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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榮封伯爵的次日,曾國荃病了


  第二天一早,便傳出曾國荃生病拒絕會客的話,曾國藩聞之大惊,急忙走進弟弟的臥房,果然見他睡在床上。原來,曾國荃听到上諭指名道姓地斥責他,心中窩了一肚子怨气,一夜未睡。到了后半夜,竟然渾身起了紅色小斑點,左肩下還長了一個肉包,居然有銅錢大。
  “老九,你這是濕毒,不要緊的,”曾國藩安慰道,“前几個月辛勞過度,日夜守在戰場,毒气攻心,現在發出來最好。”
  “大哥。”曾國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燙得厲害,“帶兵殺賊,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還怕癬疥之病嗎?我是心里難受呀!”
  “老九,你心里哪些事感到難受?”曾國藩慈愛地凝視著弟弟,其實他已知七八分。昨夜,曾國藩也一夜沒睡好,對日里同時接到的兩道上諭想得很多很深。這些年來,他服膺丑道人的高論,在孔孟程朱之學的基礎上雜用老庄之道,以不求名利來保養恬淡之心,以柔退謙讓來調和上下左右的關系,對于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為滿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賞賜,倒是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賞”“兔死狗烹”等歷史教訓時常縈繞腦際。近來,他又把《史記·淮陰侯列傳》《唐書·李德裕傳》《明史·藍玉傳》等翻閱了一遍。歷史上那些慘痛的故事使他心惊肉跳,他告誡自己此時更應百倍謹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和他的部屬們沒有把自己往日的規勸記在心中。金陵之捷并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縱火燒天王宮,將金銀財寶盡數擄掠,日后免不了要遭世間譏劾,難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國藩沒有料到,朝廷的指責竟會來得這樣快,措辭竟會這樣嚴厲,這道上諭的背后埋伏著什么,已經是非常明白的了。
  前几天,歐陽兆熊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顧所以善其后者,于國何如?于民何如?于家何如?于身何如?必籌之已熟,圖之已預矣。竊嘗妄意:閣下所以為民者,欲以勤儉二字挽回風俗;所以為家為身者,欲以退讓二字保全晚節。此誠憂盛危明之定識,持盈保態之定議也。”這几句話曾國藩誦讀再三,對老友的關心感激不盡,也決定采納他的建議,以退讓二字保全晚節。心高气傲、閱世不深的九弟卻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今天必須向他鄭重指出。
  “大哥,我曾听你說過,文宗親口許諾,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應當遵循。”
  曾國藩心中一惊,這個不識時務的老九,居然還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國荃見大哥楞住了,知話說得過急,忙補充道:“大哥創建湘軍,運籌帷幄,雖未帶兵親臨金陵,論功勞還是大哥居第一。說封王,是說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國荃這一補充,反而使曾國藩心里涼了半截,為弟弟的狂妄無知而難受。他壓住心頭的不悅,仍以慈愛的口吻說:“老九,你這個想法不應該。文宗那句話,是康福在北京听周荇農說的,是不是真的還很難說,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時興起,當不得真的,你為此難受太不應該了。”
  “就如大哥所說,不封王,難道不可以封公爵嗎?就是不封公,我也應當封侯呀!大哥封侯理所當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搶這個侯爵。皇太后為何這等小气,舍不得封兩個侯呢?”
  “小聲點,說話要有分寸。”曾國藩見弟弟居然指責起皇太后來,未免太放肆了,便正色道,“須知隔牆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艱苦,我敢說,隨便換另外哪個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國荃既感委屈又很自負。
  “老九,”曾國藩嚴肅地說,“那天在席上我跟你們說過,古往今來,凡辦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這樣一樁震鑠古今的大事業,豈能全由人力?你縱然本事大,也要讓一半与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榮,封伯爵,李鴻章只收复蘇、常,也封伯爵,這個伯爵太不值錢了嘛!”曾國荃不理會大哥的苦心,依舊高喉大嗓地發泄憤恨。
  “官中堂統轄兩湖,為湘軍籌餉補員,功勞甚偉。李少荃在蘇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使金陵賊匪進無援兵,退無竄路。兩人封伯爵,亦無可厚非。”對弟弟的牢騷,曾國藩也有同感,但此時不能附和他,否則將火上加油。
  “這些都不去談它罷!”曾國荃霍地從床上坐起來,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只逃出一千多號長毛,就要嚴加懲辦。杭州城破時,偽听王陳炳文帶著十多万長毛全數沖出,左宗棠為何不受指責?上諭說据浙江方面奏,顯然是左宗棠在進讒言。這左三矮子不是個好東西!”曾國荃气得罵起來。
  說洪福瑱積薪自焚,是曾國藩据曾國荃信上的話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章,明里攻擊曾國荃,暗地里攻訐曾國藩。這件事使曾國藩對左宗棠最為惱火。他對這個相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這樣的大事上不留情面甚是不解。
  是因為自己亦位居總督,眼里沒有他曾國藩呢?還是對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員嫉妒呢?還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這樣的折子呢?不管怎樣,在這种時候左宗棠上此絕情絕義的折子,兩人三十年的友誼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國藩微微點點頭說:“老九,你也不必為此事難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過几天大哥再給皇上上個折子,為你說話。”
  “還有。”曾國荃說出心中的積憤后覺得舒服了點,“皇上要檻送李秀成、洪仁達進京,兩犯早已成鬼了,這事如何辦?”
