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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科學的春天



“我和鄧小平同志握手啦”

  1978年春天,耐人品味而又令人蕩气回腸。我們不得不由衷地敬佩鄧小平這位偉大政治家的戰略目光,他复出之后,一是旗幟鮮明地支持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准的大討論,“莫道浮云能蔽日,我喚東風掃長天”,向禁錮全党全國人民思想的“兩個凡是”發出強有力的挑戰,為解放思想掃清了道路;二是親自領導了科學教育文化的撥亂反正,呼喚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又一個群星燦爛的“科學的春天”。
  3月18日,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開幕。陳景潤應邀出席了大會。
  盛況空前。劫后余生的中國科學界的群英,重新匯聚一起,他們中的不少人還來不及撫平心靈和肉体的創傷,便匆匆消融在春光万頃的百花園中了。
  陳景潤第一次看到了鄧小平,他興奮得像個孩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主席台上那熟悉的面孔,聚精會神地聆听鄧小平在開幕式上的激動人心的講話。陣陣掌聲如浪濤,直落心田深處。陳景潤一直在尋思:鄧小平的話,几乎把他多年來心里想說的全講出來了。入情入理,入耳入心。北京余寒未盡,但期盼已久的春天,真的來了。
  長期以來,陳景潤久居陋室,他深深地鐘愛著數學,鐘愛著自然科學中被譽為皇后的精靈,為此,不知遭受了多少的磨難和屈辱。當听到鄧小平在報告中說到:“大量的歷史事實已經說明:理論研究一旦獲得重大突破,遲早會給生產和技術帶來极其巨大的進步。”他高興得拼命鼓掌。那張平日總是蒼白的臉,漾著緋紅。他研究的經典數論中包括哥德巴赫猜想等一系列理論難題,得到鄧小平的高度肯定,還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勞動得到党和國家領導人的充分肯定更為高興的事呢?
  陳景潤當然無法更深入地了解此時鄧小平對中國前途和命運的深沉思索。
  1976年10月,党中央一舉粉碎了“四人幫”,全党全國人民揚眉吐气,歡聲雷動,欣喜若狂的人們居然把北京城里所有的酒都喝光了,象征“四人幫”的螃蟹也被一搶而空。陳景潤也跟著高興了好几天。但人們不久就發現,現實并非如想象的那樣坦坦蕩蕩,當時主持党中央工作的領導人堅持“兩個凡是”,造成了兩年徘徊的被動局面。歷史的進程總是伴隨著激烈曲折的斗爭,撥亂反正之風首先在科技文化教育部門揭開雄奇壯闊的一幕。
  鄧小平在論述了“四個現代化,關鍵是科學技術的現代化”的問題之后,話鋒一轉,親切地詢問:“怎么看待科學研究這种腦力勞動?科學技術正在成為越來越重要的生產力,那么,從事科學技術工作的人是不是勞動者呢?”
  恰似峰回路轉,陳景潤的思緒,悄然捕捉著回蕩在會場上那帶著濃重四川口音的每一句話語,拾取陽光、雨露,也拾取了那飄逸怡人的春風、花絮。
  “他們的絕大多數已經是工人階級和勞動人民自己的知識分子,因此也可以說,已經是工人階級自己的一部分。他們与体力勞動者的區別,只是社會分工的不同。”鄧小平同志這段對中國知識分子的科學的評价,激起了几千名与會代表的強烈共鳴。陳景潤舉目看去,所有的人們都在縱情鼓掌,臉上洋溢著無限的欣喜。屋頂上那群星似的燈光,閃爍著令人激越的异彩。陳景潤捫心自問,我也是工人階級的一分子么?多年來,他一直回避著這個問題。在他的印記中,政治仿佛就是整人,他處處躲避,但總如福州故鄉的一句俗話:“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被整了多少次,已經記不清了。現在鄧小平同志庄嚴宣布: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長期無端強加在頭上的“緊箍咒”被解除了。
