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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洪秀全托孤


  二十一万軍餉很快解到金陵城下,使吉字大營的軍心穩定下來。金陵城重新處于嚴密如鐵桶般的包圍之中,曾國荃也便因此得了個“曾鐵桶”的雅號。
  城內人心開始浮動。每到傍晚,便有一家一家的人扶老攜幼,從各個城門洞里走出去,再不進來了。湘軍在城內的奸細四處活動,威脅、利誘、造謠、哄騙,使盡了各种手段。
  不少不愿与天京共存亡的太平軍兵士,也悄悄地削了頭發,三五成群趁黑混出城,城內人員銳減,軍民合起來不足四万。就是這對天國最為忠誠的近四万人,也漸漸地難以維系了。最主要的困難是缺糧。康祿向天王建議,在城內播麥种,种蔬菜。天京城內面積遼闊,有田有山,有河有湖,是可以种植的,但畢竟所种有限,且遠水救不了近火。凡是能吃的都吃了,連原先猖獗得令人生厭的老鼠也被人吃光。饑餓嚴重地威脅著天京城。
  “陛下,再這樣下去,只有坐以待斃。”這些日子來,許多將士來到忠王府,一到請求忠王速拿主意,挽救天國和合城軍民。李秀成和洪仁玕、康祿、林紹璋等人熟商后,決定向天王直陳他最不能接受的方案,“陛下,現在清妖在外圍困甚嚴,壕深壘固,內無糧草,外援不來,京城不能保住。眼下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請陛下讓城別走。”
  “什么?讓城別走,走到哪里去?’洪秀全惊愕地問。与三年前相比,天王顯得更衰老了。頭頂已成光禿,胡須變得花白,目光晦滯,行動遲緩,全身都是病痛,一天到晚委靡不振,這半年來形勢的危急,更使他焦慮憂愁。正當中年的天王已經步入龍鐘老態了。
  “陛下,我們將三万將士擰成一股繩,趁著黑夜沖出神策門,然后設法過江到皖北去找捻子會合。”李秀成把醞釀已久的想法說了出來。
  “爾不要胡說了,扔下京城給清妖,豈不等于朕的天國已滅亡。”洪秀全憤怒地吼道。
  “陛下,大丈夫能伸能縮。留得青山在,何愁無柴燒。今天雖暫時丟掉京城,日后還可以再奪回來的,豈能讓清妖久占?”李秀成知天王不忍棄城,耐心地勸慰。
  “李秀成,朕封爾為忠王,要爾當真忠軍師,把全國兵馬大權都交給爾,爾就拿不出別的好辦法,只有這個餿主意嗎?”
  洪秀全完全不能理解李秀成的以屈求存、以退求進的策略,反而視為一种軟弱無能的表現。
  “現在城圍糧盡,眾心解体,倘若不走,將會被清妖一网打盡。陛下,天京固然重要,但天國的命運應在天京之上呀!”
  李秀成自覺此話過重,便一邊流淚一邊叩頭,希望能以此打動洪秀全的心。誰知洪秀全一听這話,變得怒不可遏了:“朕奉天父天兄之命下凡,作九州万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爾畏死,去留任爾。朕鐵打江山,爾不扶助,自有人扶助。”
  “陛下!”李秀成急得喊起來,“秀成一身,雖万死不懼,只是陛下和全城軍民不能眼睜睜地困死在天京。陛下說自有人扶助,現在天京城外百里內無我天國一兵一辛,誰來扶助呢?”
  “李秀成,爾敢蔑視朕?”洪秀全冷笑一聲,仰起頭說,“爾說無兵,朕之天兵多于水,何懼清妖乎?爾怕死,便會死,爾走吧,政事不与爾相干。”
  洪秀全离開龍椅站起來,在李秀成面前傲慢地踱了几步,忽然高喊:“承宣官!”
  一個身著官服的年輕漂亮女子走過來。
  “傳朕的命令,從明天起朝政由勇王執掌,朝命由幼西王發出,有不遵幼西王令者,合朝誅之!”
