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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不信書,信運气


  正月十四日,是道光帝賓天的日子,曾國藩為感謝道光帝的知遇之恩,每年這一天都要在道光帝的神主面前插上几炷香,再行三跪九叩大禮。今天,他勉強行完大禮后,覺得十分疲倦,剛一坐下,腦子里便浮現二十三年前那一天的情景來。
  明天就是元宵節了,三十九歲的禮部右侍郎曾國藩正在修須刮面,准備出席明晚穆相的盛宴。穆彰阿每年正月十五日都要將自己門生中的顯宦們邀來府中聚會一次,借以聯絡感情,而被邀請者亦備感榮幸。他們都早早地准備了奇珍异寶,好在這一天孝敬座師。曾國藩与眾不同。他在這一天送給恩師的總是一幅字。這幅字選的是他一年中最得意的一篇古文或几首詩,用大內珍藏、其厚如錢的淳化箋書就。他關起門來,凝神斂气、一筆不苟地寫上三四天。寫好后,再送到大柵欄一家專為王府裱糊字畫的百年老店——海麻子裝裱舖,由海麻子的五世孫海老板親自裝裱。待到一切都弄得熨貼了,曾國藩便在大年初二這天,給穆彰阿拜年的時候,親手送給恩師。穆彰阿每年接到這份禮物后,照例都是樂哈哈地夸獎他的字又進了步,詩文也比去年的好。到了十五日這一天,這幅字被懸挂在客廳的顯眼處,于是大家都來觀摩,交口稱贊。這時,穆彰阿則坐在廳中的太師椅上,手中滾動著兩顆墨綠色和闐玉球,笑微微地望著他。而此刻的曾國藩,也是他一年中最為得意的一天。
  面刮好,胡須修好了,剃頭匠拿來一面玻璃鏡。鏡中的二品大員年輕儒雅,气色旺盛,是一副前途無量的气象。剃頭匠在一旁恭維不止,曾國藩給他雙倍的工錢,忽然荊七進來,神色慌忙地說:“大人,剛才部里匡老爺派人來,請大人速去園子里,說是皇上要立太子了!”曾國藩大吃一惊,吩咐備車,一面赶緊穿靴戴帽,上車直奔圓明園。
  道光帝今年六十九歲,患病兩年多了。半個月前,宮中就傳出病危的消息。大變的心里准備早已有了,但出于對皇上的情感,曾國藩仍不愿意這件事發生。清代自雍正之后,鑒于康熙朝因先立太子引起諸皇子爭奪帝位的弊病,改為秘密建儲。皇帝一旦在心里定下繼位者后,便將他的名字寫兩份,一份藏在身上,一份密封于建儲匣內,此匣放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后。皇上病危之時,由親貴王大臣共同打開身邊密藏的一份,并將建儲匣從“正大光明”匾后取出啟封,會同廷臣一同驗看,無誤后再公之于世。
  道光帝的皇位繼承人,兩年前便定下來了。那年春天在南苑射獵,皇四子奕□一矢未發,道光帝問他為何不射獵,他說不忍傷生而干天和。道光帝一時高興,竟忘了祖制,當著臣下之面親口說要立奕□為太子,而且從那以后對奕□也另眼相看。但畢竟沒有履行過祖宗傳下來的正式手續,也可能發生万一。誰來繼大統,這可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大事。國家的前途,個人的命運,都寄托在他一人的身上。曾國藩催馬伕快馬加鞭,生怕遲到了,赶不上見最后一面。
  馬伕使勁抽打著鞭子,兩匹蒙古大青馬像瘋了似地向西奔跑,鼻孔里呼出的气,立刻被嚴寒化作一團白霧。還是晚了!馬車剛到園門口,便听到一片山搖地動似的哭喊聲。道光帝駕崩了!曾國藩一听,立刻暈倒在馬車里,好半天才蘇醒過來。道光帝對他的圣恩太重了。他的尊榮,他的富貴,以及他的家族的榮耀,全部出自于道光帝的浩蕩皇恩。年輕的禮部侍郎擦干淚水,立即投入耗資巨大、禮儀繁瑣的大喪籌備之中。他奉獻的不僅僅是盡責盡力、任勞任怨,更重要的是他和他的家庭對皇家的一片耿耿忠心。大喪結束,他捧著頒發的遺念衣物,悲從中來。
  隨之而來的是咸丰帝罷黜穆彰阿,清除穆党,意料不到的變故使他目瞪口呆,他算是親身領略到了官場榮耀后面的險惡。從那以后,曾國藩更加兢兢業業,謹小慎微,同時,也更加深化了對道光帝的思念。后來,每當事机不順,与咸丰帝、慈禧不協的時候,這种思念便愈顯得強烈……
  “唉,想不到一晃二十三年過去了!”曾國藩從往事的回憶里走出來,進入了現實,一眼看見穿衣鏡中那個佝僂衰朽的老頭,頓時涼到背脊,万念俱灰!這一夜,他又失眠了,天快亮的時候才朦朦朧朧地睡去。剛一合眼,便看到道光帝正坐在養心殿東暖閣里批閱奏章,見他來,便以手相招。他走過去,跪著。道光帝一反平時的不測天威,竟然和顏悅色地与他拉起家常來。說著說著,道光帝頭一偏,碰到龍案上,曾國藩嚇得大叫一聲。醒來時,才發現全身衣褲都已汗濕了。
