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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慈禧太后對馬案的態度微妙


  曾國藩接到這道上諭,心中十分不安。隨同上諭而來的還有一個大包封,里面包著近日京報。京報登載了署兩江總督江宁將軍魁玉奏報案件的簡單情況:馬新貽檢閱武生月課后回署,在箭道上遇一男子,被此人用短刀刺死。刺客當場抓獲,名叫張文祥,河南人,該犯供詞支离游移。讀罷京報,曾國藩陷于沉思。
  刺殺總督,大清朝立國以來,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被刺的馬新貽,又是近世官場上一個精明強干的角色。馬新貽曾是曾國藩的屬員,他對此人有所了解。
  馬新貽字穀山,山東曹州府菏澤縣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与李鴻章、郭嵩燾同年,他未入翰苑,以知縣分發安徽,任建平縣令。從咸丰三年起開始帶兵,先是与太平軍,后又与捻軍轉戰在安徽戰場,因軍功不斷遷升。同治二年授按察使,旋遷布政使。這段時期,曾國藩坐鎮安慶,与馬新貽多有接触,他對這個官運亨通的僚屬的評語是:精明,勤快,城府深。同治三年,布政使尚未做滿一年的馬新貽便接替開缺回籍的曾國荃,當起浙江巡撫來了。遷升之快,令人眼紅,連曾國藩也暗覺惊訝。他不明白,此人究竟有什么背景,以至于圣眷如此隆盛,那時,曾國藩已遷到江宁。這天,前去杭州赴任的馬新貽來到總督衙門拜謁。
  本就長得英俊勻稱的馬新貽,高就途中,益發顯得神采奕奕,与曾國藩縱情暢談,神態甚是軒朗。曾國藩微笑著說:“閣下在安徽任職多年,此去又將巡撫浙江,听說過桐城一家三人當浙撫的佳話嗎?”
  “這倒沒听說過。”馬新貽欣悅地說,“請中堂見示。”
  “桐城方姓,是當地有名的大族。”曾國藩撫著長須,興致盎然地說,“乾隆時,方恪敏公觀承由直隸藩司升任浙撫,他在撫署二門上題了一聯:‘湖上劇清吟,吏亦稱仙,始信昔人才大;海邊銷霸气,民還喻水,愿看此日潮平。’二十年后,其侄方受疇亦由直隸藩司升浙撫。二十八年后,其子方維甸以閩浙總督暫護浙撫篆。方維甸想起三十年間,父、兄和他三持使節,真是他們方家的殊遇,于是在父親當年題聯的楹柱旁邊的牆上書寫一聯:‘兩浙再停驂,有守無偏,敬奉丹豪遵寶訓;一門三秉節,新猷舊政,勉期素志紹家聲。’又在聯后寫了一段長跋,記敘了這樁家門幸事。”
  “真是浙江巡撫史上的一段佳話。”馬新貽擊掌贊歎。“謝謝中堂在我撫浙前夕講了一段這么有趣的故事。”
  “今閣下亦以藩司升任浙撫,但愿馬府亦和方家一樣,后世再出浙撫。”曾國藩笑道。
  “那就要托中堂的洪福了。”馬新貽興奮异常地說。
  談完這段趣事后,馬新貽謙虛地向曾國藩請教治民之方,曾國藩也以一番誠意談了他准備在兩江實行減免賦稅,以蘇民困的計划。二人談得很是投机。
