洒。
  客氏在宮中呆了二十多年,除了用皇帝的錢大肆舖張講究之外,什么都沒有學到,她的哭聲和鄉下討飯婆子撒潑時的干嚎根本沒多大區別。哭到傷心之處,鼻涕也赶來湊熱鬧,因而在她的哭聲的間隔里,總夾雜著“呼嚕”之聲。
  不時抬手擤一把鼻涕,把酸澀的淚水与粘稠的鼻涕一股腦儿抹在衣袖上,而后又繼續著她悲痛的哭。
  哭到傷心致极處,不停地用手捶打著膨膨囊囊的胸脯,那是她碩大丰滿的一對乳房,也是她昔日安身立命的本錢,她就憑著它扶搖直上享盡了榮華富貴,作夠了福威。今天這一直拍打,是否在對這已棄置不用了的東西的一种報怨呢?
  客氏大嚎過后,一邊抽涕著,一邊從怀中掏出一個黃色包袱,癟著嘴抽抽嗒嗒地說道:
  “就養了一個有良心的,活蹦亂跳地說死就死了。”她拋下包袱打開,拿出一個漆黑的小匣儿,里面盛著一大團頭發,十几顆孩子的牙齒,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這些都是天啟皇帝小時候的東西,客氏一入宮給天啟帝當乳母,便多了一個心眼儿,她知道這孩子要作皇帝的,她把自己的將來都押在了這孩子身上。
  客氏照顧天啟帝殷勤周到,又怕天啟長大后不需要自己了,冷落了自己,便將天啟帝儿時的胎發、瘡痂,以后累年的刎發、落齒、指甲統統積存下來,想等必要時拿出來提醒皇帝她作乳母的養育之恩。
  天啟帝沒有辜負她,讓她在宮廷里橫行了十多載。
  而今背運后的客氏睹物思人,想到自己多年的心机都白費了,便有哭不出、哭不完的傷心。
  客氏沒有力气再哭了,便把天啟皇帝的胎發、瘡痂、牙齒、指甲之類的東西堆在一塊儿,點火焚燒了,也算是了卻了一件心事。
  客氏從仁智殿出來,黎明已經來臨,她一步一步向月華門走去,就這樣走出了皇宮。
  崇禎知道要想撼動魏忠賢這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太難,他一面積极地贊賞著魏忠賢,在群臣面前沒少用褒獎之詞,有時候還賞一些銀子,在暗地里接二連三地削減著魏忠賢的羽翼,他要讓魏忠賢變成一棵孤零零的禿杆。
  崇禎偷偷把魏忠賢進獻的四名美女,分別賜給了錦衣衛都督楊寰、都指揮使傅之琮、都督全事董芳名、指揮全事紀用。
  錦衣衛的大小頭頭都是魏忠賢的人,楊寰還是魏忠賢的死党。不過,崇禎也打听到楊寰与更得志的田爾耕、許顯純不睦,這是一個机會,他抓住了。
  傅之琮、董芳名、紀用都是外圍人物,向魏之心本不堅定,容易拉攏。有了這几個人,崇禎的心里多少有了點依靠,勢力有所鞏固,但他也不敢掉以輕心,憑著這點實力,与魏忠賢斗無疑是以卵擊石,況且這几個人的忠心程度也讓崇禎大起疑惑。必須先給魏忠賢一點甜頭嘗嘗,不要讓他感到心慌。然后再按部就班,逐步剪除他的党羽……
  魏忠賢也沒閒著,他在宮里宰殺了几名宮女,并讓太監杜勳和曹華淳來稟告皇上。
  崇禎內心震怒,但學是很快穩住了自己,很快看清了這表面的稟告后面的目的是什么,用模棱兩可的話說道:
  “杜勳,今天你來告魏忠賢,朕念你是為君著想,其情可憫,不再計較,也不會對魏公公講,他是朝中重臣,朕甚是倚仗,不過,以后,你听到有什么于朕不利的話,務須及時稟告于朕。”
  杜勳回去把崇禎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魏忠賢,魏忠賢听完后心一輕,心想自己在皇上心目中還是重的,他沒想到卻是皇帝的煙幕彈迷住了他的眼。