  “道光爺想我了,他老人家要我去陪伴了!”曾國藩心里想,頭又暈起來,伴隨著肝部一陣陣疼痛。他再次明白地意識到在世之日不會太久了,他要趁著頭腦還清醒的時候,將自己心里常常思考的事情告訴九弟和儿子。
  听說大哥好了几天又病倒,曾國荃已知不妙,為了給大哥添几分喜悅,他終于決定將李臣章送的金毛全虎皮今天就轉送給大哥。
  “你哪有這种東西?”當曾國荃把這張虎皮展開時,曾國藩甚為惊喜。他撫摸著又長又軟的金黃色起黑條花紋的江南虎皮,愛不釋手,對九弟的這份厚禮十分滿意。只頗為遺憾的是,十多年前沒有得到它,那時襯托湘軍統帥威風的,只是一張仿制的假虎皮。
  “這是祥云的弟弟送給你的,他還送給了我一張。”見大哥喜歡,曾國荃心里高興,他后悔進府的當天沒有送上。
  “祥云的兄弟?他現在哪里,他怎么會有這樣好的虎皮?”
  李臣典死后,李臣章找過曾國藩多次,故記憶深。
  “我這次在荻港碼頭上偶爾遇著了他,還在那里做了一天的客。”曾國荃兩眼閃著亮光,將他在猛虎山一天的情形,繪聲繪色地告訴了大哥。最后,他怀著一种极大的新鮮感說,“大哥,你大概沒有想到吧,當年的湘軍會与它的死對頭長毛結伙成股,走出一條既不擁戴朝廷,又不与百姓作對的第三條路來。這世上事情的變化真令人不可思議!”
  說完,他凝神望著大哥,急切地等待著回答。曾國藩沒有答腔,只是不斷地緩慢地梳理著他的花白長須,兩眼微微閉著。就這樣,兄弟倆相對沉默了整整一刻鐘。前吉字營統帥,不明白前湘軍統帥在長時間的沉默中究竟想些什么。
  “沅甫。”曾國藩終于開口了,親切地叫了一聲弟弟,并以充滿著仁愛、友悌的目光望著他。“今早晨宣宗爺已向我招手,我也早就應該回到他老人家身邊去了。今夜,我們兄弟倆好好地將心里話聊聊,說不定這是最后一次話別了。”
  沒有想到猛虎山的經歷竟然引起大哥這么長的沉默,而沉默之后的語言竟是這么凄愴,曾國荃神色沮喪,說:“大哥,你莫說這樣的話,你才剛過六十歲,祖父祖母都享高壽,父母也都年近古稀,你為國家建了大功勳,為家族立了大功勞,祖宗神靈會保祐你長壽的。”
  “我無德無才,不敢与父祖輩相比,至于說我是國家的功臣,這是你和一部分好心人的看法。”對于胞弟這番出自衷情的安慰,曾國藩周身感到溫暖。他苦笑著說,“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我也可能是國家的罪魁禍首。”
  “大哥,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原吉字營統帥一貫以拯救朝廷的特大功臣自居,他和他身邊的一批榮獲重賞的將領們從來也沒有去想過,大功后面竟然還潛伏著大過。正因為如此,金陵攻下后,他覺得伯爵之賞不足以酬勞;鄂撫任上他目無官文,就連新湘軍的失敗,他也認為無損他的英名。相反地,他在荷葉塘買田起屋,都是理所當然的。
  “沅甫,你以為長毛的滅亡是因為湘軍的緣故嗎?”曾國藩注視著九弟,目光雖然沒有往昔的威厲,但仍使人不敢逼視。
  “旗兵、綠營雖然也參与了一些戰事,但他們不起主要作用,打敗長毛的功勞,應當屬于湘軍。”曾國荃本想在后面再添上几個字——首先屬于湘軍中的吉字營,話到嘴邊,又沒有吐出。
  “錯了,沅甫。”曾國藩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一切都是气數使然。”
  曾國荃睜大眼睛望著大哥。這位貢生出身的九帥,自小就不愿意按著大哥的指教把書本深究。他崇尚的是刀兵武力,注重的是眼前的實利,從不善于作抽象的深遠的哲理思考,也不大相信种田人常說的八字命運。他認為前者失之于迂腐空泛,后者又失之于懦弱無能,他要做英雄強者,要做命運的主人。
  “沅甫,大哥實話對你說,以你的吉字營為主的湘軍,根本就不是成就偉業的軍隊。當然,听這話,作為吉字營的統帥,你心里是不會舒服的,但大哥是湘軍的創建人,是最多時人數達二十万的湘軍水陸兩支人馬的統帥,若不是真正的實情,大哥我會這樣說嗎?”曾國藩端起茶杯喝了兩口茶。十年前,他可以一連說上兩個時辰不喝一口水,現在他的舌干口燥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
  “湘軍或許不能与商湯周武之師相比,但論功績,我看也不在岳家軍、戚家軍之下,后期軍紀固然不甚佳,岳、戚兩家就一定如書上所說的那樣好?我就不信!這一點,還是左季高看得透。一部二十三史,不知有几多左老三夢中斗水盜的杜撰!”
