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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決不能授人以口實


  這些天來,李秀成以每天約七千字的速度在木籠里書寫自述。每到傍晚,便有個兵士將他當天寫好的紙全部拿去。第二天一早,便又拿几張同樣的紙來。這些紙都是一色的黃竹紙,約五寸寬、八寸長,分成三十二行,對中折為兩頁,中縫處印有“吉字中營”四個字。李秀成寫好的自述全部送到了曾國藩那里。這些天他忙得無片刻安息,桌上已積壓七八十頁了。今天他摒棄一切瑣事,要專心致志地審閱一番。李秀成的字寫得很潦草,錯別字很多,曾國藩看起來很吃力。這兩年他的視力是越來越不濟了,右眼時常疼痛,視力极差,左眼也大不如從前。他找來一只西洋進口的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有些字,還得費神去猜測,結果弄得速度很慢。直到深夜,三万多字的供詞還有四五千字沒看完,已是頭昏眼花,實在堅持不下去了,他走出簽押房到后院散散步。院子里涼爽,人也覺得舒服些。
  李秀成的自述,從天王出生寫起,其中包括創辦拜上帝會,与楊、馮、蕭、韋、石在金田村起義,一路打永安,打長沙,打武昌,最后打下金陵,建都立國;而后寫自己的身世,如何參加起義軍以及這些年來的戰功;再寫六次解天京之圍的經過和經營蘇州、常州的政績,接著寫天國最后几年國勢頹敗及其原因,最后寫自己如何為天王盡愚忠等等。一個僅讀過三年私塾的人能把太平天國這十几年的軍國大事,以這樣簡短的篇幅井井有條地寫出來,曾國藩讀著讀著,常常發出感歎。記憶超人、才華出眾、處事精明、用兵神妙、忠于主子,這些方面,都是世所罕見的。這樣的全才將領,不要說八旗、綠營找不出,就是在湘軍里也找不出一個,曾國藩甚至覺得自己在這些方面的總和上,也不如李秀成。可惜呀,可惜一個曠代之才誤投黑暗!尤其在讀到“今天朝之事已定,不甚費力,要防鬼反為先”一句時,曾國藩禁不住放下紙來,為之沉思良久。
  在后院轉了几圈后回到房里,曾國藩仍無睡意,又將李秀成的自述繼續讀下去。忽然,几行字跳進他的眼帘,引起了他的注意:“天京城里有圣庫一座,系天王的私藏,另王長兄次兄各有寶庫一座,傳說里面有稀世珍寶,但我未見過。”
  曾國藩被這几行字弄得大為不安起來。早在几年前人們就在傳播這樣一句話:金陵被長毛建成了一個小天堂,里面金銀如海,財貨如山。因此引起了許多人垂涎,當年和春、張國梁等人之所以拼命圍城,据說就是想得到這筆財產。昨天,在曾國荃的陪同下,曾國藩到了朱洪章的營房。進得門來,里面鬧哄哄的一片,三四個大箱子敞開著,珍珠銀錢、綾羅綢緞撒滿一地。見了曾國藩兄弟進來,大家嚇得不知所措。朱洪章忙將一個朱紅大箱的蓋子蓋好,一屁股坐在上面,望著曾國藩傻笑。
  “朱鎮台,你們在干什么?”曾國藩已知七八分,正要教訓几句,曾國荃忙岔開說:“朱鎮台,你們玩得好起勁喲,連箱子都拿來當賭注了。”朱洪章“嗯嗯”兩聲后反應過來了,离開箱子站起,仍舊是傻笑著說:“中堂大人,不知你老駕到。過兩天卑職專備一桌薄酒,請你老賞臉。”
  “好,好!你說話算數,過兩天我和中堂再來赴宴。”曾國荃打著哈哈,邊笑邊把曾國藩拉出了大門……
  是的,金銀財寶,長毛的金銀財寶,沅甫對它是如何處置的呢?到金陵這些天來,一直沒有功夫和他細談這事。“荊七!”曾國藩喊。王荊七過來了。“你去請九爺過來。”
  “老九,李秀成的供詞,我看完了大部分,你抽空也看看。”
  待國荃坐下后,曾國藩將李秀成的自述揚了揚說。
  “這會子哪有這個閒功夫。”曾國荃以一种鄙夷的態度說,“一個不通文墨的綠林草寇,能寫個什么東西出來。”
  “老九,李秀成雖讀書不多,但條理清楚,識見有大過人之處,就是你我兄弟,論個人的才情,也未必能超過他。”
  “大哥你把他抬得過高了。”曾國荃冷笑道。
  對于這個親弟弟,做大哥的是再清楚不過了。漫說一個被他打敗的長毛頭領,就是當今公認的高才左宗棠、彭玉麟、李鴻章等人,他也不放在眼里。現在立此大功,更是洋洋自得目空一切了。這一點令曾國藩深為憂慮。他知道不可說服,便指著剛才那段話說:“你看李秀成說的什么。”
  曾國荃將這頁紙拿過來看了看,臉色有點不自在:“什么圣庫、寶庫,我們都沒有見到。”說著將紙往桌上一甩。
  “老九,這几天忙得昏頭脹腦,我忘記問你了,城破前,你有沒有對將士們說過,不准將金銀財寶据為私有?城破后,有沒有采取些必要措施來保護?”
