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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悲壯的日子



“不要處分他”

  1984年4月27日,陳景潤上街去魏公村一家書店尋找近期的有關資料。平時,他是很少到大街上去的。研究所、家,是他久居之地。
  大街熙熙攘攘,廣告林立,商品大潮沖擊下的首都,同樣令人眼花繚亂。陳景潤無暇也沒有心思去瀏覽七彩斑斕的街景。
  他低著頭,一邊走路,一邊思考。這是他長期養成的習慣。盡管,未曾碰到過樹上,更沒有說過:樹怎么碰到我?這种細節,是作家杜撰出來的溢美之詞。但走路時,他的确不像有些人那樣瞻前顧后,眼觀八方。
  他長期生活在由數字組成的世界里,神游之處,同樣風光不凡,甚至,無邊春色,盡在其中。
  混跡在茫茫人海中,陳景潤极為普通、平凡。雖然,此時的陳景潤已是名滿天下,但走在大街上,誰也沒有注意他。在我們中國,許多聲名如雷貫耳的學者,也是同樣的。他們不像那些能夠爭取觀眾的歌星,走到哪里,哪里就會涌來如痴如醉并近似瘋狂的“追星族”,更不會有保鏢侍候左右的緣份。
  他走著走著,誰能料到,會走到致命危險的境地中呢?
  他走著走著,誰能預感,蔚藍的天空中,會兀地落下一個黑色的災難呢?
  是劫數?還是意外?正當陳景潤在向哥德巴赫猜想的頂峰(1+1)發起強有力沖擊的時候,正當祖國和世界數學界矚目著這位數學奇才跨出的每一個腳步的時候,北京,大街上,發生了一件本不應發生的不幸。
  一位姓李的北京城建二公司的小伙子,踩著一輛自行車,正得意洋洋地從遠處急馳而來。大街寬敞,坦坦蕩蕩,正是春光如沐的時分,小伙子把腳下的自行車當成胯下的坐騎了。寂寥無人的荒原,自行車可以縱橫馳騁,人流如潮的大街,亦能如此放肆么?
  他太自信自己的騎術了,以至于沒有把手按在緊急剎車把上。閃過了一道人牆,閃過了一座座聳立的高樓,綠茵茵的草地,剛綻出綠葉的一行行樹木,全都寫意地往后流逝而去。
  “啊——”一聲慘叫,突然傳來。這個愣頭愣惱的小伙子低頭一看,才發現他闖下大禍了,一個衣著朴素帶著眼鏡的中年人,已經倒在他的車前。
  車輪還在旋轉。被撞倒的人卻是完全昏過去了。
  他嚇坏了!雙手顫抖著,去扶起被他撞倒的人。急促地問:
  “同志,同志,師傅,師傅——”
  那人奇跡般地被他喚醒了。小伙子一看傷情,后腦勺著地,頭上有血,隆起一片腫塊,臉色蒼白。
  “你是誰,什么單位的?”小伙子語無倫次地問。
  “我——是——陳——景——潤。”他已無力說活,說完,又昏了過去。
  恰似惊雷灌頂,小伙子只覺得頭腦嗡嗡響,他雖是個普通的建筑工人,但陳景潤這個名字,他是熟悉的,怎么會在大街上撞坏了陳景潤呢,他怎么交代?怎么負得了這個天大的責任?他越想越后悔,越想越難過,居然當街大哭起來。
  人群圍住了他,一位交警皺著眉走了過來。听說撞倒了陳景潤,所有人的心都揪緊了。陳景潤,可是我們的國寶呵!
  熱心的群眾連忙對那位還在大哭的小伙子喊:“還哭什么,立即送醫院搶救要緊!”
  這時,陳景潤又醒過來了,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負了重傷,是正在往醫院里送吧!
