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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看看我們湖南的湘妃竹吧


  接到恩師手諭后,直隸總督李鴻章不顧年關已近、百事叢雜,冒著嚴寒,長途跋涉,由保定來到江宁。去年他從湖廣總督任上調到直隸,接替恩師的職位。同時接手天津教案的掃尾。那些日子里,師生二人就津案、洋務以及國家形勢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深談。在這些方面,李鴻章完全贊同曾國藩的看法,尤其對興辦洋務,李鴻章表現出比恩師更大的熱情,而且腳踏實地干實事。在蘇撫任內,他籌建了上海炸彈局、蘇州机器局。在署江督任內,不僅大大擴展江南机器總局,又獨力開辦了金陵制造局。李鴻章利用這些軍火工厂大批生產槍炮子彈,裝備淮軍,使淮軍成為當時武器最為精良的軍隊。他不顧人言,在捻軍被鎮壓后堅持不撤淮軍,并把劉銘傳、潘鼎新、張樹聲、吳長慶、周盛波、周盛傳,以及弟弟李鶴章、李昭慶都一一安置在掌管兵權的高位上,形成了他的強大羽翼。其兄李瀚章又最會做官,弟弟一調走,湖督一職就落到他的手中。漢人同胞兄弟倆并世為總督,清朝開國以來尚無先例。朝野內外,都說李家已取代曾家,成為天下臣民第一家了。曾國藩听了,心里有時也難免泛酸,但更多的是欣慰,甚至還有些感激。
  學生胜過老師,不正是体現了老師識才育才的本事嗎?歐陽兆熊講過這樣一件事:那年左宗棠在閩浙總督任上,他去福州看望老朋友,左宗棠放言曾國藩不如自己。他對左宗棠說,帶兵打仗,曾國藩或許不如你,但識人用人卻強過你多倍。曾的門下人才濟濟,你的楚軍除開你這個統帥外再無第二人。誰不如誰,后世自有公論。歐陽兆熊這番直爽的批評,說得左宗棠啞口無言,面有赧色。
  就憑左宗棠的面有赧色,曾國藩也就得到很大的安慰,何況李鴻章的事業對他來說血肉相聯,息息相關!他清楚地知道,有李鴻章的興盛和強大,就能确保他的事業后繼有人,他的聲名不會因人死而滅。縱觀數千年歷史,几多人在生時聲勢渲赫,炙手可熱,人一死,尸骨未寒便遭唾罵鞭撻,一生名望掃地以盡。曾國藩知道自己在對待洋務和津案的處理上結怨甚多,倘若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將自己的思想貫徹下去,并取得成就的話,一旦倒下,便也很可能逃不脫鞭尸揚灰的結局。現在有了李鴻章,有了他的不可動搖的權勢和一班子占据要津的部屬兄弟,估計二三十年內自己還不至于身敗名裂。曾國藩對自己十年前選定李鴻章作為傳人的決策很為慶幸,并感激這個爭气的門生,且佩服他心理上的堅強胜過自己。由此,曾國藩也寬容了李鴻章寵榮利祿計較太深的毛病,師生之間的關系進入了一個水乳交融的新階段。
  李鴻章在天津期間,親眼看見恩師在清議的指責、津民的憤恨和內心的疚愧交織下,如處水火,如坐針氈的艱難處境,望著恩師每況愈下的病軀,他已預感到恩師來日無多了。
  當讀到這次手諭中“此次晤面后或將永訣,當以大事相托”的話時,李鴻章遂不顧一切南下江宁。
  師生見面之后,曾國藩把容閎選拔幼童出國留學的建議提了出來,李鴻章立即欣然贊同,并認為這是徐圖自強的根本措施。為保證此事達到預期的效果,李鴻章還提出了許多具体意見,使這個被后人譽之為中華創始之舉、古來未有之業的大膽設想臻于成熟。曾國藩這几天很興奮,反反复复和李鴻章討論各項細節。最后決定由李鴻章擬稿,二人會銜上奏。
  李鴻章的奏章本寫得好。入幕之初,曾國藩叫他掌書記文案。几個月后便稱贊說:“少荃天資于公牘最相近,所擬奏咨函批,皆有大過人處,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于藍亦未可知。”現在經過十年督撫生涯的歷練,他的奏章更顯精當老辣。李奏的最大特點是條理縝密、文筆洗練,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用兩千余字便將緣起、必要性、如何進行、預期達到的效果,以及十二條具体事項,敘述得要而不煩,面面俱到。主要之點為:選年在十三四歲至二十歲之間的聰穎子弟到美國去學習十五年,每年選三十名,連續派四年,共一百二十名,朝廷派正副委員管理,估計一切費用總和在一百二十万兩左右,首尾二十年,每年撥款六万。
