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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歲看大


  李蓮英小的時候,他娘常在他“方便”之后,讓他家的大黃狗給他舔屁股……許多年之后,一位怪道人給他算了一卦,一口咬定是他家的那條大黃狗坏了他兩腿之間的“風水寶地”……
  要說人活這一輩子,有時候就是奇怪,該著你倒霉怎么折騰都不行,出門好端端地走著路愣能摔個大馬趴,喝口涼水都能塞著牙縫,該著你運气來了真是泰山都擋不住,那才叫一順百順,一利万利,天上掉下個金元寶就是能剛巧讓你撿到。李家老兩口沒把胡胡李過繼來之前,雖然也不愁吃穿,可也夠凄惶的,一天到晚家里听不見笑聲,老兩口誰也不大和誰講話,偶而閒著沒事了,老兩口坐著枯守著一盞孤燈,想想晚年的凄涼,不免心惊膽寒,黯然神傷,自胡胡李過繼之后,老兩口笑話也多了,人也精神了。曹氏過門,老兩口更是整天笑得合不攏嘴,這曹氏也真是該著在老兩口眼里紅火,進門一年就給老兩口生了個大胖孫子,老兩口你爭我搶著抱孫子,把李國泰几乎要棒到天上了。誰一抱上就不想撒手。曹氏也真爭气,看兩位老人家一個孫子不夠,一鼓作气,再接再勵,連著气又給二老生了四個大胖小子。老兩口這下沒話說了,一人分兩個抱著還得有一個坐在地上沒人抱吱哇吱哇哭。老兩口在五六年前哪儿做過這种好夢,閉上眼就想百年以后誰會給他們披麻戴孝,誰會哭天搶地地把他們送往最終的歸宿,誰會在清明節時候念叨著他們兩位給他們燒些紙錢。
  老頭有些時候看看眼前一拉溜的五個活蹦亂跳的小子像做夢一樣,他不敢相位這五個會是他的孫子,仔細想想确實是的,老頭總一個人忍不住偷笑,笑這小日子過得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呀!兩位老人家都相信這是列祖列宗及上天神靈賜福,逢著初一十五就領著全家老小到胡胡李曾經寄身的那個破土地廟里燒香敬神,祈禱神靈保佑他們平平安安,和和美美。他們不敢相信事實,胡胡李又何嘗敢相信,低下頭想想,總有恍然一夢、恍若隔世的感覺。特別是初一、十五全家老小到土地廟上香時,一看到那座破敗的土地廟,他就直想掉淚,進去后看到那個他曾經用以盛水的三足香爐,更感慨往事滄桑,造化之功。
  李家一連串的五個孫子徹底打破了老李家瀕臨絕戶的困境,應該說老兩口對五個孫子中任何一個都親得跟寶貝似的,然而,五根指頭伸出來都有長短,更何況人的感情,确切一點說,五個孫子里邊老兩口最疼愛的還是老二,大名叫李英泰,小名叫靈杰,這個小名取的是人杰地靈之意。老兩口疼愛靈杰是因為這個孫子聰明伶俐,眼勤手快,從小辦事很有主見,老兩口絕對沒有想到,他們在這五個孫子中最寵愛的靈杰數十年后會成為慈禧太后倚為左膀右臂的李大總管,風云一時、炙手可熱的李蓮英。
  俗語說的好,“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決不是筆者根据李大總管后業在清宮太監中左右适源,無往不利而主觀臆測,李蓮英一出生确實与其他小儿有不同之處,當然民間傳說中所謂曹氏生李蓮英當夜夢見一只什么東西扑入怀中,第二天李蓮英便呱呱墜地,落地時什么云罩頂,外人看見李家紅光沖天之類鬼話當不可信,說李英泰一落地便在舉手投足之間顯示出那么一點特別倒是真的,小靈杰离開娘胎之后沒像大哥和几位小弟一樣手舞足蹈著大哭不止,他僅僅象征性地哭了一下,似乎是表示對母体的那种眷戀,然后便很安詳地躺著了,經歷過些世面的老太太當時就說這小子不同常人,日后說不定會成大气候。
  也真是,小靈杰先天似乎就帶了些聰明狡猾的本領,剛睜開眼睛就知道從大哥手里亂抓著搶玩具,搶玩具是每個小孩都會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他不像別的小孩一樣抓住什么就往嘴里塞,塞不進去就哇哇大哭,仿佛上輩子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似的,小靈杰搶到東西以后立刻便會摹仿著別人玩的樣子去玩,再不就是抓在手里湊到眼前去看,翻來覆去地看,不哭不鬧也不著急。
  小靈杰兩歲的時候發生過這么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后來被人附會成為李蓮英淨身入宮做太監的本原。事實上某种意義上講這件事對李蓮英入宮确實起過不小的作用,算是姑妄听之吧!