  “去中關村,去中關村醫院!”半昏迷中的陳景潤還想起自己的公費醫療單位,他怕讓別人花錢,堅持要往中關村醫院里送。數學家那顆善良的心,始終沒有埋怨撞他的人,反而一直擔心,讓人出醫療費,多不好。
  “別的地方我不要去,去中關村醫院!”他還在喊。他終于被送到中關村醫院了。听說陳景潤被車撞了,所有的醫務人員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都在慨歎,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到了醫院,陳景潤頭上冒虛汗,處于半昏迷狀態之中。
  搶救工作在緊張進行,初步确診:后腦嚴重撞傷,得了嚴重的腦震蕩。
  人們的心十分沉重,頭上纏著繃帶的陳景潤醒過來了,他喃喃地告訴圍在一旁的人們,千万不要處理那個撞他的年輕人,他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他擔心人們為難別人,一再重复著他的懇求。
  作為肇事者,那個滿臉淚痕的小伙子被交警帶走了。他一邊走,一邊哭,嘴里說著:“我對不起陳老師,我對不起陳老師。”
  陳景潤被撞傷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中關村,傳遍了偌大北京城。
  成千上万的人們都在為陳景潤的健康和生命憂慮,為我國著名的數學家遭此意外而感到悲傷。慰問信、慰問電話不斷飛向中關村。
  由昆日夜守在陳景潤身旁。李尚杰書記更是像親人一樣,跑前跑后,張羅著陳景潤的治療工作。中關村醫院的醫生盡了最大的努力,為陳景潤安排了最佳的治療方案。
  這是一次險遇,是對陳景潤的健康一次致命性的損傷。主要受傷部位是腦部。大腦受到突兀而來的撞擊,其后果和影響難以預測。次年,陳景潤得了帕金森綜合症,据專家分析,和這次受傷雖然沒有直接關系,但誘發帕金森氏綜合症的可能,并不能排除。
  醒來后的陳景潤,依然挂念著那位肇事者,他的心地實在是太善良了。他一直擔心人們會為難他。后來,研究所的同事告訴他,主管建筑的北京市常務副市長張百發同志得知消息,亦向中科院數學所打來電話,向陳景潤表示慰問。那個小伙子,已經由城建二公司派人帶回去了,張百發表示:這個人隨叫隨到。听到這里,陳景潤才放心了,并且叮囑說:“不要處分他。”這次不幸,像濃重的陰影,籠罩在人們的心頭。經過一段時間治療,陳景潤出院了。他本來就多病的身体,經受這次嚴重損傷,猶如雪上加霜,更顯得瘦弱了。他是不屈的,那雙人們熟悉的眼睛,依然閃爍著堅毅的光芒。

小草之歌

  沒有花香,
  沒有樹高,
  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從不寂寞,從不煩惱,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
  陽光啊陽光你把我擁抱,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
  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
  一曲《小草》,曾唱紅了中越邊境自衛反擊戰烽煙迷漫的戰場。优美、動听的旋律,悠遠綿長地展示出戰士們“位卑不敢忘憂國”的高尚情怀。病中的陳景潤同樣十分喜歡這首歌。
  禍不單行。1984年陳景潤被自行車嚴重撞傷以后,1985年有一回擠公共汽車,又被擁擠的人們擠到車身底下,當場摔昏過去,住進了醫院。不久,他被檢查出患了世界上尚沒有辦法醫治的帕金森氏綜合症。
  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嚴重損害了陳景潤的健康。陳景潤病得很重,全身僵直,手、腳顫抖,吞咽困難,只有頭腦還是很清醒。他時常靠在病床上,指導他的學生,或者,用生命的余力,思慮著數學中的問題。令人夢魂牽繞的哥德巴赫猜想頂峰(1+1),依然強烈地呼喚著他重振雄風,沖鋒陷陣。
  長期的病房生活,成為他晚年生涯中重要的生活形式,偶有閒暇,他也會回首自己走過的人生之旅。
  如今,他已是中國數學界傲然挺立的大樹,日本出版的《一百個有挑戰性的數學問題》一書,刊登了兩幅華人的像,一個是我國古代數學家祖沖之的畫像,另一個就是陳景潤的照片。他在數論研究的許多領域的貢獻,特別是在研究哥德巴赫猜想上的杰出成就,已經使他躋身于世界數學家的行列。
  然而,從人格、气質上看,他是一棵小草。他毫無某些名人的紳士風度和貴族派頭,他的思想意識深處,洋溢著強烈的平民意識,他一直把自己作為老百姓中的普通一員,平凡地生活著,頑強地拼搏著,像小草扎根于深厚的大地,他把自己的生命和事業之根,牢牢地扎在人民群眾之中。
  這是一個令人惊歎的真實鏡頭:
  1996年3月8日,清晨,一位68歲的老農民季好學走進已是生命垂危的陳景潤的身旁。
  “景潤,老季回來了!”守在一旁的李尚杰書記俯下身子,在陳景潤的耳旁說道。
  一直緊閉著眼睛的陳景潤,忽地睜開眼,見是老季,掙扎著伸出瘦得像雞爪狀的手,拉著老季,久久不肯松開。
  由昆問:“老季回來了,你高興嗎?”
