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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白虎堂上鑄大錯 紅燈影下宵小滅


  這一日煞黑時分,東台縣衙前街的一幢大宅里,燈燭熒煌,流紅溢彩,紅男綠女進進出出,几個衙役打扮的漢子胸前扎著朵紅花,挪桌掇椅,抬屜扛酒,忙得陀螺也似地直轉。一個貂目鼠眼的大漢頭扎大紅逍遙巾,身穿大紅團花貢緞長袍,從肩頭斜至腰背扎了兩道紅綢,中間擺悠悠地結了朵大花,正在咧著大牙呼喝,此人正是東台一霸、潑皮無賴牛二。今日,是他強娶金克木女儿金小鳳的吉日良辰。此刻,他正大聲吩咐一個手下人:“劉狗儿,吉時已到,還不快去把縣太爺請來?”
  那劉狗儿應聲道:“縣太爺堂上有客,少頃便到!”牛二道:“有客?哈哈,什么鳥客比得上牛二今日做嬌客?
  還不快去大門口候著!”
  劉狗儿應聲而去。
  牛二轉身對正在堂上舖著桌布椅帘的兩個穿得花花綠綠的女人叫道:“三娘,二姐,過來!”
  兩個女人嬌滴滴地應了一聲“是”,扭扭捏捏地踅過來,妖妖嬈嬈地道個万福,說道:“牛二老爺,有何吩咐?”
  牛二道:“收拾收拾,只等金家那几個人回來,便与我前去接新人。”
  鮑三娘、韓二姐應道:“是。”
  話音未落,只見兩個捕快匆匆奔進門來,那大嘴捕快趨前一步,稟道:“二老爺,新人無恙,請二老爺發轎!”
  牛二嗤嗤一笑道:“發轎?哈哈,一個手藝人家小妞,還夠得上俺牛二爺發轎?”一頭說,一頭瞅著那大嘴捕快,只見那人皺眉咧嘴,微微打著顫,奇怪地問道:“怎么,發瘧疾了?”
  大嘴捕快此時胸口那劍划的大叉正自火辣辣鑽心般疼,又不敢叫牛二知道,只得齜牙咧嘴地咕噥道:“小的今日為守護二老爺的新人,起得早了些,小巷口上撞了煞神,此時鬧心疼哩。”
  牛二揮揮手道:“好好,喜酒沖煞,廚下有好酒,喝兩盅去!”兩個捕快一走,牛二便對鮑三娘、韓二姐道:“三娘、二姐,速去金家接人,當心,別傷了小鳳姑娘一根毫毛。”
  兩個女人嬌滴滴地應了一聲,挾著大紅綾子的新娘喜服出了大門。約摸走過兩三個巷口,天早已黑了下來。那韓二姐膽小,一邊走一邊咕噥道:“三、三娘,适才那几個偌大的漢、漢子,都撞了煞神,俺女人家,只、只怕——”
  鮑三娘嗔道:“怕什么?”
  韓二姐道:“你想,牛二老爺害了那么多女子的性命,俺怕、怕跟他當差,鬼神報應!”