  曾國荃對大哥的說法不服气。去年湘中士人公推王闓運撰湘軍志。王闓運也揚言,為湘軍修志一事非他莫屬,他要秉董狐之筆,不溢美,不飾惡,為湘軍存一信史。曾國荃一听急了,忙致書王闓運。告訴他不許給湘軍抹黑,若不听警告,對湘軍,尤其是對吉字營說長道短的話,即使雕了板,印成書,也要毀板焚書,不講情面。同時,曾國荃又要原先的幕僚,現賦閒在家的湖北東湖人王定安執筆寫一部湘軍史,并預支給他三百兩銀子的潤筆費。這些事情,曾國荃都沒有對大哥提起,現在看來更不宜提了。
  九弟的不服气,是曾國藩預料中的事。他不跟弟弟爭辯,只是淡淡一笑,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下去:“長毛的失敗,乃至滅亡,主要的原因在他們自己身上。道光末年,從兩廣到兩湖到兩江,南方吏治甚為腐敗,再加之災情嚴重,民不聊生,洪楊乘机以有田同耕、有飯同吃的口號蠱惑人心,聚眾造反。那時地方官員顢預昏憒,文不能守,武不能戰,遂使洪楊坐大,竊据江宁,公然另立偽朝。盤踞江宁后,洪楊本性大暴露,所作所為与造反之初大不一樣,于是人心喪失。
  到了咸丰六年的內訌,更加證明他們是一群爭權奪利、殘忍刻毒的強盜,當時有識之士已看到了他們的敗滅定局。后來依靠諸如陳玉成、李秀成等梟悍之徒的垂死支撐,才又苟延了七八年。湘軍是趁著這些空子才僥幸成功的。倘若那時不是你我兄弟籌建湘軍,而由少荃兄弟早建淮軍,甚或是鮑超建川軍,朱洪章建黔軍,沈葆楨建閩軍,都有可能取湘軍之功而代之。換一個側面說,假若我們的對手洪楊有中人之資,不急于在江宁建都稱王,而是率叛卒直攻京師,那樣也不容許有我湘軍存在的一天。沅甫,你想想看,你的一等伯,我的一等侯,不都是靠運气好而撿來的嗎?”
  大哥的這番話有道理,但說侯伯之爵都是撿來的,未免貶己太甚。圍安慶一年多,圍金陵兩年多的曾鐵桶,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觀點。倘若這個話不是出自大哥之口,而是由其他人說出,他甚至會憤怒得一刀宰了此人。他凝神望著大哥,只見大哥臉色灰白,全身上下几無一絲活气,心想:大哥常說他膽气薄弱,是否他現在真的精神已盡,陽剛之气全無了呢?要不,何以如此壓抑自己?曾國荃听家里人說,父親臨死前那半年,膽小得連小孩子都不如,在普通的作田人面前都謙讓不已。人們都說老太爺的陽气不多了,活不長了。
  想到這里,曾國荃不覺對大哥生發出一股怜憫之情來。他不憤怒了,反而笑道:“大哥說得也太過分了,五等爵位還有撿的?這么多人想,別人怎么撿不到?難道運气都在我們頭上,別人就沒有運气?”