  時間已經流逝了近20年,重溫鄧小平同志的這個講話,依然感到暖意盈怀,它是一篇气勢磅礡的解放知識分子的宣言,它是一面呼喚新時代曙光的旗幟。科學技術,這一關系到我們民族命運和生存的嚴肅命題,從來沒有得到如此完整、系統的闡述,從來沒有如此庄嚴地列入党和國家的重要議程。
  陳景潤覺得鄧小平同志有一段話,仿佛是專門為他和類似命運的知識分子洗刷恥辱的:“‘四人幫’胡說‘知識越多越反動’,鼓吹‘宁要沒有文化的勞動者’,把既無知又反動的交白卷的小丑捧為‘紅專’典型,把孜孜不倦,刻苦鑽研,為祖國的科學技術作出貢獻的好同志誣蔑為‘白專’典型,這种是非關系、敵我關系顛倒,一度在人們的思想上造成很大的混亂。”
  什么是白專?什么是又紅又專?這是被“四人幫”攪成一團亂麻的問題。陳景潤一直被無端地誣蔑為“白專典型”,有一段時間,甚至被剝奪了從事業務的權利,痛定思痛,感慨不已。最困難的時候,是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党中央領導人支持了他,給他撐了腰。對于這個問題,終于被鄧小平解開了:
  “一個人,如果愛我們社會主義祖國,自覺自愿地為社會主義服務,為工農兵服務,應該說這就表示他初步确立了無產階級世界觀,按政治標准來說,就不能說他是白,而應該說是紅了。”鄧小平話音剛落,一片排山倒海似的掌聲,頃刻便回蕩在春天的爽朗笑聲里。
  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暢快淋漓,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心情舒朗。鄧小平以勢如破竹高屋建瓴的气魄,將凝聚在千千万万知識分子心頭的烏云,掃蕩殆盡,拭目四望,碧空如洗,万木爭榮。正如郭沫若在全國科學大會上以《科學的春天》為題的書面發言中所描繪的:“日出江花紅胜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科學的春天已經大踏步地走來了,讓我們張開手臂,去擁抱它吧!陳景潤雖然沒有郭沫若那樣的詩情敏捷,但他的感受,同樣是如此昂揚、振奮。
  面對著數千名意气風發的科學工作者,侃侃而談的鄧小平也情不自禁地為之激動了。中國是有希望的。他誠懇地囑咐在科研部門做党的工作的領導同志,要把科學研究工作搞上去,還必須做好后勤保證工作,為科學技術人員創造必要的工作條件,并把它列為党委的工作內容。說到這里,這位世紀偉人提高了嗓門,真誠地說:

  “我愿意當大家的后勤部長!”
  這是呼喚科學春天的浩蕩春風。
  這是光照神州大地的明媚陽光。
  這是催動百花盛開的一聲惊雷。
  這是牽動億万人心的千古絕唱。

  一個党的領袖,甘當科技人員的后勤部長,這种襟怀品格,令所有人們都潸然淚下,陳景潤的眼眶濕潤了,他是很少流淚的,這一回,流淚了。
  鄧小平同志的報告結束以后,他特地接見了一批作出突出貢獻的科學家,陳景潤幸運地被列在其中。
  一代偉人向他走來,微笑著,向陳景潤伸出了那雙扭轉乾坤的手,千山肅立,万壑屏聲。整個世界都注視這個极為難得的歷史鏡頭。
  陳景潤立即跨上一步,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鄧小平的手。溫暖、有力,千言万語,盡在這無聲一握之中。
  他握住了巍巍昆侖,握住了浩浩長江,握住了雄風万里的長城!
  陳景潤孩子似地笑著,鄧小平親切地囑咐他,要注意身体健康。并且告訴身邊的工作人員,要盡量給陳景潤創造更好的工作條件。語重心長,情真意切。這是科學大會上最動人的一幕。應當感謝攝影師,把這一瞬化為了歷史的永恒。
  “我和鄧小平同志握手啦!”陳景潤當天就把喜訊告訴了數學所的所有同事。這是陳景潤最為幸福、激動的一天。

陳景潤和徐遲

  徐遲走了,他走得太匆忙。
  一位作家在《為徐遲送行》一文中這樣寫道:
  別惊醒他,醫生!
  他已入夢。
  他在世界上一直不停地走——一分鐘以前,突然疲憊倒下了!
