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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天晚上,泰奧憂心忡忡,徹夜未眠。他在文森特的火車可能抵站時的兩小時前,便到里昂火車站了。若婀娜得在家看顧娃娃。她站在皮加勒區四樓的公寓露台上,’透過遮掩屋前的巨大黑色樹木的簇葉,向外望著。她熱切地望著皮加勒區入口處的每一輛從皮加勒路拐進來的車輛。
  從里昂火車站到泰奧的公寓,路程很長。若婀娜似乎感到等待的時間長得沒完沒了。她開始擔心文森特在火車上會不會發生什么意外。一輛敞篷的出租馬車從皮加勒路拐進來,兩張愉快的臉向她點頭,兩只手揮動著。她拼命地朝文森特看。
  皮加勒區是一條死巷,盡頭被一個庭園和一幢石頭房屋的凸角封住。在這條顯得興旺体面的街兩旁,只有兩幢長長的建筑。泰奧住在八號,這幢房在巷底,由屋內的一個小花園和私家便道截住。出租馬車要不了几秒鐘就拉到巨大的黑色樹木和入口處前。
  文森特緊跟著泰奧跳上樓梯。若婀娜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病人,但張開雙臂擁抱她的人气色很健康,滿臉笑容,神情堅定有力。
  “他看上去好得很。顯得比泰吳健康得多。”她的第一個想法。
  但是她不忍對他的耳朵瞧一眼。
  “哦,泰奧,”文森特大聲說,握著若婀娜的手,贊賞地瞧著她,“你顯然找到了一個賢妻。”
  “謝謝,文森特,”泰奧笑著。
  泰奧是按母親的傳統選擇的。若婀娜的一雙柔和的棕色眼睛,充滿同情的親切眼神,与安娜·科妮莉妞一模一樣。盡管她的孩子不過几個月大,她身上已經顯露出一股淡淡的母親味儿。她的容貌清秀端正,一張差不多純橢圓形的臉,淡棕色的濃發從高高的荷蘭額頭簡單地向后流去。她對泰奧的愛情中,包括著文森特。
  泰奧引文森特走進臥室,娃娃睡在搖籃里。兩個人默默地看著孩子,熱淚盈眶。若婀娜看出他們倆喜歡單獨地呆一會儿,使路足向門走去。她剛把手按在門柄上,文森特微笑地轉過身來,指著覆在搖籃上的花邊罩,說:
  “別用太多的花邊蓋住他,弟媳。”
  若婀娜輕輕地把門在身后關上。文森特,再一次俯身看著娃娃,感覺到一個無裔的人——他的肉体沒有留下親骨肉,他的死亡是永遠的消滅——的可怕的痛苦。
  泰奧看出了他的思想。
  “你有的是時間,文森特。有朝一日你會找到一個愛你的、分擔你生活困苦的妻子。”
  “啊,不,泰奧,已經太晚了。”
  “不多几天前,我發現了一個完全适合于你的女人。”
  “不是真的吧!她是誰?”
  “屠格涅夫的《處女地》中的姑娘。記得她嗎?”
  “你是指那個与虛無主義者一起活動,并帶著和議文件越過國境的姑娘嗎?”
  “對。你的妻子應該象那樣的人,文森特,她能徹底地經受生活的苦難……”
  “……她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一個獨耳的人?”
  小文森特醒了,抬眼望著他們,笑笑。泰奧把孩子從搖籃中抱起來,放在文森特的怀抱里。
  “又軟又熱,象個小布娃娃。”文著特說,感覺到娃娃貼著他的心口。
  “哎,笨手笨腳的,別那樣抱孩子呀。”“殘怕我還是拿支畫筆自在得多。”泰奧接過孩子,靠肩抱著,他的頭撫弄娃娃的棕色卷發。在文森特看來,他們倆就好象是由一塊石頭雕出來的。
  “晤,泰奧老弟,”他無可奈何地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媒介物。你在有生命的肉体中創造……我則將在繪畫中創造。”“正是這樣,文森特,正是這樣。”那天晚上,文森特的几個朋友到泰奧家來歡迎他的歸來。第一個到的是奧里埃,一個漂亮的年輕人,飄垂的卷發,下巴兩邊盡是胡須,但當中卻是光光的。文森特領他走進臥室,泰奧在房里挂著蒙蒂塞利的花卉。
  “你在文章里說,奧里埃先生,我是唯一的用金屬、寶石般的特質感知事物之色彩的畫家。請看這幅蒙蒂塞利。‘法達’在我來到巴黎之前早就有所成就了。”
  一個鐘點后,文森特放棄了說服奧里埃的企圖,把一張圣雷米的絲柏油畫送給他,表示對他的文章的感謝。
  圖盧茲——洛特雷克突然來訪,一扭一歪地走上六段樓梯,但象從前一樣嘻嘻哈哈,出言不遜。
  “文森特,”他高聲說,一面握手,“我在樓梯上碰到一個殯儀館的跑街。他是找你的還是找我的?”
  “找你洛特雷克!他做不到我的生意。”
  “我和你打個小賭,文森特。我保證在他的小本子上,你的名字寫在我的前面。”
  “好吧。賭什么?”
  “雅典咖啡館一頓晚飯,再到歌劇院看戲。’“我希望你們別把笑話說得那么可怕。”泰奧說,微微一笑。
  一個陌生人走進前門,看著洛特雷克,在老遠的角落里的椅上坐下。人人都等洛特雷克介紹那個人,可是他仍然游叨不停。
  “你不想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嗎?”文森特問。
  “那不是我的朋友,”洛特雷克笑道,“是我的隨護人。’一陣郁郁不樂的沉默。
  “你沒听說,文森特?好几個月來,我一直沒有說謊。他們說是因為酒喝得太多了,所以現在我光喝牛奶。我將請你參加我的下一次聚會。有一張圖畫描繪我從相反的一端擠牛奶!”
  若婀娜傳遞點心。人人交談不停,空气被煙草的煙弄得污濁不堪。這使文森特回想起從前的巴黎時日。
  “喬治·修技的近況怎么樣?”文森特問洛特雷克。
  “喬治!你是不是一點儿也不知道他的情況嗎?”
  “泰奧寫信時沒有告訴過我什么,”文森特說,“怎么啦?’“喬治得了肺病,快死了。醫生說他活不到他的三十一歲生日。”
  “肺病!哎呀,喬治的身体本來是很好的。怎么會……?”