  皇上不但沒追問魏忠賢濫殺宮女的事,第二天內監傳旨,說新皇登基,普天同慶,東厂提督,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忠賢鞠躬盡瘁,勤謹操勞,居功至偉,特賜魏忠賢之侄宁國公魏良卿,魏良卿之子魏鵬翼二人鐵券丹書,以張顯圣上對魏家子孫世代信用恩寵。
  鐵券丹書向來只賜給那些德高望重、功勳卓著的肱股之臣,是莫大的榮譽,整個大明朝也只有楊榮等十几位名垂青史的名臣得到過這份殊榮。
  魏忠賢在接到欽賜鐵券的同時,也收到皇帝批准李朝欽退休的消息,他亦喜亦憂。他的左右臂膀都這樣讓皇帝給剪除了。
  魏忠賢心中的失落感一天胜似一天。
  那些親魏的重臣一時拿不准皇帝持一种什么態度,愈發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皇帝的不動聲色,一連剪除客氏、李朝欽這兩個炙手可熱的人物,無形之中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色彩,好像暗藏著什么心机。于是,吹捧魏的表章日漸稀少,以至漸絕跡。
  崇禎對于自己的執政越來越充滿了信心,自己原先估計要鏟除魏忠賢和他盤根錯結的网絡,要用數年時間,如今看來,形勢要比他自己設想的要容易,也許只需要五六個月的時間,自己就能摧毀這個不可一世的大奸臣。
  總想雄心勃勃干一番惊天動地大事業的崇禎,他能容忍一個權傾內外的太監分享自己皇帝的權力嗎?
  眼明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
  當崇禎与魏忠賢的暗中較量,顯出輸贏,崇禎稍占上風之時,揭露魏忠賢的种种罪狀的奏章也源源不斷送到了崇禎手里。
  一個甚至連功名都沒有的書生也上疏彈劾東厂重臣魏忠賢十大罪狀。
  崇禎一直等待的時机,終于到了。崇禎清楚看到閹党經營多年,盤根錯結的勢力已是樹倒猢猻散。大難臨頭時的烏合之眾,顧自己要緊,哪里還會想到魚死网破的掙扎才是挽救自己的最好出路;等待他們的只有被個個擊破的命運。
  那些曾經大肆為魏忠賢唱過頌歌的人,也參与了彈劾魏忠賢的大合唱,開始洗清自己的罪過。
  崇禎看到自己已經胜券在握,他放手或降或免除了魏忠賢等人所有職務,該殺就殺,該放就放。
  魏忠賢此時已是威風掃地,只求保住自己的財產与一條老命,連和皇帝討价還价的膽量都沒有了。
  在一個大雪飄飄的雪天,魏忠賢离開皇宮。以往魏忠賢但凡有一點舉動,哪一次不是前呼后擁、百官相送?
  現在落職了,不要說群臣百官、大內二十四監頭頭腦腦們都不見了蹤影,就是那些每日必到魏府請安,干爹喊得山響的吏部尚書周應秋等人,連面都不露一個。
  此刻,魏忠賢才真正感覺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魏忠賢一直以冷漠的態度面對著這一切,在積雪中艱難前行,出了永定門便天涯海角,去國万里了,才放聲大哭。
  永定門是明代北京城的外城南門,四十年前,那個叫作魏盡忠的賭棍無賴,自行閹割了,就是從這個門闖進北京城的。那時他無怨無悔無牽無挂,怀著一股孤注一擲的純粹的賭徒心理,一步一步走向了他豪賭生涯成功的頂點。
  永定城的城門樓依舊庄嚴雄偉,它目睹了這個大字不識一筐的無賴,在這個古老王朝的精粹之地所上演的這出鬧劇的開場与閉幕。
  崇禎不會就這樣放過這個千古罪人,他在等待著對魏忠賢的最后一擊!