  曾國藩看后很滿意,只是在批駁“不必出國,可就在國內學習”的言論時,他添了一句話:“古人謂學齊語者,須引而置之庄岳之間,又日百聞不如一見,可見親歷其境之重要。”
  在讀到要立足現在,著眼長遠的培育人才方針時,他添了兩個比喻:“成山始于一簣,蓄艾期于三年。”古文家曾國藩認為,一篇上乘奏章,文字上除清晰簡洁外,還要适當地加點文采。這樣讀起來才不感到枯燥,并可傳之久遠,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就是講的這個道理。他給沅甫選的奏章范本,就十分注意言文兼顧。全篇都妥貼無誤后,他把草稿交給了文房繕寫,好讓李鴻章親自帶到京師去呈遞。
  李鴻章明天就要啟程了。中午,曾國藩在督署內設宴為他餞行。官場要員和故舊好友聚于一堂,給這位年富力強、功大位顯的協辦大學士敬獻一杯杯美酒,填塞滿耳的奉承話。李鴻章甚是高興,但也微感納悶:恩師說有大事相托,這些天來除談遣派幼童出洋留學外,并沒有說上几句心腹話。大事,難道就是指的這件事嗎?
  午后,滿天陰云裂開一道空隙,一縷多日不見的冬陽射進兩江督署,好比一副淡墨畫就的大觀園圖,突然加上紅綠五彩,眼前的一切頓時光華四耀、富麗矞皇起來。正在書齋里飲茶閒聊的曾國藩見此,情趣大增,笑著對一旁的門生說:“少荃,去看看我們湖南的湘妃竹吧!”
  “上哪里去看?”李鴻章顯然被恩師的話弄懵了。
  “你隨我來。”
  曾國藩起身,李鴻章隨后跟著。在李鴻章的眼里,恩師是明顯地老了:臃腫的皮袍里裹著干瘦的身軀,脖頸細長多皺,毫無光澤,就像一截脫水的老苦瓜;背彎著,兩個肩膀一高一低,從皮帽里垂下來的花白辮子,稀疏尖細,猶如一只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与二十七年前初次在京師見面時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只有穩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著昔日的气概。
  曾國藩將李鴻章帶到了西花園。這西花園本是李鴻章設計的。當年一把大火把天王宮燒得變成瓦礫場,什么都毀坏了,唯獨那艘石舫卻不曾受到絲毫影響,依舊好好地停泊在原處。同治四年曾國藩赴捻戰前線,李鴻章署理江督,開始籌划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議將石舫炸掉,李鴻章制止了。今天,當他看到浮游在碧波中的石舫時,頓生親切之感。他興致勃勃地穿過九曲橋,在石舫上細細地端詳了好一陣子,才尾隨恩師來到湖岸邊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愛的竹林!時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這竹枝依然保留著滿身青翠,真不愧歲寒三友之一。就在這一片大竹林左邊,一條曲曲折折的鵝卵石舖成的小路,把曾國藩和李鴻章導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葉塘農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間,專門為賞竹休憩之用,曾國藩給它取個名字叫藝篁館。藝篁館里陳設簡朴。正中牆壁上懸挂一幅鄭板橋的墨竹圖,但那不是鄭氏的真跡。曾國藩從鄭板橋后人手中借來,請彭玉麟臨摹一張。板橋的畫上還有一首他自題的七言絕句:“衙齋臥听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曾國藩對這首詩贊賞不已。
  彭玉麟寫不出板橋体來,曾國藩也寫不出,無奈,只得以自己的行草体錄下這首詩。裱好挂上后,曾國藩笑著對彭玉麟說:“我們倆人合伙打劫了板橋的珍寶,今后九泉之下如何見他!”
