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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老朽眩暈病發作了,恕不能奉陪


  羅淑亞很快就到天津來了。這個法蘭西帝國駐中國全權公使,是個受過訓練的職業外交官。他和丰大業一樣,自以為是貧窮落后的中國的主宰,眼角里根本就沒有這個國家的平等位置。但他的外表卻顯得比丰大業文雅,舉止談吐也不像丰大業那樣的粗魯。在法國時,他听說中國好比一只綿羊,對洋人俯首帖耳地順從;又好比一團泥巴,任洋人隨意捻捏。
  來到中國當公使的這几年,他才發現情況并不完全如此。就在官場中,也并不是所有的官員都如綿羊泥團,而廣大的中國百姓則更有雄獅猛虎般的气概,對天主教堂和傳教士似乎有一种本能的仇恨,迭起的教案,多是沖著法國而來。前几年爆發的酉陽教案,至今沒有得到滿意的處理。他不得不親自坐輪船去四川,沿途恐嚇中國地方官。剛回到使館不久,更大的天津教案令他又光火又心怯。先是崇厚在處理,他知只要他在北京几個照會過去,崇厚便會一一照辦;后知清廷派曾國藩去了天津,這個老頭子不比崇厚容易對付。他決定親去天津一會。
  “午安,曾中堂!”在崇厚陪同下的羅淑亞一進大門,便看到了身穿朝服的曾國藩,他主動地先打招呼。
  “幸會,公使先生。”曾國藩想到自己乃正一品大學士,不能在洋人面前過于謙卑,他有意不出大門,只在接見廳的門口等候。
  分賓主坐下,獻茶畢,寒暄几句后,曾國藩便不再說話。
  羅淑亞見他端坐在太師椅上,不停地以手撫須,面色安詳,气宇凝重,隱然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動容、惊雷響于后而不變色的气概,不禁暗自詫异。他見過清朝的官員成百上千,上自王公大臣,下至州縣官吏,未有第二個人可与之相比。本想等曾國藩發問,見此情景,羅淑亞心想,若自己不先開口,老頭子便很可能這樣穩坐撫須下去,直到端茶送客為止,叫你莫測高深,最后兩手空空而去,哭笑不得。
  “曾中堂,貴國暴民作亂,敝國領事被戕殺,國旗被焚毀,教堂被燒,使館、育嬰堂、講書堂被搗,死難者達九人之多。
  這是敝國建國以來,在外國從未遭受過的變亂。敝國上下震怒万分,世界各國也同聲指責,不知曾中堂如何看待這事?又打算如何處置?”羅淑亞操著熟練的華語說。
  “公使先生。”曾國藩停下梳理胡須的右手,語气緩慢厚重地說,“對于在上個月的騷亂中,貴國所蒙受到的損失,尤其是領事先生及其他几位貴國國民的遇害,鄙人深感悲痛,并將遵照敝國皇太后、皇上的旨意,認真查辦,嚴肅處理。不過,公使先生,事情的起因,來自于貴國教堂挖眼剖心的傳聞,而領事先生向我朝廷命官開槍,打死縣令家人,則更是事態激變的導火線。這兩點,鄙人也想提醒公使先生注意。”
  正是這兩點,擊中了天津教案的要害,羅淑亞心里暗惊:老家伙果然厲害。但羅淑亞有恃無恐,他要把這兩個要害抹掉:“曾中堂,挖眼剖心之說,純是對敝國的惡意中傷。貴國各地都如此哄傳,但無一處實證。這能作為圍攻教堂的理由嗎?恕我說句不客气的話,這恰恰說明貴國百姓的愚昧無知。
  丰大業鳴槍,乃是為了嚇唬包圍他的歹徒,劉縣令家人致死,純系誤中。貴國百姓以此為借口,肆行當今文明世界中已絕跡的暴行,太令敝國君臣遺憾了。”
  “公使先生。”曾國藩的臉色開始嚴峻起來,“在橋上放槍,說是驅赶圍攻的人,或可勉強說得過去,在崇侍郎家放槍,又作何解釋呢?嗯?”
