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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遺囑念完后,黑雨傾盆而下


  曾國華的死耗給即將油盡燈干的曾國藩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陳廣敷的直率批評,又造成他心靈深處新的痛苦。他反反复复念叨著“小節”“大義”四個字,將它們翻來复去地作了多次比較,他最終還是不能接受廣敷的批評。即使從國家兆民的大義出發,他也覺得不能做趙匡胤式的人物。
  當時,湘軍近二十万,又挾攻克金陵的聲威,作為最高統帥,在眾多貼心將領的請求下,他的心只要稍稍動一下,陳橋兵變的事就會重演,黃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踵而來的,必然是更加殘酷的流血搏斗,更加曠日持久的兵刃相爭。說不定只要他在東南登基,立即就會有人在西北稱王,在中原稱帝,整個中國大地就從此更無一塊安宁之土,億万百姓更無喘息之日。劫后余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
  為了改朝換代,再次把他們推入戰亂兵火之中,不正是對他們犯下滔天之罪嗎?千秋史冊,將又會如何評价這件事呢?這一點,廣敷先生卻沒有想到。怕不成功聲名全毀的怯弱之心固然有,不忍背叛皇家的忠貞之心誠然很重,而一個孔孟信徒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
  至于中興大業,他的确感到失望,由自己來做陶鑄世風的夔、皋、周公,今生是不可能了,但他還是抱有一線希望。
  這希望寄托在容閎正在操辦的幼童出洋一事上。他認為,只要有一大批掌握泰西先進技術的人才,在中國廣建工厂,制造船炮机器,大清朝今后仍然是可以強盛的。
  曾國藩這樣想過后,心里坦然多了,令他難受的,倒是六弟的形象這些日子來常常出現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驅之不散。特別是那天深夜,貞干把溫甫從破窯里帶到他的面前,當他冷冷地看著溫甫,要溫甫到廬山去隱居,一輩子不要出來時,溫甫那惊恐的面容,那絕望的眼光,深深地尖利地刺痛了他的心,扰亂了他的神智。
  “是我毀了他!”這些天來,曾國藩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這樣譴責自己,詛咒自己。他覺得自己死后將無顏見父母,見叔父,更無顏見溫甫。曾國藩很覺奇怪,十三年前的他怎么會如此殘忍絕情,會如此將名望事業看得重于一切。其實,只須一紙奏章,將溫甫未死僥幸逃出的事實稟明就行了,“滿門忠義”的匾取下來又有何妨呢?自己也不是存心欺君的呀!再說,溫甫活著回來,難道就不是忠義嗎?當時如果冒著被皇上責備的風險,將溫甫留下,他何至于活生生地有家不能歸,有妻儿不能團聚,青燈黃卷守古觀,客死异鄉成野鬼!說不定他也會封侯封伯,插花翎,披黃馬褂,榮榮耀耀,風風光光。不能再對不起胞弟了!他把九弟喚到病榻邊,沉痛地說:“過些日子你到廬山去,把溫甫的遺骸挖出來,在黃葉觀火化,把骨灰妥善裝好。我死之后,你把溫甫的骨灰盒放在我的頭邊,我要和他永遠相伴左右。”
  曾國荃含淚點了點頭。