  “工作過度,文森特,”泰奧說,“自從你見到他以來已經有兩年啦?喬治象惡魔似地逼迫自己。一天睡二、三個小時,其余的時間里擠命畫畫。即使他的慈善的老母親也救不了他。”
  “那末,喬治很快就要走了。”文森特沉思地說。
  盧梭走進來,給文森特帶來~袋家烘的小甜餅。唐居伊老爹,仍戴著那頂圓草帽,送給文森特一張日本版畫,說了一些他們是多么高興地歡迎他回到巴黎來的動人之詞。
  十點鐘,文森特一定要下去買一公升青果。他分給每個人吃,連洛特雷克的隨護人也有。
  “倘若你見過一次普羅旺斯的銀綠色的橄欖樹林,”他高聲說,“你就會一輩子好吃青果。”
  “說起青果,文森特,文森特,”洛特雷克說,“你覺得阿爾的娘儿們怎么樣?”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替若婀娜把搖籃車搬到下面街上,讓娃娃能在私家便道上晒晒太陽。然后,文森特回進公寓,光穿一件襯衫,站著瞧望四壁。牆上挂滿他的畫。餐室的壁爐台上方是e食土豆者》,起居室里是《阿爾風景》和《羅納河夜景>,臥室里是《鮮花盛開的果園》。
  使若婀娜的女佣感到毫無辦法的是,在床下、沙發下和食櫥下,全塞滿了大堆的未裝框的仰畫,空房間里也堆得滿滿的。
  文森特在泰奧的書桌里翻尋東西,偶然發現一大捆用粗繩扎好的信函。他惊奇地看到這是自己寫的信。自從二十年前文森特离開曾德特到海牙的古皮爾公司那天以來,泰奧一直小心地保存著他兄長寫給他的每一行字。總共有七百封信。文森特感到奇怪,泰奧為什么要保藏這些信。
  在書桌中,他還發現十年來寄給泰奧的素描,都按年月整理得好好的:博里納日時期的礦工和他們的妻子,俯身向著他們的垃圾;埃頓附近田野里的鋤地者和播种者;海牙的老翁和老娘;吉斯特的掘上者;斯赫維宁根的漁民;紐南的食土豆者和織布工人巴黎的飯店和街景;阿爾初期的向日葵和果園速寫;圣雷米精神病院的花園。
  “我可以開一個個人展覽會啦!”他大聲說。
  他把牆上的畫全取下來,拆開一包包速寫,把每件家具底下的未裝框的油畫技出來。十分小心地將它們按時期分類。然后揀出那些抓住了他作畫地方的精神的速寫和油畫。從門廳進入的走廊里,他釘上了大約三十張他的第一批習作:博里納日人——走出礦井,俯身在他們的橢圓形火爐上,在他們的小茅舍里吃晚飯。
  “這是木炭畫陳列室。”他對自己宣布。
  他看看其他的房間,決定把浴室作為第二個不太重要的地方。他站在一張椅上,在四壁上成一條直線地釘上一排埃頓習作以及布拉邦特農民的習作。
  “這間嘛,當然,是鉛筆畫陳列室。”
  他的第三個選擇是廚房。在這儿挂上海牙和斯赫維宁根速寫;從窗口看出去的堆放木材的院子、沙丘、拉上海灘的漁船。
  “第三陳列室,”他說,“水彩畫陳列室。”
  在空著的小房間里,他挂上朋友們的畫像:德·格羅特一家——《食土豆者》,這是他充分表現了自己的第一張油畫,在這幅畫的四周,他針上數十張習作,有紐南的織工、服喪的農民、他父親的教堂后的墓地、纖細的圓錐形的尖塔。
  在他自己的臥室里,他挂上巴黎時期的油畫,這些畫,在他赴阿爾的那天晚上,曾挂在勒皮克路泰奧的公寓里。在起居室里,牆上挂滿燦爛的阿爾的圖畫。在泰奧的臥室里,他挂上在圣雷米精神病院中創作的圖畫。
  他的工作做完了,他把地板打掃干淨,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下四段樓梯,在皮加勒區的陽光下推著他的同名者,与此同時,若婀娜挽著他的胳膊,用荷蘭語跟他交談著。十二點過一點,泰奧從皮加勒路拐進來,高興地向他們招手,奔過來,用親熱的姿勢把娃娃從搖籃車里抱出來。他們把搖籃車留在門房間里,走上樓梯,歡談著。當他們走到前門時,文森特把他們擋住。
  “我帶你of參觀見·高展覽會,泰奧和若,”他說,“要經得起這場嚴重的考驗。”
  “展覽會,文森特?”泰奧問,“在哪儿?”
  “閉上你們的眼睛,”文森特說。
  他把門打開,三個凡·高步入走廊。泰奧和若婀娜凝視四周,愕住了。
  “當我住在埃頓的時候,”文森特說,“父親曾說過,坏的當中長不出好的來。我回答他,不僅可能,而且,在藝術中必定是這樣。如果你們跟著我,我親愛的弟弟和弟媳,我將讓你們看到這個過程:一個人象一個笨拙的孩子那樣淺薄地開始,經過十年的不斷勞動,達到了……反正你們自己會得出結論。”
  他領著他們,順著年月的次序,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他們象藝術陳列館中的三個參觀者那樣站著,觀看這些畫——一個人的一生。他們感覺到這位藝術家的緩慢的痛苦的成長、向成熟的表現形式的摸索前進、在巴黎時所發生的升華、他的有力的聲音在阿爾的熱情進發——它抓住了他數年來勞動的全部絲縷……然后……破碎……圣雷米圖畫……為保持創造的光輝而進行的艱苦奮斗,以及緩慢的衰落……衰落……衰落……衰落……
  他們以漫不經心的局外人眼睛觀看這個展覽會。在短短的半小時內,看到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人生活在世上的縮影。
  若婀娜做了一頓典型的布拉邦特午飯。文森特高興地再一次嘗到荷蘭食物。在她收拾完畢后,弟兄倆點起煙斗,閒談起來。
  “你應該完全遵照加歇醫生所吩咐的去做,文森特。”
  “好,泰奧,一定。”
  “因為,你知道,他是一位精神病專家。如果你照他的醫囑去做,一定會恢复健康。”
  “我答應。”
  “加歇也畫畫。他每年与‘獨立沙龍’的畫家們一起展出,用的是P·凡·呂塞爾筆名。”
  “他的畫可好,泰奧?”
  “不,我不應該說是好。然而他有那种認識天才的天才。他在二十歲時來到巴黎學醫,与庫爾貝、米爾熱、尚弗勒里和蒲魯東成了朋友。他經常去新雅典咖啡館,后來很快与馬奈、雷諾阿、德加、達朗以及克洛德·莫奈混得很熟。在還沒有所謂印象主義之前,多比尼和杜米埃曾在他的家里畫畫。”
  “沒有的事吧!”
  “他的畫几乎不是在花園里就是在起居室里畫的。畢沙羅、吉約曼、西斯萊、德拉克洛瓦,他們全到過奧弗,与加歇一塊儿畫畫。你也會看到牆上挂著塞尚、洛特雷克和修拉的畫。告訴你,文森特,從本世紀中葉以來,沒有一個重要的畫家不是加歇醫生的朋友呢。”“嘿!等~等,泰奧,你在嚇唬我。我并不屬于這支优秀的隊伍。他看過我的畫嗎?”
  “你這白痴,你可曾想過,他怎么會這樣熱切地希望你到奧弗去嗎?”