  “你信不信,我不勉強,總之我是相信的。”曾國藩再次端起茶杯來喝了兩口水,右手又捋起長須來。“我給你講几件事,你看是不是運气。咸丰四年出兵之初,我在靖港大敗,長沙官場盡是白眼,我自己也對前景失望,沒想到塔、羅在湘潭十戰十胜,不僅抵消了我的失敗之過,還贏得了湘軍的徹底翻身。這是一個例子。第二個例子,咸丰五年在江西,石達開把我舢板全部引進鄱陽湖,然后全力圍攻我水師,逼得我跳長江自殺,雖被救不死,但全軍已潰敗,正在垂手待擒之際。鮑春霆卻突然率打糧之軍歸來,沖亂了長毛的陣腳,使我死里逃生。第三個例子,咸丰六年從樟樹鎮敗回南昌,石達開將南昌城團團包圍,炮聲火光晝夜不歇,南昌指日即破。
  做夢也沒想到,長毛竟然在一夜之間撤走得干干淨淨。第四個例子,咸丰十年在祁門,李秀成率數万大軍已殺到我的眼皮底下。祁門總共不到三千人,幕僚們几乎逃光,連李少荃都嚇走了。我已寫了遺囑,枕劍而臥,隨時准備自盡。結果又是讓鮑春霆沖進祁門大山來救了。而可怪的是,李秀成居然不再進攻,率部西去了。倘若他不走,繼續打下去,霆軍很可能也擋不住。沅甫,你看看,我之能有今天,到底是靠我的本事呢?還是靠運气呢?周荇農、潘伯寅客气,稱贊我是大經濟從大學問中來,還說慈禧太后有次對身邊的大臣說,曾某人亂极時沉得住气,全是靠的理學功夫。我給荇農、伯寅寫信說,我是不信書,信運气,而且要公之言,告万世。”
  說完嘿嘿笑了兩聲。曾國荃听得有味,也笑了起來。
  “沅甫,所以我先前對你說過,你本事雖大,但不能居全功,要讓一半与天。這‘天’就是指的運气。這樣看,這樣想,就可以免去許多煩惱,少生許多悶气,這不僅是處世之道,也是養生之方。”
  說到這里,曾國荃才第一次點了點頭。
  “現在來談談李臣章与瞿榮光結合一股的事。沅甫,你是怎樣看的呢?”曾國藩問九弟。
  “我看這也沒有什么。”曾國荃想了想,說,“這也是一种謀生手段。至于瞿榮光,過去當過長毛,現在不是的了,也不必算老帳。”
  “沅甫,你把這事看得太簡單太膚淺了。”曾國藩緊鎖雙眉,看著自己這個爵高秩隆的九弟,心中為他的見識淺薄而深深擔憂。“胜利者的湘軍和失敗者的長毛結拜兄弟,共同謀事,在失敗者的眼里,胜利者究竟還有几多分量?在胜利者看來,失敗者又有几成罪孽?猛虎山這兩支人馬的組合,豈不意味著把湘軍和長毛扯成了一條平線?”
  前吉字營統帥壓根儿沒有作過這樣的深思,一時間,他簡直不能分辨大哥的聯想究竟是精辟的見解,還是無稽之談。
  他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這是其一,要害還不在這里,要害在于這實際上已經泯滅了大是大非的界線。我們湘軍是保君父、衛孔孟的王師,行的是救國救民的光明正大的事業,而長毛干的是傷天害理、倒行逆施的勾當。這中間是非善惡涇渭分明。我們与長毛勢不兩立,不共戴天,怎么能夠稱兄道弟、平起平坐呢?哎,這班子糊涂虫!”
  曾國荃听了這話,臉不覺紅了起來,“李臣章這班家伙,敢公然藐視太后、皇上,心怀不臣之心,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重做長毛的事。湘勇戰死的不算,活著的至少有二十万之多,十成中只要有一成李臣章這樣的人,就有可能使天下大亂。而現在滯留安徽、江西、湖北不回原籍的湘勇還不只二万,且大部分都被哥老會所拉攏,成幫成派的,他們膽子大,手里有槍,這些人實際上就是埋在長江兩岸引火待發的炸藥!沅甫,你看到這一點嗎?”
  “有這樣嚴重嗎?大哥,你過慮了。”曾國荃不同意大哥對李臣章這批人的苛責。“他們說到底,只是一班兵油子而已,輕松飯吃慣了,不愿再做風吹雨打日頭晒的農夫罷了。再說,大亂方平,你我兄弟,還有雪琴、季高、少荃都還在,誰還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重蹈長毛覆轍?”
  “你說得有道理。”曾國藩輕輕頷首,“我們兄弟在,雪琴、季高、少荃等人在,有异志者不能不存戒備之心,眼見得到的這十年八年或許不會有大亂。季高精力雖過人,也已年過花甲,雪琴五十多了,你和少荃也都到五十邊上了,而散布在大江南北的湘勇中許多人還只有李臣章那樣的年紀,難保十年二十年,老成凋謝后他們不會目中無人。當然,倘若朝廷力量強大,也能鎮住四方,但現在恰恰是女主臨朝,皇上孱弱。”
  這里是警戒森嚴的江督衙門的后院,且時已深夜,絕無人跡,出于多年謹慎過度的習性,曾國藩在說到太后、皇上時,仍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恭王被疑,中樞無干練之才,而十八省督撫中,憑軍功起家者已過其半,他們手中至今仍掌握著屬于自己的軍隊。我朝開基兩百多年來,外重內輕之局面無有甚于今日,且洋人虎視眈眈,仗勢欺凌。沅甫,你三十歲前便讀完了二十三史,你仔細想想看,今日天下局勢,与歷代末世有何區別?我這兩年來常常想,下次再亂,必定是湘軍余孽起骨干作用,即或是本人老了,不上戰場了,也會是他們在幕后操縱。所以我說,我們兄弟究竟是國家的功臣,還是朝廷的罪魁,現在尚不能定,甚至我死之后,蓋棺亦不能定案。”說罷,曾國藩重重地歎了一口長气,又沉痛地說,“沅甫,你平素可能很少從這個方面想過吧!”