  他在夢中還在繼續跋涉——
  他乘坐越野汽車,隨同一些專家考察烏江流域,行進在崎嶇的山道上;他跨上了三峽懸索橋,在滾滾的激流上,把中堡島擱在自己的心上,在那里留下深深的腳印;
  南海油田,也在等待他,太平洋上輝煌壯麗的落日在迎接他。
  他要赶路……
  我們深深為中國文壇失去徐遲而痛惜。從本質上看,他是一位激情洋溢想象奇偉的詩人,他為我們留下的名篇《哥德巴赫猜想》,將永恒鮮活在不凋的史冊里。
  徐遲是全國科學大會召開的前夕,出現在中關村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的。北京名人多,許多人第一次發現他,是在那光線不大充足的食堂里,一位前額頗高看去不乏壯實的陌生人,端著飯盒,正和大家一起排隊買飯。徐遲耳朵不大好,帶著助听器,臉上輪廓分明,眉毛頗濃,有點凹陷下去的眼睛,仿佛深藏著几許神秘。听說是來寫陳景潤,多數人反映平平,因為,關于陳景潤的新聞,實在是太多了。也有個別人私下對徐遲講,陳景潤有什么好寫的,老練的徐遲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徐遲在北京的朋友多,他把每天听到的消息、情況,告訴他的朋友,時常因而激動不已。現在擔任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的周明,當時是《人民文學》的副主編,徐遲寫的關于陳景潤的報告文學,已确定在這家權威刊物上發表,徐遲和周明交情甚厚,周明回憶起這段難忘的歲月,仍然感慨不盡,他說道:“徐遲被陳景潤征服了。說著說著,便妙語連珠,情不自已,我當時就預感到,徐遲奉送給讀者的,將是一篇引起轟動效應的力作。”后來的事實比原來想象的更為精彩。
  了解陳景潤難,采訪陳景潤也不容易。陳景潤第一次見到徐遲這樣的大作家,他有點拘謹,不知該談什么。當時,撥亂反正還剛剛開始,“文革”的歷史還沒有恢复其本來的面目。陳景潤最為內行的是數學,他談著談著,便忘記了徐遲是文人,不懂數學,居然搬出草稿紙,將哥德巴赫猜想的一些基本原理,演算給徐遲看,一個個陌生的符號、公式,在這位詩人面前跳動。好一個徐遲,并不在意,他善于馳騁想象,“天山的雪蓮”、“抽象思維的牡丹”、“飄逸的仙鶴”。“玉羽雪白,雪白得不沾一點塵土;而鶴頂鮮紅,而且鶴眼也是鮮紅的。”一串串美麗動人的意象在眼前搖曳。陳景潤和徐遲,一個在數學的抽象王國中拭目巡視,一個在文學的形象世界里縱情神游,兩人相得益彰。
  有許多次,徐遲耐心地端坐在陳景潤面前,細細地打量著這位數學奇人:清瘦,清懼,眉眼間洋溢著俊逸之气,戴上眼鏡,顯得更像一個書生。并非如傳說中的那么怪,也不像人們議論中的那么迂和傻。他佩服陳景潤的記憶力,談起當年在英華中學就讀,第一次听沈元教授講哥德巴赫猜想,陳景潤描繪得栩栩如生,毫不語塞,語言流暢,且不乏情感色彩。論起數學、數論,更是如兵家指點沙場,頗有撒豆成兵的奇妙。他的思維軌跡,依稀有神秘的電磁感應,錯綜复雜,但是只須一接通,便滿目异彩紛呈,倘若搭錯了,便上句連不了下句。陳景潤是一首詩,清晰而朦朧,平凡而瑰麗。在詩壇跋涉數十年的徐遲,細心地揣摩著他心中的意象。
  《哥德巴赫猜想》發表以后,一時洛陽紙貴。當然,也有人指出美中不足,主要是某些細節。公正地評价,徐遲當時對陳景潤的境遇的觀察,是真實而細微的,特別是對陳景潤那間六平方米住房的描繪:“六平方米的小屋,竟然空如曠野。一捆捆的稿紙從屋角兩只麻袋中探頭探腦地露出臉來。只有四葉暖气片的暖气上放著一只飯盒,一堆藥瓶,兩只暖瓶,連一只矮凳子也沒有。”這是完全真實的。不必諱言,為了表現陳景潤痴迷科學,徐遲寫陳景潤撞到樹上,反而說樹怎么撞到了我,這种帶有夸張的細節,的确是詩人的一种想象,或者,是采訪中道听途說所致。陳景潤在文章發表之前,沒有看到全文,文章發表之后,他看到某些細節失真,惶恐不安,不知怎么辦好。行如云鶴的徐遲,在文章發表以后,也沒有和陳景潤再聯系。結果,陳景潤只好保持沉默。然而,這些瑕疵,并不影響徐遲這篇如黃鐘大呂般的杰作的功績。從文學史來看,《哥德巴赫猜想》是新時期報告文學的開山和奠基之作。它將和夏衍《包身工》、宋之的《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一樣,永存史冊。
  徐遲在數學所采訪期間,給他幫助很大的是當時的党支部書記李尚杰同志。這位來自解放戰爭第二野戰軍的党的基層干部,質朴而真摯,他一直關心愛護著陳景潤,在陳景潤病重直到去世,一直守在陳景潤的身旁。他也是陳景潤信任和要好的朋友,他為徐遲提供了大量的關于陳景潤的真實材料,使這位詩人得以比較全面了解這位數學奇才。