  一天,曹氏抱著小靈杰在院里拉屎,剛好家里喂的一只小黃狗搖著尾巴跑了進來,看見小靈杰拉的一攤屎,晃悠晃悠就過來吃了個干干淨淨,吃完地上的那黃狗伸伸舌頭舔舔嘴唇仿佛還不過癮。曹氏于是把小靈杰的屁股蛋湊上去讓小狗舔。小狗正專心致志地舔著,老太太左胳膊肘拐著老三,右手扯著老大從外面回來了。一看這情景不知碰著了那根筋,大惊失色地訓斥起了曹氏:
  “啊呀!那可不行,你想讓小靈杰當老公去呀!”
  說著放下老大老三,順手抄起一把掃帚向小狗打去,小狗痛得“嗷嗷”叫著一瘸一拐地跑開了,老太太意猶未盡,拿平常從未有過的語气開始對曹氏喋喋不休地進行訓導:
  “你們這些年輕人呀!就是粗技大葉,擺弄孩子不像是地里活,功夫到了自然就能有好收成,稍微弄錯點什么也無關緊要,小孩子的事可就難辦多了,你沒听說張庄那個狗咬老公嗎!就是小時候他媽把著他拉屎,叫小狗過來舔舔,讓小狗把‘小雞’給咬去了,長大了討不著媳婦,只好去當老公,鬧了個斷子絕孫,斷了張家那一支的煙火……記住,以后可不能這樣了……”老公是大城一帶對太監的俗稱,曹氏自然明白,她也認識到此事非同小可,看婆婆聲色俱厲的樣子,感到很不好意思,臉上升起一朵紅云,悔悟地“嗯”了一聲,打這以后,她再也不敢在孩子拉屎時候把狗叫進來了。
  這回事按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后來小靈杰跟著父親背井离鄉、逃到北京城時,有一個怪道人給他算過一卦,一口就算出了小靈杰小時候的這件事,并說就是他家的那條大黃狗坏了李蓮英的兩腿之間的“風水寶地”,雖日后也能安享榮華福貴,飛揚跋扈,但卻只能去當太監了,怪道人是否有真才實學抑或是信口開河瞎貓碰著個死老鼠,筆者不敢妄下斷語,只能說小靈杰最終走上淨身入宮之路跟此節不無關系,這是后話,暫且擱在一邊,算是伏筆。
  小靈杰一晃眼長到了三歲,爺爺奶奶是變著法寵他,不過小家伙不管你怎么寵,也不像別的小孩那么淘气。相比之下,老大國泰可就差點了,國泰人長得也是虎頭虎腦,好眉好眼,但不知是什么緣故,渾身上下冒著一股子傻气。整天和几個弟弟非打即鬧,吃什么他得多吃,玩什么他得先玩。再大的事儿都得順著他的心意辦,稍一不順心便打死賣活地哭,有兩次一口气沒上來,甚至哭得翻著白眼斷了气,一家人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又擺弄得他活了過來,自此再沒有誰敢去惹他。小靈杰可不,見了生人不怯場,該怎么玩就怎么玩、誰給他開玩笑他給誰笑,笑起來就沒個完,眯縫著兩只眼睛,滿口小白牙跟玉石做的一樣,那才叫人見人愛呢。下地干活的人扛著家什打李家門口過,只要沖院里邊伸著脖子叫一聲“靈杰!”,小家伙立馬便會拖長聲調接腔“噢”,然后便晃悠晃悠著出來了,爺爺大伯大叔的,叫得人想抱住他啃一口,小靈杰看見誰都會扯著人家衣角往院里拉,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拉進去就纏著人家玩儿,一玩儿就是好長時間,他從來不煩,別人如果沒什么要緊事,也喜歡陪這么一個聰明得跟小猴羔子似的小人在一塊。他那抑揚頓挫的奶腔儿和故作老練的講話語調能逗得你笑出眼淚。一來二去,小靈杰簡直成了李賈村的一個活寶,走到哪儿哪就會充滿笑聲,胡胡李和曹氏兩口子最疼愛這個小鬼頭,一會儿不見就覺得缺點儿什么。曹氏生養老大時候操碎了心,那時候也沒經驗,老大又比較喜歡哭,一點不順心就哭得曹氏眼睛里冒火,有些時气得几乎要把他掐死。