  鮑三娘笑道:“二妮子一張臭嘴。淨揀不吉利的話說,哪里有什么鬼神報……”一個“報”宇未出口,鮑三娘冷不丁覺著喉頭一緊,气閉喉窒。
  兩個女人抬頭一看,只見面前黑魆魆兀立著兩個女子。待要叫喚,嘴里早塞了兩團滑膩膩的物事,那分明是自己系在腰間的汗巾。兩個人四只胳膊早已被反剪扭到脊背上。她們原本心虛,此刻早已嚇得半死,軟蛇似的癱到地上。
  黑暗中只听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冷說道:“春蘭、秋菊,換上衣裳,去接新人。”
  春蘭、秋菊聞聲便動,脫下鮑三娘、韓二姐身上的外罩衣裙,花花綠綠裹在身上,然后將兩個凍得索索發抖的女人用兩根裙帶縛了個四馬攢蹄,拖進巷口一垛柴草堆里,然后匆匆离去。瞧著春蘭、秋菊走遠,暗影中一個短裝綁腿的女子輕捷地縱了出來,夜色中,只見她短裙飄飄,妖嬈無倫,兩只隱隱閃著冷光的眸子四面巡視片刻,身腰一扭,倏忽消失在通往牛二家的那條巷口。
  此刻,牛二家的廳堂上,早已高朋滿座,賓客如云,除了這東台城里豪強惡紳、褲褲子弟外,便是牛二常年的酒肉朋友,一個個盡管綾羅滿身,一時聚在這間廳堂上,免不了呼么喝六,夾驢帶馬,全無一些正經。滿廳正自亂哄哄之時,牛二忽然從廊下轉出,喝道:“諸位來賓,休要亂了!縣太爺脫脫烏孫少刻便到。”
  這一聲喝畢,大廳上霎時靜了下來。隨著一陣清道的鑼聲,大門外涌進一列侍衛,中間簇擁著兩個人,一個便是紗帽補服,黑矮蹣跚的東台知縣脫脫烏孫,他身后跟著一位高身架的漢子,仿佛僵尸般地一步步挪上廳來。
  牛二正要上前叩拜,只听那脫脫烏孫悶著嗓子說道:“牛二,你這是娶的第几房小妾啦?”
  牛二道:“老父母,俺牛二半輩子為朝廷奔走效勞,至今尚未成家立業。”
  “你今日娶的可是個黃花閨女?”
  牛二道:“俺瞧著差不离。”
  “可是一位姓金的手藝人之女?”
  “正是。”
  “那金待詔可是個刻字的?”
  牛二心中詫异,他未曾想脫脫烏孫竟把這底細弄得如此清楚,吶吶地答道:“那可是方圓二百里數一數二的好雕匠哩,俺找了這個好丈人,太爺你往后雕個圖章、刻個墓碑什么的,可就不愁人使喚了。”
  牛二正說得高興,耳旁忽听著“噌、登”、““噌、登”一陣響,仿佛一個大臼石朝自己舂了過來,只見站在脫脫烏孫身后那個無常鬼似的長人直挺挺地朝自己走過來。牛二尚未明白所以,那人早已走到他的跟前,驀地一聲鴟鴞般的啞叫,把滿廳人嚇了一跳。
  那人道:“牛二,你可是艷福不淺哪!”
  牛二早已渾身起栗,忙道:“大爺,不敢,小的与大爺同喜!”
  那僵尸又道:“俺与你打個商量,你今日這喜事休要辦了。”
  牛二摸不著頭腦,問道:“大爺的意思是?”
  那人嘿嘿一笑,道:“把金家的小妞讓給俺吧!”
  牛二強笑道:“嘻嘻,大爺休要与小的鬧著玩儿了。”
  一句話未了,牛二猛覺著頭頸皮一緊,接著身子騰空而起。后頸上那只手猶如鋼爪一般勁健無匹,他一邊掙扎,一邊朝脫脫烏孫叫道:“太爺,干爹!還不叫人將這漢子拿下!”
  脫脫烏孫眼看自己的干儿子被人憑空抓起,雙腳亂蹬,口中不停亂嚷,卻似听而不聞,只是訕訕地笑著,毫不動搖。
  那瘦高漢子抽出右手,“啪”地扇了牛二一掌,罵道:“你這個只知道偷雞摸狗的蠢才!”罵畢,右臂一抖,早將牛二扔出丈二開外,摔了個狗啃屎,那五只鋼爪似的手指順勢一帶,把牛二那一身紅紅的喜服抓成了六條筋筋片片!