  《哥德巴赫猜想》凝聚了徐遲滿腔的激情,他第一個向全國的讀者報告了陳景潤沖擊哥德巴赫猜想這一世界數論名題的史詩式的事跡,活靈活現地勾畫了陳景潤獻身科學的形象,在全國人民尤其是青年一代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陳景潤因而走到人民的心中,成為一代人學習的楷模。“學習陳景潤,為實現四個現代化攀登科學高峰”,成為億万青年的心聲,它產生的激勵和鼓舞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徐遲是一個詩人,他的《哥德巴赫猜想》洋溢著浩浩蕩蕩如江河橫溢的詩情畫意,堪稱是雄奇壯闊的丰碑式的作品,或許是采訪的時間過于倉促,徐遲在數學所僅一個多星期,或許,是詩人過分痴迷于想象的偉力,或許,是徐遲堅持他昔日的錯誤主張:報告文學在堅持基本事實屬實的情況下,可以容許在細節上進行虛构,因此,在陳景潤這一人物的定位上,徐遲的界定是:數學上是巨人,生活上是怪人。而實際的陳景潤,數學上是巨人,其他方面都是孩子。人物定位上的某些失之偏頗,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是不可苛求于值得人們永遠尊敬和怀念的徐遲的。
  陳景潤和徐遲,科學界和文學界的雙璧。“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們的情誼,將伴著《哥德巴赫猜想》一文的風采,裝點著祖國大踏步向四個現代化進軍壯闊的風景線。

旋風的中心

  《哥德巴赫猜想》一文的發表,恰好借全國科學大會的浩蕩春風,神州盡說陳景潤,成為舉國一大盛景。“陳景潤旋風”,迅速掃盡“四人幫”強加在知識分子頭上的誣蔑之詞,中國的科學家以令世人刮目相看的嶄新姿態,出現在迅速崛起的中華大地上。
  旋風的中心卻是平靜的。榮譽、地位、名利,伴隨著鮮花、掌聲一起向他涌來的時候,陳景潤表現出非凡的冷靜。在這些世俗所矚目的領域,他,恰似不諳世事的孩子,只有偶爾帶著惊奇的目光,打量著繁花一樣的特殊世界。
  每天,都有雪片一般的信件,從四面八方飛來,多數是慰問信,其中,不乏姑娘的求愛信。不少好心人才發現,陳景潤已經四十多歲了,應當有個家了。尤其是要好的同事、同學,更是希望盛名之下的陳景潤,能夠找個好伴侶,于是,极力勸說他考慮這一重要的人生問題。陳景潤仍是按照老習慣,笑吟吟地給你鞠個躬,或者敬個禮,連聲地說:“謝謝,謝謝!”然后轉身就走。以至有個別人產生狐疑:這個陳景潤,莫非是有什么生理障礙么?他并不當一回事。每天仍是出沒在圖書館,或者,一頭鑽進那間六平方米的小屋。出于好奇的人們,看了徐遲的報告文學,特地到數學所來看他,尤其是記者,更是絡繹不絕,真虧了好心書記李尚杰,為了不至于過分干扰陳景潤,能擋駕的他盡量擋了,有時,沒有辦法,只好讓人們去看陳景潤那間“刀把形”的房間。一架單人床,四片暖气片,靠牆一張小方桌,屋子里,最多的是草稿紙,如此而已。
  陳景潤的全部心思,仍然扑在哥德巴赫猜想上,他要進一步完善(1+2)。外行人不甚清楚,一直猜測,陳景潤為什么不用電子計算机,數論的研究,有些地方确實可以用電子計算机,有不少地方,卻完全須靠人工的邏輯推理。這道世界難題,瑰麗無比之處,即在這里,它要求數學家充分展示思維的才智,去發現、探索數論天地的奇妙和神秘。陳景潤的思維与眾不同,越是出名,他越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重,仿佛有無數的目光在注視他,那是焦慮的渴望,和殷殷期盼,那朝思暮想的數論皇冠上的明珠,哥德巴赫猜想中的(1+1)恰似珠穆朗瑪峰巔,無限風光,時時都在呼喚他。他一直盼望能親手攻克(1+1),完成几代數學家的宿愿。
  盡管,人們時時關注著他的健康,他已經多次住院治療,身体較之于過去,已經好多了,但他仍是怕冷。9月,北京尚是金秋,有人還穿襯衫,他還是离不開那件褪了色的松松垮垮的藍色面料的棉大衣。習慣難改,他仍是喜歡把雙手套在袖筒里。戴著那頂有護耳的布棉帽。名人陳景潤的气質、模樣,和以前并沒有太多的變化,只是那張總帶著孩子气的臉,少了些憂郁,更多的是開朗。偶爾,人們也會發現陳景潤一邊走,一邊看信,有時,會獨自發出笑聲,熟悉的人們會情不自禁地問:
  “是姑娘的求愛信么?”
