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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東王顯靈


  事實上,彭玉麟錯了,江面上的确是一個人在游水。此人專程前來刺探湘勇絕密軍情;他不是別人,正是官封太平軍總制的康祿。曾國藩复出的消息傳到浙江后,他奉李秀成之命,化裝來到巴河打探軍情。這几天,巴河鎮紛紛傳說曾國藩將在這里召見各路將領,康祿暗暗高興。午后,康祿在河邊親眼看到了曾國藩在李續賓、彭玉麟等人簇擁下,邊走邊談,沿著石階上了岸。這個兩次險些死于他手下的湘勇統帥盡管精神尚好,但已明顯地衰老了。康祿与曾國藩打了多年交道,知道曾國藩辦事一向不分晝夜,既然各路將領都已到齊,今夜必有重要活動。
  康祿密切注視著巴河鎮的動向。傍晚,他見曾國藩一行走進停泊在江邊的大船,接著船又開到江心。他明白了。趁著云彩遮住月光的時候,康祿潛游到了船邊。輕手輕腳地上了船,又將守在艙外的那個親兵不露聲響地掐死了。康祿換上那個親兵的衣服,緊靠著艙邊站定。月色朦朧的夜晚,誰也沒有發覺這個親兵是太平軍假冒的。艙中的議論,清楚地傳入康祿的耳中。一切都已听到后,他才悄悄离船下水。
  康祿水性很好,他輕而易舉地游出兩三里,然后大搖大擺地上岸走了。第二天早上,他覓得一匹快馬,日夜兼程,赶到湖州,將曾國藩分兵兩路,重在向皖中進軍的机密報告了李秀成。
  這個面白身小、狀如秀女的后軍主將,正在全力應付曾國藩的入浙,听完康祿的報告,心里一怔:這個老奸巨滑的妖頭!
  李秀成本人并沒有和曾國藩交過手。這些年來,他的對手是江北、江南大營和江浙兩省的綠營。不過,對曾國藩,他已久聞其名了。李秀成對曾國藩以進兵皖中為重點的用兵方略不敢等閒視之。他當即作出兩條決定:一是派人火速進京,將此情報上奏天王,請天王令陳玉成、李世賢、韋俊和他自己在安徽樅陽集會,商討應付辦法;二是命林紹璋按原定計划,打著他的旗號,由浙江下到福建,把曾國藩引到贛閩交界的叢山之中,使其水師不起作用,然后再團團包圍,一鼓聚殲。他料定曾國藩明知是圈套,在朝廷的敦促下,也不得不入。接到天王同意的詔書后,李秀成帶著羅大綱、周國虞、康祿等人星夜奔赴樅陽。
  樅陽分上下兩鎮,兩鎮相距八里地,扼控破崗湖、菜子湖、禧子湖三湖入長江之口,下距安慶水路八十里,是個軍事要鎮,李秀成的親信吳定規帶領一万精兵駐扎在這里。
  這兩年來,李秀成內心深處很痛苦。天京城內血流成河、尸積如山的慘景,在他腦子里的印象太深刻了。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他常常會無端地听到女人的悲號、嬰儿的啼哭。這個出身赤貧,舉家投奔天國的太平軍老兄弟,這時心里便會一陣陣劇痛。天王畢竟是戰火中打出來的領袖,在翼王出走后的關鍵時刻,將几十万大軍重新組織了起來。尤其令李秀成慶幸的是,天王沒有把韋俊排斥在外。是的,韋俊手下有一支強大的人馬,決不能把他推到清妖那邊去!對建立五軍主帥這個決策,從整体上說,李秀成是很支持的,但他也有不滿。論年紀,李秀成長陳玉成十歲;論才能,論戰功,李秀成也不在陳玉成之下,為什么陳玉成的爵位和權力都要在他之上呢?李秀成是顧全大局的。他清楚,目前天國的万斤重擔已壓在他們几個人的肩上,再不能因個人的利益吵鬧了,否則,天國這只風雨飄搖的船,就真要傾覆了。自天京事變以來,天國再也沒有召開過這樣大規模的高級軍事會議,李秀成很希望通過這次大會,將大家再次凝聚起來,重振當年百戰百胜的威風,徹底挫敗曾妖頭的陰謀。
