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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青年學子王闓運的一番輕言細語,使曾國藩心跳血涌


  那人進得門來,在曾國藩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紹:“晚生王闓運拜見部堂大人。”
  “足下便是王闓運?”曾國藩將王闓運細細地打量一番。見他相當年輕,約在二十歲左右,中等身材,寬長臉,兩只眼睛烏亮照人,身穿灰色粗布棉袍,頭戴黑布單帽,腳著寬頭厚底單梁布鞋。雖穿著朴素,卻神采奕奕,曾國藩心中喜歡,親熱地對王闓運說:“久仰,久仰,不必拘禮,請坐。”
  曾國藩“久仰”二字,并非尋常文人見面的客套話,他的确早就听說過王闓運其人了。那是王世全對他講的:一日,一個要飯的老花子,持著“欠食飲泉,白水焉能度日”的上聯,來到東洲書院求對,一時難倒了書院那些飽學之士。后來,一年輕士子以“麻石磨粉,分米庶可充饑”的下聯對上了,才免去東洲書院之羞。此人便是王闓運。曾國藩欣賞王闓運的聰明。現在,這個聰明的士子自己來了,他自然高興。
  王闓運大大方方地坐下后,曾國藩問:“听足下口音,好像是湘潭一帶的人。”
  王闓運說:“晚生是湘潭云湖橋人。去年來東洲書院求學。昨日在渡口拜讀《討粵匪檄》,知明公即日將揮師北上,蕩平巨寇,解民倒懸,故不憚人微位卑,特來明公處祝賀。”
  曾國藩見王闓運口齒清爽,談吐不俗,心想此人果然有些才學,微笑著說:“半年來,湘勇在衡州,多蒙各界父老鄉親支助,現已初具規模。洪楊又轉而進犯湖北,踐踏湖南。國藩奉朝廷之命,近日即要出師,滅凶逆而衛家鄉,還煩足下代為轉達鄙人對衡州父老的感激之情。”
  王闓運忙站起,作了一揖,說:“明公在衡州訓練士卒,獎帥三軍,一掃衡州官場疲玩之積習,振作蒸湘士農工商之精神,功在衡清,有口皆碑,尤為我東洲三百學子所傾心景仰。”
  “足下過獎了。”
  王闓運重新坐下,說:“晚生昨日誦讀《討粵匪檄》,此文筆力雄肆,鼓舞人心,其作用當不亞于一支千人勁旅。但愿東南半壁,憑此一紙檄文而定。”
  “倘能真如足下所言,則實為國家之福,万民之幸。”
  “《討粵匪檄》好則好矣,然此中有一大失誤。不知此文出自明公幕中何人之手,明公可曾注意否?”
  曾國藩心里吃了一惊,坐在一旁的羅澤南等人也感到意外。曾國藩素知“十步之澤,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況眼前這位年輕人是個聰明過人的才子,決不能以世俗觀念看待他,他既然敢于進趙家祠堂來當面指出檄文的失誤,必然有一番深研。曾國藩不露聲色,摸著胡須,和顏悅色地對王闓運說:“《討粵匪檄》倉促寫成,必定多有不妥之處,望足下坦率指出。”
  王闓運侃侃而談:“大軍出師,頒發討伐檄文,以振人心而作士气,向來為統帥所重。故當年湯王伐桀,有《湯誓》傳世;武王伐紂,在孟津作《泰誓》,在牧野作《牧誓》。征討有罪,恭行天罰。徐敬業起兵伐武曌,駱賓王為其作《討武氏檄》,千古傳誦,遂為一代名文。明公出師衡州,此事將永載史冊,為當今天下第一等大事。《討粵匪檄》一文配合此次出師,自張貼之日起,便已傳遍衡州城內城外千家万戶,日后也定當如《討武氏檄》一樣流傳下去。但可惜的是,此文回避了洪楊叛逆的主要意圖。明公一定讀過長毛的《奉天討胡檄》。”