  彭玉麟也笑著說:“剽竊者是我。滌丈雖錄了他的詩,但沒有用他的体。傳播他的詩,他還會設宴款待你老哩!”
  曾國藩開心地大笑了一陣,他覺得很久以來沒有這樣快活過了。
  曾國藩將門生領進藝篁館,在中間一張小方桌邊坐下。桌面舖了一塊白布,上面擺了几樣糕點,房子里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仆人過來斟好兩碗熱茶。
  “少荃,這就是從洞庭湖君山移來的湘妃竹。”曾國藩靠在棉墊椅背上,指著窗外的小竹林,對李鴻章說,“你以前見過這种竹子嗎?”
  “沒有。”李鴻章答應一聲,對著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走出藝篁館,進到竹叢中,他要細細欣賞這一片有著神奇色彩的罕見竹林。
  對湘妃竹,李鴻章聞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愛攜帶的雅物。他雖不是那种詩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愛搖一把湘妃扇。前兩年做過一任湖廣總督,不過大部分時間不在任上而在戰場,故他未去湖南見過活生生的湘妃竹,想不到今天能在江宁城里見到它!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這可是從君山上連土一起運來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國藩對著窗外大聲說,他似乎很得意,一個人在屋子里吟起劉禹錫的《秦娘曲》來,“山城人少江水碧,斷雁哀猿風雨夕。朱弦已絕為知音,云鬢未秋私自惜。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如何將此千行淚,更洒湘江斑竹枝!”
  是的,這的确是湘江邊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見略帶黃色的青皮竹杆上,布滿著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那黑點极像濺在宣紙上慢慢浸漬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淚,女人的眼淚,尤其又是舜王的后妃——美麗忠貞的娥皇、女英的眼淚,真是妙极美极!李鴻章輕輕地撫摸著竹竿,感歎著蒼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歎著人群中竟有如斯富于幻想的楚人,而楚人的代表,又正是屋子里那位已成衰弱的恩師。他一向崇敬老師宏闊的气魄、堅毅的意志,今天他看出了老師的心靈中還深藏著才子般的綿綿情致。
  李鴻章一連看了几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戀了半個鐘點之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藝篁館,坐在老師的對面。他喝了一口熱茶,興趣濃烈地問:“恩師,這竹子移來多久了?”
  “還不到一個月,眼下長得還可以,假若能在這里世世代代扎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好事。”曾國藩笑意盈盈。
  李鴻章突然覺得,老師對斑竹移到西花園的成功的喜悅,甚至超過了當年的奪取江宁。
  “恩師,您送几根給我吧,讓老四把它种到廬州李家寨去!”李鴻章說,那庄重的神態也与當年請求籌建淮軍相當。
  “行!”曾國藩爽快地答應,“如果明年這批斑竹還能如此枝繁葉茂的話,我一定送四十根給你。你四兄弟一人十根,這里還留五十根,我五兄弟也一人十根。”
  這句看似隨隨便便的話中,包含著怎樣的情誼,李鴻章一听就掂出來了。他十分激動地說:“謝恩師!”
  “喝口熱茶吧!”當仆人來到石桌邊,將原先的冷茶潑去,換上熱茶時,曾國藩對李鴻章說,“少荃,你知道我為何如此喜愛湘妃竹嗎?”
  “因為此竹是恩師家鄉的特產,恩師看著它,猶如回到了家鄉。”李鴻章不加思索地回答。
  “你說得對,但還不只這一層意思。”曾國藩撫須微笑著說。
  “還因為此竹有一個美麗動人的傳說,使得它比別的竹子更逗人喜愛。”李鴻章立刻加以補充。
  “說得好,但還不完全。”
  “那……”李鴻章略停片刻,嘻笑著說,“門生愚陋,實在想不出了。”
  以李鴻章的敏捷,莫說兩層原因,他一口气說上十層八層都不要緊,但他有意不說了。一來他素知恩師城府极深,恩師心中的意念不是他能輕易道得出的;二來他要在恩師面前保持著虛心求教的晚輩形象,宁可不再猜下去,請恩師賜教,也不要逞強顯能,使乖賣巧。這也是李鴻章磨練出來了,恃才自負的淮軍領袖,過去對這一點是想都不愿去想的。
  “湘人愛斑竹,老朽尤重之,物以稀為貴,且又有舜王南巡,客死蒼梧,娥皇、女英尋夫不見,淚洒竹林自投湘江的那一段傳說,這的确是斑竹受人喜愛的原因。老朽看重斑竹,主要是從斑竹的身上聯想到了一种血性。娥皇、女英明知舜王已死,不可再見,卻偏要南下尋找,尋不著,則投水自盡,以身相殉。這是什么血性呢?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血性,是以死報答知遇之恩的血性,是對目標的追求至死不渝的血性!”