  陳景潤說話已經十分困難,還是清晰地回答:“高——興,高——興!”
  老季是安徽無為縣的一個普通農民,沒有什么文化。經人介紹,自1993年底開始照顧陳景潤的生活。他并沒有服侍過病人,但護理工作卻做得十分干淨、利落。每天,他要給陳景潤喂三次飯,四次水,一次水果,攙扶著陳景潤在病房內散一次步。其時,陳景潤已是病重,吞咽十分困難,食品均需搗碎、打爛,喂一次飯要一個小時,且不能噎住嗆著,否則就有生命危險。兩年來,老季從未出過意外。洗澡是麻煩事,冬天每星期洗二次,夏天每天都要洗,老季也拾掇得清清爽爽。陳景潤對這位老農民感情很深,經常夸獎:“老季好,老季好!”
  陳景潤病危,老季恰巧回安徽探親去了,陳景潤一直想念著他,多次呼喚:“老季,快回來,快回來!”老季從安徽日夜兼程赶回北京,陳景潤從半昏迷狀態中得知消息,欣慰地露出了笑意。
  一個飲譽中外的數學家,一顆心系著一個极為普通的農民,并非是偶然出現的“奇跡”,而是陳景潤血液中流淌的對普通勞動者的心靈息息相通之情。他歌唱小草,同樣在歌唱生活,歌唱質朴而崇高的人生境界。
  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歌舞團著名歌唱家董文華得知陳景潤重病的消息,特地到陳景潤家慰問。她得知陳景潤喜歡《小草》、《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風采》等歌曲,專門為他進行了演唱。陳景潤高興极了,輕輕地跟著哼,并且很快學會了這些歌曲。1989年,陳景潤的病情有了好轉,應邀出席總政歌舞團舉辦的文藝晚會。一見到陳景潤來了,董文華立即主動提出,增加她演唱的歌曲《十五的月亮》。她是專門唱給這位數學家听的。她用聲情并茂甜潤動人的歌聲,表達人們最美好的祝愿和崇高的敬意。
  病中的陳景潤愛唱歌,他用歌聲激勵自己,也用歌聲安慰那些一直關心著他健康的人們。除了唱時下膾炙人口的歌曲外,他還愛唱《我是一個兵》,他是一直把自己當作生命不息沖鋒不止的士兵的。
  帕金森氏綜合症給陳景潤帶來了難以言傳的痛苦。他生命的后期,肌肉萎縮,眼晴無法睜開,需要經過很長時間的按摩,才能勉強地睜開一點。然而,就是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他的手上,還是緊緊地握著一本數學書籍,還是不肯放棄最后沖擊哥德巴赫猜想頂峰(1+1)的拼搏,就像戰士至死也不肯放下手中的槍一樣,他至死也不愿也不肯退出前進的行列。
  陳景潤的同事王元先生,同樣是在哥德巴赫猜想研究中取得卓越成就的中國科學院院士,他看到一面和病魔拼搏一面仍在為攻克哥德巴赫猜想奮斗不息的陳景潤,感動地勸說陳景潤:“你就放棄它(哥德巴赫猜想)吧,你所取得的成就,至少在本世紀無人能望其項背!”
  陳景潤搖頭,緩慢、深沉而堅決地回答:“不!”
  卑微的小草,就是如此堅韌,不屈!
  世界級的數學大師華羅庚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也在不懈地潛心攻研哥德巴赫猜想(1+1)。他是陳景潤的恩師。“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他在日本東京講學時,突然心髒病复發,悄然去世。華羅庚沒有成功。陳景潤在身患重病的情況下,由別人幫他穿衣、穿襪、穿鞋,背他下樓,然后乘輪椅去參加了華羅庚的追悼會。在低回沉痛的哀樂聲中,陳景潤以惊人的毅力站了起來,在別人的攙扶下參加追悼會的活動,他整整站了40分鐘,凝望著恩師慈祥堅毅的遺容,陳景潤會想起什么呢?