  馬新貽一到杭州,便學習曾國藩的做法,奏蠲因戰爭而拖欠未交的賦稅,又奏減杭、嘉、湖、金、衢、嚴、處七府浮收錢漕,又請罷漕運諸無名之費,朝廷都一一允准。他又親自帶兵沿海岸肅清海盜。到了同治六年,他便升為閩浙總督,成了一位年輕的制軍。第二年,曾國藩調直隸,馬新貽便到江宁來接任。
  那次,當曾國藩看到年不滿五十,并無殊勳特績,又与湘淮兩系都無淵源的馬新貽時,心中陡起不快。兩江重地,向來非老成宿望、大德大功者不能輕授,讓馬新貽來接替,不是有意降低兩江總督的規格嗎?是不是朝廷中有人存心以此來壓一壓湘淮諸將帥呢?這樣想過以后,他又覺得自己的怀疑沒有根据,心胸太狹窄了,轉而依然對馬新貽以禮相待。這兩年听說馬新貽在兩江干得不錯,何以忽遭這等慘變?張文祥一江湖流浪者,他為何要謀刺總督?此人敢于在刀兵林立的校場之中行刺,又居然一刀刺殺成功,其人之膽量、本事必然非比等閒。憑著曾國藩的閱歷,他也想到此人背后,很可能有非同一般的复雜网絡,一旦涉足其間,后果難以預料。
  當年不避艱險、銳意進取,以夔、皋、伊尹為榜樣,欲做一番陶鑄世風、振興天下大業的禮部侍郎,今天位居宰輔、功高震世,卻因捻戰無功,津案受辱,且体力衰弱,疾病纏身,更兼這十多年來經歷了太多的險風惡浪,洞悉了權力顛峰上的傾軋虞詐,反而變得越來越謹言慎行,越來越悲觀失望了。他上疏給太后、皇上,說自己右眼久已無光,左眼亦目力昏眵,江南庶政殷繁,若以病軀承乏,將來貽誤必多。再四籌思,惟有避位讓賢,乞回成命,吁懇圣恩另簡賢能,畀以兩江重任。目前津案未就緒,李鴻章到津接篆以后,仍當再留津郡,會同辦理,一俟津事奏結,再行請開大學士之缺,專心調理。
  奏折很快被批轉回來,上諭命曾國藩即赴江督之任,毋再固辭。詞气堅決,無再商余地,曾國藩只得抱病遵命。
  “大人,卑職想馬制台這事真是蹊蹺。”得知曾國藩決定赴兩江履任后,趙烈文提醒道,“天津之案發生后,朝廷一日一旨,急如星火,命從速從嚴辦理。馬制台被刺有一個多月了,京報只有魁玉的簡單奏報,未見就此事所下的諭旨。又刑部尚書鄭敦謹奉命去江宁調查此案,据說才离京几天。雖然馬制台之案不能与津案相比,但此事亦非同小可。大人還記得十多年前鄧子久中丞被刺之案嗎?那時咸丰爺避難熱河,聞訊后一連下了數道諭旨,對滇撫徐之銘的奏報逐條批駁,而那事最后還是由太后和今上手里結的案。鄧子久乃一剛從藩司升任的巡撫,且在旅途中被殺,馬穀山為一現任總督,又在校場被刺,事情嚴重得多,朝廷反應并不太強烈。此事令人甚為疑惑。”
  趙烈文所說的鄧子久被刺一案,曾國藩當然知道。咸丰十年,云南布政使鄧爾恒(字子久)擢貴州巡撫,赴任途中,改換陝西巡撫。云南巡撫徐之銘為官不正,害怕鄧爾恒進京陛見時揭其陰私,遂指使副將何有保在曲靖縣將鄧謀殺。事后上奏朝廷,說盜匪行刺,已將凶手正法云云。咸丰帝嚴厲斥責徐之銘,又命云貴總督劉源灝密速訪查,据實具奏,務期水落石出,不准稍存徇隱消弭之見。后來,劉源灝風聞其中之故,竟然不敢赴滇,遷延半年,中途乞病歸。不久,咸丰帝病死,西太后執政,立即撤了徐之銘職務,命張亮基速赴云南辦理,又起复潘鐸專辦此案。最后因何有保等人內部起哄,案情大白。鄧爾恒被殺后的几個月,全國議論紛紛,京報天天登載有關消息,一時官場矚目云南。相形之下,馬案是冷清多了。難道是朝廷有意冷落?趙烈文的提醒有道理!