  牛二愣不瞪瞪地爬起來,還想求脫脫烏孫作主,哪知此時那瘦高漢子早已走到脫脫烏孫座前,昂著頭揮一揮手,脫脫烏孫低頭哈腰地站起來,讓出正座。瘦高漢子得意洋洋地坐了上去。
  見了這陣勢,牛二机伶伶打了個寒戰,捂著露肉的肩膀,忙忙地躲入了后廳。
  那瘦高漢子瞪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陰森森地掃了滿廳人眾一眼,忽地一轉身跳到椅上,“錚”地一聲拔出了腰間那根短柄狼牙棒,啞啞冷笑兩聲,說道:“眾位,咱們今日著了那白蓮教盜賊的道儿!請在座鄉鄰耆宿互相辨認,有那行跡可疑的陌生人,立刻指出!”
  一席話惊得滿廳眾人鴉飛鵲亂,大家你瞪著我,我瞪著你,仿佛處處藏著那殺人的草寇,瞪著瞪著,一起煌懼万分地滴溜溜亂轉起來。
  人叢中走出一個須發皓白的老鄉紳,朝那瘦長漢子拱一拱手,問道:“請問這位兄台,是何來歷!”
  那長漢啞啞一笑,指著脫脫烏孫點點頭,昂然而不作答。
  脫脫烏孫忙道:“這位便是海州參將、大名鼎鼎的董大鵬董將爺,威鎮淮、泗的‘三界無常’!”
  眾人一听,那官名倒不嚇人,可那諢號卻叫人寒森森脊梁發冷,再瞧一眼他那磣人可怖的形象,滿廳人眾都不覺毛骨悚然。
  倒是那老鄉紳仗著老气橫秋、見多識廣,忍著怯意,又問道:“原來是參將大人,失敬,失敬。小老儿倒有一事不解,今日明明是牛二哥大喜之期,娶一個民家小女,又与白蓮教何涉呢?”
  董大鵬叱道:“兀那老儿,真是一段呆木頭!這武林中的事儿你只怕還摸不著邊儿哩!”
  說著,他那魚眼般的兩只白瞳仁倏地一翻,雙肩一聳,“唰拉”一聲扯開外罩的長衫,立時露出穿在里面的一襲團龍官服和烏黑珵亮的魚鱗重鎧,腰間的勒甲絛上倒懸著一根純鋼打就的短柄狼牙棒。他一把揮開那不識趣的老鄉紳,敞開梟鳥般的嗓子,啞啞說道:“諸位同仁父老!你們哪里曉得,如今世道大坏,民心思亂,俺這淮泗一帶近來叛民蜂起,不僅張士誠聚眾造反于鹽城,就連那隱跡多時的大魔頭劉福通也流竄到了高郵湖一線,徐、宿、淮、泗四州十余縣已成盜賊淵藪!”
  那老邁顢頇的鄉紳心中不忿,又冷冷地回了一句:“朝廷邸報不是早已言之鑿鑿;宿遷一戰,紅巾軍數千男女賊党全軍盡覆,無一漏网,大魔頭劉福通早已束手就擒,剖腹剜心,祭獻太廟,怎么又冒出來一個劉福通呢?”
  一句話噎得董大鵬吶吶半晌,方才說道:“不錯,宿遷一戰,劉福通束手被擒,不過,這狡猾的盜魁竟從天羅地网中逃脫,近日早又躲在一處极秘密的地方,招兵買馬、積草屯糧,每日里四出殺人越貨,近者維揚、泰州,遠者盱眙、六合,無日不聞警報,就在兩日之前,興化、東台兩縣便有三四個富豪鄉宦被他們捉去,押到荒山野岭,就這樣卡嚓一刀——”說到此,他便以掌作刀,“彭”地一聲劈在那老鄉紳頸窩之上,直疼得那老疙瘩“哇哇”怪叫,半晌直不起腰來。董大鵬一雙眼骨碌碌掃過滿廳官紳,啞啞冷笑道:“諸位,眼下是什么局面,你們卻蒙在鼓里!睜眼瞧瞧:死亡的禿鷹正在你們頭上盤旋,暗夜之中,隨時都會有叛党的鋼刀架上諸位的頭頸,然而,你們卻還在悠哉游哉,安享富貴,真正的忘乎所以,不知死活!”