  是想起了當年華羅庚無私的提攜之恩么?小草崇尚生養自己的土地,他怎么能忘卻華老的一片真摯之情。
  是想起了老師一生未了的遺愿么?科學攻關,同樣是悲壯的事業,一代人倒下了,又一代人扑上去。質朴無華的小草,向往藍天,向往蔚成大海一樣壯闊綿延直達天際的盛景。他怎么能輕易放棄自己一生的追求呢?
  小草在歌唱。陳景潤在歌唱。他的一生,同樣是一曲回味無窮的《小草》之歌。

在家鄉治療

  祖國的中醫是個神奇的寶庫。帕金森氏綜合症,目前世界上尚無根本治療的辦法。運用中醫傳統的脈絡理論,采取針灸、推拿、服藥等全方位內外治療的辦法,能夠讓陳景潤解決痛苦么?
  1991年10月1日,陳景潤攜夫人由昆,應邀回福州參加福建師大附中建校0周年校慶。10月2日傍晚,陳景潤和學部委員王仁、高由禧等知名校友代表,應福建省委書記陳光毅同志的盛情邀請,到風光秀麗的西湖賓館參加晚宴。省委領導陳光毅、陳明義非常關心陳景潤的健康,他們已經和福建中醫學院商談過給陳景潤治療的問題。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薛謀洪校友提出:“福建中醫學院表示,如果陳景潤同志愿意留在福建治病,將盡最大的努力。”
  此時的陳景潤,病情比較嚴重,講話沒有聲音,吃飯很困難,眼睛不易睜開,手腳都在發抖,生活已是不能自理。福建中醫學院成立了以俞院長為負責人的專家醫療小組,從福州各個醫院,精選了最好的醫生、護士,成立了一個精干的醫療班子。為了便于治療,他們把陳景潤安排在福建中醫學院培訓中心209號房。這里四周鳥語花香,一條潺潺的水渠從房前流過,環境舒适、优美。剛住進來的陳景潤恰似回到久別的家中,他的情緒很好,對恢复健康充滿了信心。他愛吃故鄉的絲面、扁肉。道地的福州口味,使他胃口大開。人們以欣喜的心情迎接這個遠方游子的歸來。
  醫療方案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著名的針灸專家陳以權教授親自為陳景潤進行針灸。這是中醫傳統中的瑰寶。他針對陳景潤血脈不暢經絡不通的病情,反复研究每一個進針的穴位,一根根銀針扎下去,已是長期失去感覺的部位,漸漸地產生神奇的感應。
  “麻么?脹么?有通電的感覺么?”陳教授細心地觀察陳景潤的反應。
  陳景潤點點頭,臉上漾起欣喜的笑容。
  神針產生奇效,第二天,陳景潤講話就能發出聲音,手腳也不那么抖了,他全身感到從未有過的舒坦。
  聲名遠播的貝永順醫生是推拿方面的專家,他為陳景潤進行推拿。一招一式,看似平常無奇,但內行人就可以明白:貝醫生那雙大手,曾經喚回了多少人美好的青春,甚至生命。陳景潤沉痾太久、太深,非要有移動泰山的沉雄之功,才能創造出奇跡。
  不得不贊歎福建中醫學院專家們的非凡的回天之術,經過很短時間的治療,陳景潤的病情明顯好轉,他的虛汗少了,眼睛睜開了,吃東西也順當多了。擔任護理工作的是全省著名的第二醫院的護士們,白衣天使猶如春風,給陳景潤帶來了春光明媚的花季。培訓中心門外就是中醫學院的大院,古木森森,花壇點綴其中,如茵的草地上,是我國著名醫學家李時珍的坐像。東側,有一座气勢不凡的群雕,那是中國古代的杏壇俊杰:蘇頌、宋慈、楊士瀛等人。永恒的歷史,在這里复活了。陳景潤已經可以在護士的保護下,在這里流連江南園林的幽雅、古朴、玲瓏剔透了。
  他的病奇跡般地出現了根本的轉机。這年春節,陳景潤是在福州過的,由昆帶來了愛子陳由偉,一家三口,樂融融地過了個團圓年、幸福年。為了感謝專家、醫生、護士們的精心工作,感謝人們對他健康的關心,陳景潤還在春節聯歡會上,走到台上,為大家唱了《小草》、《我是一個兵》等歌曲。
  陳景潤的歌聲,贏得了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人們把最美好、最誠摯的祝愿,獻給這位為故鄉獲得殊榮的好儿子。
  事情的發展往往就是這樣不盡人意。假如陳景潤在福建中醫學院繼續治療下去,或許會產生真正的“奇跡”。他是個很守紀律的人,正當他多年的沉痾出現逐漸解除的可喜情況時,北京傳來消息,有一個重要會議請他回京去參加。醫療小組曾經挽留他,但看到陳景潤那种焦急的樣子,只好同意他暫時回到北京。