  “但愿我知道就好了。”“他認為上屆‘獨立沙龍’中,你的阿爾夜景是整個展覽會中最出色的作品。我向你發誓,當我把你為高更和黃民于所畫的問日葵鑲板畫給他看的時候,他流下了眼淚。他轉身對我說:
  “凡·高先生,令兄是一位偉大的畫家。在藝術史上還沒有過象這些黃色的問日葵畫呢。單單這几幅畫,先生,就能使令兄不朽。’”文森特搔搔頭,嘻嘻地笑。
  “晤,”他說,“要是加歇醫生對我的向日葵是那樣想的話,那末,他和我能合得來。”
  加歇醫生到火車站迎接泰奧和文森特。他是一個神經過敏的、興奮的、容易沖動的小個子,長著一雙神情十分憂郁的眼睛。他熱烈地使勁握著文森特的手。
  “哦,哦,你會發現這是一個真正的畫家的村子。你會喜歡這儿的。我看到你帶著畫架。
  你的顏料夠嗎?你必須立即開始工作。今天晚上請在寒舍便飯,好嗎?你有沒有把你的新作帶來?我怕你在這儿找不到阿爾的黃色,不過這儿有別的東西,對,對,你會找到別的東西。
  你一定要來我家畫畫。我把從多比尼到洛特雷克都畫過的花瓶和桌子給你。你覺得怎么樣?
  你的气色很好。你以為你會喜歡這儿嗎?哦,哦,我們會照顧你的。我們將使你成為一個健康的人!”
  從火車月台上,文森特眺望一片樹林,綠色的瓦茲河境蜒流過肥沃的峽谷,通到林邊。
  他問旁邊奔去,想看個清楚。泰奧低聲地對加歇醫生說:
  “我請你嚴密觀察家兄,”他說,“你一看到他的不幸的征兆出現,就請馬上打電報給我。
  我一定要在他身旁,當心……不能允許他……有人說……”
  “噴!噴!”加歇醫生道,一面雙腳輪流跳動,用自指著力地擦著山羊胡子。“當然,他是瘋的。不過你能怎么樣呢?所有的藝術家都是瘋的。那對他們是最好不過了。我就喜歡他們那個樣子。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也變瘋!‘沒有一個杰出的靈魂不是瘋狂的混合体!’你知道是誰說的嗎?亞里斯多德,是他說的。”
  “我知道,醫生,”泰奧說,“不過他是個年輕人,還沒過三十七歲。他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還在后頭呢。”。
  加歇醫生一把抓脫他那頂可笑的帽子,多次地、毫無目的地把著頭發。
  “把他交給我好了。我知道怎么照顧畫家。不出一個月,我就能使他變為一個健康的人。我讓他畫畫。那會醫好他的病。我要他給我畫張肖像。
  馬上就畫。今天下午。我要使他的思想擺脫他的病,看吧。”
  文森特回來了,大口大口吸著清新的鄉村空气。
  “你應該把若和小娃娃帶到這儿來,泰奧。在城市養大孩子們是個罪過。”“對,對,你們應該在星期日來,与我們。一起過一天,”加歇嚷道。
  “謝謝。我很高興。我的火車來了。再見,加歇醫生,感謝你照料家兄。文森特,天天給我寫信。”
  加歇醫生習慣于握著別人的手拐儿,把他們往他希望去的方向推去。他把文森特推在他的面前,沖動而高聲地講個不停,毫不放松自己的話頭,自問自答,向文森特噴射嘰嘰咕咕的獨白。
  “那條是通向村子的路,”他說,“那長的一條,就在前面。不過,來,我領你上山,讓你好好看看。你背著畫架走路不要緊吧?
  左面是天主教堂。你有沒有注意,天主教徒總是把他們的教堂造在山上,這樣好讓人們抬頭仰望他們?親愛的,親愛的,我一定是在老起來了,這斜坡一年比一年陡了。那是可愛的麥田,是嗎?奧弗四周全是麥田。改天你一定要來畫這片田野。當然它不象普羅旺斯的那么黃……對,右面是公墓。……我們把它放在這儿山頂上,俯瞰河流和山谷……你認為對死人來說,葬在這儿或那儿會有多大不同嗎卜…我們把全瓦谷最可愛的地方給了他們……我們進去看看嗎卜…從里面可以把河流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我們差不多能看到普安圖瓦……是的,門開著,只要推一下……行啦……這儿不可愛嗎卜……我們把牆筑很高高的擋風…我們不分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埋在這儿……”
  文森特把背上的畫架卸下來,稍為走在加歇醫生的前面一點,逃避他的滔滔不絕的呼叨。
  山頂上的公墓呈正方形。一部分沿著斜坡傾瀉。文森特向后牆走去,從那儿可以了望在腳一F展開的瓦谷全貌。冰涼的綠色河流,在青翠的堤岸間优美地境蜒流過。右面可看到村子里的茅屋頂,不遠的另一山坡頂上是一幢別墅。公墓里滿溢著清新的五月陽光,盛開著早春的鮮血淨明的藍空籠蓋四野。這片完全而美麗的宁靜,几乎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知道,加歇醫生,”文森特說,“到南方去對我有好處。現在我看到北方更好。你看,遠處的河岸多紫呀,太陽還沒有擊中那儿的綠野。”
  “是呀,是呀,紫的;紫的,就是那樣,紫……,”“多清新,”文森特喃喃道,“多恬靜。”
  他們又盤旋下山,經過麥田和教堂,沿右側的直路走向村子的中心。
  “我很抱歉,沒法讓你住在寒舍,”加歇醫生說,肝的!沒有房間。我給你找一個好旅館,你每天可到敝舍來畫畫,請別客气。”
  醫生握住文森特的手時,把他往市府廣場推去,向下几乎走到岸邊,這儿有一個避暑旅館。加聯對老板講了几句話,他同意給文森特一個房間,膳宿六法郎一天。
  “現在你可以安置一下,”加歇嚷道,“不過別忘記一點鐘來吃午飯。把畫架帶來。你一定要給我畫張肖像。并給我看看你的近作。我們痛痛快快地暢談一番,好嗎?”
  醫生一走,文森特就收拾起東西,快步走出前門。
  “等一等,”老板說,“你上哪儿?”
  “我是做工的,”文森特說,“不是資本家。我付不起一天六法郎。”他走回到市府廣場,在廣場的正對面找到一家名叫拉武的小咖啡館,在這儿,膳宿費只需三法郎半一天。
  拉武咖啡館是奧弗周圍的農民和勞工的碰頭場所。他走進去時,看到右邊有個小小的酒柜,一路走到昏暗的、索然無味的房間一端時,看到許多粗陋的桌凳。在咖啡館的后部,酒柜后面,放著一張彈子台,上面蓋著肮髒的綠色破罩布。
  這是拉武的驕傲和娛樂。底端的門通向后廚房,就在門外,有一段樓梯,彎彎曲曲地通向樓上三個州、室。從他的房間的窗口,文森特能望見天主教堂的尖塔、一小段公墓的圍牆——柔和的奧弗陽光下的淨明、清新的棕色。
  他拿了畫架、顏料、畫筆和一張阿爾婦女肖像,走出去找加歇的家。從火車站來的那條路,在拉武咖啡館門口經過,悄悄地又在)三場的西邊通出去,爬向另一個斜度。稍走片刻,文森特來到三叉路口。他看到右側的路通向山上,經過別墅,左側的路境蜒往穿過豆田,通往河岸。加歇告訴過他應走當中的一條路,此路繼續隨著小山延伸。文森特慢慢地走著,揣想著這位受委托的醫生。他注意到陳!