  過兩天,精神略覺好一點,他掙扎著下床,在庭院里散散步。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告訴夫人,墓地已最后定在善化坪塘。并風趣地說,誰先去,誰就負責看守那顆寶珠,莫讓別人搶去了,待后來的一到就合冢,前面只立一塊碑。又長久地撫摸著夫人的手,約定來生再結美眷。那時,他一定老老實實地呆在翰林院,天天廝守著她,做一個畫眉的張敞,接案的梁鴻。說得夫人微笑著,心里又甜又苦。
  他又記起左宗棠囑托的事情還沒辦。他很感激左宗棠對自己的真心信賴和恰如其分的贊譽。多年來,曾國藩的耳朵里已听膩了門生幕僚下屬的頌揚。他們把他比作方叔、召叔、諸葛亮、房玄齡,比作郭子儀、李光弼、李泌、裴度、王陽明,比作韓愈、歐陽修、柳宗元,甚至還有人將前賢的長處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說他德近孔孟,文如韓歐,武比郭李,勳過裴王,是一代完人,后世楷模,不僅大清朝找不出第二個,就是古代也少有几人可以比得上。這些頌揚,他只是听然后哂之。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德行不能望孔孟之項背,勳業也不足以跟裴王相比,用兵打仗其實是外行,不僅不能比郭李,就連塔羅彭楊都不及。至于他最為自信的詩文,冷靜地檢討一下,也沒有几篇可以傳得下去的。后世文人永遠記得韓歐,不一定能記得還有一個曾國藩。他自己認為,二十年來,所以能成就一番事業,一靠對皇上的忠心,二靠別人的襄助。倘若沒有眾多杰出的軍事人才的輔佐,他一介文弱書生,憑什么以武功名世?那些人,絕大部分是他或識之于風塵,或拔之于微末,或破格委之以重任,用之任之,不猜不疑,讓他們大膽地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具。他有時私下里也曾很得意地想過,人世間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才能,識人用人是一切才能中的最大才能,自己能清醒地看到這一點,并運用得自如,的确是一樁幸事。
  現在,左宗棠以丰偉之功績,處崇隆之地位,又兼目空一切之個性,加上不睦八年之特殊關系,從遙遠的西北戰場給他寄來情意真切的信,用“知人之明、謀國之忠”來概括自己一生的优長,又用“自愧不如”來加以襯墊,的确是不偏不倚,不吹不捧,恰中肯綮,入木三分。他對左宗棠,能不欽佩感激嗎?這八個字,他自認為可以受之無愧,也必定會得到當世的公認,后人的重視。不要說劉松山是自己派到西北援左的大將,就憑左宗棠這八個字,他也要不負老友所托,帶病為劉松山寫一篇文意俱佳的墓志銘。
  他回憶著劉松山從一個毛頭小伙子來長沙投團練的情景,回憶著湘勇裁撤之后,劉作為后期重要將領所起的作用,想象著在金積堡戰役冒矢沖鋒,終于馬革裹尸的悲壯場面。一時間,又從劉松山想到彭毓橘,從彭毓橘想到滿弟貞干,想到羅澤南,想到江忠源,他心旌搖動,情不能自已。墨汁磨好了又干,干了又磨,大半天,僅只寫得三百余字。他干脆擱筆,待過几天心緒平靜下來再寫。略歇一會,他拿出前些日子寫好的那張條幅來。
  這是寫給紀澤、紀鴻的。這几個月來,他一直想著要給兩個儿子留下點永久性的東西。通常的父母都為儿女留下金銀田地,曾國藩不以為然。他對子弟們說,子孫賢,沒有先人的遺產也有飯吃;子孫不肖,再多的家業也會敗掉,而過多的錢財又恰好助長了紈褲習气。也有的父母為儿女留下几件珍寶,平時作為簪纓之族的象征,急難時可以變賣換錢。曾國藩自己從未積蓄過珍寶,除那尊玉壽星外,他的几件珍貴的物品,都是三朝皇帝所賞賜的衣料、佩飾,但他不愿將它們送給紀澤、紀鴻,他已捐給家廟,作為五兄弟的共同財產留給后世。