  “大哥,即使如你所預測的,天下大亂,湘軍有些人參与了反對朝廷的活動,但那也不是我們的責任,你何苦要這樣自己給自己找煩惱呢?”曾國荃對大哥的用心還是不能理解。
  “沅甫。”見九弟一直沒有轉過彎來,曾國藩正色道,“我何嘗不知,天底下任多偉大的祖先都有不肖子孫,任多嚴密紀律的集團中都有不法之徒,湘軍中混有朝廷的叛逆、社會的渣滓,自然難免,且你我兄弟以及死去的胡、塔、羅、李等人,對皇上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可泣鬼神。但湘軍中只要有一人叛逆,湘軍就會蒙上一粒灰塵,若今后有成千上万人走上与朝廷對抗的道路,將會給湘軍抹上一塊多大的黑泥?
  江宁打下后,不上交一兩銀子,且縱火焚毀偽天王宮,這几年對此事的公開指責雖已平息,人們的腹非豈可消除!我朝無論八旗兵還是綠營,從來都是世業制,沒有出現過半年之間裁撤十多万軍隊的先例。且撤勇之時,欠巨額之餉,積無窮之弊,通通沒有解決,潛伏了大量隱患。這些都是我們募勇之初所不可能想到的。倘若今后沒有更大的亂子出來,朝廷和后人或不至于苛責;倘若湘軍中的敗類有朝一日舉起反叛的旗幟,這些老帳新帳便會一齊算,史冊上就會說曾某人建湘軍是做了一件大坏事,連你曾沅甫打金陵,后人也會說你不是為了朝廷,而是沖著小天堂的金銀如海、財貨如山來的!”
  “讓他們說去吧,我不在乎。”曾國荃嘀嘀咕咕地嘟囔。
  “這不是在乎不在乎的事。”曾國藩陰郁地說,“這是件可悲的事。而更可悲的,是我現在已清清楚楚看出了它今后的結局,但無力扭轉。前人說無可奈何花落去,明知花要落去,卻不可能將春天挽留住,人世間真正的最大悲哀,莫過于此!”
  曾國藩一時覺得五內隱痛、神志紛亂,他不得不停止說話。曾國荃臉色黯然,低首不語。督署書房死一般地沉寂。
  過一會儿,曾國藩略覺心里平息一點,又堅持說下去:“我是活不久的人了,這次請你到江宁來,首先就是要提醒你,不要總以江山社稷大功臣自居。其次,世道乖亂,局勢不穩,你最好的選擇就是長保今日的處境,住在荷葉塘,當你的財主庄東,不要再出來做官。大哥我早在打下金陵時就想急流勇退,只是那時要讓你先回去,不能兩兄弟同時開缺,故而留了下來。后來捻戰失利,名望大損,我三辭江督而不允,孰料又遇天津教案,致使一生清名掃地以盡。庄子說長壽多辱,确是實話。我若在金陵打下時就死去,哪有后來被人罵作漢奸賣國賊的恥辱。你也差不多。這几年做鄂撫,捻戰無功,又与官秀峰不睦,上下左右都有閒言碎語,處境也不順利。我有時想,天降我們兄弟,就是為了對付長毛。長毛一平,我輩職責已盡,就都要解甲歸田。老子說‘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又說‘功遂身退天之道’,實在是很深刻很明哲的話,可惜當年還見不到這一層,自取侮辱。故大哥我死后,不希望你复出做官,只望你和澄侯一起守住父母之墳,保住曾氏家族的平安無事,就万幸了。”
  曾國荃想,大哥這番話盡管說得悲觀哀痛,但的确是實情,兄弟二人自大功告成之后,日子過得都不順心。過去當統帥,沖鋒陷陣,攻城略地,痛快极了,做起疆吏來,卻處處掣肘,事事不順,連指揮打仗的看家本領都不靈了。莫非真如大哥所揭示的:曾氏兄弟是為平長毛而生的?
  “唔,唔。”曾國荃輕輕地哼著,點了几下頭,表示記下了哥哥的話。
  “沅甫,我這里有一首詩,你看看。”曾國藩抽出屜子,從一個大信套里拿出一張精美的梅花水印箋來,遞給九弟。
  曾國荃接過一看,水印箋上是一首七律。他輕輕念道:“祇將茶蕣代云觥,竹島無塵水檻清。金紫滿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虛名。因逢淑景開佳宴,自趁新年賀太平。猛拍闌干思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
  “你看看,這首詩像是什么人作的?”