  目的茅屋正被漂亮的別墅所替代,鄉村的整個性質正在發生變化。
  文森特拉動固裝在高石牆上的銅捏手。加歇應鈴聲奔來。他引文森特走上三段陡陡的石階,到台地花園。房子三層樓,堅固,結构良好。醫生彎過文森特的手臂,握住他的手肘,把他推向后院,那儿飼養著鴨、兔、火雞、孔雀和一大群亂七八糟的貓。
  “請到起居室,文森特。”加歇在介紹過院子里的各种家禽的源源本本的生活史后說。
  房子前部的起居室,寬敞,高高的天花板,但只有兩扇朝向花園的小窗。盡管房間大,但塞滿了家具、古物和飾物,几乎沒有空余的地方夠兩個人擠向放在中央的桌子去。由于窗小,房里光線很暗,文森特看到的件件東西都是墨黑一團。
  加歇跑東跑西拾起東西,塞進文森特的手中,文森特還來不及看一眼,又被取走了。
  “看。看見牆上的那張花卉嗎?德拉克洛瓦是用這一個瓶插花的。摸摸著。是不是他畫的那個瓶的感覺?看見那把椅子啦?庫爾貝在窗邊畫花園的時候,坐的就是這把椅子。這些盆子精巧媽?是德穆蘭從日本帶回來給我的。克勞德·莫奈把這一只畫進了一張靜物。那畫在樓上。跟我來。我領你去看。”
  在飯桌上,文森特見到加歇的儿子保羅,一個活潑的、漂亮的十五歲小青年。患有消化不良症的加敬,准備了五道菜。文森特習慣于圣雷米的扁豆和黑面包,三道菜一吃,就受不了,沒法再吃了。
  “現在我們該去工作啦,”醫生嚷道,“你要給我畫像,文森特,我就這樣子給你畫,是嗎?”
  “我怕我應該對你更為了解一點,醫生,否則就不會是一幅傳神的肖像。’“也許你說得不錯,也許你說得不錯。不過你一定會畫出點名堂來的吧?能讓我看看你是怎樣畫畫的嗎?我很想看你畫畫。”
  “我看到了花園的景色,樂意畫一畫。”
  “好!好!我來堅畫架。保羅,把文森特先生的畫架搬到花園里來。你說放在哪儿,我來告訴你,別的畫家是否在你選擇的地方畫過。”文森特畫的時候,醫生在他身旁打轉,歡天喜地地、惊愕地、詫异地打著手勢。他在文森特的肩頭上不停地提供意見,發出千百次尖產的感歎。
  “對,對,這一次你抓住了。鮮紅的湖。當心。你會把那棵樹畫糟了。啊,好,好,現在畫對了。不,不。別再加鑽黃。這不是普羅旺斯。
  曖,對了。對,對,了不起。當心。文森特在那朵花里放了一小塊黃色。好,好,正是這樣。你把對象畫活了。在你的筆下沒有靜心不動的生命。不,不,我請求你。務必小心。別太多。啊,對,對,現在我看到了。妙极了!”
  文森特盡量忍受醫生的嘻嘻蘇蘇的獨白。后來他轉過身來對手舞足蹈的加歇說:“我親愛的朋友,你使自己這樣興奮,會不會損害你的健康呀?作為一個醫生,你該懂得保持冷靜是多么重要的吧。”
  可是,在別人畫畫的時候,加歇是冷靜不下來的。
  文森特結束寫生,与加歐一起走進屋內,把隨身帶來的阿爾婦女肖像拿給他看。醫生匾牌一識眼睛,吹毛求疵地看著。對這張畫的优缺點,經過一番長時間的、有价值的自我辯論后,他爿’日宣稱:
  “不,我沒法接受。我完全沒法接受。我看不出你想表達什么東西。”
  “我不想表達什么,”文森特回答,“她是阿爾婦女的典型,高興的話可以這樣說。我只想用色彩來解釋她的個性。”
  “哎喲,”醫生惋惜地說,“我完全沒法接受。”
  “我想看看你屋內的收藏品,行嗎?”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請隨便看吧。我踉這位太太留在這儿,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接受她。”
  文森特在屋內觀看了一個小時,由彬彬有禮的保羅引領,從一個房間看到另一個房間。
  他發現一張吉約曼的畫被隨隨便便地扔在角落里,那是一張躺在床上的裸体女像。這張畫顯然被忽視了,并開始被裂。文森特正仔細瞧著這張畫的時候,加歇醫生激動地奔來,提出了一連串關于阿爾婦女的問題。
  “你是想告訴我,你一直把她看到現在嗎?”文森特問。
  “對,對,慢慢地來啦,慢慢地來啦,我開始認識她啦。”
  “請原諒我的冒昧,加歇醫生,這可是一幅古約曼的精品。要是你不再配上畫框,就會糟蹋掉了。”
  加歇甚至沒听見他在說些什么。
  “你說你在這張畫中是仿的高更……我不同意……色彩的不調和……抹殺了她女性的柔和……不,沒有抹殺,不過……嗯,嗯我再去看看……她在逐漸地使我了解……慢慢地……
  慢慢地……她正從畫布中向我跳出來。”
  在這長長的下午的其余時間里,加聯在阿爾婦女身邊團團轉,問她指指點點,揮舞手臂,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了數不盡的問題,怪態百出。夜幕降臨,這女人完完全全地征服了他的心。狂喜的沉默向他襲擊。
  “做到簡洁是多么困難呀,”他評論道,站在肖像前,感到宁靜的精疲力盡。
  “對。”
  “她是美麗的,美麗的。如此深度的個性,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過。”“要是你喜歡她,侄生,”文森特說,“那她就是你的了。今天下午我在花園中畫的風景也是你的了。”
  “可你為什么要把這兩張畫給我呢,文森特?它們是貴重的。”
  “你很快就要照料我了。我沒法付你錢。所以用畫代替。”“不過我可不是為了錢來醫治你的,文森特。我這樣做是出于友情。”
  “好吧!我把這些畫送給你,也是友情。”
  文森特又一次安居下來作畫家。看過勞工們在拉武咖啡館的暗淡燈光下打彈子后,他在九點鐘上床睡覺。他在五點鐘起身。天气晴朗,陽光燦爛,山谷青翠。他的周期性的疾病和在圣保羅的被迫的閒散告一段落,畫筆又溜進了他的手。
  他請泰奧寄給他六十張巴格的木發速寫,以便臨摹,因為他擔心,如果不再學習比例和裸体,他就會大大地落伍。他在奧弗四周找尋,看看能否弄一間小屋可供他永久定居下來。