  几天后,陳玉成、李世賢、韋俊以及皖省戰場上的六十余名高級將領都陸續來到了樅陽。連日來,秀成、玉成、世賢、韋俊四個主將和參加會議的全体高級將領深入分析了敵我雙方的形勢。認為曾國藩剛剛复出,還未來得及從容調度各方兵力,江北、江南大營將驕兵惰,暮气沉重,宜趁此机會來一場大仗。一個想法驟然閃電似地出現在李秀成的腦中,他与玉成一商量,一拍即合。
  三天后,即太平天國戊午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是楊秀清被殺兩周年忌日。內訌平息后不久,洪秀全念及楊秀清是開國巨勳,又憤怒韋昌輝的濫殺無辜,為安定軍心,維系國運,他恢复了楊秀清的東王爵號,讓其第五子襲封為幼東王,并定東王被害這天為東升節。
  二十七日子夜,樅陽鎮上,無論兵營民房,門口都點燈兩盞,供茶三杯、白飯三碗、菜三盤。兵營由最高長官、民房由戶主帶頭率領全体人員,手捧三炷香,跪拜在地,對天禱告:愿東王在天堂永享尊榮,并庇祐下界生靈早得幸福。
  在原樅陽上鎮的首富馬家大院里,所有參加會議的將領們已恭立在花廳中。這里的儀式比鎮上兵營、民房的儀式要隆重得多。
  花廳正面,臨時扯起一道青布幃幕,幃幕上懸挂著一幅東王升天圖。圖上的東王,并不是事實上的血肉模糊、橫尸臥室,而是身穿龍袍,飄發仗劍,由和風瑞云徐徐送到半空。
  東王像前擺著一張條形長几,上面燃著十多支龍鳳大蜡燭。也只三杯茶,不過那茶杯是景德鎮制的御用青龍雪底縷花細瓷杯。也只三樣菜:一盤辣子爆炒狗肉,一盤武昌團頭魴魚,一盤炖熊掌——都是東王生前最喜歡的,不過那盛菜的盤子,卻是專程從江宁宮中運來的全金御用盤。也只三碗飯,不過那飯是用天王宮中珍藏的江水黃土坳香米煮成,雖只小小的三碗,卻香溢整個花廳。四周燃著數百根蜡燭,每個將領手中也都捧著三炷香。香煙繚繞,燭光閃爍,眾人面對著栩栩如生的東王像,心中升涌著神圣崇高的情感。
  悼念儀式由又正掌率、前軍主將成天豫陳玉成主持。玉成雙手捧著一張黃裱紙,紙上有朱筆寫的几行字,神色庄重地走到東王像前三鞠躬,秀成、世賢、韋俊、大綱、國虞等人站在玉成后面,也跟著三鞠躬。鞠躬完畢,玉成跪下,眾人也跟著跪下。玉成拿起黃裱紙,高聲朗誦:“我們贊美——”
  花廳里頓時響起一片和聲:“我們贊美——”
  接著,他們跟著玉成一句一句地誦道:“我們贊美上帝為天父,是魂爺為獨一真神;贊美天兄為救世主,是圣主舍命代人;贊美天王是圣賢,是拯救万物圣人;贊美東王是神圣風,是圣靈贖病救人;贊美西王為雨師,是高天貴人;贊美南王是云師,是高天正人;贊美翼王是電師,是高天義人。”
  這本是甲寅四年燕王秦日綱撰寫的“贊美詩”,其中還有三句:“贊美北王是雷師,是高天仁人;贊美燕王是霜師,是高天忠人;贊美豫王是露師,是高天真人。”后來,豫王被削去王爵,贊美詩的最后一句跟著刪去了。內訌之后,贊美北王、燕王的兩句也刪去了。
  朗誦完畢,陳玉成轉過身,將黃裱紙焚燒,眾人起身,一齊大呼:“愿我真天命太平天國禾乃師贖病主東王在天堂永享富貴!”
