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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聯合七省總督支持長江水師改制


  回到江宁后,曾國藩和彭玉麟、黃翼升、李朝斌等人進一步商量長江水師的永久保留問題。曾國藩的最大顧慮是:將團練改為經制之師,這是沒有先例的事,不知朝廷能否同意。
  芥航法師的所謂“以老衲冷眼觀之”的話,畢竟只是他的看法,是不是朝廷的意思,實在顯得很玄虛。黃翼升、李朝斌說,不管怎樣,先上個折子再說。彭玉麟思考良久,說出一套完整的設想來:“團練改為經制之師,沒有前例可援,若是陸軍,此事万万不可提,但現在是水師,卻可望獲得准許。一則朝廷鑒于從宣宗爺開始,海疆屢受夷人侵凌,需要建一支海防水師。二則長江水師組建十余年,有一個現成的規模,有良好的西洋裝備,最有改為海防水師的條件。三則這些年長江水師的名聲畢竟比陸軍要好些,朝廷對它的猜忌少。”
  由長江水師分統出身后任淮揚水師、太湖水師統領的黃翼升、李朝斌完全贊同彭玉麟的分析。黃翼升說:“這么好的一支水師隊伍,想必朝廷也舍不得把它長期當團練看待。”
  李朝斌說:“把長江水師改為海防水師,真的讓朝廷撿了大便宜。”
  曾國藩想:雪琴前兩條有道理,至于第三條,那是出于他的偏愛,長江水師的名聲比吉字營、霆字營也好不了多少。
  便笑著說:“依雪琴看來,長江水師改為經制之師是有十成把握咯!”
  彭玉麟說:“十成把握說不上,五成可以打包票。”
  黃翼升說:“不只五成,少說也有八成。”
  曾國藩搖搖頭說:“八成?我看未必有,還是雪琴估計得穩當,大概五成左右。”
  彭玉麟說:“不再走別的途徑,便只有五成把握;若再走一條路,就有可能達到八成。”
  “再走哪條路?”李朝斌急著問。
  “有一個人,向來支持滌丈和湘軍,找他,一定行。”彭玉麟慢悠悠地說。
  “哪一個?”李朝斌脫口問道。
  黃翼升說:“你是說找武英殿大學士賈楨?”
  曾國藩心里明白,但不做聲。
  “找恭王。”彭玉麟自己回答了。“恭王東山再起,雖失去了議政王的頭銜,但仍是軍机處領班大臣。這說明太后對他既有隔閡,但又不能缺少。湘軍能建大功,一向仰仗恭王的鼎力支持;且恭王在与洋人的交涉中,倍感國勢柔弱的恥辱,多次提出要建海軍,辦工厂,徐圖自強。他一定會全力支持將長江水師改為國家的海防之師。”
  “雪琴,你剛才說恭王和太后仍有隔閡,何況又失去了議政王的頭銜。這樣一件大事,太后會讓他一人作主嗎?”曾國藩問。
  “是的,我為此想了很久。”彭玉麟說,“恭王經前次挫折,處事的顧慮會多一些,很可能不會一人獨自決定。我有一個替恭王著想的主意:請恭王對太后說,長江水師改經制之師,是一件很大的事,可援朝廷處理大事的舊章,由軍机處發文征求各省總督意見,然后再作決定。”
  “假若各省總督意見不一怎么辦,豈不反而誤了大事?”黃翼升說。
  彭玉麟笑著說:“昌歧顧慮得有道理,但沒有具体分析。
  兩江之外的其他七省總督,我都一一作了揣測。直隸總督劉長佑出于我們湘軍,有利于湘軍的事,他決不會反對。陝甘的楊岳斌就更不用說了,兩廣的毛鴻賓是滌丈的同年,云貴的勞崇光,我們湖南的鄉賢、滌丈的老友,四川的駱秉章,多年來為長江水師籌過上百万兩餉銀,他們三個都不會反對,稍有點麻煩的是湖廣的官文和閩浙的左宗棠。”
  這的确是兩個關鍵人物。大家都注意听彭玉麟的分析:“官文這個人很复雜。他既仇視湘軍,又沾了湘軍的光。不是湘軍的胜利,哪有他的一等伯爵?他是個聰明人。据滌丈說,他上次來江宁,背地里行陷害,表面上對滌丈恭敬,還要說湘軍的好話。此人的特點是貪名貪利,無定識,無風骨,你給他點好處,他就會站在你這邊。我想給太后、皇上的折子里,干脆建議改制后的長江水師統領讓他官文做,我們都做他的副手,他一定會樂意。”
  曾國藩想起他創辦湘勇以來,便一貫采取推出一個滿人來領頭的做法,對彭玉麟此計甚為贊許:“雪琴,你的這個辦法很高明。”
  彭玉麟快活地笑道:“這是向你老學來的。”
  李朝斌說:“官文那家伙對水師狗屁不通,弟兄們哪里會服他!”