  他在疑心,泰奧認為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有一個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的女人,這個想法到底對否。他攤開一些在圣雷米作的畫,急于修改加工。
  然而,這個驟然而來的活動,不過是轉瞬即逝的,身体內的瘋病反應太強有力了,不可能被消滅干淨。
  在精神病院里隱居了一個長時期后,對他來說,一天就好象一個星期。他不知道怎樣打發日子,因為沒有力气老是畫畫。也役有這樣的欲求。在阿爾的意外事故發生之前,沒有一天是長得使他能做完他的工作,可是現在的日子卻顯得沒有個盡頭。
  大自然中吸引他的景色比以前少了,當他真地開始作畫時,感到奇特的冷漠,几乎是無動于衷。一天二十四小時排命作畫的熱病似的激情已經消失。現在他以一种對他來說是閒散的方式畫著。如果到天黑還沒有結束一張畫……也不再是有關緊要的了。
  加歇醫生是他在奧弗的唯一朋友。加歇在巴黎他的診所內度過大部分的時光,常常在晚上到拉武咖啡館來看畫。文森特對醫生的那种絕然的傷感神情困惑不解。
  “你怎么不高興呀,加歇醫生?”他問。
  “啊,文森特,我辛苦了那么多年……可是成績卻小得可怜。醫生看不到別的,盡是痛苦,痛苦,痛苦。”
  “我倒情愿跟你交換個職業呢。”文森特說。
  著迷的熱望使加歇眼中的憂郁神情變得快活起來。
  “啊,不,文森特,當一個畫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事情。我一生一直想成為藝術家……
  可是我只能在這儿那儿地擠出一個小時,有那么多的病人需要我。”
  加聯醫生跪下來,把文森特床下的一堆油畫拖出來。舉起一張強烈的黃色向日葵。
  “要是我能畫出一張這樣的畫,文森特,我就認為我的生活沒有虛度了。多少年來我都在醫治人們的痛苦……但是他們最終都死去了,不管怎么樣…橋以那又有什么要緊呢?你的這些向日葵……它們將醫治人們心靈上的痛苦……它們將帶給人們喜悅…白世代代…哪就是你的生活是成功的道理……那就是你該是一個幸福的人的道理”几天以后,文森特畫了醫生的肖像,頭戴白帽,身穿藍色大D禮服,襯著鑽藍的背景。頭部的色調很鮮明輕快,手部亦是淡淡的肉色。他讓加歇靠著一張紅色的桌子,桌上放著一本黃色的書和一盆開紫色花朵的指頂花。畫完后,他惊异地發現,這張肖像与他的自畫像——在阿爾,高更來到之前所作——十分相似。醫生對這張肖像喜歡得無以复加。文森特從來沒听到過如此多的贊譽。加歇一定要文森特為他畫一張副本。文森特答應后,醫生的喜悅無法形容。
  “你應該使用我頂樓中的印刷机,文森特,”他叫道,“我們到巴黎去,把你所有的畫拿來,制成石版畫。這不要你花費一個生了,一個生了也不費。來,我領你去看看我的工場。”
  他們得爬上梯子,推開地板活門,才能進入頂樓。加歇的工作室里,高高地堆滿著稀奇古怪的工具,文森特還以為是掉進了中世紀的煉金術士的實驗室。
  下樓的時候,文森特看到吉約曼的裸体仍舊躺在那儿,無人理睬。
  “加歇醫生,”他說,“我一定要請你把這張畫裝進畫框。你在糟蹋一張杰作。”
  “對,對,我要裝柜。我們什么時候到巴黎去取价的畫呢?你妥印多少石版畫,就印多少。我供給材料。”
  五月悄悄地溜走,六月靜靜地來到。文森特描繪山上的天主教堂。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感到厭倦了,甚至不想畫完它。憑著不屈不撓的精神,打算描繪平坦的麥田時,他的思想差不多已經鑽進麥中Z他作了一張巨幅的多比尼太太住屋的油畫;另一張夜空下的樹叢中的白屋,窗口逐出橙黃的燈光,暗色的樹葉,暗玫瑰紅的色調;最后一張是黃昏景色,帶黃的天空襯著兩棵漆黑的梨樹。
  但是,意境已經從畫中跑掉了。他憑習慣作畫,因為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十年來艱苦勞動的可怕勢頭把他推得更遠了。曾經使他興奮得心卜卜地跳的自然景色,現在他卻漠然視之,麻木不仁。
  “我已經畫過那么多次,”當他背著畫架,沿路走去,尋找題材的時候,他會喃喃自語,“我現在沒有什么新的話要講。我為什么要自己重复一遍呢?米勒老爹說得好:‘如果我沒法把自己的感情充分表達出來,我宁可什么也不說。’”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尚未消退,只不過不再感到有投身于景色之中,將它再創造一遍的那种拼命的需要了。他已經被耗盡。在整個六月中,他只畫了五張畫。他疲乏,難以形容的疲乏。他感到空虛、枯竭、耗盡,就好象過去十年中,從他手中流出來的成百上千幅圖畫的每一張,都擺走了他生命中的一小點火花。
  最后,他之所以要繼續畫下去,僅僅是因為感到對泰奧欠下十年投資的債。每當他畫到半當中,意識到泰奧的房子里已經堆滿了畫,就是賣十輩子也賣不光的時候,一陣微微的惡心就會涌上來,使他厭惡地推開畫架。
  他明白下一次發病該在七月——三個月的期末。他深怕發病的時候會做出無理智的事情來,于是把自己隔絕在村子里。他离開巴黎時,未与泰奧商定具体的經濟安排,因此擔心可以收到多少錢。加歇眼睛中的忽喜忽化的神情,天天使文森特惱怒。
  泰奧的孩子病了,事態發展到了頂峰。
  為同名者的焦慮不安几乎弄得文森特發瘋。他盡量忍耐著,終于乘火車赴巴黎。他突然到達皮加勒區,加劇了紛亂。泰奧面色蒼白,病容滿臉。文森特盡力安慰他。“我只是擔心小的,文森特。”他終于承認道。
  “還有什么,泰奧?”
  “還有瓦拉東。他威脅過我,要我辭職。”
  “怎么,泰奧,他不能這樣做呀!你在古皮爾公司干了十六年!”“我知道。但是他說我忽略了印象主義者的經常性銷售。我賣去的印象主義不多,而且价格低廉。瓦拉東聲稱我的店去年少賺了錢。”
  “可是他真的能辭退休嗎?”
  “為什么不能?凡·高的股份已經完全賣掉了。”
  “那你怎么辦呢,泰奧?自己開爿店嗎?”