  這一天終于來了,東厂理刑千戶楊庄潮來報,說在客氏私宅的地下室中搜出宮女八名,其中七人已經怀孕。
  崇禎覺得這其中定有蹊蹺,便命司禮監王本政負責調查此事。
  王本政本是一個權力欲极強的人,此次得了皇帝的旨意,立刻先將客氏捉了,隨即將宮女們也都押至東厂衙門。
  “客氏,你為何私藏宮女,這些宮女因何都怀有身孕!從實招來。”
  客氏吃了一惊,她沒想到這些宮女在她的私宅中隱藏得极為隱密,到底被机警狡詐的東厂爪牙搜了出來。這關系到謀大逆的罪名,一般的人早就會嚇得三魂落了四魂。
  客氏本是一悍婦,王本政的問話不會嚇倒她,她极力撒潑。王本政以咆哮公堂罪讓隸役打了她几十個嘴巴。
  客氏兩腮腫起老高,鮮血直淌,疼得毗牙咧嘴,直抽涼气,也沒招出為何私藏宮女的事。
  王本政也明白從這賊婆子身上得不出什么真話,將她押回洗衣局,嚴加看管,又命人將宮女們帶上堂來。
  八名宮女嚇得個個魂飛魄散,不等人來掌嘴便立刻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從實說道:
  “早在先帝爺臥病在床的時候,客奶……客氏就將我們偷偷帶出宮,藏在她家的一處密室之中,讓魏良卿、侯國興、客光先等客、魏子弟來和我們睡覺。侯國興有一天喝醉了酒對我們說,誰要是怀了孕,生了男孩,就立刻送回宮,孩子就是未來的皇上,母親就是正宮皇后……”
  王本政退堂后,拿了口供直奔宏德殿面見崇禎。
  崇禎原先只覺得魏忠賢不過是貪權貪勢,作威作福,想不到他竟敢伺机謀逆,暗地里想改變大明朝朱氏子孫的血統,這還了得?
  崇禎手里捏著王本政呈上的口供,越看越怒、气沖斗午。大聲下令:
  “著錦衣衛官旗扣解押赴,所有跟隨群奸即時擒奏……”
  兵部侍郎王之臣立即派遣得力屬下劉庄選、鄭康升率五百精騎前往捉拿魏忠賢。
  李朝欽得到擒拿魏忠賢的消息后,頓時呆若木雞,他知道,這次若是折騰起來,自己恐怕是在劫難逃了。
  短暫的震惊之后,李朝欽作出迅速的反應,他簡單地化了裝,而后乘快馬南行,要將消息及早告知魏忠賢。
  卻說李朝欽辭職之后,并未离開京師,而是在早已購置的一處偏僻寓所隱居起來,密切注視著外面局勢的變化,眼見得魏忠賢步步退縮,最終落了個鳳陽守陵的結局。
  他懸著的心總算松了一口气,誰知道平地起波瀾,崇禎一道告諭,重新給客、魏集團致命的一擊。
  李朝欽一路快馬加鞭,馬和人身上都是汗出如漿,不時發出的“駕——駕”的聲音尖細而焦灼,他赶了三天兩夜之后,在阜城縣追上了魏忠賢的車隊。
  魏忠賢投宿在龍氏客棧,正在吃晚飯,小廝來稟報,說有一個從京師來的人要見九干歲,魏忠賢一楞,想不出有誰現在還來看望自己,正遲疑間,一個人闖了進來。待來人除去了遮蓋住大半個臉的破氈帽,魏忠賢才認出是久違了的李朝欽。
  李朝欽緊走几步,扑通倒在地上,聲嘶力竭地說道:
  “公公,大事不好啦!”