  陳景潤對自己的健康向來是不大注意的,短暫時間的好轉,給他造成了一個錯覺,以為沒什么事了,回到北京后,很快陷入繁忙的事務和數學研究之中。一次不慎,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太慘了,把胯骨跌碎了。陳景潤的健康受到無法彌補的嚴重傷害。
  1992年5月,陳景潤第二次回福建接受治療。當身体极端虛弱的陳景潤出現在醫療小組面前的時候,人們心里十分沉重,也感到無比的惋惜。几個女同志,轉過身子,偷偷地抹掉涌到眼眶的淚水。醫務人員仍盡全力做好治療工作,陳景潤也積极、認真地進行配合,后來,病情有了好轉,但始終沒有出現第一次在福建治療時那种令人惊喜不已的情況。他受傷太重了。生命的基礎受到根本的摧殘,回天無術。人們的心頭蒙上了濃重的陰影。
  福建中醫學院培訓中心209號房間,燈光仍然亮到深夜,不屈不撓的陳景潤,正拼盡生命的所有力量,去作一次悲壯的沖刺。

最后時刻

  燈油熬盡,陳景潤終于走到生命之旅的盡頭。
  自1993年10月開始,陳景潤就住進中關村醫院,在那里接受治療。帕金森氏綜合症被認為是醫學上的“哥德巴赫猜想”,至今在世界上尚沒有攻克它。北京各大醫院的醫生盡了最大的努力,替陳景潤治病。党和國家的有關領導和部門,一直關心著陳景潤的健康狀況。中國數學界需要陳景潤,祖國的四個現代化需要陳景潤,千千万万的人們誠摯地期望陳景潤能恢复健康,重新上陣。
  嚴峻而冷酷的現實,遮沒了最后一縷希望的陽光。
  1996年1月17日,陳景潤的病情開始惡化。他是堅強的,面對猖獗的病魔,始終以自信和超于一般人的毅力,進行頑強的搏斗。這天下午,他想到外邊走走。于是,請前來看望他的老朋友李尚杰書記和護理他的老季,一左一右攜扶著他。結果,只在病房內走了二圈,他就支持不住了,手腳冰涼,臉色蒼白,額上直冒虛汗,赶緊上床躺下休息。當晚,陳景潤發高燒。
  病情的發展太快。長期的苦戰、拼搏,已將他生命的精力消耗殆盡。他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且一直帶病堅持工作,抵抗力已經很差、很差。因此,一旦大病复發,后果就很難收拾。1月27日清晨6點20分,陳景潤的呼吸和心跳突然停止。守在一旁的由昆一邊采取緊急措施,一邊叫來了中關村醫院內科主任兼心血管科主任李惠民,他立即進行人工呼吸,大約8分鐘后,陳景潤才逐漸恢复心跳。這次險情,是陳景潤不慎著涼,肺部患了嚴重炎症,連日高燒不退引起的。
  北京奇寒。暫時的緩解,預示著還有更大危机在后頭。中關村醫院請來了北京醫院帕金森氏綜合症治療中心許賢豪教授,呼吸科副主任王曉平醫生以及309醫院院長進行緊急會診。下午,陳景潤被緊急轉往醫療條件更好的北京醫院,臨行前,由昆俯在陳景潤的耳邊,輕輕地說:“我們現在轉院到北京醫院,路上要堅持住。”細心的醫生聯系到一輛設備最好的救護車,車上裝備了空調机和呼吸机等現代化醫療設備。
  救護車在刺骨的冷風中平穩地往前疾駛。車到北京醫院附近,又一次險情出現了:陳景潤的喉嚨被痰液堵住,憋得臉色發青。這時,隨車護送陳景潤的北京衛生局醫政處處長姚宏,一把推開旁人,跪在地上,毫不猶豫地將吸管一頭伸進病人口腔,一頭含在自己嘴里,用嘴把痰液吸了出來,病人才化險為夷。由昆激動地流下了眼淚,在場的人們也無不為之感動。
  住進北京醫院的陳景潤接受了一流的治療:呼吸机源源不斷為他輸氧,各种藥物緩緩地注入他的体內。陳景潤的一只手捏動手中的气球,另一只手緊緊地握著由昆的手指,仿佛深怕妻子离開。過了一會,陳景潤輕輕地抬起手掌,在空中緩緩地移動,仿佛在探求什么。這一動作,只有由昆明白,由昆告訴人們:“他很好奇,這一點我們的儿子很像他,總喜歡把東西拆開來看一看。”
  臨近春節,陳景潤的病情稍有好轉。大年三十晚上溫馨的病房里,陳景潤奇跡般地唱起了《我是一個兵》、《小草》等歌曲,并戴上了由昆給他配制的眼鏡。陳景潤還照了照鏡子,連聲地說:“好!好!”