  “怎么能夠呢?我積了一點錢,但在結婚和娃娃身上花掉了。”
  “要是你沒有把成千上万的法郎摜在我的身上……”
  “哦,文森特,請別這樣講。那毫不相干。你知道我……““但你怎么辦呢,泰奧?還有若和那小的。”
  “是呀。嗯……我也不知道……現在我只是擔心娃娃。”
  文森特在巴黎耽擱了几天。他盡可能地不在公寓里,以免打扰娃娃。巴黎和他的老朋友們使他興奮。他感到一陣緩慢的、抓住不放的熱病在他的体內升高起來。當小文森特稍為好轉一點后,他便乘火車回到奧弗的宁靜中去。
  然而,宁靜于他徒然無益。他受到重重心事的折磨。泰奧一旦失業,對他會發生什么樣的情況呢?他會被拋棄在街上,象個叫人討厭的乞丐嗎?對若和娃娃又會發生什么樣的情況呢?倘若娃娃死了,會怎么樣呢?他明日泰奧的虛弱身体經受不起這個打擊。在泰奧找尋一個新工作的期間,誰來養活他們大家呢?泰奧又能從什么地方找到力量來支持他尋找新工作呢?
  他在黑暗的拉武咖啡館中呆坐了好几個小時。想起了充滿走味的啤酒味儿和辛辣的煙草味儿的拉馬丁咖啡館。他拿著彈律,漫無目的地東戳戳西戳戳,想去中褪色的彈子。他無錢買飲料。無錢買顏料和畫布。他不能在這万難的當口向泰奧伸手。
  而且他极度擔心七月份的發病期中,也許會干出什么瘋狂的事情,促使可怜的泰奧更為擔憂和花錢的事情。
  他想作畫,可是徒勞無功。他已經把要畫的東西全畫了。他已經把要說的東西全說了。大自然再也激不起他的創造性的熱情,他心里明白,他的最好的部分已經死去了。
  光陰在宏。七月中旬到來,天气逐漸炎熱起來。泰奧,他的腦袋快被瓦拉東劈開,又被娃娃和醫藥費賬單弄得心神不宁,還要設法擠出五十法郎寄給他的兄長。文森特把這筆餞交給拉武。那可使他維持到月底左右。以后……怎么樣?他無法再期待泰奧寄錢給他。
  在炎熱的陽光下,地仰面躺在小公墓邊的麥田里。他沿著瓦河的堤岸信步走去,嗅聞著河水的涼意和排列兩岸的綠樹的清香。他到加歇家吃午飯,把既辨不出味道又消化不了的食物往肚里硬塞。醫生興奮地亂扯文森特的繪畫的時候,文森特自言自語:
  “他講的不是我。他講的那些畫不可能是我的畫。我從來沒有畫過畫。我甚至認不得畫上自己的簽名。我記不起來曾在那些畫上掃過一筆。那一定是別人畫的!”
  躺在他房間的黑暗中,他對自己說:“假定泰奧沒有失業。假定他仍舊能夠每月寄給我一百五十法郎。我的生活打算怎么樣呢?我能夠在那些不幸的年月中活過來,是因為我必須畫畫,是因為我必須表述我心中燃燒的東西。但是,現在我心中沒有燃燒的東西了。我只成了一個空殼皮囊。難道我應該象圣保羅的那些可怜虫一樣繼續活下去,等待某极意外事故把我從地球上除掉嗎?”
  在別的時間里,他為泰奧、若婀娜和娃娃擔憂。
  “假定我的力量和精神恢复,并要再畫畫。我怎能再問泰奧拿錢呢,他需要錢養若和小娃娃?他不應該將錢花在我的身上。他該用錢把家送往鄉村,他們在那儿能變得健康強壯。他負擔了我整整十年。還不夠嗎?我不應該走開點,給小文森特一個机會嗎?我要講的都已經講了,現在該是小娃娃講講了。’然而,根本問題卻是壓倒一切的擔惊受怕——不知道瘋癲病最終會造成什么后果。現在他是清醒正常,能夠用他的生命做他希望做的事情,但是,也許他的下一次發病會使他完全瘋了。也許在劇烈的發作下,他的頭腦會開裂。也許會變成一個毫無希望的、浦口水的白痴。到那時候,可怜的泰奧該怎么辦呢?把他關進精神病院嗎?”
  他又送了兩張畫給加聯醫生,轉彎抹角地向他探听。
  “不會的,文森特,”醫生說,“你每次發病都過來了。從現在起,你會感到十分健康。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瘋病都是那么幸運的。”
  “他們最后發生什么情況呢,醫生?”
  “有時候,經過了几次危机后,他們就完全神經錯亂。”
  “他們沒有康复的可能嗎產“沒有。他們完蛋了。哦,他們也許還能在精神病院里再拖上几年,但是決無可能恢复正常的理智。”
  “醫生,能不能預知是否能在下一次的發病中度過危机,或神經就此錯亂下去少“沒法知道,文森特。可是,我們干嗎去討論這些可怕的問題呢?我們上實驗室去刻几張版畫吧。”
  此后四天,文森特沒有离開拉武咖啡館的房間一步。拉武太太每天晚上給他送飯。
  “現在我恢复健康了,神志清楚了,”他煤煤不休地對自己說,“我現在是自己命運的主人。但是下一次發病時……一旦崩碎我的腦殼……我又將失去理智。喚,泰奧,泰奧,我應該怎么辦呢產第四天下午,他到加歇家去。醫生在起居室里。文森特朝日前他放那張未裝框的吉約曼裸体畫的小房間走去。他撿起此畫。
  “我對你提過把這張畫裝上畫框。”他說。
  加歇醫生惊异地瞧著他。
  “我知道,文森特。下星期我將叫奧弗的細工木匠定制一個棍棒彩畫框。”
  “現在就裝框!今天!馬上!”
  “怎么啦,文森特你在瞎講些什么!”