  陳景潤那張有點蒼白的臉,兀地紅了,他還羞澀呢?
  他笑了,笑得像個孩子。手上握著的恰好是張姑娘的照片。如花如月的陌生姑娘,正把最美的嬌容,展示給陳景潤。奇怪,陳景潤就是不動心。
  他從不把這些姑娘的柔情依依的求愛信給其他人看,包括很要好的朋友。他感謝這些純洁的姑娘的一片芳心,一片崇高的信任。他把這些信細心地封存起來,藏在一個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陳景潤的愛情大門緊緊地關著,是珍惜著那美麗的初戀,還是一腔思緒,全讓那些數學公式、定理占領了,以至丘比特的神箭也無法射進這位數學家的神奇領地。
  今非昔比了,當年被人歧視、冷落的陳景潤,已是榮譽等身,但每逢數學所、中科院評先進、評獎,他總是坐在一角,默不作聲,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立即站起來,給你敬個禮,連聲地說:“謝謝,謝謝!我就免了,免了——”說完,真誠地看大家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懇求之情。他在榮譽面前,從來不去爭,而且虔誠地讓給其他人。
  當然陳景潤有時也會開開玩笑,全國第二屆國家自然科學獎,這是自然科學最高的獎項,人們把我國數學界有特殊貢獻的陳景潤、王元、潘承洞,還有楊樂和張廣厚都提上去了。陳景潤笑著:“還有維諾格拉多夫!”引起了大家一片笑聲。陳景潤、王元、潘承洞獲一等獎。楊樂、張廣厚獲二等獎。
  陳景潤的研究員職稱,是80年代評的。他始終沒有把此事挂在心上。按照水平,他的每一篇論文,都是夠研究員檔次的。真應當感謝研究所的有關工作人員,在填表、申報、送審等許多關鍵性的環節,都給陳景潤提供了极大的幫助,許多方面是代勞了。陳景潤從心里感激他們。他仿佛有一种預感,時間對于他,實在是太珍貴了,正如魯迅先生所感受的:“要赶快做!”人們發現,他仍是那么匆忙,走路時,低著頭,急急地赶路。他的生活仍是像以前一樣簡朴。几個饅頭,一點咸菜,便可以了卻一餐。有段時間,陳景潤的親戚以為他出名了,經濟必定不錯,偶爾,也會來信請求支援。
  當名人并非易事。各种應酬,往往應接不暇,能夠推辭的,他盡量推辭,但有兩方面的內容,陳景潤是很樂意前往的,一是給北京的中小學生開講座,他喜歡孩子的天真、純洁,更寄希望于他們。只要時間允許,他一定應約。他的講座是很認真的,既講數學,也講祖國對青少年的期望,別看他平時不善言辭,但一到孩子們中間,他就變得年輕活潑,說話也琅琅上口,難怪北京的不少學生和老師對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略有微詞,認為陳景潤一點也不怪,也不傻,說的話句句在理,原因便在這里。二是接受故鄉、母校的邀請,參加各种各樣的校友會和校友活動,他只要健康狀況允許,總是熱情地前去參加。母校廈大不必說了。當年就讀的英華中學邀請他去,他也欣然前往,并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不甚出名的三明一中,是陳景潤念初中的地方,當時,陳景潤才13歲。三明一中的校長上北京看他,陳景潤熱情接待,并且高興地合影留念,給三明一中題寫了“祝母校欣欣向榮”的題詞。接到一些以青少年為讀者對象的約稿,他同樣認真撰寫稿件。他寫的《回憶我的中學時代》一文,把他讀初二的成績都一一寫出來了,成了今天我們研究、學習陳景潤极為珍貴的史料:

  代 數 99  國  文 92  英 文 89
  几 何 83  化  學 88  歷 史 83
  地 理 85  圖  畫 85  音 樂 85
  体 育 80  生理衛生 82  勞 作 75

  陳景潤自己在文章中寫道:“我能唱能跳,天真活潑,瞧,音樂85,体育80!”夙有姻緣,他的代數99分,尚在初二,已是初露頭角了。
  盛名之下的陳景潤,毫無名人派頭。清清白白地做人,認認真真地攻關。他是一棵質朴無華的大樹。