到小靈杰時曹氏也沒下那么大工夫了,從私心里也沒有對老大那么牽腸刮肚,那知五個小孩里邊還就數這個老二最惹人怜愛,出于對小家伙剛出娘胎時照顧不周的負疚和現下對小靈杰的喜愛,曹氏明顯在大事小事上都對老二有所偏袒。不過老二人也真是心眼好,曹氏背地里偷塞給他點什么好吃的他總要拿出去給哥哥和几個弟弟分開吃,這种場合下他總是吃力不討好的,兄弟們湊齊以后,東西剛拿出來就會被平時看著痴痴呆呆的老大一把奪過去塞進嘴里,几個弟弟的小拳頭不比大哥的硬實,只有眼睜睜地看著老大狼吞虎咽,老大吃的時候几個小人儿都不敢吭气等老大吃完了,抹著嘴撫著小肚皮走了,几個小家伙便一擁而上揪住二哥又哭又鬧又罵,小靈杰百口難辯非得把母親請出來,才能把几個弟弟的叛亂鎮壓下去。這還是小事儿,最難受的是老大吃完東西后沒吃飽,沒吃飽當然得再要,這時候几個小弟弟在旁邊嘻嘻哈哈笑著誰也不幫他忙,反而會吐字不清地指使老大打他。老大是經不起逗的,三下兩下火气上來了往往會拉住這個倒霉的二弟結結實實揍一頓,三個最小的其時是跳著腳拍著巴掌興災樂禍,這些人只要看見有人挨打他們就高興,不管打誰,只要別打他們自己。
  小靈杰是大清道光,二十八年十月十七日生的,道光三十年尚不滿三周歲。這年七月,大城縣出了件轟動全縣的大事。縣城西北小趙庄的趙舉人為了給父親過八十八大壽,專門請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大戲。說起這趙舉人,可是個有來頭的,他大名叫趙象峰,字南屏,嘉慶年間以二十一歲中舉人。在外地周游一圈后,正准備進家赶考,不巧父親害了場大病,几乎丟了性命,趙舉人自小就是遠近聞名的大孝子,無奈只得放棄仕進之念,忠孝之中選了孝字。趙本人的老爹一病就是纏綿病榻七八年,趙舉人日夜操勞,數年不倦。等老爹病稍稍好了,趙舉人想再往高枝上爬也力不從心了,抓起圣賢書就頭痛惡心。好在趙家家底比較丰厚,他老爹也有几條路子,勒了勒褲腰帶托熟人給他捐了個布政司理問的官儿,鄉下人不懂得這官儿到底有多大,只知道趙舉人原先沒捐官儿時見著縣太爺就沒有打過拱做過揖,倒是縣太爺見了他好像都有三分怯气。趙舉人捐了個虛銜也不走馬上任,仍是在家里呆著,趙家有几百畝好地,農忙時趙舉人就到地里走動走動,看長工們在地里揮汗如雨地干活,時而便拿几根瘦如竹管的手指捻著几根疏疏落落的山羊胡子搖頭晃腦地謅出几句鄉下人听不懂的東西。閒時趙舉人一般是足不出戶,在內闈廝混,逗得几個姨太太和使女丫環發了瘋似地笑,走在趙家的院牆外面都能听得見,當然,閒時也有不少本縣或鄰縣沾點官气的名流紳士到趙家拜訪。据趙家的仆人說,拜訪趙舉人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最厲害的一個曾放過兩任道台,是南皮縣的林老爺,其他最不濟也是個秀才。并且本縣的父母官縣太爺背地里找過几次趙舉人,連那仆人也不得而知,不過,仆人很肯定地說,縣太爺肯定給趙舉人送過銀錢是真的,仆人親眼看見趙老爺有一次气哼哼地對另一個仆人說:“把這個老狐狸的臭錢給我送回去,這個姓錢的也真不長進,就知道捅漏子,就會給我添麻煩,陳老爺是我的熟人,那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麻煩人家呀!”陳老爺是河間府的知府,那可是個大官啦!据說陳老爺當年和趙舉人同場中舉,意气相投,還是換帖的金蘭之交呢!