  曾國荃握紙沉思好半晌,才慢慢地說:“‘金紫滿身’,看來是個大官,‘文章千古’,又是一個擅長詩文的人。只是最后兩句不好理解。‘一場春夢’,這是說的什么呢?難道說詩人對自己過去的作為有所悔恨嗎?”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這是一個身居高位而心怀郁結的人寫的。”曾國藩凝視著水印箋,右手無力地在胡須上撫弄了兩下。
  “他是誰,我想不出來。”曾國荃疑惑地望著大哥。
  “恭王。”曾國藩淡淡地說。
  “恭王?”曾國荃惊訝地重复一遍。
  “這是昨天荇農給我寄來的。這首詩的要害就在最后兩句:‘猛拍闌干思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什么是恭王心中的春夢呢?”曾國藩問九弟,九弟直搖頭。
  “我看极有可能是指的十一年前的那樁事。”曾國藩自己作了回答。
  “大哥是說恭王協助太后除掉肅順的事?”曾國荃盯著大哥,心里有點緊張起來。
  曾國藩點了點頭。
  “這么說來,恭王与太后隔閡甚深?”曾國荃說。
  曾國藩仍未做聲,只是又略為點了一下頭。
  “恭王与太后之間為何有這樣深的隔閡呢?看來當年一罷一复的事,彼此的成見至今還未消除。”曾國荃喃喃自語。
  “沅甫呀,這里的事情太复雜了。”經過一番很久的深思熟慮之后,曾國藩終于鄭重地對弟弟說,“恭王器局開闊,重用漢人,這是恭王的長處;但恭王又過于聰明剔透,晃蕩不能立足,這是恭王的短處。金陵初克,皇家內部便起矛盾,可以看出西邊的太后容不得才大功高的叔子。而叔子又不甚檢點,終于給嫂子抓住了把柄。一個回合下來,叔子敗給了嫂子。同治八年,西太后派身邊的大太監安得海南下辦龍衣錦繡,被山東巡撫丁寶楨拿獲。奏報到京時,恰逢西太后觀劇。
  恭王与東太后商量后,殺了安得海。在恭王看來,以維護祖制來報當年的一箭之仇,甚是乖巧。他沒有想到叔嫂的怨恨又深了一步。近來為修圓明園一事,恭王又与西太后意見不合。令人擔心的是,這中間還夾雜一個醇王。醇王胸襟狹窄,才識淺陋。前年津案發生后,他甚至說出搗毀所有在京外國使館,赶走所有洋人的糊涂話來,于此可見他的才具。可偏偏他又愛出風頭,不滿其兄的崇隆地位。他又是西太后的妹夫。我已預感到,恭王總有一天會徹底敗下來,接替其位的必定就是那位七爺。而這一點,恭王自己似乎也有所意識,故有‘一場春夢不分明’的感歎!皇家內部的爭斗歷來是國家禍亂的根源。李臣章那些人所說的娘偷人、崽嫖娼之類事情,或許沒有,即使有,也遠不能与此相比。這就是我剛才對你說的,不要再去想起复做官,安心落意守祖墳的原因所在。你明白嗎?”
  這番話說得一等威毅伯目瞪口呆,惊恐不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心里仍寒顫不止。
  “大哥還有一句老話要對你說,那就是散財求福。”曾國藩從弟弟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靈深處的震動,知道自己這番話能被他接受,于是改以平和的口气說,“這一點,大哥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得老饕惡名,其實自己沒有占多少非分之財,這也是這些年來你心情郁郁的一個大原因。”
  “只有大哥你真正了解我。”听了大哥這句話,曾國荃很覺寬慰,過后又憤憤地說,“不知哪個絕子滅孫的家伙取了這個名字,流毒全國。”
  “《春秋》責備賢者,這是人之常情。”曾國藩笑道,“你也不必去打听誰取的名字,既然能流毒全國,這就說明苛責你的人不只一個兩個。再說你也是得了好處。眼紅、妒嫉,是人的通病,万年以后也消除不了,唯一的辦法是散去一部分。散財分謗,這是古人常用的辦法。我常對紀澤兄弟說,名之所在,當与人同分,利之所在,當与人共享,也是說的這個意思。”
  “長沙建湘鄉會館,我捐了一万二千兩銀子。”
  “好,這是一件積大功德的好事。星岡公在日,常說曉得下塘,還要曉得上岸。散財正是為了上岸。”曾國藩對弟弟這個舉動非常滿意。“今后湘鄉縣的公益之事,如修路架橋起涼亭,冬天發寒衣,青黃不接時施粥湯等等,這些事,我們曾家都要走在別人前頭。弟出一份,我也出一份,還要叫澄候也出一份。耗銀不多,卻可贏得鄉民稱頌,是件惠而不大費的事,何樂而不為!京師長郡會館多年失修,我還想邀李家、蕭家一起,合資重建一座。這事意義更大,影響也更大。這件事,就由你為頭如何?”