  也不知是董大鵬那啞啞的怪聲使人發怵,抑或是体會到了大難臨頭的恐懼,滿廳官紳一個個瞠目結舌,噤若寒蟬。只有董大鵬那鴟鴞般的怪聲在不停回響:
  “諸位諸位!俺董大鵬不才,也曾闖蕩江湖,浴血沙場,剿滅過几支草賊叛党,降服過四五個元凶巨愨,為朝廷立下小小功勞,官拜六品參將,謬得個‘三界無常’的雅號,今日到此,乃是身負一樁极秘密的公干!”
  他“噌登、噌登”地踱了兩步,續道:“數年之前,俺曾俘得一個女賊,誰知一時疏忽,竟被紅巾叛匪乘亂劫走。區區一個娘儿們倒不可惜,可惜的是,讓她帶走了一樁絕世大秘!這樁大秘的确是非同小可,那上面關系著數以百万計的潑天大一筆財富!”
  一句話不打緊,當時逗起了滿廳官紳的興頭,什么死亡禿鷹、叛党鋼刀早已置諸腦后,一個個咋舌伸頸,仿佛立刻便有金山降到階前。
  東台縣令脫脫烏孫禿著個肥腦袋,訕訕問道:“董大人,那樁大秘密,現在何處?”
  董大鵬啞啞一笑:“怎么,連俺‘三界無常’都几次失手,你這頭蠢驢還想染指么?”
  脫脫烏孫討了個沒趣,唯唯而退。
  董大鵬揚頷說道:“諸位,盡管這樁大秘時隱時現,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日卻也被俺查到線索!”說著,他“刷”地從怀中掏出一張紙頭,晃了一晃,續道:“這便是俺的眼線從興化白駒場送來的消息:那伙草寇拆解不開秘密,已然派人進了東台縣境,俺今日可要建一樁大大的功勞哩!”
  話音未落,只見兩個侍衛一人提著一團花花綠綠的東西走上廳來。
  眾人一看,原來是兩個捆得粽子似的女人,嘴里塞著汗巾,手腳倒縛在脊背上,身上只剩下薄薄的綢衣內裙,半夜凍餓,早已昏死過去。
  人叢中有人惊叫:“哦喲,鮑三娘,韓二姐!這兩個騙吃喝坑人的長舌婦,如何這般模樣!”
  董大鵬一揮手,叫人將鮑三娘、韓二姐提了下去,然后說道:“看見了吧,這兩個女人被縛,說明江洋大盜早已在這牛二府中臥底,少刻,此地便要變成血肉橫飛的戰場了!”
  一句話末了,滿廳里一陣嘈嚷,霎時狼奔犬突,呼爺叫娘,亂過之后,偌大一個庭院里立時變得空蕩蕩。
  董大鵬一把拽起嚇得躲到案几下的脫脫烏孫道:“脫脫烏孫大人,此刻便是你立功的時候,快快吩咐兵丁,挨房挨院搜捉,有俺董大鵬在此,休教走了一個草寇!”
  說畢,他踅入后廳,只見鮑三娘、韓二姐兀自捆在地上,昏迷不醒。
  董大鵬喝聲:“快松綁,把她們澆醒。”
  兩個侍衛忙解開兩人的綁縛,一桶涼水劈面潑在她們頭臉上,兩個女人呻喚一聲,一邊揉著捆麻了的手臂,一邊睜開眼睛,一見面前站著個鬼魅樣的長漢,不禁索索直抖,磕頭如搗蒜:“無常大爹饒命,小女子兩個為騙人吃喝,坑害了不少少婦閨女,往后再也不敢了!無常大爹饒命哪!”
  董大鵬一聲暴喝:“什么無常大爹,馬面大叔?俺是朝廷參將。快說,是何人將你們綁住扔進草垛的!”
  鮑三娘到底膽大一些,抖抖地說道:“太爺,夜黑昏暗,小女子瞧不清楚,只看見是三個女子,頭裹紅巾,腰系短裙,打綁腿,拿長劍,那身手煞是惊人!眼沒見,小女子二人便被塞了口縛了臂,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哩!”