  趙舉人給老爹過個生日祝個壽可不像小戶人家那么簡單,小戶人家慶個壽也就是煮几個雞蛋了事,再破費一點的從雞窩里摸出來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雞,一刀宰了擱鍋里炖上几頓雞湯。吃完了什么時候想起來還得咂巴著嘴可惜那只雞正下著蛋。趙舉人不然,据說他只是買了些紅紙,蘸足濃墨龍飛鳳舞地寫了几百份請帖,這花了他一整天的工夫,寫完之后趙家的仆役家丁除了兩個比較見渾的在家呆著外,剩下的傾巢而出。那几天凡在路上碰見過趙家家丁的無一例外都這么敘述,說那些平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作威作福的趙家狗腿子們一色全累成了霜打的茄子,焉而八唧地在路上走,垂著個頭,耷拉著兩只手,嘴里還不停地嘮叨,“什么府什么老爺……什么村什么員外”。那模樣不像是送慶壽的請帖,例像是送報喪的訃告。趙家一家大小只送請帖就送了半個多月,然后那幫送過請帖的家丁領了賞錢美滋滋地呆一邊去了。歇足歇夠的那兩位被推到了第一線。趙府在村口搭了個涼棚,涼棚下面日夜坐著傻等的就是這兩位仁兄。兩位的眼睛尖銳程度也是趙家所有家丁中數得著的,四只眼睛瞪圓了,別說是個人,一只蒼蠅飛過去二位都能說出來是公是母。那些天凡是經小趙庄的,只要衣服質地稍好點儿,二位立馬就飛也似地迎上去招呼:“諸位爺可是到趙府祝壽嗎?”也真是,那里邊十有八九是去趙府,趙府這個涼棚擺到戲班子扎台那一天,趙舉人躺在床上將這几天的壽禮在腦袋里過了一遍,除去請客吃飯請戲班子等等一應雜七雜八花銷,趙家能淨落下八千兩銀子。這些消息是從曹氏之口傳到胡胡李耳朵里去的,曹氏回了一趟娘家,說她娘家一個遠房堂哥在趙家干事,那几天往南皮跑了一趟,回來后賺了一兩銀子的賞錢。曹氏的語气中不無羡慕和妒忌。這沒有什么奇怪的,見了錢眼不開的人這世上不會沒有,但也不會太多。胡胡李心里頭也蠻不是味,曹氏嫁進李家有五六年了,別說新衣服,連干淨衣服都沒有一件,一家老小的花銷壓縮的緊緊的,到頭來年底一算還攢不夠一兩碎銀。人与人之間有些時候确實不能比,有些人臉朝黃土背朝天踢騰一輩子,一口气咽下去就被人抬著扔亂葬崗子了,有些人從小到老就不知道干粗活的人手上為什么會長厚厚的老茧,卻是天天大魚大肉,花天酒地,富貴逍遙,胡胡李想不通。王大哥在世時候曾經給他講過一個詞是“官逼民反”,說不管歷朝歷代哪個皇帝,凡是聰明一些的,都不敢太惹火老百姓,文武大臣哪怕他一家一家地誅連九族,殺干殺盡,殺得血流成河,只要別讓老百姓活不下去,這一朝的江山就能坐穩。老百姓要的真是不多,給他一口飯吃,即使能吃個六七成飽,他就不會想著殺官造反。當時胡胡李听到這些時熱血沸騰,真想沖出去站在子牙河邊去吼一遍,像說評書里說的燕人張翼德一樣,吼得子牙河無風三尺浪,河水倒流。現在想想就只有苦笑了,妻子老小一大群的都靠他的一雙手養活,他自己一出事就是全家的災難。這些年他自認改變了不少,學會了忍辱負重,雖然有時候麻木得連自己都難以相信,做出那樣奴須卑膝的事情的會是自己,但他還是麻木地承認了,他需要的不是剛過繼給四叔時的快意恩仇,而是盡量避免是非,平平安安地活一輩子。
  胡胡李想了很多,最后靜下心神考慮了一番,決定趁趙家大會的當儿去給曹氏扯塊洋布,做一身像樣的衣服,他几乎就沒有半點猶豫就決定帶小靈杰去。小家伙很有靈气,讓他也長長見識,學點精細,指不定以后那天就用上了。
  趙家三天大會的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胡胡李就不聲不響起了床,小靈杰還睡得正香,胡胡李輕手輕腳地走到曹氏床前,從一拉溜五個光□小家伙中把小靈杰抱起來,又輕手輕腳地來到院里,才把小家伙喚醒。
  小家伙醒了后看見自己被爸爸抱在怀里,媽媽和四人兄弟都不在身邊,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揉著眼睛打著哈欠不說話。胡胡李壓低聲音給小家伙說:
  “小杰,爹帶你去看戲,去不去?”