美國之行

  1979年1月,北京國際机場。
  正是嚴冬。樹葉落盡了。挺拔偉岸的樺樹,默默地醞釀著春天的抒情詩。雪,紛紛揚揚地下著,漫天一片柔和的洁白。
  候机室還是暖和的。值班的邊防武警正在一絲不苟地檢查出國人員的證件。
  “你,你是陳景潤?”庄嚴的帽徽下,一雙惊奇的眼睛細細地打量著站在面前的陌生旅客:他外面套著一件破舊的藍色大衣,里面卻是嶄新的畢挺的西裝;頭上戴著護耳的舊棉帽,而腳下的皮鞋,卻錚亮照人。如此這般打扮,實在太不和諧了。
  “對,我是陳景潤。”陳景潤臉上浮上謙恭的笑意,忙向邊防武警解釋。威嚴的軍人笑了,禮貌地點了點頭,放陳景潤過關。
  陳景潤應美國新澤西州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院長沃爾夫博士的盛情邀請,首次出訪美國。他從來都沒穿過西裝,這一回出國,經過領導說服,才穿上時髦高貴的禮服。他不會系領帶,開始也不系,經同行人員的解釋,才終于讓人替他打上領帶。數學所弄了一部老式吉普車送他上机場。同行的還有我國著名的數學家吳文俊夫婦和翻譯朱世學同志。臨出門前,天就飄雪了,他怕冷,于是,西裝外面套了他那件寶貝棉衣,頭上戴了那頂護耳棉帽,弄得頗為滑稽。他在穿著方面是向來不顧別人目光的,就是去美國出訪也是如此。同行了解他,心想,反正還在國內,到了美國再給陳景潤打扮吧,于是,就發生了前面那個戲劇性的細節。
  第一次走出國門,一切是那么新鮮,那么令人振奮!中國共產党第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結束不久,這是第二次“遵義會議”,是中國歷史具有划時代意義的偉大轉折。它重新确立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准的思想路線,嚴肅地批判了“兩個凡是”的錯誤方針;极有遠見地作出基本結束全國范圍內揭批“四人幫”的運動,果斷地停止使用“以階級斗爭為綱”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口號,立即把全党工作的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軌道上來,這就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政治路線。從此,中國結束了兩年徘徊的局面。改革開放的華夏大地,開始全面地騰飛了。幸運的陳景潤,正是乘涌動于全國的澎湃春潮,飛向美國的。
  多情的美國朋友密切關注著中國的變化,他們狂放地伸出手臂,熱情擁抱來自神秘東方的數學家們,陳景潤在哥德巴赫猜想攻關方面的杰出貢獻,更是令他們贊歎不已。他們特地給陳景潤安排了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里面舖著灰色的地毯,簡朴,大方,透過寬敞明亮的玻璃大窗,一眼就可以看到一片綠漾漾的針葉林。
  普林斯頓當年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古戰場。烽煙早已散盡。占地2.5平方公里的地方,成為世界聞名的學術研究中心。聰明的山姆大叔,全球意識向來十分強烈,他們本國的科學家并不少,卻還是利用雄厚的經濟實力,聘請世界各國著名的科學家到美國從事研究。因此,一批常住教授在這片風景优美的地方,正從事著神圣的工作。
  陳景潤是應邀到這里來從事研究的,沒有教學任務。然而,他的到來,仍是引起了不少轟動。美國的《紐約時報》很快刊登了陳景潤到美國的消息,并登了一幅他的照片。普林斯頓大學立即邀請陳景潤去做學術報告。