  “依卑職愚見,大人不妨再上個折子,請求陛見,听听兩宮太后對此事的看法。”
  曾國藩采納了趙烈文的建議,上折請晉京陛見。同時發函給紀澤,要儿子安排家眷先行南下,不必等他。
  奉旨允許進京陛見。于是曾國藩待李鴻章來津,交接直隸總督印信后,便啟程入京。
  這時正逢曾國藩六十大壽在即,一到京師,軍机處便奉旨賜壽:御書“勳高柱石”匾額一面,御書“福”、“壽”字各一方,梵銅像一尊,紫檀嵌玉如意一柄,蟒袍一件,吉綢十件,線縐十件。前來法源寺送壽禮的小軍机特為告訴曾國藩:“勳高柱石”匾額乃皇上親筆所書,這四個字也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兩宮皇太后為這四個字,把十六歲的小皇上著實頌揚了一番。皇上親筆書贈大臣,這還是第一次,真個是曠代鴻恩。過去一句泛泛褒揚天語,能使曾國藩內心激動几天几夜,成為他奮發前行的強大動力,可是而今這些破格的崇隆圣眷,都不會再引起他的激情了。他是一株枯干的老樹,春風已不能再吹出綠葉了。
  由周壽昌發起,湖廣同鄉在湖南會館設盛宴為之祝壽,雖然他親筆題寫的匾額已照原樣又制了一塊,仍舊高懸在會館大門上,但砸匾的往事畢竟令他感到錐心痛苦,他只應酬性地略坐一坐,便借口身体不适告辭。當年慶賀同科十進士的豪興,已成為非常遙遠的回憶了。
  壽筵擺過后,兩宮太后、皇上在養心殿接見兩次。皇上照例緘默,東太后也未開口,兩次接見加在一起,西太后總共只問了他十几句話,他最關心的馬新貽被刺事,僅僅只兩句。一句:“馬新貽這事豈不甚奇?”他摸不透這話的意思,只得含糊答道:“這事很奇。”西太后略停一會,又說出一句:“馬新貽辦事很好。”這句話總算是點到了實質,他赶緊順著她的話回答:“他辦事和平精細。”尖起耳朵欲听下文時,沒有了,叫他跪安退出。第二天,干脆連馬新貽的名字都沒提了。西太后只問他何時啟程,要他到江南后練兵。
  十月初十日,是西太后的万壽節,曾國藩隨班朝賀。第二天,正是他晉六十歲的生日,為表示公而忘私,這天一早,他便离京南下了。
  途中,曾國藩反复地咀嚼西太后的兩句話,細細地揣摸朝廷對馬案的態度,慢慢地有了些較明确的認識。西太后對此事并不太熱心,印證了趙烈文的分析。朝廷對馬新貽的看法尚好,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沒有要將此案追查個水落石出的意思。對于這樣一樁大案奇案,朝廷的態度顯得頗為難以理解。
  一路上,他把這些想法与趙烈文、薛福成、吳汝綸等人商討,他們也都覺得奇怪。這些离奇的跡象倒刺激了趙、薛、吳這班熱血幕僚的好奇心。他們极力慫恿曾國藩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并猜測弄清之后必有許多意外的收獲。曾國藩淡淡地笑了一笑。他不指望什么意外之獲,但既然已受命重回江督任上,查明此事乃職分所在。他于是寫了一封密信,派急足送給正在江宁附近整頓長江水師的兵部侍郎彭玉麟,要他先行秘密查訪。
  兩江總督衙門正在重建之中,尚未完工,馬新貽當總督時,衙門設在江宁府署。曾國藩不愿与馬新貽冤魂作伴,而先前住的原太平軍英王府已作他用,于是暫借鹽道衙門辦事。
  一連几天,江宁城里上自將軍魁玉,下至過去的平民舊識,川流不息地前來拜謁。除魁玉、藩司梅啟照以及鄭敦謹未到之前代為審案的漕運總督張之万外,曾國藩一律謝絕。忙過這些應酬后,他又親到江宁府去吊唁馬新貽,送上一副挽聯:范希文先天下而憂,曾無半時逸豫;來君叔為何人所賊,足令百世悲哀。
  這天傍晚,彭玉麟悄悄進城來訪。
  “滌丈,你見老多了!”僅僅兩年不見,曾國藩便衰老得如同古稀老人,大出彭玉麟的意外。
  “雪琴,你兩鬢也增了些白發。”彭玉麟比曾國藩小五歲,這几年因國秀病故,世事多艱,心情不暢,身体也大不如昔了。
  “都老了!上月厚庵來江宁,他還不到五十,便彎背了。
  還有春霆,早几個月大病一場,差點把命都丟了。”
  “春霆害的什么病?”曾國藩的腦子里很快閃過二十年前長沙城里,鮑超被鎖拿,當街向他求救的情景,想不到那樣一個雷打不倒的漢子也垮下來了。
  “還不是過去的那些刀傷箭傷發作!”