  “沒有。”曾國荃答得干脆。
  曾國藩心里很不是味道。要在先前,他馬上會黑下臉來重重地說几句,現在,他從心里感謝弟弟為他掙了這樣大的臉面,也怜憫弟弟攻城辛苦。略停一下,他仍以和悅的態度問:“老九,外間早已哄傳金陵城里金銀珍寶是如何如何地多,城破后那几天雖沒來得及保護,現在還可以下令封存。”
  “大哥,你來金陵前我就下過令了。”曾國荃懶洋洋地說,一副不大樂意的樣子。
  “那就好,那就好!”曾國藩忙贊揚。
  “但各營都來報告,說并沒有看見長毛的什么財產,小天堂啦,金銀如海啦,都是假的。”
  “假的?”曾國藩大吃一惊,“如山如海,當然過頭了,完全沒有是不可能的,我擔心的是剛進城的那几天一片混亂,金銀都入了各自的腰包。”
  “大哥說得有道理。”曾國荃的態度開始認真起來,“長毛經營了十几年的偽都,要說它全沒有金銀財寶,鬼都不相信,這些營官的話還能瞞得過我嗎?我心里明白,一定是他們入了私房。不過我沒有講他們,說聲‘沒有就算了’!”
  “不追查不行,你要知道,朝野內外多少人在盯著這筆財產,戶部早就傳下話來,要靠這筆錢來發欠餉。就是我,也等這筆錢來給鮑超、張運蘭、蕭啟江他們發欠餉,都欠了好几個月了。鮑超霆字營有五個月沒發餉了,那天我要他沿偽幼主南逃路線跟蹤追擊,他還不情愿,想守著金陵這座金庫分錢,我答應他就這個月補齊,他才走。”曾國藩說的都是實情。
  “戶部等金陵的錢來發欠餉!”曾國荃冷笑一聲,“他們那些大人老爺們自己為何不來打?”
  “老九,你這話過頭了!”曾國荃盛气凌人的態度,使得曾國藩忍不住有點生气了。
  “怎么是過分呢?大哥。”曾國荃不以為然地說,“戶部大人老爺們坐在京師安享清福,他們哪里知道我們的苦啊!”曾國荃說著激動起來,“弟兄們舍生忘死打金陵,到底圖的什么?說是為光复皇上的疆土,皇上也應該領情,論功行賞才是!大哥,這些年皇上是怎樣賞我們的呢?我吉字營五万將士,積功而保記名提督的有三百多人,記名總兵的八百多人,記名副將的一千多人,其余准保參將、游擊、都司、守備、千、把的加在一起總有万多,實缺有几個呢?全部加起來總共只有五人。大哥,只有五人呀!”曾國荃兩只眼睛像不甘瞑目的死人一樣,直瞪瞪地望著大哥。曾國藩覺得這兩道目光如此陰冷,如此凄厲,使他身處三伏之中,直覺通体冰涼。“沒有實缺,空銜頂屁用!一万多人排隊輪著等缺,只怕是排到虱孫灰孫都排不到,至于沒有得到保舉的弟兄們,連這個想頭都沒有。大哥,吉字營并不比霆字營好多少,弟兄們也有兩三個月沒有發餉了,大家眼瞪瞪地就望著這個小天堂,才那樣拼著老命去打呀!朝廷對我們這般薄情,現在弟兄們自己打下金陵,從戰利品中取點東西,有什么不可以呢?我這個統帥還忍心去追查嗎?那天朱洪章營房箱子里全是金銀珠寶,我明明知道,也只能裝作不知,讓他們去分了。”
  這番話,說得曾國藩竟無言以對,停了好長一會,曾國荃才緩過气來,以平和的口气說,“戶部要錢我不理睬,心安理得,大哥要錢不能給,我心里不安。不過,大哥你也別太心軟了,鮑超、張運蘭、蕭啟江他們各有各的路子,哪一個不是打下一城就大搶大掠的,把個城池弄得像篦子篦過一樣?