  一身西裝,且纖塵不染,頭發新理過了,淡淡地燙了燙,領帶是同行的朱世學替他系上的,皮鞋也是新擦過的,第一次走上國際學術講台的陳景潤,容光煥發,瀟洒動人。聞訊而來的學者、專家把教室擠得水泄不通。不少人是看到報紙上刊登的消息后,駕車從上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專程赶來的。陳景潤苦學英語几十年,這一回派上了大用場,他用英語講演,游刃有余,侃侃而談。韻味綿長鄉音未改,但那精深博識的內容,使所有的到會者如痴如醉。浪漫的美國人沒有一個人提早退場,他們用最熱烈的掌聲表示崇高的敬意。
  演講十分成功。陳景潤在美國的工作,主要是從事研究。這里藏書极為丰富,世界各地的數學研究的資料、信息,更是讓行家們為之傾倒,通曉英語的陳景潤猶如進入神話中的“太陽島”,發現遍地皆是珍奇,他恨不得把每一分鐘的時間都留住,用于學習和研究。
  痴心不改。他很快就恢复到國內那种痴迷數學的境界。美國風光,誘惑著多少為之神往的人們,而到了美國的陳景潤,什么地方都不去游玩,整天就是泡在書房、辦公室、圖書館中。
  他的伙食很特別:牛奶煮面條再加上雞蛋。簡單,快捷,而又營養丰富。為的是節省寶貴的時間。開始,几個人曾商議一起做飯吃,陳景潤怕麻煩別人,一個人單獨做,單獨吃,大家理解他,只好由他去。
  從駐地乘半個小時的車,就是超級市場,有班車前往。陳景潤買了一大桶的牛奶,整箱面條,還有雞蛋,几乎成天吃他的“陳氏傳統飯”。
  人一忙,他就忘了儀表打扮了。西裝是常穿的,但往往不系領帶,他嫌系領帶麻煩。皮鞋很久沒擦了,他不擦,也不讓別人輕易給他擦。隨行的朱世學時時照顧他,他往往极禮貌地鞠個躬,說聲:“謝謝老朱!謝謝老朱!”轉身就走,生怕被老朱抓住整容。他懂得要保持中國人的尊嚴,那件破棉衣,卻是從來不曾穿過;舊棉帽,也藏起來了。
  常有駐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外國專家慕名前來拜訪,這些人被稱為“終身教授”,有時也約陳景潤出去散步,這是最為愜意的時刻。一般是在傍晚。夕陽西下,滿地舖金。按老習慣,陳景潤要听收音机,收听英語廣播,几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一邊和外國朋友散步、閒談,一邊听收音机,別有風味。陳景潤懂禮節,也會去回訪這些學者,送點畫冊之類的小禮物作為紀念。科學是沒有國界的,善于吸收別人先進的東西,自己才會有更大的進步。
  偶有閒暇,遠在异國,陳景潤也有莫名的思鄉之情浮上心頭。此時,同行人們才發現陳景潤的心細之處。出國時,他把相冊帶出來了,一張照片,便是歲月瞬間的永恒。他一人獨處,常細細地看那些照片,是想起那些銘刻心中的往事,還是思念在另一個半球的親人和朋友呢?
  這是陳景潤一生最為愜意的時節,在美國放牧閒暇,也放牧那念念不忘的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1)的壯志。陳景潤去美國,國內有人謠傳,他不回來了。實際上,這位數學家是祖國忠誠的赤子。在新澤西州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研究了四個月之后,陳景潤飛回北京。
  走時漫天飛雪,回來已是柳綠花紅。中外記者聞訊到机場去采訪回國的陳景潤。身穿整齊西裝的陳景潤,滿面笑容,臉上洋溢著青春的緋紅,他向記者宣布:把在美國做研究工作所節省下來的7500美元,全部捐獻給國家。
  7500美元,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它凝聚著陳景潤的一腔心血和滿腹的艱辛,更凝聚著陳景潤對祖國的赤子之情。記者們當時或許并不清楚,它是陳景潤靠吃面條節省下來的呢!
  陳景潤向來是認真的,回到數學所,他就把一本存折交給了領導。錢存在美國的花旗銀行,活期,隨時可以取用。他,把一顆赤誠之心交給祖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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