  小家伙雖說剛被喚醒,小腦袋瓜可是一點也不糊涂,咧開小嘴就笑了,干干脆脆地說:
  “去!”說完了小家伙忽地就省過神了,他自己去了,哥哥弟弟怎么辦?小家伙畢竟還沒有聰明到占獨食的份上,胡胡李還沒注意,他“吱溜”一聲就站地上了,提著褲子就往屋里跑,邊跑還邊大聲地叫:
  “哥哥、弟弟,爹要帶咱們看戲去了!快起來,遲了就看不上了。”
  胡胡李沒想到小家伙會來了這么一手,他怕就怕只帶一個去小趙庄難平眾憤,所以才偷偷摸摸地地叫醒小靈杰,這下可好了。
  小靈杰的喊叫并沒有激起几位兄弟的太大興趣,小五一頭扎在母親怀里正做吃奶的好夢,小嘴還咂巴著,根本就沒法听見;老大、老三、老四頭碰著頭,肚皮貼著肚皮,六條小腿糾纏在一塊分不清誰是誰的,听見后只不滿意地“嗯”了一聲,眼都懶得睜開就又睡過去了。老大睡在最外面,“嗯”
  完后捎帶著翻了一下身,就把老四整個壓他肚皮底下了。
  小靈杰一看几個人都沒反應,本來想走,老四在那儿哼哼上了。老大比他多吃好几年飯,壓他身上那滋味不會太好受,小靈杰這下走不了,奮勇爬到床上將老大往老四身邊拉。
  論身架,小靈杰本來就不及大哥厚實,再說還小一歲,費了吃奶的勁儿好不容易把老大從老四身上拽下來,老大醒了,一看見老二正累得“吭哧”、“吭哧”的擺弄自己的身体,又想起了夢中沒被自己吃完的几個肉包子,老二把他弄醒的快,肉包子還沒來得及藏起來。老大是气不打一處來,對著小靈杰的鼻子就來了一拳。
  小靈杰沒有料到好心幫忙倒平白無故挨了哥哥一拳,老大的小拳頭也不怎么重,不過這次打出了點小問題,小靈杰挨過哥哥無數次老拳了,并不覺得疼到那儿去!這次依舊不疼,只是眼眶發酸,鼻子發痒,淚水不由自己地往下落。老大正對著他看到了他那信手揮出的一拳打出的直接結果,老二的鼻孔里的血象兩條虫子一樣緩緩爬了出來,爬過下巴,然后往下落。老大頓時傻了眼,“吱哇”一聲大哭起來,這下可亂了套,老三、老四、老五也給吵醒了,也不看為什么就跟著老大一塊哭。小靈杰初始弄不明白老大占了便宜還哭什么,忽然覺得嘴唇上也痒痒了,嘴里流進了些什么,咸咸的,伸手一摸,湊眼前一看,濕濕的、粘粘的、鮮紅鮮紅的一片血在手掌上,這下小靈杰也嚇呆了。
  胡胡李尾隨著跟進來后几個小家伙坐在床上哭得正起勁,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靈杰的鼻孔里還滴著血。曹氏在旁邊手足無措,這個插曲胡胡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全部擺平,几個小家伙哭累了复又沉沉睡去,小靈杰擦了鼻血,哭是不哭了,臉上淚痕卻還很清晰,小臉儿煞白。小孩子越是聰明越是難哄,你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他會想到什么古怪的難題,胡胡李煞費苦心地解釋說這么一點血不會死人相反咱們的小靈杰肉皮松了會長得更快,長成個大小伙子。小靈杰就是瞪圓眼睛蒼白著臉表示不信任,話也少了,不過隔半晌提一個問題會問得胡胡李瞠目結舌,花費三四個半晌的功夫絞盡腦汁去想怎么樣才能把小家伙騙住。
  好不容易什么事都弄妥當,日頭也晒得地皮上冒火星子了。小趙庄离李賈村約摸有十五六里路,不算遠,但也不算近。胡胡李准備得早,行動得卻很遲,同村去赶會看戲的人不少,大都是頂著最后一抹星光走的,為的是占個好位置,看得真切。因為据小趙庄的人說,壽星公可能要在戲台上亮相,沒見過趙舉人他老爹的人都想去見識見識,看這個老頭怎么那么大能耐竟養了趙舉人這么爭气的儿子。胡胡李原來也想一睹壽星公的芝顏,這下恐怕是只有想想了。給媳婦扯塊布大約不會犯什么難,這樣也好,扯了布在遠處轉上兩圈就回去,免得把小靈杰給擠出毛病了。