  春天在挽留他。所有關心陳景潤的人們都在挽留他。陳景潤也以非凡的毅力,与迎面走來的死神進行殊死較量。他深深地眷戀這個已是陽光明媚的世界。
  3月中旬,陳景潤的病情再次惡化,高燒不退。醫院用盡了所有的抗菌素藥,有的醫院沒有,也立即從國外進口。几經努力,查不出引起他高燒的原因。連續高燒,對他已是久經滄桑的內髒造成了嚴重的損害。3月18日時,陳景潤血壓突然測不到,一度為零,并出現了心衰、休克。醫生采取緊急措施,經麻醉科插管、呼吸科上呼吸机、抗休克搶救治療后,血壓恢复。
  3月19日,身体极度虛弱的陳景潤已處彌留狀態。這天上午福建省委、省政府打來電話,代表家鄉父老探詢病情。時許,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王旭東、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劉延東、中組部知識分子辦公室副局長姚雪等赶到醫院,他們轉達了党中央領導同志對陳景潤的關怀和對病人家屬的慰問。囑咐陳由偉“要向爸爸學習,照顧好媽媽”,并希望有關部門認真落實中央領導同志最近對改善知識分子醫療條件的指示,使我國寶貴的科技人才得到更多的愛護。
  陳景潤微微張著嘴,已不能說話,但神志還是很清醒。由昆流著淚,大聲地說:“你放心,我會把孩子帶大的,我會把孩子養育成人的。我說的你听見沒有,听見了你的嘴唇就動一下。”
  陳景潤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表示他听見了。接著,由昆又向他說:“你能對儿子說几句話嗎?你能對儿子說几句話嗎?”她俯下身子,把耳朵貼在陳景潤的嘴邊,只听到喉嚨里痰液在呼嚕呼嚕地響。他已經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万般思緒了。
  搶救仍在進行。生命最后時刻,他仍能听懂、辨別親人的呼喚,由昆對他說:“我問你的事,你同意,就伸一個手指頭;不同意,伸兩個手指。”他听懂了,照做。
  陳景潤忍受著最大的痛苦,疾病的強烈折磨,使他意識到,告別這個世界,已經是無法改變的現實。痰液在喉,由昆問他要不要用吸痰器吸,往日都是伸出一個指頭,表示要,而今天,他再也不讓吸了,他的表示是:伸出兩個手指。
  他,拒絕了自己的生命。在各种藥物均已失去作用,所有最先進的醫療設備都已無法施展它們的神奇效力的時候,善良的陳景潤不愿意再拖累人們,他橫下一條心,決定悄然地走了。3月19日上午,陳景潤兩次出現心率下降,經搶救重新維持在150/分左右。12時35分心率突降為零,心電監測示波為平線,立即于心外按壓,多次三聯靜推,后出現室扑、室顫,先后6次除顫,均未恢复心跳。下午1時10分,陳景潤溘然去世。
  中國數學界的一顆巨星殞落了。
  風雨敲窗。乍暖還寒的北京,陳景潤不幸逝世的噩耗傳開,人們的心几乎快碎了。
  他享年還不到63歲。作為數學家,尚屬于黃金年齡。英年早逝,他的生命過早地畫上了沉重的句號。
  一生坎坷,飽經憂患,在他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2)之后,生命和事業都處于最輝煌時期。本來,他是中國數學界最有希望攀登哥德巴赫猜想(1+1)的頂峰的。長期的疾病折磨,使他過早地撒手西去,只留下了令人感歎唏噓的世紀之夢。這一無法彌補的遺憾,給中國數學界的登頂之戰,增添了更為悲壯的色彩。
  哀思如雨。北京,蕭索的樹林剛剛冒出點點綠芽,如千言万語,欲說還休。陳景潤走了,走得太匆忙、太匆忙了……

不凋的鮮花

  陳景潤愛鮮花。生前,他自己養了不少花,花團錦簇,帶露而開。他鐘愛生活,崇尚自然。一顆如鮮花般美好之心,深情地擁抱著養育了他的祖國和人民,擁抱著他為之獻身的數學。