  “陛下!”李秀成抬起頭來,痛苦地望著洪秀全說,“你把我一刀殺了吧,我宁愿死在陛下面前,也不愿受日后之辱。”
  “爾去吧!”洪秀全看也不看李秀成一眼,便拂袖向內宮走去。
  李秀成含淚出了天王宮,洪仁玕、康祿、林紹璋等早已在宮門外等候,得知情況后無不又气又急。大家陪著秀成回到忠王府,府門外已聚集了上千名軍民。一位五十余歲的老兵飽噙熱淚對李秀成說:“忠王,天京不能沒有你的指揮呀!”
  李秀成抱著老兵的肩膀說不出話來。老兵轉過臉去,對周圍的兵士們喊道:“弟兄們,我們都到天王宮去,請天王召見,一定要他收回成命!”
  “對,到天王宮去!”上千名士兵一齊發出嘶啞的喊聲,舉著刀槍向天王宮走去。
  “干王,你必須赶快進宮去,不然會出大事的。”康祿拉著洪仁玕的手催道。
  “是的,我們都去!”林紹璋跺了跺腳,對洪仁玕和康祿說。李秀成看著情形不對,也急了:“都去,天京城里不能再出亂子了!”
  等洪仁玕、康祿、林紹璋等人赶到天王宮時,王宮門前已經群情激昂、人聲鼎沸了,人群中一再響起“請天王出來!
  請天王出來”的呼喊聲。洪秀全急得在宮里團團轉,洪仁玕等人的闖入,使他如同見了救星。他扯住洪仁玕的衣袖,連聲說:“玕胞,爾要設法快點平息這場風波!”
  “陛下,秀成讓城別走之策即便不可取,但保衛京師的重任仍得指望他,勇王和幼西王能擔得起這副擔子嗎?”洪仁玕以責備的口气對洪秀全說。洪秀全也意識到剛才的處置太不妥當。“玕胞,爾要朕現在怎么辦呢?”洪秀全已急得手足無措了。
  “陛下,現在只有你親自去見弟兄們,親口向他們宣布撤銷剛才的命令。”
  “朕出去見他們?”情形如此危急,洪秀全仍放不下天王的架子。進天京城十年來,他僅僅只出過一次宮門,就是到東王府去親封楊秀清万歲的那一次,事后還后悔不已。
  “哎呀!三哥。”洪仁玕急不擇言,竟以在家時的稱呼叫起洪秀全來,“這是什么時候了,還顧得那么多,當年打江山時,三哥不是天天和弟兄們在一起嗎?”
  洪秀全畢竟是戰火中廝殺出來的英雄,一句話提醒了他。
  他定定神,整整衣冠,堅定地說:“我這就出去!”
  “天王出來了!”有人眼尖,率先喊起來。
  “万歲,万歲!”兵士們高呼起來,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從金田村跟隨洪秀全殺出來的老廣西。未出廣西前,時常可以見到洪秀全,自從進了小天堂,就再也看不到天王了。天王是他們心中的天父之子天兄之弟,就在即將油盡燈干之時,這些對天國忠誠不二的戰士們,見到自覺尊貴無比极不情愿出來的天王,仍然感到無限幸福無比榮光,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天王盡量做到保持昔日的威儀,以緩慢的聲調對大家說:“京師雖遭到圍困,但穩如泰山,它不會被清妖攻破的。昨夜朕上了天,見到了天父天兄。天兄將派十万天兵下凡輔助天國,爾等不必惊慌,各守本職,天兵天將就要下來了。”天王記得,十年前,每當他對兄弟姐妹們講這樣的話時,底下便是一片如醉如痴的狂呼。可是今天,大部分听眾反應冷淡。聰明的天王馬上宣布:“爾等不要听信謠傳,忠王仍是真忠軍師,大家都要听他的號令,保衛天京。”
  “天王英明!”底下有人喊起來,接著是一陣彼伏此起的高呼:“天王英明!天王英明!”洪秀全見此情景,心里頗不是滋味,但事情已到這般地步,也只得完全依靠他了。洪秀全大聲問:“楚王康祿何在?”