  胡胡李一路走,一路盤算,小靈杰開始一聲不吭,好像是頭一栽一栽地打瞌睡,胡胡李也不在意,以為小孩子受了惊嚇哭完后自然是要睡一覺的,于是任由他在自己背上前仰后合地晃。
  七月的天,是冀南的蒸籠天。有人開玩笑說拿一雞蛋正晌午扔到野地里,你躲蔭涼處吸袋旱煙,回來再看,那雞蛋管保已經蒸熟,這話有點摻水分,不過,一年中冀南數七月最熱倒是實情。整個七月一天賽一天熱,從大清早雞叫第一聲,日頭還在院牆后邊不露頭,身上就有了燥熱的感覺,到正晌午頭時,那才叫熱,坐那儿都不舒服,怎么動彈都不舒服,躺在樹林子里的涼床上也不行,搖著扇子時身上有點涼气,汗卻不少出,不搖扇子一閉眼似乎那個火球就在頭頂上烤,烤得你頭發梢直豎,几乎能聞見頭發烤焦烤糊的气味。其時人最多的地方是子牙河里和村子四周几個大小不一的坑塘。子牙河里的水污濁是出了名的,暗綠著直冒死气,膽小的人一看那幽幽的綠色,河邊一站就把汗嚇回去了,那几個坑塘更是不敢恭維,子牙河好說歹說還算是活水、有那么一點新鮮,這几個坑塘可真真正正是死水潭,李賈村周圍的坑塘共有七個,据陰陽先生說是隱合北斗七星之數,李賈村要出貴人。話是這么說的,李賈村人誰也沒當回大事儿。坑塘四圍水分充足,是李賈村的菜地,菜地上的肥料主要是大糞,就是從茅坑里挖出來那种,農人們用糞罐把大糞送到菜地里,上完了順腿就到坑塘里涮糞罐,日積月累,坑塘里的水那气味就可想而知了。還有,誰家的小豬小雞小貓小狗要是死了,大多也扔這里面,一到夏天,這些失去生命的可怜家伙一個個漂在水面上,露出水面的部分脫了毛,油油地鼓脹著發亮,蒼蠅一般是常光顧的,密密麻麻地給灰肚皮蓋一層黑布,一受惊嚇,蠅群飛起,下面也是蠢蠢蠕動,長尾巴蛆和沒長尾巴的蛆在這片樂土上歡呼雀躍、繁衍生殖。就這樣的水,李賈村人也顧不得了,脫得淨光鴨子一樣跳下水去,大人,小孩,一群一群地在水里翻騰,白的身軀和慘綠色古井般幽深的水,總讓人看著不太舒服。
  泡在水里的滋味可能會好受些,胡胡李背著小靈杰在土路上暈暈乎乎地走了些時候,流出來的汗就把全身衣服都浸濕了,涼涼地粘貼在身上像鼻涕里放了把鹽,滑溜溜的讓人難受還又螯得慌。頭上像被一個鐵圈箍著,鐵圈越來越小越緊,胡胡李眼前金星亂冒的時候,他想到了村里那几個腐臭味四溢的坑塘,想到了坑塘里人們嬉笑怒罵的情景,想到了任由水波舔著皮膚的舒适。
  沒有用,想也是白想,眼前的這條路上只有一腳下去飛揚起來的塵土嗆人眼鼻,沒有一點水,大路兩邊舉目所見、一曠無垠的都是割完麥子后遺棄下的燥土,干巴得讓人想到老農身上粗壯干澀的骨節。胡胡李嗓子眼里几乎要往外噴火,出口气都燒得嘴里干疼,看看离小趙庄剩不到五里地了,路上人影漸多,路邊也點綴上了几棵樹,几個顯然是赶了遠路的人四仰八叉躺倒在樹下,离了水的魚一般猛烈喘气,手里的遮陽草帽卷成芭蕉扇樣儿,扇得呼啦呼啦響。
  胡胡李把小靈杰放下來,小家伙晒得不輕,嘴唇上都快起血泡了,不過精神頭還好,一下地便蹦起來了,小孩子記憶就是坏些,走了十來里路一顛兩顛早上鼻子流血的事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小家伙眯縫著眼看了看前邊飛揚的塵土,扯住胡胡李的衣角問:“爹,离戲台還有多遠?”
  胡胡李撩起袖管擦著額頭上噴涌而出的熱汗,鼓足精神給儿子說瞎話。
  “到了,到了,前邊那棵大樹下邊就是。”
  小家伙信以為真了,虎虎生風地跑到路邊的大土崗子上聚精會神地看了一番,又豎起耳朵听了听,一無所獲,很沮喪地回來了。
  “爹,我怎么看不見?”