  董大鵬一凜:這些白蓮教盜匪好大膽,竟派女子前來臥底!他聳身而起,一腳踢倒兀自磕頭的兩個女人,大踏步奔出后廳,厲聲嚷道:“滿城搜捉,這一回,定要將那臥底賊子捉拿歸案!”
  說著,率領眾侍衛奔出了牛家庭院。
  不表董大鵬率眾滿城搜捉,鬧了個雞飛狗跳牆。且說那日傍黑時分,等到花碧云与秋菊离了金家,施耐庵便留在上廳,与金克木談起了經史子集、逸聞掌故,又摻雜些篆、隸、行、草、甲骨古籀的文字學問,漸漸地,竟逗起了金克木的興趣。俗語道:惺惺惜惺惺,聞道則忘憂。金克木談著談著,把那金小鳳出嫁的事早已忘到腦后,禁不住捺須舞手,談得甚是興頭。
  那金小鳳呢,卻早已在金克木的催促下換了一身干淨衣裙,悄悄坐在繡房中垂淚,想到立時三刻便要被抬到那潑皮無賴家中,含羞忍垢,禁不住心如刀絞。
  此刻,她耳听著爹爹尚在廳上与那先生高談闊論,不覺又气又恨又傷心。想著想著,她不覺橫下一條心:為保清白女儿身,又不牽連老父幼弟,等會牛家接親的人一登門,便強顏歡笑,只待一進牛家大門,瞅冷子撞階自盡,讓牛二那狗賊一場空歡喜!
  正在此時,只听得門外有人喚道:“金老儿在家么?”
  金克木正談得入港,猛听得這一聲叫,不覺抬起頭來。只見門口裊裊娜娜扭進兩個女子來,頭上黃烘烘地插滿了珠翠首飾,身上穿著窸窸窣窣的錦緞衣裙,面龐上胡亂抹滿了胭脂水粉。
  金克木一見,就知這是達官豪富家的佣婦,小小一個東台縣城,除了縣官脫脫烏孫,便只有潑皮牛二家有這般闊气。
  施耐庵一見,几乎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早從兩個女子的身形語音中認出這便是与花碧云同來的兩個女兵春蘭、秋菊。不過,此刻瞧著她兩人那扭扭捏捏、胡里花哨的行止打扮,心中兀是忍俊不禁。
  金克木也已看出,這必是牛二家派來迎親的伴娘,連忙起身讓座道:“二位娘子請坐!”
  兩個女子忍不住悄悄噗哧一笑,旋即板起臉喝道:“金老儿,吉時已到,牛二爺派俺兩人前來迎娶小鳳姑娘。并請你全家到牛二爺花堂隨喜。”
  金克木一听,心中納悶,不免吶吶地問道:“二位大娘子,牛二爺今日大喜,怎么連轎子也不發一乘?”
  一個女人叱道:“呸!俺牛二爺說了,金克木窮家小戶,高攀牛府,已是潑天大的榮耀,小妾也用花轎,那成什么体統?金老儿,叫小鳳姑娘快快收拾,跟俺們走吧!”
  金克木心中不是滋味。不覺歎了口气道:“唉,只是太委屈俺小鳳閨女了。”
  說著,攤一攤手,向繡房內一指。
  兩個女人登登奔進繡房。軟磨硬扯,將帶來的大紅吉服胡亂穿到金小鳳身上,喚醒了床上睡著的小廝,一齊走上花廳。
  金小鳳一眼瞧見由施耐庵陪坐的金克木,心中的怨艾早已拋到九霄云外,想起老父孤苦無靠,不覺悲從中來,放聲大慟。金克木一听這哭聲,也忍不住站起來,踉踉蹌蹌奔到小鳳跟前,一把將她的頭頸摟到怀中,老淚潸然如雨。
  兩個女子一把拉開,說道:“休哭休哭,适才不是言明,牛二爺怜你們父女、姊弟情深,要你們全家到那府上去過一陣儿,收拾收拾,一齊走吧。”
  金克木收住淚,連忙裹了几件換洗衣物,隨著兩個女子、一個小廝与金小鳳一齊出了大門。
  施耐庵站到門口,對正鎖著大門的金克木道:“金老丈,今日幸會,晚生仰慕得緊,但愿下次見面,能夠朝夕聆教。”金克木點點頭,又搖搖頭,掉頭抹了一把老淚,匆匆走了。
  再說那董大鵬率著几名侍衛剛剛奔到庭院大門口,猛听得身后有人叫道:“董大人,不好了!牛二爺被人殺了!”