  他的不幸去世,牽動了全國人民的心。或許,他所享受的殊榮,在千千万万的知識分子中,是獨具一格的:党和國家的有關部門按照副部長級的待遇,安排他的喪事。北京市市民細心地注意到:遠送陳景潤遺体的靈車車號是65444。一年以后,深受中國人民愛戴的鄧小平同志不幸逝世,在舉國哀思的淚雨中,人們同樣看到這輛靈車,載著鄧小平同志的遺体,緩緩地在數十万人的目光中,駛過長安街。陳景潤的骨灰,安放在北京的八寶山革命公墓,和建國元勳以及享有崇高威望的中華俊杰永遠在一起。
  人們總覺得他沒有遠去。在陳景潤住過的中關村醫院內科7號病房門口,護士張銘喃喃地說:“我總有一种錯覺,總覺得他還會回來。”靜靜的病房和罩在13號病床上雪白的床單,依稀在默默地等待著它的主人。陳景潤工作過的數學所,他的辦公室的書柜上,至今還疊放著陳景潤的手稿,字跡清晰如新,仿佛,只要稍過片刻,那穿著藍灰衣服、面容清瘦的數學奇人,就會悠然而至。只有到了陳景潤的家中,面對那張鑲了黑框的陳景潤穿著大紅衣服的遺照,人們才感到事實的冷酷和嚴峻:陳景潤走了,永遠地走了。他留給人們的,是永恒的微笑,是一代中國知識分子于极度的艱難竭蹶中,含淚帶血攀登世界科學高峰的悲壯史詩,是一筆足以讓一代甚至几代人反复咀嚼、吸收,并應當弘揚光大的极為寶貴的精神財富。
  陳景潤的遺像前,擺滿了鮮花。最引人注目的,是人們用63朵洁白的玫瑰精心編織起來的花環,象征著他63年全力以赴的生命,悄然置放著。到陳景潤家中靈堂來吊唁的人們,絡繹不絕。從党和國家有關部門的領導人,到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的同事,從遠道赶來的福建鄉親,到敬仰他的中小學生和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們。最令人感動的是:陳景潤去世已是一年多了,陳景潤家的門口,經常有人送來鮮花擺放著,鮮花的緞帶上恭恭敬敬地寫著:“獻給陳老師”、“給陳老師鞠躬”。
  是陳景潤的學生?還是立志繼承陳景潤的遺志,為中國四個現代化譜寫新篇的后來人?
  人們把最美的鮮花送給陳景潤。在中國乃至世界數學的百花園中,陳景潤就是不凋的鮮花。他是“高山雪蓮”、“富貴的牡丹”、“空谷幽蘭”。他以令全世界數學界折服的輝煌,論證了一個偉人的預言:中國人民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他以自己的一生,丰富和改寫了中國和世界的數學史;他以不朽的業績,樹起一座在本世紀內人們無法逾越的丰碑;他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1+2);他永恒的精神偉力,激勵和召喚著千千万万獻身于崇高科學事業的人們,去描繪世紀之交的風景線。
  陳景潤是永遠鮮活的歷史,他的傳奇式的經歷和悲壯的道路,濃縮了整整一個時代的風雨。他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典范和楷模,他影響了自“科學的春天”中走出的一代人甚至几代人。陳景潤又是永遠洋溢蓬勃生机的現實。當商品經濟的浪潮席卷九州大地,“金錢至上”、“權力崇拜”的逆流甚囂塵上,人們仿佛久違了陳景潤,然而,科學的杠杆,在撐起四化偉業的宏圖中,依然會產生震憾人心的力量。
  郁達夫先生在當年悼念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魯迅先生逝世時,曾經說過一段擲地有聲的話:“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當鄧小平同志“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號召響徹天下的時候,我們欣喜地看到:踏著陳景潤腳印前進的,是一支浩浩蕩蕩的科學大軍。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1997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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