  胡胡李又何嘗看得見,他是怕儿子敗了興致才說在前邊,儿子一問,他也說不出個道道,小家伙顯然是等得心煩,蹦著不愿在樹下歇,而且不要胡胡李背他,非要立刻就走,而且他要自己走過去。胡胡李左勸不行右勸不行揚起巴掌繃著臉還是不行,只得由他了,小靈杰牽著父親的手一蹦一跳地走,也不知道累。胡胡李看著儿子通紅的小臉上滿是汗珠,心疼得了不得,要抱他走他就是不肯。
  离小趙庄有一箭地的時候人忽然多了起來,好像你忽然擠進了一間屋子,屋子里大大小小都是人,每個人都大張著嘴喘气,每個人卻都又攢著勁往里擠,小靈杰被這個陣勢吸引住了,也不要自己走了,趴在胡胡李的背上左瞅瞅右看看,一會儿又禁不住自己咭咭呱呱地笑。胡胡李振作精神看看前面,花花綠綠,万頭攢動,人聲動天,所有的聲音在日頭下烤過以后鑽進耳朵眼都像小虫子鑽進去一樣痒痒地疼,戲台不知在那個方位,反正視線所及找不到戲台的影子。胡胡李喪了气了,這鬼地方不進也罷,他想出來,小靈杰可不干了,在爸爸身上又賜又蹬嚷著非要看戲,胡胡李轉念一想小孩子最是天真純洁,不應該對他言而無信。胡胡李在人流中停下來歇了一會儿,瞅了瞅前后左右的虛實,奮鼓余勇。看准時机,還真給他擠到前面去了。
  离戲台有一茬地那么遠時,胡胡李問儿子看見看不見,儿子已經鼓嘟著小嘴專心致志地看上了,一听他說話很不耐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胡胡李不禁苦笑。
  戲台上兩個武生正花里忽哨斗得熱火朝天,兩個武生都插著護背旗,一個有雉雞翎,臉上涂的斑斑點點,不像是好東西。另一個唇紅齒白,眉宇間流露出一股英气,舉手投足,倒像好人的樣子。
  趁儿子看得起勁,胡胡李往四下里瞄了瞄來時的路上依舊水泄不通,買布的篷子搭在戲台左邊的土堆上,老板在一堆花布中探出個小腦袋也正看得起勁。
  胡胡李有心帶上小靈杰過去又怕擠不過去,又等了一會儿他發現這片地方還不是很擠,人走到這儿也就不怎么動彈了。胡胡李前思后想忽然有了個兩全其美的主意,他帶著小靈杰又往前走了几步,那里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桑樹,大桑樹的老枝不高,胡胡李一舉手把儿子送上去,小家伙在樹上坐著隔著樹葉縫看戲更覺得好玩,一上去連理都不理老爹了,胡胡李自顧自地大聲囑咐了他几句,放心地擠過去扯布去了。胡胡李一個人擠過去絕對是游刃有余。在老板那也顧不得還价,三下五除二卷好了布,正要往回赶,人群中忽然發出惊雷也似的一聲喊,接著是暴風雨般的掌聲,所有的人都隨著喊聲和掌聲嘴里胡亂叫著往前看,那情景就像是一場疾風掠過五月的麥田。胡胡李往台上一看,一個比鄧財主還要瘦上三分、矮上三分的小干巴老頭長袍馬褂,戴著瓜皮小帽站在戲台上正沖台下作羅圈揖,兩個從兩邊架著他防備老頭万一摔倒的仆人耷拉著頭像兩只斗敗的公雞,不過有那干巴老頭襯著,二位仁兄仍頗威風。老頭臉上皮笑肉不笑著,嘴唇一動一動,動了几下后老頭便沒了精神,那兩個仆人架著他如同老鷹抓小雞一樣回到幕后去了。
  人群里再次響起炸雷,誰也不愿意走,胡胡李一心想擠過去,試探了几下發現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痴心妄想,眼前就是一堵銅牆鐵壁,慢說一個人,十個人二十個人怎么沖上去也得怎么回來。胡胡李不停歇地嚷著“借借光、承讓承讓”橫沖直向那棵大桑樹來了。大桑樹枝繁葉茂高得稍遠一點就看不見上面的人。胡胡李一口气沖到桑樹底下仰頭一看,猶如“揚子江上翻船,万丈高樓失足”,心一下子涼到腳底板上去了,四肢霎那間冰涼,樹上哪還有小靈杰的影子。
  胡胡李這下可沒了魂了,靠著樹直往下墜,兩腿顫顫的像踩在棉花團上,他想叫兩聲咽了几口唾味只張嘴不見出音,鎮靜了好半天胡胡李打起精神問了問桑樹底下站著的几個人,那几個人也是剛才趁亂填進來的,都搖頭說不曉得有這么一個小孩躲在大桑樹上。
  胡胡李舉目四望,到處都是一動一動的人頭,到哪里去找儿子去?胡胡李不敢多想,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人們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很嚇人,自動讓開了一條路,他也不知道道謝,一直走到村上人少的地方扑通一聲坐倒地上,任由人流在他身邊漲落,他是一點也不注意,腦海里只晃動著小靈杰嬌憨頑皮的笑容,別的什么都沒有。
