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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今日欲為中國謀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當從何下手


  過一會,曾國藩穿戴整齊,坐在小客廳藤椅上,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等人分坐兩側。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兩張名刺,見一張上寫著:長洲王韜紫詮。“這是個名士呀!”曾國藩笑著說。
  “此人在上海墨海書館替洋人做了十多年的事。”趙烈文說。
  “墨海書館?”楊國棟問,“那不是跟壬叔在一起共過事嗎?”
  “是的。”彭壽頤回答,“李壬叔說起過他。”
  “此人怎樣?”曾國藩問彭壽頤。
  “据李壬叔說,此人聰明异常,中文洋文都很好,但生性放蕩,喜尋花問柳,是個唐伯虎、祝枝山式的人。”
  曾國藩一听這話,心中便有三分不喜。正說著,王韜走了進來。曾國藩見他長得矮胖臃腫,眉毛粗黑,兩只魚泡眼松松垮垮的,沒有神采。“酒色之徒。”曾國藩心里說。
  “拜見中堂大人!”王韜在曾國藩面前叩頭。
  “請起請起!”曾國藩起身回禮,指著旁邊一個座位說,“紫詮先生,請這里坐。”
  “听說紫詮先生在墨海書館多年,翻譯了不少洋文書,這是樁好事呀!”待王韜坐定后,曾國藩先開腔。
  “也是混口飯吃而已。”墨海書館是英國傳教士麥都思在上海創辦的一家印書舖,當時讀書人都不屑于与洋人打交道,王韜說的是實話。但听曾國藩一稱贊,又高興得很,便將墨海書館的情況,向曾國藩簡略地稟報了一番。
  “他們用机器印書,一天印多少張?”曾國藩問王韜。
  “一天可印七八千張。”
  “啊!這么多!”趙烈文輕輕地叫了一聲。
  “一架机器抵我們五六十個人了。”曾國藩笑著說。
  說了一陣墨海書館后,曾國藩問:“先生到鄙人這里來,有何事見教?”
  王韜望了趙、楊等人一眼,說:“在下有一要事跟中堂大人說,請屏退左右。”
  “不必了,你講吧!”曾國藩淡淡地答复。
  “好吧,請恕在下直言。”王韜碰了一個軟釘子,心上飄過一絲不快,他將身子略向前傾,對曾國藩說,“大人今日擁重兵,居高位,其身雖榮耀,而其勢卻危殆。”
  “你這是什么意思?”曾國藩拉長著臉,兩眼冷气逼人。
  “中堂大人。”王韜似乎沒有看見曾國藩面孔的變化,繼續說下去,“大人精通典籍,熟讀史冊,當知蒯通勸韓信事,而今日事正与當年同。清廷、太平天國、湘軍好比當年的劉、項、韓。湘軍助清廷,則清廷強;助太平天國,則太平天國興。大人何苦要為別人出力?不如既不為清廷,亦不為太平天國,讓他們兩虎相爭,最后由大人來收拾殘局。這是大人你的最好選擇。”
  從王韜剛進門的那一刻起,曾國藩便對他的印象很不好。
  心想:他居然敢以素昧平生之身分,赤裸裸地勸我行非分之舉,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曾國藩壓住心中的厭惡,鐵青著臉說:“紫詮先生,你我素不相識,你不了解鄙人。鄙人是宁愿遭到韓信那樣的下場,也不會背叛朝廷的!”
  說著端起了茶杯,荊七見狀,高喊:“送客!”
  王韜怀著一肚子希望而來,沒想遇到這樣的冷遇,只得沮喪著起身告辭。走到門口,他對天長歎一聲:“不料兩千年前的故事又要重演了!”
