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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瓊瑤和她的小說,已經被人們談論得很多了,以致于當我要來動筆寫一本介紹瓊瑤和她的小說的書時,竟無從選擇最為恰如其分的參考資料。塵世間太多的喧囂,使我們陷入無邊的暈眩和自棄。
我不止一次地提到,被當代中國文學的正統所輕賤的那些“非主流文學”,諸如武俠小說、言情小說等,其實卻在孤獨而頑強地茁壯生長,進行著不可遏止的激情焚燒,顯示了真正的奇跡和异數。
异數。一個“异”字,道出了仁慈的怜憫和博大的寬容所擁抱的真諦。
斯·茨威格在《异端的權力》中慷慨陳辭道:
“試圖把神圣的多樣化的生存狀態退化到一個共同的標准上,把人類專橫地分為黑的和白的,好的和坏的,綿羊(指馴服者)和山羊(指胡鬧者),真實信數和异端,忠誠者和背叛者,這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枉費心机。”
瓊瑤和她的小說,六七十年代就在台灣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八十年代又席卷祖國大陸,征服了無數的善良的讀者,九十年代依然保持著強勁的勢頭,在世界其他華人旅居地,如東南亞,瓊瑤的小說同樣掀起一次次的熱潮。正如大陸花城版《瓊瑤全集》所作的廣告詞“關于瓊瑤”所言:
“備受全世界華人矚目的知名作家,著有四十多部臉炙人口的小說,五部部都經改編拍成凄美的電影或電視劇,蕩气回腸,精彩絕倫,賺盡億万中國人的愛与淚。”
瓊瑤所創造的奇跡盡管是空前的和毋庸置疑的,但她卻在台灣和祖國大陸兩方面的正統文學界,沒得到應有的贊譽和榮耀,相反听到的多半是批評和輕賤的聲音。
如我向來敬佩的對武俠小說研究有素的台灣淡江大學教授龔鵬程先生就公開說過:“三毛、瓊瑤,這些人在批評界是從來沒有人討論過的,几乎不成為文學研究的對象。”
据說,台灣文化界、教育界甚至一度視瓊瑤小說為“社會公害”,大有滅此朝食的圍剿之心。
大陸的批評界,雖然因其改革開放大背景的寬容和降低姿態,但其平和的背后顯而易見的是對其不屑和輕視。雖然在“瓊瑤熱”到來之時,報章雜志出現大量介紹和評論瓊瑤的文章,但更多的是應景之作,或者是蜻蜓點水,淺嘗輒止,泛泛之談,不關痛痒。
評論瓊瑤的文章,不外乎兩种類型,一种是輕飄飄的贊美,談其“新女性文學”,“純情浪漫”,“藝術唯美”,“愛情唯美”,“藝術和意境上的美”,“語言藝術上的獨特”等等,但又總忘不了用“局限性”來留一個尾巴。
另一种批評的文章,則是不假思索,想當然,印象式的批評,諸如“膚淺虛偽”,“病態人生”,“風花雪月”,“蝴蝶鴛鴦”,“花呀草呀云呀天呀水呀風呀”,總是擺出一副冷靜超然的大徹大悟的智者姿態,頗有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學風范。
我曾撰文談論其他通俗文學作家時指出,在文學領域中,奇跡和异數的出現,必然有深刻的時代背景,必然代表了時代的某一种特質,必然有一种或許我們一時難以認識的重要价值。對于奇跡,給予适當的敬意,是公正、謙虛、含有仁慈和怜憫的博大寬容的胸怀。
對于瓊瑤和她的小說,我們必須有耐心,給予天才和奇跡應有的榮耀和敬意。



認識瓊瑤和她的小說,我自己也有一個較為漫長的轉變過程。
我最早接触到瓊瑤的小說,是在八十年代初期大學生活的日子。那時我正青春年少,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和無休止的求知欲,有著大把大把的似乎是用不完的時間。那時,我的讀書生活,大概只能用一個囫圇吞棗的“吞”字來形容,只要能找到手的書,都是不用“嚼”,一“吞”了之。那時“吞”哲學,“吞”外國文學,甚至“吞”武俠小說。后來看見女同學們發狂地熱愛瓊瑤的小說,僅僅是因為好奇,我也順手拿來“吞”了一回。