  李秀成走出隊列,來到几案前,對眾位將領講話。李秀成本是楊秀清一手提拔的人,對楊秀清有著深厚的知遇之恩,又對他卓越的才干很崇拜。李秀成滿怀深情地講敘了東王從金田起義以來的赫赫戰功以及治理天京的超群才能,贊美他料事如神,愛才如命,愛兵如子。說到動情處,這個堅強的廣西漢子淚如雨下,聲音哽咽。
  花廳中的將領,包括陳玉成、李世賢在內,絕大部分也都是楊秀清所提拔的,無不對楊秀清有极深的感情。秀成的演講,把他們帶到了昔日跟隨天王、東王所向無敵、節節胜利的年月。那是多么激動人心的日子啊!武昌攻下了,九江攻下了,安慶攻下了,百万大軍一瞬間便進了小天堂。東王在天王宮里,代表天王向各位有功將領頒賜爵位,封授官職。
  永安許下的諾言,沒有失信!那時的天國將士,意气風發,英雄豪邁,北征、西征,凱歌陣陣,捷報頻傳。這是一個多么壯麗輝煌、蒸蒸日上的事業啊!眼看北京就要攻下,全國就要光复,孰料風云陡變,禍起蕭牆,東王倒在血泊中,三万將士喋血天京。天國的軍事實力大受挫傷,然而,挫傷更重的還是心靈。一時間,在不少將士的心目中,美好的信仰毀滅了,堅定的信念動搖了。為什么高喊人人平等的領袖們,卻要制定等級森嚴的禮儀制度?為什么同是天父的儿子,卻要兵刃相見,殘忍毒殺?大部分從金田和兩湖過來的老兄弟們,對天國有著极其深厚的感情,他們對這兩年來的局面痛心疾首,他們對翼王由傾心仰慕、寄与厚望到日漸不滿,由對翼王的不滿又轉而怀念東王,怀念東王罕見的軍事組織才干,更怀念東王領導他們打胜仗、滅清妖的崢嶸歲月……
  “弟兄們!”秀成宏亮的廣西官話聲震屋瓦,“東王沒有死,他正在天堂陪著天父天兄,保祐我天國國土及數十万將士,他近來常托夢給我,要我們忠心服從天王,吸取教訓,重新團結起來,徹底消滅清妖的日子已經不遠了,我天國已度過了最艱難的關頭,國運正在好轉,大家舍命奮斗兩三年,就可以永享大富大貴了!”
  這時,一陣風起,花廳中的蜡燭大部分被吹熄,只見似有似無的燭光中,東王升天圖飄落下來。突然,一個令人惊駭万分的怪事出現了:原來挂圖的地方,現在筆挺挺地站著一個人。這人頭戴單龍雙鳳冠,身穿九龍團繡袍,雙目炯炯,面孔黑紅。這不是東王嗎?眾人先以為是眼花看錯了,揉揉眼睛,定定神再細看,不錯,果然千真万确是東王!眾人在心里呼喊:“東王顯靈了!”大家既興奮异常,又恐懼不安,戰戰兢兢地重又跪下。
  “玉胞、秀胞。”東王威嚴的聲音響起,只是比在生時緩慢嘶啞,“清妖江北大營气數已盡,你們速去殲滅。清妖進犯皖中,自取滅亡,你們可在三河一帶消滅它。我走了。”
  說完,東王起身,向花廳外走去,唬得眾人磕頭不止、不敢仰望。過了好長時間,眾人才把頭抬起,東王早已回天堂去了。玉成激動地對大家說:“今夜大家親眼看到東王顯靈了。
  東王命我們殲滅清妖江北大營,在三河消滅曾妖頭,弟兄們,我們怎么辦?”
  “听從東王誥諭!”眾人毫不猶豫地高聲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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