  “大人,此人有一技之長,留下能起作用。比如我們今后要請洋匠傳授軍火技藝,他可以當翻譯。”楊國棟并不認為王韜有什么過錯,倒是覺得曾國藩的態度太冷淡了。
  “此人雖不護細行,但究竟有點薄名,又懂洋文,本可留下他做點事。但他偏偏不安分,野心不小,思維怪誕,這种人留在我身邊,是一個大隱患。兩江總督幕府不能有這樣的僚屬。”曾國藩將端起的茶杯放下,他其實并沒有喝。
  “大人,我看王韜非等閒之輩,大人既不用他,不如殺掉,免得他投靠長毛,為虎作倀。”趙烈文諫道。
  “惠甫,你把他看得太高了。”曾國藩冷笑道,“此人不過一無知妄人而已。我料他此生成不了什么事,你們放心好了。”
  他順手拿起茶几上的另一張名刺,對荊七說:“叫容閎進來。”
  當容閎跨進門檻的時候,曾國藩便盯著他仔細打量起來:這是個三十三四歲的中年人,中等偏低的身材,眉粗眼大,顴骨很高,嘴唇的棱角极為分明,皮膚呈淡棕色。他与常人的最大區別,是腦后沒有辮子,一頭黑發齊耳剪得短短的。“是一個武將的料子。”曾國藩心想。待那人走到身邊,曾國藩又以犀利的眼光將他認真地看了一遍。
  “你就是容純甫先生嗎?我這是第三次邀請,你才肯賞光來呀!”曾國藩不待容閎通報,便先說話了,臉上無一絲笑容。
  “總督大人息怒,我是個商人,与長毛做過生意,怕大人加罪于我。”容閎一口廣東官話說得不熟練,他有意放慢點,好讓人听懂。
  “我三番兩次叫人,而且叫你的朋友寫信請你來,我難道會加罪于你嗎?我知道你曾向長毛上過書,你的那份上書我已看過,我不認為你是勾通長毛,倒覺得有愛國之心。我明白告訴你,你給長毛建議的七條,除以《圣經》為主課這一條外,其他六條我都能接受。”
  容閎大為惊訝。兩年前,他和兩個美國傳教士一起到太平天國考察,在蘇州、常州等地,他親眼見太平軍軍紀好,人民安居樂業,對太平天國的印象是好的。一進天京,与太平天國的高級官員接触交談后,他失望了。他發覺那些天國要員們一個個觀念陳腐,見識鄙陋,且爭權奪利,結党營私,容閎斷定這批人成不了事。其中稍有點頭腦的是干王洪仁玕。容閎在香港時就認識他,算是天國最高領導層中最有新思想的人了。容閎向他提出七點建議:一、組建良好軍隊,二、辦武備學堂,三、建海軍學校,四、建人才政府,五、創辦銀行,六、以《圣經》為主課,七,設立各种實業學校。這七點建議,于王未給他任何明确答复,卻送給他一個黃緞小包袱。容閎打開一看,是一顆四寸長、一寸寬的印,上刻“太平天國衛天義容閎”九個字。容閎對此哭笑不得,便把印依舊包好,放在客房里,悄悄离開了天京。以后,他在江西、安徽一帶做茶葉生意,不管是官方還是太平天國,只要有生意他就做。李善蘭、華蘅芳、徐壽早聞其名,多次向曾國藩推荐。一直到第三封信上,容閎感其誠,遂來拜訪。他不曾料到,這個號稱理學名臣的兩江總督,對自己這套從西方搬來的設想竟然贊同!
  “洋人的輪船槍炮的确比我們利害,這是事實,我們要向洋人學習。你提出辦學校,這是個好主意。我們今后還要派出更多的人到外國去學習,學成后歸國,把我們自己的國家也慢慢建設得富強起來。容先生,听說你就是從小出的洋?你在外國住了多少年?”
  “我七歲時便在澳門跟隨英國傳教士古特拉富夫人讀書,十九歲時到美國,在耶魯大學學習,在美國住了八年。”容閎答。
  “你是個人才。”曾國藩的臉上開始露出笑容,“國家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你愿意在我手下當一名將官嗎?”
  “在大人麾下當個軍官,當然是很榮耀的。”容閎起身,筆挺筆挺地站著。“不過,我從未經過軍旅之事,也沒學過軍事學,不能胜任。”
  曾國藩對容閎剛才這個舉動甚為滿意,湘軍中沒有這樣素質的將領。“我看你的長相必定是個良好將材,因為你的目光威棱,一望便知是個有膽有識之人,一定能發號施令,駕馭士卒。不過,既然你不樂意,我也不勉強。你今年多大了,授室了嗎?”
  “我今年三十四歲,已娶妻生子。”容閎答。
  “你愿意在我的幕府里做點別的事嗎?”曾國藩的語气不知不覺地和藹多了。
  “這要看總督大人安排我什么樣的差事。”
  凡到總督衙門里來的人,無論才高才低,莫不卑詞謙容,像容閎這樣討价還价的還沒有過。曾國藩反倒喜歡他這种不曲意逢迎的性格,心想這大概是洋人教育的結果。一時想不出适當的差事,于是轉而問:“容先生,依你之見,今日欲為中國謀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當從何著手?”
  “總督大人,你提的問題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尚未很好考慮。”容閎重新坐下,思考片刻,說,“當今最重要最有益的事,我想莫過于仿照洋人的辦法建一個机器厂。”
  “我看最好建一個机器母厂。”楊國棟插話,“由這個母厂再制造各种各樣的机器,然后用這些机器去造槍炮子彈、戰船戰車。”
  “對,這位老爺說得對!”容閎高興地說,“我的想法正是這樣,猶如母雞生蛋似的,有了這樣一個母机厂,過了十年八年,中國就可在全國各地建造許許多多的工厂。如此,中國就會跟外國一樣地強大了。”
  “容先生,你的建議很好!你就住我這儿,不要再做茶葉生意了,和壬叔、雪村、若汀等人細細地籌辦此事。大致規划一下,建造一個這樣的机器厂,要買些什么樣的机器,需要多少銀子。商量好了,我請你再到美國、英國去辛苦一趟,帶著銀票去,把母机買回來。”曾國藩替容閎想到了一個差事。
  曾國藩的這番話簡直使容閎震惊!今天是他歸國七年來最興奮的一天。他似乎覺得,多少年來在异國他鄉所設想的富國強兵的計划,正在邁開最關鍵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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