  曾國藩搖頭歎息。
  “還有次青,前几天一個平江勇哨官來水師看望過去的弟兄們,說次青在關門著書,絕口不談過去的事,好像有滿腹牢騷。”
  “早年在長沙、衡州投靠我的朋友,我自信都沒虧待他們,一個個也都還說得過去。授文職的,大都在道貢以上,授武職的起碼也是個游擊、參將,不愿做官的回到家里,也都是富翁財主。唯獨次青至今向隅,我于他有虧欠。過些日子,我要專門為他上個折子,請朝廷起复。”
  曾國藩這种出自內心的沉重情緒,使彭玉麟深受感動,他覺得气氛太灰暗了點,遂將語調一轉,說:“有一個人倒是越活越洒脫了。”
  “哪一個?”曾國藩從對李元度的歉疚中走出來,生發了几分興趣。
  “郭筠仙。我听厚庵說,剛基去世,他悲傷過一段時期后便很快釋怀了,這兩年讀了很多洋人的書報,常說洋人超過我們的地方很多,不只是船炮器械,他們的法律國制都值得我們效法。世道變了,禮失而求諸野。他很想出洋去看看,總未遇到机會。”
  郭嵩燾的儿子郭剛基是曾國藩的四女婿,聰慧好學,只是天不假年,二十歲便病逝,留下嬌妻幼子,害得父親、岳父傷心不已。
  “筠仙的這個心思十年前便有了,我總覺得他今后會在這方面有一番事業出來。是該多有一些大臣到外面去看看,現在夜郎侯太多了,總以為自己了不起。”曾國藩想起了几個月前,以醇王為首的清議派對處理天津教案的掣肘,至今仍感委屈。“我曾經答應過筠仙,向皇上保奏他出洋考察,這兩年內只要我沒死,就一定踐諾。”
  自從辦津案以來,曾國藩常常想到死,他有一种預感,而這种預感又使他多次夢見死去的祖父和母親,他于是更相信死期不遠了,心中常默念著哪件事該了而未了,應如何了結。
  每當這時,他的一顆心,便會如同脫离軀体似地飛回了荷葉塘。不知為什么,荷葉塘那塊貧瘠僻冷的土地,那條小小的淺淺的涓水河,那座荒蕪的高嵋山,還有長年累月生活在那里的父老鄉親,總是勾起他綿綿不絕的思念,當年那個寒素的耕讀子,是怎樣急切地盼望走出去,干一番惊天動地的事業啊!今天,這個勳高柱石的大學士,卻又魂牽夢繞般地想回到它宁靜的怀抱。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曾國藩為此而迷惘,而困惑,而苦澀。此中答案的确難以尋求。
  相見的气氛居然這般令人傷感,這是彭玉麟進城之前所沒有想到的。渣江的退省庵早已建好,杭州的退省庵也正在籌建中,彭玉麟向來對名望事業看得淡薄,內心的痛苦也就不如曾國藩的深重,談過几個老朋友的近況后,他轉入了正題:“滌丈,馬穀山這事,好使人惊詫!”
  “是這樣的。”曾國藩點點頭,說,“雪琴,你把馬穀山被刺那天的詳情說說吧!”
  “好。”彭玉麟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似有所思地說,“這真是一件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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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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