  魏忠賢見著李朝欽這副樣子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手腳都在顫抖,他實在經不起惊嚇了,上牙磕著下牙問道:
  “朝欽,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李朝欽沒說話,淚就掉了下來,咽哽著說道:
  “千歲爺,皇上在客奶奶家里搜出怀孕宮女,又說千歲爺南行時多畜亡命之徒,盛裝擁護,意在謀反。傳旨命兵部遣劉應選、鄭康升帶大隊人馬前來追殺,恐怕只有一半天就要赶到啦!”
  李朝欽這話像一記重錘狠砸在魏忠賢的頭上,他一屁股坐回床上,呆了半晌。忽然“哇”一地一聲痛哭起來。李朝欽等人從沒見過魏忠賢還會這一手,一時間手足無措也跟著大哭起來。
  兩個老東西相對而哭,哭了一個時辰,嗓子也啞了,哭淚也接濟不上了,才止住哀號。
  兩個人擦干眼淚,穩定了情緒,李朝欽先開口說話了:
  “千歲爺,事已至此,咱爺儿們還是赶緊商量一條應變之策才好。”
  魏忠賢呆了半晌才接過李朝欽的話說道:
  “朝欽,如今大勢已去,眾叛親离,咱家又能怎么樣呢?”
  李朝欽說道:
  “為今之計我看只有走為上計,千歲爺不如趁追兵未到,收拾一點東西,逃离這里,到一處偏僻鄉下隱藏起來,暫且避一避風聲要緊。”
  魏忠賢兩眼看著外面,雪仍在飄著,天地一片渾濁,苦笑道:
  “崇禎這小子拿定主意要對付咱家,咱家逃得了嗎?鄉村小店、突然來了一個不男不女的太監,又如何不令人起疑心,万一被人發覺,嘿,恐怕咱家生不如死哩!再說咱家生祠遍天下,上至達官富紳、下至小民百姓,有几個不認識我魏忠賢的呢?”
  李朝欽很意外此時的魏公公忽然間說話條條有理、頭頭是道。
  天徹底暗下來,小廝才把油燈送進來。
  魏忠賢与李朝欽在燈下相對而坐,兩個人不說話,有時四目相對,從對方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悲哀与無奈。
  房間里螢燈如豆,鬼气森森,伴著倆人不時發出的長吁短歎,仿佛置身于閻羅王的陰殿里一般。
  夜漸漸深了,魏忠賢吩咐下人都進客房安歇,只留下李朝欽同住一房。兩人一點睡意也沒有,一直坐到天光漸漸變白,朝廷擒拿他的人馬恐怕轉眼倒到了。
  兩人面對面枯坐了一夜,那盞燈耗盡了最后一滴油,閃動了兩下火苗“啪”的一聲,房間里頓時暗作一團。稍待片刻,兩人都适應了黑暗,才注意到屋外已經相當亮了,大概已經是五更的光景了吧!
  “朝欽,咱家已無路可走,想自裁了事,你若有出路,自己逃生去吧!”
  魏忠賢對李朝欽說。
  李朝欽的心情坏到了极點,左思右思想都是絕路:逃走吧,必定是凄凄惶惶、東躲西藏,永遠不得安生,隨時都有可能被錦衣衛搜出擒獲;等人來追殺吧,難免受盡侮辱,最終身首异處。思來想去,倒不如自己吊死,尚能得一個全尸!
  李朝欽從身上解下一條衣帶,站起來從房梁上穿過,凄然說道:
  “与其凄凄涼涼地活著,倒真的不如死了好,九千歲,黃泉路上,咱爺儿作個伴,也免得寂寞!”