  “這個也由我去向皇上說清楚。”曾國藩安慰弟弟,心里卻想,那天拍胸脯的气概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的事還好說,問題是銀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里的銀子呀!”曾國荃壓低了聲音,“大哥,實話對你說吧,金陵城里的金銀珠寶,再加上年輕的女人,都變成了湘軍將官的財產,現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運哩!連我也有几十万。倘若按皇上的諭旨,再將金銀從他們的腰包里掏出來,那金陵城就會鬧翻天,我也彈壓不了。”
  曾國藩面無表情地听著,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但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這些首功將官們自恃功大,要价很高,朝廷的封賞既不能全部滿足他們的欲望,又只是空銜而無實惠,現在要把他們圍攻兩三年,自以為靠性命換來的財產再掏出來,這無异于挖他們的心肝。真的鬧起事來,后果不堪設想。“老九,你要說服他們顧全大局,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則好向朝廷交代,二則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殺人放火,我可以指揮他們干,要他們拿出自己的性命錢,我做不到。況且我也不干,我的銀子就已經運走了。”
  “九帥,你一碗水沒有端平!”
  曾國荃正要說下去,門口突然傳進一聲雷似的吼叫,只見煥字營營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地滿口吐著白沫,兩眼紅通通地睜得如銅鈴般大,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后面跟著几個親兵。
  “煥文!”曾國藩拉長著臉,十分不快地對朱洪章說,“你看你醉成什么樣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這時才發覺曾國藩也在,頓時清醒了點,“第一個沖進城的,不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這話怎講?”曾國藩感到奇怪,都說康福死后,李臣典是第一個沖進金陵城的,為何又變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邊的白沫,兩腳也站直了些,以略為恭順的態度說,“六月十六日上午,龍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點火前,九帥集合各營營官,議決誰為攻城先鋒,大家都畏葸不敢領命,是我出隊領下了先鋒之命,并立了軍令狀,這事九帥應該還記得。后來我率煥字營一千五百兄弟從城牆缺口沖入,第一個進了金陵,九帥還稱贊我有能耐。”
  “照這樣說,應當是煥文第一個進城了。”曾國藩問弟弟。
  “是的。”曾國荃點頭。
  “那又為何是李臣典呢?”曾國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這樣的。”朱洪章搶著說,“龍脖子地道是信字營挖的,李臣典雖未第一個進城,但卻是最先打到天王宮,說李臣典是第一號功臣,我并沒有意見,但現在蕭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搶得了男爵,這能使我服气嗎?娘的,攻城時他向后退,領賞時他往前沖,他聰明,老子是蠢崽。”
  朱洪章又噴出白沫來,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憤憤不平地嚷道,“九帥,你這樣壓我,難道因為我朱洪章是貴州人,不是湘鄉人嗎?”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國荃猛地從床上跳起,“哪個因你不是湘鄉人壓了你,我是把你列在蕭孚泗前面的。”
  “那又是誰把我的名字排到后頭去了呢?這個狗日的,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叫起來,气焰更足了。
  “明告訴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折子的彭壽頤改動的。”曾國荃說著,順手將桌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腳邊。
  腰刀与磚相碰,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你用這把腰刀把他殺了吧!”
  朱洪章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一時呆住了。
  “你去殺呀!”曾國荃沖到朱洪章面前,像一頭狂怒的餓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還站在這里干什么?不敢殺,你就給老子滾出去,狗雜种!”曾國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气焰壓了下去。他耷拉著腦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出了門。
  “大哥,你看看,就是這班人進了城!”望著朱洪章的背影,曾國荃气仍未消,“若不是剛才這一手,他几乎要坐到我和大哥的頭上拉屎拉尿了。只有一個朱洪章還好對付,若是朝廷真的要追查金銀,那就會有成千上万個朱洪章跳出來,你看怎么辦?”
  這個意外的插曲使得曾國藩又惊又惱。“湘軍已經腐敗了。”他在心里得出了結論。
  “大哥。”曾國荃小聲而神秘地呼喚,曾國藩覺得有點异樣,“依我看,新的大亂就要到來,我們得先下手為強。”
  “你說什么?”新侯爵已覺察到新伯爵的反常。
  “我們學他。”曾國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划出一個字來。曾國藩順著他的手勢看著看著,不覺屏息靜气,最后緊張得連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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