  崇厚听出這一聲“嗯”中的陰冷气味,他生怕羅淑亞惱羞成怒,忙笑著解圍:“那天晚輩也是態度不好,跟丰領事大聲爭吵,兵役都圍了過來,丰領事在那种情況下開槍也可諒解。”
  崇厚自知這話會使曾國藩气惱,忙又對羅淑亞說:“曾中堂一向對貴國持友好態度,堅持守定和約,不愿引起兵端,目前正在嚴令緝拿凶手,以正國法。”
  曾國藩先是對崇厚的媚態頗為不滿,后轉念一想,也不宜与羅淑亞鬧翻,真的鬧翻了,對國家大為不利,于是順著崇厚的話說:“公使先生不是問鄙人的態度嗎?我可以告訴先生,敝國朝廷的態度就是鄙人的態度。具体說來,一是捉拿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匪徒,二是嚴辦殺人越貨的凶手,三是訓誡辦事不力的地方官員,四是對貴國的損失表示歉意,并酌量賠償。”
  羅淑亞見曾國藩談話的態度正在改變,暗思就是這個號稱中國中興第一臣的曾國藩,也不敢与法蘭西帝國對抗到底,他的膽气充足了:“我注意到剛才貴中堂說的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匪徒時,并沒有涉及到敝國。對這個態度,本人表示欣賞。敝國教堂、育嬰堂沒有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人,但不保證貴國也沒有這樣的人。對這种匪徒的懲辦,本人和敝國政府是堅決支持的。對另外几條,本人也很欣賞。不過,這些話都太空洞了。敝國大皇帝陛下通知本人鄭重向貴中堂及貴侍郎提出四條要求,請考慮。”
  “哪四條,請公使先生提吧!”崇厚立即接話,曾國藩仍面色安宁、神態端庄,不斷以手撫須。
  “第一,將圣母得胜堂按原樣修复。”羅淑亞的態度明顯地一步一步強硬了,“第二,禮葬丰大業領事。第三,查辦地方官。關于這一點,我還要說明一下,地方官不僅指在背后煽風點火的天津道、府、縣三級官員,還包括那天在浮橋邊指揮百姓鬧事的浙江處州鎮總兵陳國瑞。第四,所有參与殘害敝國公民的凶手,要一一緝拿歸案,殺頭示眾。”
  崇厚本欲表示一一照辦,瞥眼見曾國藩臉色陰沉下來,遂不敢開口。曾國藩在心里盤算著:重建教堂,懲辦凶手,已在考慮中;禮葬丰大業,雖然感情上有點別扭,但作為一個領事,下葬時禮儀稍隆重點,也還可以說得過去;唯有這查辦地方官,尤其還包括陳國瑞在內,這卻難以接受。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曾國藩臉色略顯平和地對羅淑亞說:“公使先生,這四條要求,鄙人尚無權給你以明确的答复,待請示皇太后、皇上以后再說。”一見羅淑亞還有話要說的樣子,他又轉過臉對崇厚說,“崇侍郎,你陪公使先生到驛館去休息吧,老夫眩暈病又發作了,需要躺一躺。”說罷,以手扶著額頭。
  羅淑亞起身時臉色悻悻,但一時又找不到借口發作,曾國藩對羅淑亞做了一個抱拳的架式,現出無可奈何的模樣:“請公使先生原諒,老朽近年已是日薄西山,實不堪此煩劇。公使先生正當盛年,老朽羡慕不止。”
  羅淑亞心里狠狠地罵道:“這個老奸巨滑的政客!”嘴上只得說兩句客套話告辭,和崇厚一起离開文廟。
  兩天后,吳汝綸、薛福成走進了文廟,曾國藩急切地問:“這兩天查訪的情況如何?”
