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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給儿子留下了遺囑


  保定城總督衙門口,今上午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大公子曾紀澤正在忙忙碌碌地張羅著,一根丈把高的竹杆上懸挂著一挂長長的鞭炮,鞭炮下面站著一排吹鼓手。過一會儿,二公子曾紀鴻也走了出來,身后跟著一隊府里的听差。四周的百姓感到奇怪:看這架式,總督衙門今天像是有喜事,但又不見張燈結彩、披紅挂綠;若是辦喪事哩,又不見戴白系麻的,門前也沒有招魂幡。只見老家人荊七從前面大路上小跑過來,對紀澤說:“大公子,馬車就要到了!”說完后,又走到吹鼓手隊跟前,吩咐作好准備。
  正說話間,一輛三匹馬拉著的大馬車停在門前大坪中,紀澤忙拉著紀鴻走過去,跪在馬車前。車里走出李鴻章的幼弟李昭慶。他剛一下車,荊七便揮揮手,早已准備好的一群听差都走了過去,七手八腳地從馬車上卸下二十四根長八尺、徑長一尺二寸的大圓木來,每根圓木的腰間系一根紅布條。這時鞭炮轟響,鼓樂齊鳴,紀澤兄弟對著圓木叩頭不止。荊七一聲吆喝,四十八個听差,抬起二十四根圓木,魚貫踏上台階,走進衙門。紀澤、紀鴻低著頭走在最后。
  原來,這二十四根圓木,是兩副棺材的用料。去年,曾國藩离開江宁前夕,李鴻章赶來送行,問恩師在江南尚有何未了私事。曾國藩悄悄對他說,已在江西建昌定下了兩副棺木料,方便時,請他帶到保定來。李鴻章謹記在心,赴西北前夕,他將此事交給昭慶,要弟弟親到建昌去督辦。他要把這兩副棺木作為自己的禮物送給恩師,盡一點作門生的孝心。
  曾國藩在書房里親熱地接見了李昭慶,并驗看了千里運來的建昌木。但見根根光亮筆直,紋理細密,仔細嗅一嗅,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建昌木身上常見白色波瀾條紋,故又叫建昌花板。這建昌花板號稱制棺材的上等佳料,又經李昭慶從上万根木料中,親自選出,豈有不好之理!正在談論下一步如何制造的時候,巡捕報:“圣旨到!”
  曾國藩慌忙換上朝服來到公堂,剛升為吏部侍郎的周壽昌親自繼旨來到,朗聲頌讀:
  崇厚奏津郡民人与天主教起釁,現在設法彈壓,請派大員來津查辦一折。曾國藩病尚未痊,近日已再行賞假一月,惟此案關系緊要,曾國藩精神如可支持,著前赴天津,与崇厚會商辦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實屬罪無可逭。既据供稱牽連教堂之人,如查有實据,自應与洋人指證明确,將匪犯按律懲辦,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眾將該領事毆死,并焚毀教堂,拆毀育嬰堂等處,此風亦不可長。著將為首滋事之人查拿懲辦,俾昭公允。
  地方官如有辦理未協之處,亦應一并查明,毋稍回護。曾國藩務當体察情形,迅速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
  欽此。
  天津事起之后,作為直隸總督,曾國藩早已作好了到天津查辦的准備,他對這道圣旨不感到意外,對圣旨中所提到的懲辦迷拐人口及為首滋事人員的決定,他也深表同意。但這件事辦起來,必有千難万難,曾國藩心中也非常清楚。不過,他卻不能推辭,只得答道:“臣曾國藩遵旨。”
  周壽昌念過上諭之后,隨即走過來,雙手扶起病体衰弱的曾國藩,心里涌起一股怜憫之情。
  “滌生兄,這是件极難措手的事,京中議論甚多。”周壽昌關心地說。
  “我知道。”曾國藩的情緒十分低落,“但我身為直隸總督,天津鬧事,我能不管嗎?”
  “要么這樣,”周壽昌望著曾國藩滿是皺紋又略帶浮腫的長臉,以及兩只上下眼皮几乎完全靠攏的眼睛,誠懇地說,“我去回复皇太后,說你重病在床,不能起身,請太后另簡別人。”
  對老朋友的這番情義,曾國藩深為感謝。一瞬間,他也覺得可以接受,本來自己就已告假在先,并非臨事推諉。但他轉念一想,又覺不妥。此事關系太大了,處理得好不好,都直接牽聯到整個國家的命運。自古忠臣遇到國家危難之事,即使重病在床也要力疾受命;當年林文忠公就是這樣死在前赴廣西的路上,贏得了千古忠貞的美名。“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則徐悲壯的詩句在他的腦子里浮起,他決心向林則徐學習:力疾受命。
  “應甫,你回去稟報皇太后、皇上,就說我過兩天就出發,一定要把天津的事情處理好,請圣上放心。”
  送走周壽昌后,曾國藩一直一個人怔怔地枯坐在書房里,不吃不動,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夜晚,歐陽夫人親自送來一碗參湯,勸他喝下,又勸他為國為家保重身体,早點躺下休息。他謝了夫人的好意,答應立即就睡。待夫人走后,他關好門,撥亮燈,拿出紙筆來,思量著要寫點東西。
  昌花板和赴津辦教案的上諭同一天到達,明明白白地預示著他此次津門之行是有去無回了。對自己這衰病之身,他無甚留戀;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已位极人臣,也無甚遺憾了。他最挂牽的就是兩個儿子,擔心他們今后不能好好地立身處世,擔心曾氏家族會有一天突然敗落。這樣的事,對于大家世族來說,几乎不可避免。他希望曾家能夠避免,至少能推遲几代出現。要寫的話,多少年來爛熟于胸,用不著多想,他筆不停揮,文不加點,一直寫到雞叫頭遍才住手。寫完后他又從頭至尾誦讀一遍,一种惆悵落寞之情油然襲來,不能自已。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外國性情凶悍,津民習气浮囂,俱難和葉,將來构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余此行反复籌思,殊無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稟承。茲略示一二,以備不虞。
  余若長逝,靈柩自以由運河搬回江南歸湘為便。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但水陸略求兵勇護送而已。
  余歷年奏折,抄畢后存之家中,留予子孫觀覽,不可發刻送人,以其間可存者絕少。所作古文,尤不可發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壯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舊勸刻余集者,婉言謝之可也。切囑切囑。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書,見圣賢教人修身,千言万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怀土怀惠,所謂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忮不常見,每發露于名業相侔、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發露于貨財相接、仕進相妨之際。將欲造福,先去忮心;將欲立品,先去求心。忮不去,滿怀皆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未能掃除淨盡。爾等欲心地干淨,宜于此二者痛下功夫,并愿子孫世世戒之。
  歷覽有國有家之興,皆由克勤克儉所致;其衰也,則反是。余生平亦頗以勤字自勵,而實不能勤;亦好以儉字教人,而自問實不能儉。爾輩以后居家,要痛改衙門奢侈之習,力崇勤儉之德。
  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吾早歲久宦京師,于孝養之道多疏,后來輾轉兵間,多獲諸弟之助,而吾毫無裨益于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之后,爾等當視叔如父,視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諸弟漸老,余此生不審能否相見,爾輩若能從孝友二字切實講求,亦足為我彌縫缺憾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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