  “行!”曾國荃爽快地答應。他跟大哥的性格截然相反。大哥是慎入慎出,不要一絲分外之物,也不亂給別人一文錢。他是不擇手段地大量攫入,同時亦毫不心疼地大把拋出,這正是他指揮的吉字營能打胜仗的原因。“我想在長沙建一個書局,就如大哥在江宁建金陵書局一樣。書局建好后,先把大哥的詩文奏章書信等刻出來,尤其是大哥在京師期間寫給我們兄弟的家書,當年對我們的教育很大,現在還可以用來教育子侄,刻印出來,定然有功于世。”
  听了這話,曾國藩心中大為欣慰,十分高興地說:“你有在長沙辦書局的想法,真是太令我歡喜了。金陵書局的許多現成設備都可以運到長沙去。小岑也老了,思鄉之情日增,正好叫他回去辦此事。弟成就這樁事,可謂有大恩于士林。但所說的第一刻我的文字,這万万不可。我的文字只可留給后世子孫觀覽,不可刊刻送人。”
  “為什么?”曾國荃不解,多少比大哥官位低得多的、平庸無任何業績的官吏們,一到晚年,唯一的大事便是四處張羅為自己刻集;又有多少比大哥才學差得遠的讀書人求人募款,甚至不惜像叫化子一樣地八方化緣,為自己刻個某某館主詩匯、某某齋文集等等。大哥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早年對自己的詩文很自負,見京師文壇稱贊梅伯言,頗不服气,又常恨當世無韓退之、王安石輩可以談論。我一生若孜孜矻矻,窮究不舍的話,或許也可以寫出几部像樣的書來,但可惜后來又不允許。對經史,對詩文,我都有不少与前人不同的看法,很想記下來,一吐胸中之塊壘。軍務政務太忙,無暇為此,我常為之惋惜不已,以為將成廣陵之散。
  趙惠甫笑我有漢成帝、明武宗那樣薄天子而好為臣下之癖,唉!”曾國藩歎了一口气,充滿感情地說,“趙惠甫不理解我。我曾滌生出身翰林,長期埋首經叢史集,吟詩作賦、著書立說,才是我心中的帝王之業;帶兵打仗,安營布寨,這是迫不得已才為之的事啊!惠甫与我天天在一起尚這樣看待我,還不知后世子孫會怎樣誤解我哩!”
  “這樣的誤解是好事。”曾國荃笑道。
  “不管怎樣,我是到死也沒有一部書出來的翰林,我一生都為之不安。我不怪王壬秋說我‘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他說的是實話。我的詩文都是草草寫成,未加細究,一時可以蒙混人,刻出來讓后人一字一句來推敲,那豈不是把我推出來當一個靶子,認人射嗎?”曾國藩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喝了兩口水,又說下去,“胡潤芝死后,他家里刻了一部胡文忠公遺集,所選不當,我想若潤芝九泉有知,一定會罵人的。他寫給官秀峰的一些信,說了官許多好話,那是潤芝的籠絡手段,并非心里話。現在官秀峰就把它拿出來,作為其治鄂的政績。”
  “那老混蛋最會來這一手。”官文是曾國荃的死對頭,一提起他就有气。
  “這是給人戴高帽子,雖不合事實,尚不至于結怨。我沒有胡潤芝的涵養,書信中對人對事多偏激之詞,倘若稍不注意傷了人,即使本人不在了,他的子弟也會來找麻煩。就拿同治五年,我們兄弟私下議論李少荃人品的那些話,如果刻出來,他不恨死才怪哩!”
  “有的可以刪節。”
  “注意到了的可以作刪節,沒有注意到的呢?世上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還是不刻的好。我人死了倒無所謂,受牽累的是你和老四,以及紀澤兄弟。”
  隔了一會,曾國藩又說:“剛才說到刻書的事,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荷葉塘還存了几分參劾李次青的副本。次青從我最早,在江西時功勞又很大,別人都高官厚賞,獨他一人至今仍為長沙一教書先生,我覺得很對他不起。若以后你們刻什么遺集之類,參次青的那些奏稿就都會刻出來,這不僅益發加重了我的罪,甚至連我的魂魄都不得安宁,所以你們絕對不能去刻集刊印。”
  “說起李次青,我記得四哥有次說過,他想退掉那門子親事。”
  “不行!”曾國藩打斷九弟的話,不悅地說,“定下十多年的親事,哪有反悔的道理。澄侯的滿女多大了?”