  吳汝綸說:“福土庵的一百几十個孩子,我一個個地問遍了,都是無父無母、流浪街頭的孤儿,或在天津,或在靜海、寶坻等地,被教堂、育嬰堂收留的。問洋人待他們怎樣,都說很好,有飯吃,有衣穿,比在街上流浪強十倍百倍,唯一不好的就是強迫他們念圣經、做禮拜,愛法國人,不愛中國人,若稍有反抗,就會挨打。”
  “他們當中有人見到挖眼剖心的嗎?”曾國藩問。
  “沒有,誰都沒見過,只是見到人快要死的時候,傳教士們以水洗其目,用手將其眼皮合上。這些,孩子們講,傳教士們說能使死者靈魂安宁地上天堂。”桐城才子吳汝綸本對教堂持強烈反對的態度,經過這兩天的親自查訪,他也對挖眼剖心之說表示怀疑。
  “這樣看來,那的确是無稽之談。”曾國藩背著手在房里踱步,對這一看法,他已是堅定地确立不變了。
  “叔耘,武蘭珍將王三找到沒有?”
  “找到了。武蘭珍先不肯找,我明白告訴他,事情鬧得這樣大,完全是他引起的,若不找到王三,講清這中間的關系,就要殺他的頭來平息眾怒。這下武蘭珍害怕了,第二天就把王三找來了。”
  “王三是個怎樣的人?”
  “据卑職看,這王三純是一個市井無賴。卑職審過他兩次。
  第一次他招供是教堂夏福音給他的迷藥。第二次又翻供,說迷藥是他自己制的,迷拐小孩的目的,是為了把小孩賣給別人做儿子,賺几個錢用,与教堂無關。真正是個反复無常的小人。”
  “把他押起來,過几天再審!”曾國藩命令,“還有武蘭珍,也押起來,但要与王三分開。
  曾國藩心里很煩躁,背手踱步的速度越來越快。一會儿,他嘎然停止,轉臉問吳、薛:“這兩天,你們在街頭巷尾听到什么議論沒有?”
  吳、薛對望了一眼,都不吭聲。
  “難道一點都沒有所到?”曾國藩又一次追問。
  “大人,不是沒有,是多得很,天津滿城都在議論。”吳汝綸向來藏不住話,見曾國藩再問,便打破了与薛福成的默契。
  “我曉得一定是議論很多,你們揀几條主要的說說,尤其是關于我們來后的情況。”多走了几步,曾國藩便覺得累了,他坐下,眼皮也無力地垂下來。
  “百姓談得最多的是崇厚,說他是洋奴,是賣國賊。崇厚四處講,大人在他面前親口說的,謗則同分,禍則同當。他說大人完全支持他,故而無知愚民也遷怒于大人。說大人与崇厚穿一條褲子。”吳汝綸性格直爽,有什么說什么,他知道曾國藩清楚他的性格,說話也不遮擋。
  曾國藩對崇厚不滿起來。謗則同分,禍則同當,這話是說過,但不應當四處亂講。他是要把我拉出來做他的擋箭牌?那天在羅淑亞面前的媚態,已使人看不順眼,難道他与洋人在背后有什么交易嗎?今后得警惕點!“還議論些什么?”
  “羅淑亞那天在大人面前提的四點要求也傳出去了。”薛福成答,“天津士民們都說,這四條一條都不能接受。他們說還是醇王愛國。醇王說的,要趁這机會,殺盡在中國的洋人,燒盡他們的房屋,永遠不許洋人踏進我大清國門,可惜曾中堂沒有這樣做。”
  薛福成自己与醇郡王奕□是一個觀點,“可惜”下面那句話,是他本人的心里話。曾國藩張開眼皮看了薛福成一眼,他已從這几句話里窺視出薛福成的心思,而且他也知道,吳汝綸也跟薛福成一個觀點。只有趙烈文穩重,目光遠,在赴津路上,趙烈文用“委曲求全”四字來概括這次辦案的方針,与他的想法完全一致。
  昨天,曾國藩從塘報上看到了醇郡王、內閣學士宋晉、翰林院侍講學士袁保恒、內閣中書李如松等人向朝廷上的奏折,他們都認為津案乃義舉,洋人是犬羊,不能諭之以理,應采取強硬態度。言辭最激烈的是醇王,他說要殺盡洋人,雪庚申先皇之辱。曾國藩看完塘報后心中很不安。這些清議,只講情理,全不顧國勢,貌似最忠君愛國,實則將君國置于危險之中。他們不負實際責任,只憑著一張嘴巴,一旦惹出禍來,他們都會躲得遠遠的,還得要做事的文武們去收拾局面。
  對這些空談,本可完全不理睬,但可惱的是他們能嘩眾取寵,博得輿論的支持,對局中人掣肘甚劇;尤其是那個于世事一竅不通的醇王,偏偏要以王叔之尊來妄發議論,博取美名,令人批駁都不好下筆。清議誤國!曾國藩想,這四個字真是千古不刊的真理。
  “凶手緝拿得如何了?”曾國藩不想再听市井議論了,他決定不理睬這些浮議,按自己已定的方針辦。
  “凶手還沒有抓到一個,士民們也不來揭發。”吳汝綸說,“水火會的人暗中傳出話,誰告密,誰就是漢奸賣國賊,先殺掉他。”
  “反了,這不是公開与朝廷唱對台戲嗎?”曾國藩气得敲打扶手,“誰是水火會的頭子?”