  文森特對醫生瞪視了片刻,恐嚇地向他跨上一步,把手插進上衣的口袋中。加歇醫生覺得看到了文森特提著左輪手槍,頂著上衣,對准了他。
  “文森特!”他大叫。文森特抖了一下。低下眼睛,從口袋中抽出手來,奔出房子。
  第二天,他帶了畫架和畫布,沿著通向火車站的長路走去,上山經過天主教堂,坐在黃色的麥田里,公墓的對面。
  正午時刻,烈回直射他的頭頂,一群燕八哥突然掠空飛過。它們塞滿了空气,這暗了太陽,把文森特籠罩在厚厚的夜幕中,飛過他的頭發、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他的嘴,把他埋在一片密密的、窒息的扑翅烏云中。
  文森特畫下去。他描繪黃色麥田上空的鳥群。他不知道揮筆了多長時間,當他看到已經畫完,便在畫角上寫下“麥田上的鴉群”,帶著畫架和畫市回到拉武咖啡館,橫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他又出去,但是從另一個方向离開市府廣場。上山經過別墅。一個農人看見他坐在樹蔭下。“不可能!”他听到文森特說,“不可能1”過了一會儿,他從樹前處上山,走進別墅后面的耕過的麥田。這一次是終局了。他第一次在阿爾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但尚不能斷然決裂。
  他要告別了。無論如何,他所生活的世界還是一個好的世界。正如高更所說:“毒藥之外,還有解毒藥。”現在,离開這世界的時候,他要向它告別,向那些幫助他鑄成他的生活的朋友們告別:向厄体技,她對他的輕蔑,促使他擺脫了庸俗的生活,變成一個流浪漢;向芒德斯·達·科斯塔,他使他相信最終能表達自己,而且那個表達公證明他的生活是正當的;向凱·沃斯,她的“不,永遠不!永遠不!”辛酸地銘寫在他的心上;向德尼太太、雅克·弗內和亨利·德克拉克,他們幫助過他熱愛世界上的被人瞧不起的人們;向皮特森牧師,他的善意好心絲毫未受到文森特的襤褸衣衫和粗魯舉止的影響;向他的母親和父親,他們盡可能地愛過他;向克里斯廷,命運看到這是宜賜福于他的唯一的妻子;向莫夫,他曾做過他几個美好星期的導師;向韋森市呂萍和德·博克,他的最初的畫友;向他的叔叔和姨父——文森特.揚、科內利厄斯·馬里納斯和斯特里克,他們給地貼上了几·高家族敗家子的簽條;向瑪戈特,曾經愛過他的唯一女人,為了那愛情而企圖自盡響巴黎的所有的朋友們:洛特雷克,他曾又一次被關進精神病院,并在那儿去世;喬治·修拉,因過度工作而在三十一歲時夭亡;保羅·高更,布列塔尼的乞丐;盧梭,在巴斯蒂爾他的洞穴中腐爛;塞尚,埃克斯山頂上的辛辣的隱士;向唐居伊老爹和魯蘭,他們對地揭示了世上朴實無華的人們心中的智慧;向拉歇爾和雷伊醫生,他們曾對他表示了他所需要的好意;向奧里埃和加聯醫生,世界上唯獨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的兩個人;最后,向他的好弟弟泰奧,長時期的受苦,長時期的手足之情,一切可能有的弟兄中的最好和最親愛的兄弟。
  但是言詞一直不是他的媒介物。他應該描繪告別。
  一個人是無能描繪告別的。
  他把臉仰向太陽。把左輪手槍抵住身側。扳動槍机。他倒下,臉埋在肥沃的、辣蓬蓬的麥田松土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他母親的子宮里。
  四個小時后,他步履艱難地穿過咖啡館的昏暗處。拉武太太跟著走到他的房間,看到他衣服上的鮮血。她馬上奔去請加歇醫生。
  “噢,文森特,文森特,你干了什么呀!”加歇踏進房間,哼道。“我看是沒打誰,你說呢?”
  加歇檢查傷口。
  “噢,文森特,我可怜的老朋友,你這樣做該是多么不幸呀;我怎么會事先不知道呢?
  我們大家都那么愛你的時候,你干嗎要离開我們呢?想想你還得為世界畫些美麗的圖畫呀。”
  “勞駕把我背心口袋里的煙斗遞給我。”
  “好,好,我的朋友。”
  他把煙草裝進煙斗,塞進文森特的嘴。
  “請給我點個火,”文森特說。
  “好,好,我的朋友。”
  文森特平靜地吸著煙斗。“文森特,今天是星期日,個弟不在店里。他家的地址產“我不會給你的。”“不過,文森特,你一定要給拗我要立即跟他取得聯系I”“泰奧的星朝天不應該受到干扰。他很辛苦,又有心事。他需要休息。”
  怎么也無法說服文森特講出皮加勒區的地址。加聯醫生耽在他的身邊,直到半夜,護理他的傷口。然后,他回家休息,讓他的儿子看護文森特。
  文森特整夜睜眼躺著,沒有對保羅講一句話。他不停地往煙斗里裝煙草,不停地吸著。
  第二天早晨,泰奧到達古皮爾公司的時候,看到加歇的電報等著他。他搭頭班火車去蓬圖瓦茲,換馬車疾馳奧弗。
  “晤,泰奧。”文森特說。
  泰奧跪在床邊,象抱小孩似地把文森特抱在怀里。他講不出話來。
  醫生來后,泰奧領他到外面的走廊上。加歇憂傷地搖搖頭。
  “毫無希望,我的朋友。我沒法開刀取出子彈,因為他太虛弱。他要不是鐵打成的,老早就死在田里了。”
  整整長長的一天,泰奧坐在文森特的床邊,握著他的手。夜色蒼茫,房間里只留下他們倆,他們開始平靜地談起在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
  “你還記得里斯威克的磨坊嗎,文森特?”
  “一所可愛的老磨坊,是嗎,泰奧?”
  “我們常沿著河邊的小徑散步,計划我們的未來。”
  “當我們在高高的麥浪中、在仲夏的日子里游玩的時候,你老是拉著我的手,就象現在一樣。記得嗎,泰奧?”