  曾國藩認為真正的珍寶,還不是皇上的賜物,而是使子孫后代知道哪些是經過千百年來的考驗,證明是應當遵循的家教;子孫奉行這些家教,就可以成才成器,家族就可以長盛不衰。他認真地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終于把要對儿子所說的千言万語歸納為四條,并把它端端正正地寫下來,要儿子們懸挂于中堂,每天朗誦一遍,恪遵不易,并一代一代傳下去。現在,他把這四條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改了兩個字,自己覺得滿意了,于是鄭重其事地卷起來。
  二月初四日,一大早曾國藩就醒過來了。這天是他一生中的悲痛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二月初四日,他的父親去世了。今天,他像每年的這天一樣,早早地起來,想在父親的牌位面前磕三個頭,但病軀已不容許他下跪了,只得改成低頭默哀。站了一會,他也覺得難以支持,便匆匆結束祭奠儀式,叫人攙扶著來到簽押房。他先握起筆來,顫顫抖抖地記下昨天的日記,然后開始辦理公事。
  桌上堆放著一大疊公文,正中擺著几份等候接見的名刺。
  他把名刺拿過來,一一看了看。這些名刺中有路過江宁的朝廷欽差,有奉調离開兩江的高級官員,有專來江宁稟告公事的下級僚屬,也有純來見見面聊聊天的舊雨新知。因為精神不佳,那些純粹的官場應酬、毫無目的的閒聊,他一概婉謝,談正事的也只得向后推几天。
  打開公文卷,隨手批了几份后,看見了江南机器制造總局報來的關于擴建鐵厂的稟報,他對此很感興趣。閱完全文后,立即批了四個字:“同意所請。”他想,這是件很大的事,還應該向朝廷奏報才是,遂又添了几個字:“等候皇太后、皇上諭旨。”
  這時巡捕進來,抱著一大疊信,向曾國藩稟告這些信是誰寄來的,來自何方。
  “大人,這封是容閎從廣東香山寄來的。”
  “快打開,念給我听。”一听說是容閎的,曾國藩頓生精神。
  巡捕念著念著,曾國藩笑容漸露。容閎信上說,他已物色了近百名十五六歲的幼童,都資質聰穎,心地純正,出身清白之家,擬通過考核后,從中錄取四十名,作為第一批派出者;已和美國朋友商定好了,這批幼童都到美國去,大部分學天文、算學、制造之術,少部分專攻歐美醫學、法律。容閎滿怀信心地說,他們都將會成為大清國中興的棟梁之材。他還特為提到一個名叫詹天佑的少年,稱贊這孩子是個天資非凡的英才。
  曾國藩對容閎措辦的這一切十分滿意。他微閉雙目,浮想連翩。眼前仿佛出現汪洋大海,一艘大輪船上,容閎帶著四十名天真活潑的幼童,站在甲板上,向他揮手告別。水波晃蕩,海輪越駛越遠。另一艘從天邊開過來,漸漸靠近,容閎回來了,四十名幼童都已長大成人,胸前佩戴著光彩奪目的各色勳章。曾國藩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笑意。
  “甲三,扶我到西花園去看看斑竹。”早起祭奠父親時的哀戚已經過去,徐圖自強的美夢帶給他以喜悅,見紀澤進來,他才發現大腿有點發脹,想到戶外去走動走動。
  天空堆積著烏云,雖是午后,卻如同黃昏。江宁的仲春,气候通常還是冷的,今天更顯得有點寒气逼人。
  “父親,外面冷,我扶著你老到花廳里走走吧!”紀澤勸阻道。
  “好几天沒有到竹林去了,想看看,你給我件披風吧!”
  曾紀澤找了件舊披風披在父親的肩上,攙扶著他踱出簽押房,向西花園走去。冷風吹在臉上,曾國藩不覺得冷,反倒感到一絲濕潤。“畢竟是春天的風,到底和冬天不一樣。”他心里想。
  “甲三,下個月你還是回戶部去當差。”
  “是。”儿子答應著。前年,曾紀澤以蔭生資格應考,被取中分發戶部陝西司,不久又升為員外郎,年前因父親舊病加劇,特地由京師來江宁省視。
  “京官清閒,若不思上進,最是容易混。有無出息,全看各人了。英文還常溫習嗎?”