  “今年十八歲。”
  “你回去對澄侯說,万不能退,端陽節完婚。我素來嫁女是二百兩銀子的嫁妝,侄女一百兩。他的滿女,我出二百兩,跟紀芬的几個姐姐一樣看待。”
  “好吧,我回去就告訴他。書局的名字我想了一個,叫賢聲書局,大哥你看要得不?”
  “賢聲,賢聲。”曾國藩輕輕地念了兩聲。“我看不大合适。盡管我不同意刻我的書,我知道死后還是會刻的。你百年后,紀澤、紀瑞他們也會給你刻個集子,那不等于自吹自擂,傳自己這個賢者之聲了嗎?我看不是傳賢者之聲,而是傳忠貞之心。你看呢?”
  “是的,大哥想得遠!”曾國荃恍然大悟,“就叫傳忠書局。”
  “對,這個名字好。”曾國藩稱贊。“沅甫,我叫你看地的事辦得如何了?”
  去年,曾國藩寫信叫四弟九弟代他在荷葉塘覓一塊墓地。
  這次來時兩兄弟商量好了,一到江宁,見大哥病勢嚴重,曾國荃反而不好主動說了,怕引起大哥傷感。
  “我和四哥請了十多個好地仙,在荷葉塘周圍找了兩個月,再也找不出一塊好地來,最后兩兄弟合計,只有將父母親大人的棺木取出來,重新再調擺一下,就可以騰出一穴地來。”
  那年被陳廣敷稱之為大鵬鳥嘴口的凹地,在曾國藩出山后不久,江氏老太太的棺木就葬在上面了。當時還有意留下一個穴位,讓老太爺用。后來老太爺也葬下去了,那塊凹地就不能再葬了。為了讓大哥滿意,曾國潢提出了這個主意。
  “這万万使不得。”曾國藩連連搖頭。“使父母親大人的魂魄不得安宁,我何能心安!荷葉塘既然沒有地,我死之后也不必把靈柩運回湘鄉。那年在長沙辦團練時,我在善化坪塘看上了一塊地。一個小山包處兩條山脈之中,遠看猶如二龍戲珠,就將我葬在這個珠上吧?這雖不是上等好地,也可以算得個中平,能使后世子孫清吉。天道忌盛,我一向喜歡‘花未全開月未圓’這句話。家在我們兄弟這一代出侯出伯,應該滿足了,不要指望在三四代內再出將相,只要求得子孫讀書識字、平平安安就行了。”
  “大哥放心,這件事可以做得到。我回湖南后專門到坪塘去看一看,問問那個山包是誰家的,把它整個買過來,干脆就在長沙城外再添一座祖山好了。”
  曾國藩滿意了。閉目養了會神,他突然想起久未見面的六弟國華來。
  “有五六年未去看溫甫了,你這次回家,順路去看看他,把紀壽這几年讀書大有長進的事告訴他,也讓他高興。”
  曾國荃沒有做聲。曾國藩覺得奇怪:“我剛才說的話,你听見了嗎?”
  曾國荃還是不做聲,許久,才徐徐說:“六哥兩年前便得道歸山了。”
  “你是說溫甫,他早就仙逝了?”曾國藩惊訝莫名,心頭“怦怦”亂跳不已,“你們怎么知道的,為什么瞞著我?”
  “前年秋天廣敷先生去寶慶訪友,特地繞道來到荷葉塘,將這不幸的事告訴了我們,說溫甫在牯岭采藥時,不慎從懸崖上跌下來,摔死了。當時大哥正在辦天津教案,心情抑郁。我和四哥商議,暫時瞞著。這次我見大哥身体不好,也不敢提起。”
  “就准備瞞到底?”曾國藩問,眼眶四周已濕潤潤的了。
  “嗯。”曾國荃輕輕的回答,聲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見。
  “我對不起溫甫。”沉默一段很長時間后,曾國藩從心底里吐出一句話來。
  “我這次回湖南時將在九江上岸,把六哥的遺骸帶回去歸葬祖塋,不能讓他孤魂無依。”曾國荃說著說著,動起手足真情來,潸然淚下。
  曾國藩的心情本來就夠沉重了,九弟的這句哀傷的話又益發加重了負疚之心的重量,但他想到溫甫的遺骸一旦運回家中,豈不多出許多麻煩來,說不定隱瞞了十多年之久的事又會因此而徹底暴露。不能!他狠了狠心,說:“你到廬山去,給他的墳頭培培土,磕三個頭就算了。溫甫在廣敷先生的啟迪下,已將人情生死都看透了,也不會有孤魂在外的哀怨,不必再歸葬祖塋了。”
  曾國藩茫然望著九弟,眼睛里慢慢流出几滴渾濁的淚水來。許久,他輕輕地對國荃說:“九弟,明天你安排一條小火輪,叫叔耘到廬山去一趟,把廣敷先生接到江宁,我想見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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