  曾國藩想起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天夜里,羅大綱要他抄的那份告示,于是點了點頭。
  “不怕明公怪罪,恕晚生直言,洪楊的《奉天討胡檄》雖然膽大妄為,罪不可赦,但就文論文,在蠱惑人心、欺蒙世人這點上,卻有它的獨到之處。文章開頭几句就极富煽動性,其中如‘用夏變夷,斬邪留正,誓掃胡塵,拓開疆土。此誠千古難逢之際,正宜建万世不朽之勳。是以不時智謀之士、英杰之儔,無不瞻云就日,望風影從。誠深明去逆效順之理,以共建夫敬天勤王之績也’等也能打動那些急功近利之輩。洪楊叛逆用來煽動人心的正是所謂‘用夏變夷’‘誓掃胡塵’,此中禍心,惡毒至极,厲害至极。竊以為《討粵匪檄》正要從此等地方駁斥起。然則遺憾的是,檄文繞過了它,使人讀后,覺得明公的軍隊不是勤王之師,倒是一支衛道之師、護教之師。”
  曾國藩的掃帚眉微微皺了起來,王闓運似乎沒有覺察到,繼續高談闊論:“其實,洪楊檄文不值一駁,說什么滿人是夷狄,是胡人,純是一派胡言。若說夷狄,洪楊自己就是夷狄,我們都是夷狄。荊楚一帶,在春秋時為蠻夷之地,我們不都是夷狄的后人嗎?滿洲早在唐代,便已列入華夏版圖,明代還受過朝廷封爵,怎么能說滿人不是中國人呢?”
  王闓運這几句話,如同石破天惊般震動了曾國藩和羅澤南等人。曾國藩坐在椅子上,斜眯著眼睛,將眼前這位剛過弱冠的后生刮目相看。自己在執筆為文時,不是沒有想到要批駁洪楊的夷夏之論,只是不好措辭,故有意回避這個問題,著重在維護君臣人倫、孔孟禮義上作文章。難怪檄文力量不足,看來不是气勢不夠,而是識見不高的緣故。“有志不在年高”,誠哉斯言!曾國藩微笑著說:“足下高見。足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將來前程不可限量!”
  王闓運起身答謝“明公夸獎,晚生榮幸至极。請屏退左右,晚生尚有几句心腹話要稟告明公。”
  “請足下隨我到書房來。”
  進書房后,王闓運自己關好門窗,壓低聲音對曾國藩說:“晚生愚見,《討粵匪檄》不宜再張貼,以免有人從中挑刺,議論長短。滿人入關二百年來,歷代都對漢人防范甚嚴。明公今有水陸万眾,且皆為明公一人所招,兵強馬壯,訓練有素,此為我朝從未有過的事。朝廷對此,將會一喜一懼。望明公師出以后,于此等處時時加以檢點注意,免遭不測。”
  曾國藩輕輕點了一下頭,王闓運把聲音再壓低:“明公治軍嚴明,禮賢下士,衡州有識之士咸以為,明公乃當今扭轉乾坤之人物。秦無道,遂有各路諸侯逐鹿中原。來日鹿死誰手,尚未可預料,愿明公留意。”
  王闓運這兩句輕細得只有曾國藩一人听得到的話,卻如千鈞炸雷,使曾國藩為之心跳血涌。他本想大聲斥責一句“狂妄荒謬”,但他看出王闓運純是一片好心,且又喜愛他的才識過人。對這种初次相見的有為青年,他优加寬容。曾國藩采取回避的態度,不予回答,說:“今日天色已晚,足下不必回東洲了,就在我這里留宿一夜如何?”
  王闓運學的是帝王之學,本想以這番主意作為投靠曾國藩的進身之階,見他對此毫無興趣,亦不便再談下去。他极想在曾國藩身邊呆一段時間,伺机再進言,于是高興地說:“謝明公美意。晚生擬近日到省城走一趟,不知大軍几日啟程?”
  “明日一早出發。”
  王闓運大喜:“倘蒙明公允許晚生隨軍同行,則感激不盡!”
  曾國藩滿口答應:“明日就請足下和糧台眾委員同船吧!”
  王闓運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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