  魏忠賢什么也沒說,也解下衣帶,看房頂上一根梁木上有一個极大的木瘤,疙疙瘩瘩的,魏忠賢把衣帶從那縫隙間穿過去,結成一個死環儿。
  魏忠賢与李朝欽最后對視了一眼,魏忠賢說:
  “朝欽,你讓了老夫一輩子,老夫處處占你的先,今天老夫就讓你占一次先。”
  李朝欽感激地點點頭,把頭伸進了衣帶結成的死環里。劇烈地掙扎了几下腳一伸就不動了。樣子恐怖极了。
  魏忠賢見李朝欽真死了,他并沒把頭伸進那死環儿,而是從凳子上下來,開了房門,出去一小會儿,一個身子和他差不多的老頭跟在他后面走了進來。
  魏忠賢閉緊房門,那老頭摘掉頭布、貌樣長的竟跟魏忠賢相差無几。
  兩人似早就約好了的一般,一進房就各自脫下外衣,那老頭然后穿上魏忠賢的羅緞袍子,魏忠賢穿上這老頭的粗布衣。
  衣服對換完了后,那老頭站在剛才魏忠賢站過的凳子上,手抓著從房梁上垂下來的衣帶,回頭看著魏忠賢,說道:
  “公公,我的家小就托付給你了!”
  “你安心地去吧!”魏忠賢對這老頭說。
  老頭點點頭,剛把頭伸進那死環儿里,魏忠賢在后面就一腳踹翻了凳子,老頭穩穩地挂在了那里,來回擺動著。
  老頭沒擺動几下,腿就直了,眼珠睜得大大的,舌頭伸得老長……
  魏忠賢看著李朝欽死了,他的替死鬼也死了。他一陣哆嗦,悄聲沒息地走出房間。
  死寂的清晨雪仍在無聲無息地下著,大地一片銀白。
  魏忠賢走出客店走到一直站在雪中的那匹騾前,那騾是他花了兩千兩銀子,一直偷偷蓄養在身邊的一匹健騾。此騾能日行七百里,行走如飛。他早就養了一個相貌和自己相似的人,在關鍵時刻替自己死。
  魏忠賢拍拍騾子的頭,說道:
  “伙計,老夫就靠你了!”
  用衣袖揩掉騾子身上的積雪,側身騎上去,那騾子昂著頭悶聲不響地跑起來,速度之快,轉眼間便在茫茫雪野中消失了,留下的蹄印,被落下的雪所掩蓋。
  魏忠賢就這樣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魏忠賢就這樣騎著他日行七百里的健騾,神不知鬼不覺地向他那秘密行宮奔去。
  魏忠賢騎著他的健騾离去一個多時辰,劉應選、鄭康升率五百精騎就赶到了,團團圍住了龍氏客棧,叫魏忠賢出來受死。
  喊聲震天,嚇得魏忠賢的隨從在房間里全身發抖,魂飛魄散,軍校等了半天不見魏忠賢出來.小校經人指點,踹開魏忠賢房間虛掩著的門,看到的是兩具筆挺懸挂著的尸体。
  劉應選、鄭康升見魏忠賢已死,驗明正身之后,便草草在城西亂葬崗子把尸体埋了,回京复命。
  崇禎遺恨未消,為昭示國法,又把這假魏忠賢的尸体挖出,處以凌遲之刑,肉被切成碎片,骨頭寸寸斬斷。頭顱割下來,挂在河間府的城頭高杆上示眾。
  風云一時的魏忠賢就這樣從肉体上被消滅了。歷史留給天啟皇帝与他的文武百官、士子大儒的,是永遠也抹不掉的恥辱。
  崇禎在与巨閹的這場較量中他贏了,同時也顯露出了崇禎的政治才華。
  事實上,魏忠賢三年的獨裁統治給大明朝這輛千瘡百孔的破車又狠狠地戳了几個大窟窿,魏忠賢雖然离開了政治舞台,但他留給崇禎皇帝的,將是一筆极難消化的政治遺產,它所帶來的副作用是宮廷淫亂而腐敗,朝綱不振,奸臣不斷,群臣之間互傾扎不斷,外庭戰爭不斷,內亂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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