  “小官在這里。”康祿走到天王身邊。
  洪秀全當眾脫下龍袍,對康祿說:“這件龍袍朕已穿了多年,現交給爾,爾替朕將它送到忠王府去賜給忠王。”
  “是。”康祿跪下去接過龍袍。
  群情感奮,不少老兄弟流下了熱淚。有人在喊:“天王,我們的糧食沒有了,吃什么呢?”
  “吃甜露。”洪秀全沉思片刻后回答。
  “甜露是什么?”“甜露在哪里?”人群中議論紛紛,大家都不知道天王說的什么東西。
  “爾等都忘記了?”洪秀全不悅地說,“《三字經》上說:‘皇上帝,大權能,以色列,盡保全。行至野,食無糧,皇上帝,諭莫慌。降甜露,人一升,甜如蜜,飽其民。’”
  洪秀全侃侃背誦,人群中開始有人點頭了。細細地回憶,前兩年天王頒行的新《三字經》中是有這几句話。洪秀全耐心給大家解釋:“甜露就是野外之草,這是上帝賜給百姓的糧食,當年以色列人即靠此度過了饑荒。天京城里野草甚多,從明天起,闔城男女老少均以此充饑,其味甘甜如蜜。”大家听了,都茫然苦笑。
  洪秀全自己以身作則,第二天即開始吃由野草合成的團子,不想三四天后便病倒了,一直不愈。他自知不可救藥,將太子洪天貴福叫到面前:“朕死之后,由玕王輔助爾,行嗎?”
  十六歲的太子淚流滿面,搖頭不語。
  “那么由信王、勇王輔助爾,行嗎?”
  又是一陣搖頭。
  “那么璋王呢?
  還是不語。
  “爾要誰輔助?”洪秀全不耐煩了。
  “忠王。”太子輕輕地回答。
  “哎!”洪秀全深深地歎了一口气,傳命忠王進宮。
  太平門內,忠王李秀成正在指揮將士們挖井。原來,城外的湘軍正在挖地道,一旦把地道挖進城內后,便在地道內大量堆放炸藥,再點火爆炸,把上面一段城牆炸掉。這個時候,雙方便在缺口處大搏殺,往往在倒下几百具尸体后,沖進來的湘軍又被赶出去了,城牆很快又被堵住。后來,太平軍創造了一個破地道的好辦法。他們沿城牆每隔兩三丈埋下一個空水缸。城外的湘軍只要在水缸附近挖地道,城內人將耳朵貼在水缸壁上,便可听到嗡嗡響聲。從這個水缸邊垂直挖下去,十之八九就會挖到城外進來的地道。就憑這個辦法,湘軍在城外挖了上百條地道,卻無一處成功。天王的緊急詔命,使李秀成忐忐不安:天王已病倒二十天了。莫不是……
  李秀成急忙赶到天王宮,只見太子洪天貴福跪在龍床邊,洪仁發、洪仁達、洪仁玕、康祿、林紹璋等人垂手肅立一旁,李秀成知天王已病危,躡手躡腳走到床邊,天王微閉著眼睛直挺挺地躺在豪華精美的龍床上,身上蓋著明亮的繡龍黃緞被。“陛下,小官奉命來到。”李秀成在洪秀全的耳邊輕聲說。
  洪秀全緩慢地睜開眼睛,失神地望著李秀成,好久才張開口:“秀胞,爾來了,就在這里坐吧!”洪秀全的眼睛看了看床沿,李秀成側著身子坐下。洪秀全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枯干的手來,無力地放在李秀成的手心里,久久地不作聲。李秀成也不知說什么好。二人相對無言約有一刻鐘,洪秀全終于又說話了:“秀胞,天父天兄就要召朕上天了,朕要將大事托付給爾。”秀成忙要跪下,洪秀全的頭搖了兩下:“不要,不要。”秀成只得又坐下。“朕歸天之后,太子即位,他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朕不能放心。”
  “陛下放心吧,小官和干王、楚王、章王等一定會盡力輔佐太子。”剛一說完,李秀成便覺得回話不得体,應該安慰天王才是。
  “秀胞,朕對爾不起。”洪秀全深陷的眼睛里滾出兩顆淚珠。見此情景,太子嚎啕大哭起來,屋里所有的人也一齊流淚。好半天哭聲止住,洪秀全繼續對李秀成說:“自楊韋相殘,達胞出走,朕心實對异姓存了戒心,明知爾為万古忠義,卻任爾而不信爾。讓城別走,本是良策,悔不該當初未納忠言,鑄下今日大錯。”