  大哥不要听他們叫苦,鮑超那家伙我知道,霆字營再有五個月不發餉也餓不死人。以后朝廷來問也好,別人來問也好,大哥只管說金陵城空蕩如洗,吉字營一兩銀子也沒得到。”
  “要我說金陵城無金銀可以。”曾國藩雖不贊同弟弟這番話,但他覺得沒有更多的理由可以說服他,那些廉洁、報國等大道理,眼下對這個吉字營統帥來說,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空話廢話,而對于五万吉字營將士來說,更簡直如同放屁一般,不但不會激發他們的忠心,反而促使他們對朝廷的更加憤慨。“但李秀成已說了,金陵城有圣庫、寶庫。”
  “他說他的,他說有什么用!”曾國荃似乎從來沒有把李秀成當個什么角色。
  “怎么沒有用?他若當面對朝廷說起這話,不就坏了大事!”
  “怎能讓他去瞎說呢,給他一刀,不就完事了。”
  “沒有這么簡單,沅甫。”曾國藩望著弟弟,微微搖了搖頭,“朝廷已知抓了李秀成、洪仁達,我想十之八九會要將他們押到北京去,由刑部鞫訊。”
  曾國荃感到事情嚴重了,尤其是洪仁達,他不但會講出圣庫、寶庫的事,還一定會講出御林苑的珍寶事。那一夜,曾國荃帶了几個心腹,偷偷地在御林苑牡丹園挖出三壇子奇珍异寶,這些珍寶若換成銀子,曾氏家族十輩八輩子都用不完。
  “明天就將李秀成、洪仁達凌遲處死!”曾國荃堅決地說。
  “怕不行吧!”曾國藩輕輕地說,“上次奏折上說,是獻俘還是就地處決,等圣旨決定。”
  “大哥!”曾國荃刷地站了起來,以不容分說的強硬口气說,“決不能因這兩個跳梁小丑坏了我吉字營五万將士的大事,我曾國荃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不能授人以口實。李秀成、洪仁達是我捉的,明天由我下令處決。今后有天大的干系,大哥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說罷,也不跟大哥打招呼便出了門。曾國藩在心里歎了一口气,以無聲表示同意了他的處置。
  不獻俘,今后可以用李秀成并非元凶,援陳玉成、石達開的成例,還可用怕途中絕食或被搶奪等話來搪塞。但李秀成的供詞是一定要上報的,類似這樣的文字,怎能讓朝廷看見呢?曾國藩拿起筆來,把“圣庫”那段話涂掉了。
  經這番折騰,曾國藩的審閱更仔細了,才看了几頁,不對頭的話又出來了:“心有私忌,兩家并爭,因此我而藏不住,是以被兩個奸民獲拿,解送前來。”這怎么行呢?曾國藩記得在給朝廷的報捷折里寫的是:“偽忠王一犯,城破受傷,匿于山內民房,十九夜蕭孚泗親自搜出。”倘若李秀成這几句供詞讓朝廷知道了,不僅蕭孚泗的功勞沒有了,自己也犯了欺騙朝廷,貪功為己有的大罪,他提筆將“是以被兩個奸民獲拿”九個字改為“遂被曾帥追兵拿獲。”再讀下去,曾國藩不由得惊呆了,只見李秀成赫然寫道:“罪將謝中堂大人不殺厚恩,愿招集大江南北數十万舊部歸中堂統率,為光复我漢家河山效力。”這個該死的囚徒,這不是教唆我去造反嗎?哪里是感激我的厚恩,分明是送我上斷頭台!他將這一句話狠狠地涂掉了。過一會又覺不妥,干脆用剪刀剪下來,放在燈火上燒了。隨著字條化為飛灰,曾國藩全身都酸軟起來,兩眼昏花發痛。這才意識到天已快明了,遂將几十頁供詞迭好,鄭重鎖在竹箱里,決定明天再仔細地一字一句地從頭看一遍,凡不合适之處都要涂掉,有的干脆整頁燒掉算了!
  曾國藩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卻又不能入睡,一時忽然想起逃走在外的洪天貴福,心中很覺不安。沒有抓住這個長毛幼天王,畢竟是老九的最大疏漏,他一定是南逃了,會去江西找李世賢,沿途必將經過李鴻章、左宗棠、沈葆楨的地盤。若是半途死亡,倒也罷了,倘若被李、左、沈等人抓住,當不白白讓他們搶了一個大功!老九呀,老九,你是被打下金陵城的胜利沖昏了頭腦,還是被小天堂的財寶迷花了心性,當時為何不將缺口守住?得知主犯逃走后,為何不派得力人馬去追赶?而現在,這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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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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