  薛、吳對望了一眼,都不作聲。
  “你們知不知道?”曾國藩厲聲問。
  “稟告大人,我們都不知。”薛福成答。
  “叫張光藻來!”
  周家勳、張光藻、劉杰撤職的上諭已在早几天下達,奏請以布政使銜記名臬司丁啟睿為署理天津道員、三品銜道員用晉州知州馬繩武署理天津知府、知州銜試用知縣蕭世本署理天津知縣,太后也已同意。周、張、劉等人搬出衙門,另賃屋居留天津,等候處理。張光藻聞訊赶忙來到文廟。
  “水火會是個什么團伙?”曾國藩一見張光藻進屋,便劈頭質問。
  “回大人的話,天津水火會由來已久,向以手藝人及海河腳伕為其主要成員。”
  “為何不取締?”曾國藩最恨民眾結伙成團,他認為這都是些不安本分者所為,只要有團伙,社會就不會安宁。
  “回大人的話,水火會的人向來安分守己,沒有不軌情事,故未曾取締。”張光藻彎腰低頭回答,因恐懼,頭上臉上盡是虛汗。
  “安分守己?”曾國藩冷笑一聲,“安分守己的人決不會結幫成派。這點都不明白,你如何能作百姓的父母官,怪不得天津鬧出這樣大的事來。”
  “是,是!”張光藻更加害怕了,汗如雨下。“卑職失職,卑職失職。”
  “我問你,誰是水火會的頭目?”
  “大人進城的那天,跪著迎接的人群中,第二個站起說話的人,便是水火會頭目徐漢龍。”
  曾國藩想起來了,那是個粗黑的中年漢子,講了几點對教堂的怀疑,當時心里還稱贊他說得有几分道理。“這是個很可怕的人!”曾國藩立時想起了湖南的串子會、半邊錢會、紅黑會、一股香會以及湘軍中的哥老會,必須借這個机會取締它!
  “當時那人講完后,身邊站起几個人,自己承認殺了洋人,那几個也是水火會的人嗎?”
  張光藻想起劉矮子、馮瘸子和徐漢龍一起來知府衙門找過他,料定他們一定是一伙的,便說:“那几個人也是水火會的。”
  “冀巡捕!”曾國藩對著后門喊,冀巡捕應聲出來。”速到知府衙門傳本督之命,立即將水火會頭目徐漢龍及該會打死洋人的歹徒抓起來,取締水火會!”
  冀巡捕答應一聲,轉身便走。“慢!”曾國藩叫住。“再叫馬繩武懸賞:有前來檢舉凶手的,不論是否屬實,賞銀五兩;依檢舉后拿到正凶者,賞銀五十兩!”
  曾國藩想:取締了蠱惑人心的水火會,抓起了他們的頭目,又懸重賞獎勵,總會有貪利之徒出來告發,那時再順藤摸瓜,一定可以拿到一批凶手。他為自己斷然處理這事感到滿意。現在,他期待的是海河三具洋尸的案子,能被趙烈文破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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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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