  “記得,文森特。”
  “我在阿爾的醫院里時,常回憶起曾德特。我們有過可愛的童年。泰奧,你和我。我們常在廚房后的花園中,在阿拉伯橡膠樹蔭下玩耍,媽媽給我們做乳酪烤面包當午飯。”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文森特。”
  “…·對……嗯……生活是漫長的。泰奧,為了我,當心你自己。注意健康。你要想到若和小娃娃。帶他們到鄉下去,那樣他們就會健壯。別留在古皮爾公司,泰奧。他們占去了你生活的全部…而你得到的回報卻是零。”
  “我打算自己開一個小小的陳列館,文森特。我的第一個展覽會,將是一個個人畫展。文森特·凡·高的全部作品……就象依在公寓里安排的那樣…。··你親手安排的。”
  阿,好呀!我的作品……我為此獻出了我的生命……而我的理智差不多已經沉沒了。”奧弗夜晚的深沉的安溫籠罩了房間。深夜一點鐘過了一點,文森特轉過臉來,輕聲說道。
  “我希望我現在可以死了,泰奧。”
  几分鐘后,他閉上了雙眼。泰奧感到他的兄長离開了他,永遠,永遠。
  盧梭、唐居伊老爹、奧里埃和埃米爾·貝爾納,從巴黎赶來參加葬禮。
  拉武咖啡館的門全關上了,百葉窗全拉了下來。黑馬拉的黑板車停在門外。
  他們把文森特的靈柩安放在彈子台上。
  泰奧、加聯醫生、盧梭、唐居伊老爹、奧里埃、貝爾納和拉武,一言不發地圍立著。他們無法相互對望一眼。
  沒有人想到去請教士。
  樞車的駕車人敲響前門。
  “時間到了,先生們。”他說。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們不能讓他就這樣走呀!”加歇喊道。
  他把文森特房間里的畫全撒了過來,又差地的儿子保羅奔回家去把他其余的畫也搬來。
  六個人忙著把畫全控在四壁上。
  泰奧單獨肅立在棺材旁。
  文森特的陽光燦爛的圖畫,把那單調的、昏暗的咖啡館變成了光輝的教堂。
  人們又一次圍立在彈子台邊。只有加歐一人還能說話。
  “讓我們別絕望,我們——文森特的朋友們。文森特沒有死。他永遠不死。他的愛、他的天才、他所創造的偉大的美,永遠存在,丰富著我們的世界。每當我看著他的畫,我就發現畫中蘊藏著一种新的信仰、生活的一种新的意義。他是一位巨人…·:·一位偉大的畫家……
  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他作為熱愛藝術的殉道者倒下了。”
  泰奧想感謝他。
  “……我……我……”
  眼淚使他泣不成聲。他講不下去。
  棺蓋放上了文森特的靈柩。
  他的六個朋友把靈柩從彈子台上抬起來,抬出小咖啡館,輕輕地放上柜車。
  他們跟在柜車后,沿著陽光普照的道路走去。經過草頂茅舍和小小的鄉村別墅。
  柜車在火車站向左拐彎,開始緩慢地爬上山坡。他們經過天主教堂,然后蜿蜒穿過黃色的麥田。
  黑色的柜車在公墓的大門前停下。
  六個人抬著靈柩走向墳墓,泰奧跟在后面。
  加歇醫生選擇了他們第一天站立眺望可愛的青翠的瓦谷的地方,作為文森特的最后的安息處。泰奧又一次想講几句話。但講不出來。
  幫手們把棺材往下放進墓穴。他們鏟上泥土,把棺材蓋在下面。七個人轉身,离開公墓,走下山去。過了几天,加歇醫生回到公墓,在墳的周圍种上向日葵。泰奧回到皮加勒區的家里。兄長的失去,使他日日夜夜悲痛不已。
  他的精神被緊張壓垮T。
  若婀娜送他進烏得勒支的精神病院,瑪戈特在他之前已經過去了。
  六個月清,差不多就在文森特死去的同~天,泰奧故世。他葬在烏得勒支。
  過了一段時間,若婀娜在讀《圣經》寬慰自己的時候,偶爾看到了《做母耳記》中的一行;
  他們身后永不分离。
  她將泰奧的骸骨移往奧弗,安放在他兄長的旁邊。
  奧弗的烈日照耀著麥田里的小公墓的時候,泰奧舒暢地安息在文森特的向日葵的華茂的花影之中。
  讀者也許會自問:“這個故事中有多少情節是真實的?”對話不得不重加想象;只有偶爾的一節是純粹的虛构,如馬姓的一場,想必讀者早已看出3在一、二個他方,我添寫了一些小小的情節——我相信那是可能有的,雖然我拿不出原始材料加以佐證,例如:塞尚和几·高在巴黎的短時期的會晤;為了方便起見,我利用了某些手段,如把法郎作為文森特旅游歐洲時的貨幣單位;
  我刪去了整個故事中的某些不重要的片斷。除了這些寫作技巧上的自由之外,本書是完全真實的。我的主要來源是文森特·凡·高寫給他弟弟泰奧的三卷書信(霍頓·采夫林編,1927—1930)。更大部分的材料,是我循著文森特跨過荷蘭、比利時和法國的足跡發掘出來的。如果我在此不向几·高的朋友們和歐洲的几·高崇拜者們——一他們毫不吝惜他們的時間和材料——表示謝意的話,耶將是忘息負義:他們是哈格希州報》的科林·凡·奧斯和路易斯·布龍;海牙古皮爾公司的約翰·特斯蒂化斯赫維宁根的安東·莫夫家族;小沃斯姆斯的讓·巴普蒂斯特·德尼夫婦;紐南的霍夫克斯家族;阿姆斯特丹的J·巴持·德·拉法耶;阿爾的費利克斯·雷伊醫生:圣保羅陵的埃德加’勒魯瓦醫生Z奧弗一絮一瓦茲的保羅·加歇——一他是文森特在歐洲的最忠實的朋友。
  我還要感謝洛娜·莫斯克、艾麗斯·布朗、雷·C·B·布朗和琴·法克持在編輯上給予的幫助。最后,我還希望對魯恩·阿利表示最衷心的感謝,她第一個閱讀了本書的手稿。
  歐·斯一九三四年六月六日譯者后記方平師惠措原著,給予鼓勵和各方面的詳盡指導,朱基師解答若干難題,趙清閣師過目手稿,在此敬謝。
  譯者才疏學淺,錯譯之處難免,如蒙指正,歡迎,感謝。
  譯者一九七六年除夕作者簡介歐文·斯通是美國當代傳記文學作家,一九O三年七月十四日生于美國舊金山。他從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將近四十年間,寫了不下十多部傳記文學小說,享有很高的聲譽。
  一九三四年他發表了成名作《渴望生活》,奠定了他在美國文壇上的地位,此后,他還寫了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傳記小說D。馬背上的水手》、林肯夫婦的傳記小說。愛情是永恒的y(195)、D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的藝術大師米開蘭基羅的傳記小說。痛苦和狂歡外1961)、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傳記小說《思維的激情》(1971)等。他最近的一部作品是英國偉大生物學家達爾文的傳記小說《起源。1980)。歐文·斯通的寫作態度是認真嚴肅的。他每寫一部傳記小說,總是先要閱讀大量有關的文獻資料,并且到傳記對象的出生地和曾經待過的地方作一番調查研究,然后進行构思創作。拿么渴望生活》來說,傳記小說的主要材料來自見·高寫給他弟弟泰奧的三卷本書信集,他又循著几·高生前的蹤跡,訪問了法國、荷蘭、比利時等地,得到几·高的當時還在人間的親友們,以及當地許多見·高的崇拜者的協助;從他們的回憶和所提供的資料中發掘出好些傳記材料。所議作者聲明,(渴望生活》中除了一些對話和個別細節——例如梵·高在巴黎和塞尚的短促的全面場景(作者認為他們的全面有很大可能,雖然他未能找到文獻根据)——之外,故事基本上是真實的,是符合凡·高一生的歷史的。斯通對于傳記文學的要求高度真實性,是值得我們對傳記文學有興趣的作家注意的。
  讀這一部几·高的傳記小說,使我們感到,作者對于這位后期印象派大師,不僅熟悉他的行狀,而且對他的愛、他的痛苦和他的創作激情,有著深刻的理解,敘述又生動親切,所以這部小說受到世界各國讀者的歡迎,至今已被譯成八十多种文字,行銷數百万冊。在斯通的其他傳記小說的封面上,往往在作者名字下面,特地加上“《渴望生活》的作者”的字樣。
  一九五六年,美國好萊塢根据《渴望生活》拍成了同名傳記片,受到好評。
  斯通是許多文化藝術團体的成員,曾多次獲得文學獎。一九六八年,他和夫人創立了“歐文·吉恩·斯通傳記、歷史小說獎”。
  我國解放后,他的傳記小說《馬背上的水手》曾首先被介紹給我國的讀者。

  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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