  黃翼升說:“你不要急,他只是挂個空銜的。”
  李朝斌說:“万一他要亂干涉呢?”
  彭玉麟說:“他這個人聰明就聰明在這里。知道自己不懂水師,只要有這個空名他就高興了,不會具体插手的。他豈止不懂水師,陸軍他也不懂,錢糧刑谷他樣樣不懂,但他偏偏就當了十多年的湖廣總督,還升了大學士。你說他是草包?
  他的聰明之處,恰恰表現在他什么都不管,只管吃喝玩樂、圖享受、討姨太太。凡他挂名的職分內,有了功勞,他是頭一份;出了差錯,都是具体辦事人的。這正是官文做官的訣竅。”
  一番話說得這樣的一針見血,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
  “至于左季高,以他的脾性,很可能會反對此舉。不過,左季高畢竟不是官文之流。他識大局,有遠見,懂得建海防水師的重要性。我想,只要跟他說清楚,他也不會盲目反對的。万一他硬要說我們是私心,也不怕,大家都同意,他一人的力量究竟有限。”
  “雪琴的想法很好,不過,這個折子我不能上。我提出裁撤湘軍,還說一個人都可不留,現在又說要把長江水師改為經制之師,難以自圓其說,還是請雪琴給太后、皇上上個折子。”曾國藩望著彭玉麟說,“你看如何?”
  “好,我直接向太后奏請。”彭玉麟答得很痛快。
  “恭王府那里最好派一個人去為好,有些話不便明寫。”隔一會,曾國藩又想起一件事。他腦子里浮現當年派康福進京的往事,歎息康福已死,身邊缺少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才。
  “大人,可以派薛福成去。”黃翼升說,“這個人聰明靈活,兄長又是專給王公大臣看病的名醫,派他去最合适。”
  是的,薛福成是個合适的人選,他雖然缺少康福的武功,但在京師,靠著兄長的特殊身分,他又比當年康福有利得多。
  “左季高那里是寫信,還是派人去?”曾國藩自言自語道,那神態看似頗有點為難。
  “左季高目前正在杭州,我自己去走一趟。”彭玉麟自告奮勇,“好几年沒見面了,我還蠻想他哩!”
  “太好了!其他几位總督那里,就由我寫信。長江水師的事有雪琴料理,真比我強多了。”曾國藩放下心來,他佩服彭玉麟的經緯之才,又感激他的仗義之情。
  彭玉麟親自為長江水師的改制寫了一份折子。先簡述長江水師自組建到壯大的過程,歷數它十多年來的重大戰功;然后轉筆寫自道光中葉以來海疆不宁,屢遭侵襲的慘痛歷史,從中得出建立強大海防之師的重要性;繼則寫長江水師組織嚴密,將才眾多,裝備精良,戰斗力強,已初具海軍規模;最后講自己本擬終老退省庵,現在決心為建設大清王朝自己的海軍不辭辛苦,再度出山,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通篇奏折立論光明磊落,無懈可擊,洋溢著為國遠慮、為君分憂的耿耿志士忠心,全無半點要保存一支屬于自己的武裝的私心雜念。曾國藩看后擊節贊歎。他覺得這篇奏折是如此地卓爾不群,簡直為自己所有的奏章所不可及。有這樣一份折子奏上去,誰還能有理由阻止長江水師的改制呢?他對著奏章沉吟良久,始終不能從兩种推測中把握一种:究竟是彭玉麟聰明絕頂,善于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掩蓋自己的私人目的呢,還是他的确胸中充塞著憂國憂民的浩然正气,至情所激而發為至文呢?不過,有一點是曾國藩最后所确認的,那就是無論是出于前者還是出于后者,他都自歎不如!