  董大鵬不覺一愣,連忙返身奔回花燈,縱身便奔入后院,來到書房。只見書房門戶緊扃,床帳整齊,那牛二尸橫就地,尸身下汪著一灘黑血,早已沒了頭顱。
  脫脫烏孫一眾抖簌簌地環立在書房之內,望著這駭人的慘象,呆若木雞。
  董大鵬心想:牛二深藏后院,這滿廳滿廊淨是侍衛,竟神不知鬼不覺被人割了頭去,來人身手煞是惊人。想到此,他心中一緊:好險!差一點小覷了這几個來臥底的盜匪!他正在冥想,忽所脫脫烏孫叫道,“這是什么?”
  董大鵬扭頭一看,只見脫脫烏孫從牛二身上揀起一張布條,那布條壓在尸身的臀下,拎在手頭,兀自鮮血淋漓。只見那上面用血水寫了十二個字:“殺人者,受害女之父金克木也!”
  董大鵬呆呆地看著那血寫的布條,呆了片刻,猛地喝道:
  “走,先拿了金克木,再搜亂党!”
  說畢,當先一路縱跳,出了牛府,直向城西金家刻字舖奔去。脫脫烏孫不敢怠慢,指揮衙役兵丁緊隨而上。看看轉過几條窄巷,董大鵬一腳踏上堆軟蔫蔫的草垛,他罵了聲“娘那皮”,忽然駐足不動。
  此刻,他驀地想起此前在這堆草垛中發現的那兩個被縛的佣婦,私下忖度:來人既然拿住這兩個佣婦,不放不殺,卻偏偏剝了衣裙縛了手腳,此中必有冒名頂替的情由,再則,那金克木年老病弱,區區一個手藝人,怎能在禁衛森嚴的牛府之中殺人?想到此處,董大鵬躍身疾縱,不多時便赶到金家刻字舖。
  他推門一看,不覺惊得呆了:只見屋內空空如也,金家父女三人早已杳如黃鶴!
  脫脫烏孫見此景象,憋在心底的苦楚哪里還忍得住,不禁跌足大慟道:“喂呀我那苦命的干儿牛二哎,當年周瑜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干儿哎,你可是比他更賴,你、你、你是賠了夫人又丟命,走了丈人失了風哎,哀哀哀!”
  董大鵬到底是“三界無常”,此刻倒把那滿腔怒气忍了下來,冷眼巡視了一遍廳內廳外,忽地一把打開柜台抽屜,“忽忽嚨嚨”一陣翻撿,早翻出了一本黃不嘰嘰的舊帳簿,他仿佛一個查檢陳年谷米的帳房先生,一頭扑到柜面上,一頁一頁地審視起來,只听得“簌簌簌”一陣仿佛蚕嚙桑葉的響聲過后,董大鵬忽地大叫一聲:“啊哈,原來如此!”
  只見他翻開的那一頁上有一行寫道:“至元九年春正月,收壽春花九刻字銀五線!”
  他也顧不得向愣不瞪瞪痴立著的達魯花赤和眾侍衛解釋,白眼一翻,啞啞大叫:“快,快,与我向南追那劫了金克木的白蓮教党!”
  說畢,“當啷”一聲掣出短柄狼牙棒,大袖擺處,早起了一陣狂風,霎時便竄入了黑魆魆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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