  “每天都堅持讀一個時辰的英文書,讀書報已不感到吃力了,只是說話不甚流暢。”曾紀澤兄弟跟著英國教師亞爾泰學英文已有三四年了,進步不算慢。
  “科一前几年愛讀兵書。我對他說,打仗是件最害人的事,造孽,我曾家后世再也不要出帶兵打仗的人了。從那以后,他不讀兵書了。近來又迷上祖沖之的圓周推算,弄得茶飯不思。學術數是好事,有實用,只是他体質不好,你要勸勸他,不要太用功了。”
  “他前天很得意地對我說,他已推到小數點后一百位,大大超過了祖沖之。”
  “真的嗎?”曾國藩笑起來了,“只怕是半途上出了差錯,往后的都是白算了。”
  “我也這樣笑過他。他說絕對不會錯,并自吹走到洋人前面去了。”
  曾國藩很覺安慰。兩個儿子雖說不上是治國大才,也還算克家之子。有子如此,應該知足了。
  “元七今年七歲了吧!”元七是曾紀鴻的儿子廣鈞的乳名,曾國藩最喜歡這個長孫。“這孩子很聰明,今后或許有出息。你這個做大伯的,還要多點撥指引。元十也長得清秀,現在不哭鬧了吧!”
  元十就是兩個多月前過繼給紀澤的廣銓。他剛离開母親時,對大伯媽認生,成天哭喊。
  “現在好些了。”紀澤回答。
  “慢慢就親了。”曾國藩說,“我看那孩子是個福气相,今后會帶出一路弟弟來的。”
  對于盼子成疾的曾紀澤來說,這是一句极好的寬慰話。
  父子倆這樣談著家常,不知不覺竹林就在眼前了。忽然,一陣大風吹來,曾國藩叫聲“腳麻”,便身子一傾,歪倒在儿子的身上。紀澤忙扶著,看看父親時,不覺惊呆了:只見他張開著嘴,右手僵持在半空,已不能說話了。曾紀澤急得大叫:“來人啦!”
  正在竹林里鋤草的仆役聞訊赶來,忙著把曾國藩背進大廳。紀澤一面叫人赶快去請醫生,一面吩咐舖床褥。過不多久,曾國藩醒過來了,嘴唇也已自然地閉好,只是不能再說話。他搖了搖手,指著大廳正中的太師椅。紀澤明白,讓仆役把父親背到椅子邊,扶著他慢慢坐好。這時,歐陽夫人、曾國荃父子、紀鴻夫婦、紀琛、紀純、紀芬姊妹都已慌慌張張地赶來,大廳里擠滿了人。一會儿,歐陽兆熊也進了府,蹲在曾國藩身邊,給他探脈診視,又扎了几針。見仍不能開口說話,歐陽心里慌了,忙把曾國荃叫到一旁,悄悄地說:“老中堂病勢危險,你把孫輩全部喊過來。”
  曾國荃知道大事不妙,赶緊要侄媳婦各自帶儿子上來;自己走到大哥面前,握著他的雙手。那手已冰涼透骨了。
  很快,郭氏一手牽廣鈞,一手牽廣鎔,女仆抱著女儿廣珊,劉氏抱著廣銓上來,一家人團團圍在曾國藩的身邊。歐陽夫人和三個女儿早已泣不成聲了。曾國藩勉強抬起頭來,將眾人都望了一眼,又無力地垂下了頭。良久,他將右手從九弟的雙手中死勁掙出,對著簽押房指了指,大家都不明白他指的什么。歐陽兆熊說:“老中堂不能說話,心里又著急,不如把他老人家連椅子一起抬到簽押房去。”
  歐陽夫人和曾國荃都認為這個辦法好,于是大家簇擁著太師椅進了簽押房。椅子放正后,曾國藩又抬起手來,指了指案桌。曾紀鴻立即把案桌上的公文卷捧過來,曾國藩搖了一下頭。見不對,他又把那疊信搬過來,曾國藩又搖了一下頭。案桌上只剩下一卷紙了。曾紀澤過去,把這卷紙拿到父親面前,曾國藩點點頭。
  曾紀澤打開一看,紙上赫然現出一行字來:諭紀澤紀鴻。
  他捧著不知怎么辦才是,大家也都眼睜睜地看著。只見曾國藩又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口。曾紀芬忙說:“大哥,爹叫你念!”