  戲到下午日落西山才散場,人群像大海落潮一樣不一會儿散得一個不剩,只有几家賣小吃的小賣舖亮著气死風燈還枯守著原地不動。晚風來了,有了些涼意,胡胡李呆了几個時辰還是除了狠勁捶著自己腦袋在心里哭泣之外想不來別的辦法。晚風一吹,他猛然又來了一線希望,他希望儿子會在人散盡后跑到大桑樹下等他。
  在這一線救命稻草的支撐下胡胡李站起身,舉止遲緩地又向大桑樹進發了,僅僅半天,他似乎已經蒼老得不成樣子。
  老遠……老遠他就看見桑樹下蜷縮著一團黑影,他的心頭猛地一震,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前去,邊跑邊喊“小靈杰,小——靈——杰”,樹邊的那團黑影倏地高了些,一個夾雜著哭音的呼喚如重棒般敲擊在胡胡李的后腦勺上,他暈了,不是難過,而是高興,那一聲呼喚是胡胡李一個下午似乎時時都听得到卻又沒有一次真听到的奶腔:“爸——爸!爸——爸!”果真,那團黑影果真是他的小靈杰。
  胡胡李的眼淚在听到小靈杰叫聲的一剎那再也無法抑制,“刷”地一下傾瀉出來,胡胡李一把抱住扑到自己怀里的小生命,又是哭又是笑,儿子除了委屈和肚餓好像倒沒有什么多余的不滿,他任由爸爸那粗大的手掌愛怜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頸,小嘴卻不閒著:
  “爸,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
  胡胡李沒有回答,他的嘴唇激動得通紅而且發顫,牙齒“格格”地打架,小靈杰的請求就又來了。
  “爸,我想吃油條,我餓了!”胡胡李仍然沒有回答,小家伙還以為表達的不夠真切,連忙擼起衣服讓爸爸看他癟癟的小肚皮。胡胡李心里一片光明,又是一片渾沌,他直勾勾地看著儿子著急地往上扯衣服,嘴角露出了笑意,小靈杰正在沮喪,爸爸一把把他抱起來就往油條鍋那儿走,小家伙一看高興的小嘴都咧到耳朵上了,咬著胡胡李的耳朵小聲說:
  “爸爸,我還想喝胡辣湯。”
  看胡胡李只是笑著不回答,小家伙赶忙加緊攻勢:
  “爸爸,好爸爸,你真是個好爸爸”……
  日頭完全沉到了地面以下,黑暗和些許的涼爽一起占領了被日頭灸烤爆晒過一天的空間地上依然滾燙的,塵土踩著依舊“扑踏扑踏”,依舊揚起老高老高。
  胡胡李緊緊地抱著小靈杰大踏步走在黑暗籠罩的原野上,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儿子胖乎乎的小臉,好像生怕一閉眼眼他就會跑掉。
  小靈杰吃飽了油條,喝飽了胡辣湯,小肚皮圓滾滾的像熟透的西瓜,天一黑他就有點瞌睡,此刻上下眼皮直打架,在爸爸的怀里卻又睡不著。
  “好儿子,爸爸去買布,你干啥了,”
  “我憋尿,就讓一個老爺爺抱我下來撒尿,撒完尿我就進不去了。”
  “那你咋又想著回那儿等呢?”
  小靈杰閉著眼仔細地想了想,似乎是下定了某种決心,一字一頓地說:
  “我本來…我本來想自個儿跑回家,可是我又想吃油條,我知道爸找不到我會在樹下等我的,是不是?我就——我就先在那等著了。”
  胡胡李的心頭一熱,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他半信半疑地問:
  “好儿子,你知道回家的路咋走?”
  “我當然知道,來的時候你背著我,我看了一路呢!你不信?誰騙你誰是小狗!”
  看爸爸仍噘著嘴不太相信,小靈杰的自尊心和好胜的天性可受不了了。從爸爸的怀里跳到地上,一下子跑到了前邊。
  胡胡李看著儿子的背影,不自禁地搖了搖頭,不爭气的淚水又下來了,沒誰看見,除了黑夜,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只是因為沒到動情處,胡胡李擦干眼淚,追著儿子歪斜的背影,向前走去。
  一老一小很快被黑暗吞蝕,只听見胡胡李爽朗的笑聲和小靈杰“咯咯”的憨笑在原野上傳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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