  曾國藩由彭玉麟這篇奏疏得到啟發:如果將道光中葉以來,洋人与我們海上接仗的歷史如實地排列出來,把它作為這個奏疏的附件的話,它將會以慘重的教訓,使閱讀此奏者更為清醒地認識到建立海軍的必要性,而不得不從心里贊同長江水師的改制。
  兩江總督幕府有的是這方面的人才,以汪士鐸為首的編纂處立即組成。他們苦干了七日七夜,終于編成一篇四万字的《華夷海戰三十年大事記》,并謄抄兩份。一份存底,一份連同彭玉麟的奏疏,由薛福成親自送到北京恭王府。
  果然如曾、彭所料,這篇奏疏連同附件引起了恭王奕鱏、軍机大臣文祥等人的高度重視,連兩宮太后也為之動容。恭王建議,為慎重起見,命軍机處將彭奏和《大事記》一并發給直隸、陝甘、四川、閩浙、湖廣、兩廣、云貴各省總督,要他們就此事各抒己見。這時,彭玉麟也親赴杭州游說左宗棠。
  出乎彭玉麟的意料,左宗棠听完他的陳述后立即表態:完全贊成長江水師改編為朝廷的經制之師。至于建海軍一事,左宗棠勸彭玉麟不必著急。第一步要借此良机將長江水師整頓好,把不稱職者盡行汰去,宁缺勿濫。第二步再做好長江兩岸的巡守,保衛內河商船、民船的航行,并認真訓練人才。第三步則以狼山鎮為基地,籌備外海水師,保衛海疆,抵御外寇。現在先行第一步。并說他將以此复奏軍机處。彭玉麟為左宗棠光風霽月般的胸襟所感動,臨別時緊握老朋友的手說:“今后長江水師的整頓、建制等方面,還請你多多指導。”左宗棠當仁不讓地點頭應允。
  官文也給曾國藩、彭玉麟來了信,說我大清王朝早就應該建海軍了,長江水師已是海軍雛形,理應改為經制之師,永遠存在下去。又說自己于水師不懂,假若今后真的兼了海軍統領,那是無比榮幸的事,還請曾、彭多多輔佐,共創偉業。
  曾國藩、彭玉麟閱后,會心一笑。
  楊岳斌接到軍机處的咨文后十分激動,連夜命幕僚起草,以最堅定的態度支持此事。并說它將是我中國千古未有之大事,必會使宣宗爺、先帝含笑于九泉。又說自己宁可不當陝甘總督,愿去改制后的水師充當一個偏裨將校。
  劉長佑、駱秉章、毛鴻賓都明确表示贊成此事。只有年邁的勞崇光態度比較含糊,既表示同意,又說要慎重,讀完全篇,也不知他究竟是贊成還是不贊成。不過,勞崇光在七位總督中的地位,只与毛鴻賓相上下,都是屬于沒有戰功一類的,遠不如左、楊、官、劉、駱,何況他也沒有明白反對。
  長江水師改為經制之師,就這樣順順當當地通過了。皇太后接受了左宗棠的建議,籌建海軍一事暫緩,先把水師整頓好,以巡守長江為主要職務。更令他們興奮的是,朝廷任命彭玉麟為統領,并沒有官文的名字,那個好名的大學士空喜了一場。
  彭玉麟日夜与黃翼升、李朝斌等人計議,擬出了一個章程:統領之下設提督兩員,由黃、李分任;建岳州、漢陽、湖口、瓜州、狼山五鎮,設總兵五人;立營二十四個,戰船七百七十四號,營官二十四員,哨官七百七十四員,兵士一万二千人。鑒于水師中受賞大銜的很多,而實際營哨官只有八百來名,僧多粥少,不夠分配,彭玉麟又想出一個點子:以大銜借補小缺。按銜高低排,同銜的按資歷排。這樣排下去,許多銜位高達參將、游擊的,也只能當千總、把總。雖略覺委屈,他們也樂意。銜是空的,職務才是實的,千總、把總雖低,總比那些有銜無職的要強多了。長江水師原有二万人,彭玉麟對這支人馬作了整頓。沒有戰功的,疲沓的,走私的,吸食鴉片的,有結党嫌疑的,統統予以裁撤。長江水師開始有了新气象。曾國藩對彭玉麟的整頓完全放心,他自己則把主要精力放在吏治上。
  他素來服膺王陽明的“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的觀點,認為正人心、厚風俗、扭轉世風要比破長毛下金陵更難,而世風的好坏主要系于當政者。最高當政者以自己的人格和才能為表率,默運于淵深微漠之中,慢慢地引起身邊人效法,再向全國各級官吏推廣,這樣就可以形成一种強大的勢力。憑著這股勢力,人心可正派,風俗可淳厚。因而,他自己盡量做到以身作則,試圖以此來感染身邊的幕僚們,把他們培養成好的种子,撒到兩江三省去,影響各府州縣的官吏,從而逐漸把兩江的風气扭轉過來。為達此目的,他自己辦事比先前更加勤勉。州縣凡命案都要由他最后裁決,又經常派幕僚們下去查訪吏治民情。繼裕祺之后,又革掉了几個民憤很大的貪官,代之以幕僚中德才兼備者。
  這時容閎從海外回來,大批從英美購來的机器母机也運到吳淞口。曾國藩大力表彰了容閎的忠心和才干,并安排他和楊國棟、徐壽、華蘅芳、李善蘭等人,在上海籌辦机器制造總局,把安慶內軍械所的大部分机器遷過去,小部分留下,作為上海總局的分局。
  皇上念及功臣,特為降旨,為曾國藩的一等候之上褒加“毅勇”二字,曾國荃的一等伯之上褒加“威毅”二字,李鴻章的一等伯之上褒加“肅毅”二字,曾國藩心中歡喜。
  正當曾國藩為兩江的振興而努力的時候,清軍与捻軍交戰的前線傳來令人震惊的消息。這個消息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划,逼迫他不得不重上戰場,最終使他由一個胜利者變為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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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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