  室外早已陰云密布,寒風怒號,時辰還只酉初,卻好比已到半夜,簽押房里亮起蜡燭。荊七見光線不足,又忙將洋油燈找來點燃,屋內光亮多了。曾紀澤雙手把紙展開,以顫抖的聲音念道:
  余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胜悚惶慚赧。今將永別,特立四條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于養心;養心之難,又在慎獨。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二曰主敬則身強。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工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聰明睿智,皆由此出。庄敬日強,安肆日偷。若人無眾寡,事無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則身体之強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饑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后知覺后覺之責。孔門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立人達人之人,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
  四曰習勞則神欽。人一日所著之衣所進之食,与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稱,則旁人韙之,鬼神許之,以為彼自食其力也。若農夫織婦終歲勤動,以成數石之粟數尺之布,而富貴之家終歲逸樂,不營一業,而食必珍羞,衣必錦繡,酣豢高眠,一呼百諾,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許也,其能久乎?古之圣君賢相,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勵。為一身計,則必操習技藝,磨練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慮,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為天下計,則必己饑己溺,一夫不獲,引為余辜。大禹、墨子皆极儉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勤則壽,逸則夭,勤則有材而見用,逸則無勞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祇欽仰,逸則無補于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條為余數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記之行之,并傳之于子子孫孫,則余曾家可長盛不衰,代有人才。
  簽押房乃至整個兩江督署沒有一絲聲響,都在靜靜地聆听曾紀澤帶哭腔的朗讀。這一字一句如同藥湯般流進眾人的心田,辛辣苦甜,樣樣都有。待儿子念完,曾國藩又努力把手伸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紀澤紀鴻一齊說:“我們一定把父親的教導牢記在心!”
  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頭一歪,倒在太師椅上,歐陽兆熊忙去扶時,脖頸已經僵硬了!
  “老中堂!”
  歐陽兆熊的一聲哭喊,把簽押房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大家仿佛被惊醒似地,一齊放聲大哭起來,森嚴的兩江總督衙門,立時被濃重的悲痛所浸透。
  就在這時,漆黑的天空滾過一陣轟鳴,同治十一年的第一聲春雷在江宁城的頭頂炸開,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電閃雷鳴。風刮得更大更起勁了,寒風裹著傾盆大雨嘩嘩直下。
  這雨好怪!它濛濛的,黑黑的,像一塊廣闊無垠的黑布,將天地都包圍起來,使人分不出南北東西,辯不清房屋街衢。
  又像大風吹倒了玉皇爺的書案,將一硯墨汁傾泄宇宙,它要染黑洁白的石舫、矞皇的督署,污坏雄麗的鐘山、秀媚的秦淮,它還要將活躍著万千生靈的人世間涂抹得昏昏慘慘、悲悲戚戚。
  這可怕的黑雨,無情地鞭撻著西花園的斑竹林。那些歷經千辛万苦從君山來到江宁的珍稀,遭遇了意外的浩劫。它蒼翠的葉片被打落,修長的斜枝被扭折,洒滿帝子淚珠的主干被連根拔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呻吟,令人慘不忍睹。主人對它所寄予的無限希望,頃刻之間全部化為泡影!督署大門口所懸挂的四盞大紅宮燈,被狂風吹得左右晃蕩,雖有屋檐為它遮蓋,仍然抵抗不住暴雨的侵襲,飛濺的雨花點點滴滴地浸在綢絹上。先是貼在燈籠上的“恭賀新禧”四字一筆一畫地飄落,然后是紅綢艷絹一片片地被剝落,最后只剩下几根嶙峋骨架,在風雨中顯得格外瘦弱、寒傖。
  絢麗的憧憬打碎了,美好的气象破坏了。
  那黑雨似乎還不甘心,還不解恨,它下得更猛烈了,時時夾著呼呼的聲音,變得格外的凶惡可怖。它像是要摧毀這座修复不久的衙門,動搖這根已成奄奄一息的國脈。万物在悲號,人心在顫栗,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哀哀欲絕的抽泣聲,合著這罕見的黑雨惊雷,是如此的凄愴,如此的惊悸,如同天要裂潰,地要崩塌,如同山在發抖,水在嗚咽。它使人們猛然預感到,立國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將要和眼前這個鐵心保護它的人一道,墜入万劫不复的陰曹地府!
  (《黑雨》卷終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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