  李鴻章听著听著,不禁肅然起敬。他的腦子里漸漸浮現出二十七年前的碾儿胡同書房,恩師在給他講《詩經》中的借物喻志,講先賢的品德節操……身為太子太保、協辦大學士、一等肅毅伯的李鴻章,在恩師的面前,仍有一种當年作學生時的凜然崇敬之感。他在細細地咀嚼恩師今日說這番話的深遠含義。
  “少荃,這次我們師弟在江宁晤面,說不定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了。”曾國藩的聲調突然變了,風卷松濤、浪掀戰艦的激昂慷慨被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緒所替代。
  “恩師精力如昔,門生今后求教的日子還長哩!”李鴻章心中‘憮然,臉上仍泰然無事地微笑著,似不把這話當作一回事。
  “你不知道,我的腳已腫了好几個月了。”曾國藩把腳伸前一步。“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這腳發腫是一個极坏的預兆。”
  “不要緊的。我回保定后,為恩師尋一個專治此病的良醫來。”李鴻章注視著曾國藩伸過來的腳,安慰道。
  “不必了。”曾國藩恢复了常態,“這二十年來,我已死過几次了。死,對我來說,不值得害怕。把你從保定請來,是想在死前跟你說几句重要的話。少荃,時勢把我們師弟綁到了一起,塞進了一條航船中。”
  天空上的裂云漸漸縫合,溫暖燦爛的冬日又被陰霾所掩蓋,富麗矞皇的兩江總督衙門重新變為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畫卷。李鴻章感覺到胸口有點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肅然答道:“這些年來,門生追隨恩師身后做了一點事,雖是時勢所促成,但恩師獎掖提攜之大恩,門生豈能須臾淡忘!”
  “當年在京師初見賢弟之面,老夫便將賢弟許為偉器。丁未年賢弟打馬進玉堂,我視你与郭筠仙、帥遠燡、陳作梅為丁未四君子。安慶攻下后,我請賢弟招募淮勇,東下上海,后又以蘇撫一職密荐。我一生庸碌,無所建樹,唯一可安慰的就是看准了賢弟是個可寄重任的大才,要說報答皇恩,留聲后世,也僅此一樁而已。”
  曾國藩一往情深地追憶著往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贊許,把李鴻章的心情推向激動莫名的峰巔。他以近于哽咽的聲音說:“門生微薄之勞,与恩師巍巍功德相比,如爝火之比日月,沙丘之比泰岳,何況這點勞績,也包括在恩師一生的勳業之中。”
  “十年來,湘淮兩軍、曾李兩家為世所矚目。前人說嶢嶢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又說木秀于林,風必催之,老朽近年來常有憂讒畏譏之患,時存履薄臨深之感,這是老朽与生俱來的膽气薄弱、遇事瞻顧的本性,所喜賢弟豪邁堅強,敢作敢為,在心性上胜我多多矣,這是老朽最堪欣慰之處。”
  “門生也經常有空虛怯弱的時候,尤當事机不順、夜闌更深之時更是如此。”李鴻章向以鐵腕強硬著稱,這是他在人前第一次表示自己也有虛弱的一面。
  “我想再硬再強的人,這點靈府深處的怯弱感總是難免的。蘇長公說,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在天地滄海之間是何等短暫渺小,能不怯弱嗎?”曾國藩淡淡一笑。仆人過來換上熱茶,曾國藩喝了兩大口,李鴻章也淺淺地呷了一口。
  偏西的太陽被陰云壓抑多時,終于又掙扎出來了。它的金黃色的光輝照在洪秀全留下的畫舫上,也照在從君山移過來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國藩灰黃多皺的長臉上,也照在李鴻章丰滿厚實的雙肩上。人有好惡,它無偏倚;人有壽夭,它將永恒。
  “我自知來日苦短,死在旦夕,賢弟正如麗日中天,方興未艾,前途极宜珍重,我有几句心腹話要對賢弟說。”曾國藩凝重地對凜然端坐的門生說,“湘淮軍自創建以來,平長毛滅捻寇,殺人不計其數,仇敵遍于天下,這自然不消說了。還有一層,不知賢弟可曾注意到,湘淮軍之所以取得胜利,乃因破除祖宗成法、世俗習見。”