  “陛下保重!”忠王滾燙的雙手緊緊捏著天王冰冷的手,安慰道,“世賢十万人馬已到江西。待陛下龍体康复后,還是可以突圍出去的。那時我們轉到江西,再圖复國。”
  “秀胞,朕要跟爾談的正是此事。”宮女端進最后一碗人參湯,李秀成給洪秀全喂了兩口。閉目養一會儿神,天王覺得精神好多了,掙扎著坐起來,斜靠在床頭上,叫太子起來,并招呼自己的兄弟和康、林等人都坐下。
  “我的病不會好了,我不能和你們一起突圍。”
  “陛下,過几天待你略微好點便突圍。”康祿說。
  “那不行。病軀出城,早晚要被清妖逮住,自古有帝王而為俘囚的嗎?”洪秀全嘴角邊剛露出一絲苦笑,便很快消失了,“朕的事,朕自己已作了安排。現在,朕將天貴福托付給你們。福儿。”
  洪天貴福站起。
  “忠王、干王、楚王、章王,忠義智勇,是朕為爾選拔的輔佐大臣。爾年幼無知,軍政大事,今后一定要听四王的安排,爾不得亂出主意。四王都是爾的父輩,爾視四王,當如視朕。”
  “儿遵命!”洪天貴福恭恭敬敬地說。
  “爾當著朕的面,向四位王叔鞠一躬。”
  忠王正要攔住太子,他卻已爽快地向大家行了一個禮。于是四人慌忙跪下,向洪天貴福磕了三個頭。
  “朕這就算是將福儿托付給你們了。”洪秀全憔悴蒼白的臉上現出一點輕松的笑意。
  洪仁玕走前一步,滿臉垂淚地說:“陛下安心將息龍体,天京城外還有二十余万兵馬,天國一定會复興。”
  “玕胞說得好!”洪秀全滿意地望了洪仁玕一眼,又環視其他各人,忽覺精神大振,他以昔日指揮打仗時的剛決口吻說:“朕希望秀胞、祿胞和璋胞都如玕胞這樣想,也希望天國全体將士都這樣想,即使朕歸天了,天京淪陷了,但天國并沒有亡,我們還有二十多万人馬。當年金田起義時只不過數千人,只要弟兄們万眾一心,天國一定會复興。天父天兄跟朕說了,朕的子子孫孫都將穩坐江山。爾等要一心一意擁戴太子。朕死后,太子立即登基,以穩定軍心人心。”
  洪秀全說到這里,歇息片刻,繼續說:“爾等要隨時尋找机會,保護太子沖出京城,到江西去尋找賢胞。一時找不到机會,即使城破之時也還有可能。那時必然四處混亂,清妖的心思都在打劫財寶上,爾等正好趁此時混出城外。后宮袍褂房里放著一千多件清妖衣帽,這是朕當年有意保存下來的,爾等到時……”
  洪秀全正要往下說,忽然一陣暈眩,頭歪過去了,嚇得洪天貴福又大聲哭起來,眾人也慌了,干王吩咐速傳御醫。一會儿御醫進宮,探探脈后說:“不礙事,話說多了,累的,讓陛下安心休息一會便會好。”
  忠王等人悄悄退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王宮傳出噩耗:天王駕崩了。李秀成、洪仁玕、康祿、林紹璋等人慌慌張張進宮,只見天王仰臥在床上,鼻孔里流著血,全身已僵硬了。床邊茶几上壓著一張紙條,歪歪斜斜的字跡是天王的親筆:“朕托付已畢,歸天去了,望爾等共扶幼主,重振天國。”
  “陛下!陛下!”天王宮里,響起一片悲愴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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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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