  “門生知道。”李鴻章點頭說,“我朝兵權握在中樞,從不下移。過去川楚白蓮教造反,各地建起團練,參与鎮反,然事畢團練即全部解散。湘淮軍一反成例,為平定長毛捻寇之主力。長毛平后,恩師遵成法,湘勇陸師撤去十之八九,但水師仍基本保留,并轉為經制之師。捻寇平后,淮軍撤去不過十之二三罷了。這些都与世俗文法大不相合。”
  “對!你見事明白。”對李鴻章的回答,曾國藩十分滿意。
  “湘淮軍不反世俗文法,則不可成事;湘淮軍一反成法,則又貽下無窮后患。有人說,將啟唐之藩鎮、晉之八王之先聲,非危言聳听,實見微知著也。我生性顧慮甚多,懾于各种壓力,同治三年江宁收复后,強行大撤湘軍,雖一時免去了不少口舌,但終究缺乏遠見,后之捻亂幸賴賢弟淮軍以成大功。賢弟气度恢廓,近年來不但不撤淮軍。反而大量用洋槍洋炮裝備,成為當今天下第一勁旅。對于此事,朝野議論頗多,甚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視之,疑有非常之舉。”
  說到這里,曾國藩又端起茶杯喝水,并注意看了下李鴻章的反應。只見他神態自若,并不因世有董、曹之譏而動容。
  曾國藩心里歎道:“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与我大不相同。”
  “這當然是無識者淺見。”曾國藩接下去說,“當今內亂雖平,外患不已,大清江山時有被蹂躪之虞,八旗、綠營不能作依靠,前事已見,保太后皇上之安,衛神州華夏之固,日后全仗賢弟之淮軍。另外,維護我湘淮軍十多年來破世俗文法之成果,亦只有指望強大的淮軍的存在。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一點,今后不管有多大的風波興起,淮軍只可加強而不可削弱,這點決不能動搖。”
  “請恩師放心,只要門生一息尚存,這一點一定謹守不渝!”李鴻章語气堅定地表示。他沒有保君衛國的強烈神圣使命感,也并非有維護湘淮軍破除世俗文法戰果的深遠認識,他只有一個明确的觀點:亂世之中手里的刀把子不能松,這是一切賴以存在的基礎。不過,曾國藩的這些話也給他以啟示,他今后可以保君衛國的響亮口號來從多方面提高淮軍的戰斗力,而一旦淮軍真的成了天下獨一無二的勁旅,便任是誰人也不敢說撤銷一類的混帳話了!
  “長毛平后,我曾期望國家即刻中興,誰知捻亂又起;捻亂平后,可以措手了,不料又發生津案。在處理津案時,我已力盡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為了,而朝野又對津案的處置分歧甚大,一時尚難望彌縫。中興何時到來,看目前形勢,實難預卜。然天生我輩异于流俗者,就在于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知難而進,甚至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數十年來,我知辦事之難,在人心不正,風俗不厚,而正人心厚風俗,其始實賴一二人默運于淵深微莫之中,而其后人亦為之和,天亦為之應。我与賢弟,正是屬于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時亦大力培養一批人才,造就一批好官,將他們當作种子,期待他們開花結果,實現天下應和的局面。可惜此事辦得并不成功,爾后尚須賢弟時時自覺一身處天下表率的地位,并且還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來應和的時候,風俗自然改變,康乾盛世當可重睹。這是我要与賢弟談的第二點。”
  說到人才,李鴻章一向最服曾國藩的知人善任,于是趁机問:“恩師,門生閱歷有限,又常帶兵打仗,無暇深究,對當今一些重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見。恩師向以識人精微著稱,是否可將他們略加品評,以便門生心中有數?”
  曾國藩听后沉默著,很久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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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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