說實話,很長一段時間,我根本沒有把瓊瑤的小說當一回事。從骨子里,從書生的意气里,對于通俗文學,我可以“狂來說劍”而全盤接納武俠小說,而絕對不可能去留意風花雪月愛得要死要活的言情小說的。
我曾研究和推崇不已的台灣著名作家李敖,他有過對瓊瑤和其作品的尖銳而幽默的批評,其實很合拍于我當時的粗放和驕傲的感覺。
李敖在《沒有窗,哪有“窗外’》一文中道:
“瓊瑤應該走出她的小世界,洗面革心,重新努力去做一個小世界外的寫作者。她應該知道,這個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膽怯的愛情以外,還有煤礦中的苦工,有冤獄中的死囚,有整年沒有床睡的三輪車夫,和整年睡在床上的要動手術才能接客的小雛妓。……她該知道,這些大眾的生活与題材,是今日從事文學寫作者所應發展的新方向。從事這种題材的寫作,它的意義,比一部個人的愛情小故事要大得多。一部斯多威的《黑奴吁天錄》,可以引起一個南北戰爭;一部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可以誘發一次農奴解放。真正偉大的文學作品,一定在動脈深處,流動著群眾的血液。在思想上,它不代表改革,也會代表反叛。
“大堆人中,甲和乙沒有什么意見上的不同,丙和丁又沒有什么觀點上的兩樣,大學是那么樣的相似,相似得沒有奇思、沒有個性、沒有不愛老頑固壓榨過的思想。我們手執筆杆的人,面對這些軟巴巴的風气,我們怎么能夠也隨波逐流呢?我們一定要站起來,告訴青年人,什么生活才該是他們應過的生活,什么感情才該是他們應有的感情。我們要敲打出一种聲音,然后從他們身上,得到這种聲音的回響;我們不該附和著他們,与他們的錯誤‘靈犀一點通’,用做‘共鳴’式的二重奏!
“在這些博大的原則底下,在這些遙遠的方向底下,做為新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我們必須向一切陳腐的、落伍的、八股的、神怪的、閨秀的混亂思想宣戰,我們不再容忍它們來毒化青年少年的思想,蠱惑這些清白小朋友的心靈。”
陽剛,笑臉和活力,是我青春所渴慕的無上境界,所以我之所以不能欣賞瓊瑤和她的小說,是理所當然。我想,這應該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僅僅是因為驕傲和一些先入為主的觀念占据了我們的思想,就不由分說地排斥那些我們并沒有深入的事物,這是殘忍和不公正的。
基于這樣的方法論,我的文學生活的傾慚性便不言而喻了。
我的轉變,大約是五年多以前的事。
那時我已發表過長篇武俠小說,并且因為研究武俠小說的机緣,動手寫作研究新派武俠小說大師古龍的一本專著。
是我妻子的固執影響了我。她說:
“同樣是通俗文學,你怎么可以把古龍看得那樣高,而對瓊瑤卻不置一詞呢?這不公平!”
隨后,她找出許多瓊瑤的作品,要我平心靜气看一看,并不厭其煩地要和我談瓊瑤的小說,談讀后感,她還拿出了自已的筆記本,讀書心得,和我討論。
那時,我已而立之年,心境与少年時節不同,我已經能心平气和地听取不同意見了。
就這樣,我有了机會,也有了耐心,靜下心來讀一讀瓊瑤的小說。
就這樣,當我不怀偏見之時,找到了感覺,改變了觀感。
就這樣,五年之后,有了我介紹瓊瑤和她的作品的這本書。



“那么虛构等于謊言嗎?”
“不,虛构是凝結,轉變為本質。文學則相反地是分解,是使無意識的,毫無价值的生活變為輕松的享樂手段。”
“那么詩歌呢?”
“詩歌恰恰相反,詩歌是啟示。”
“我不會這樣說,但在祈禱里肯定如此。”
這是雅努赫什夫卡談話錄》中的一段對話。在談到瓊瑤和瓊瑤的小說之前,先引用這段對話,我認為是恰如其時的。
用卡夫卡的語言來談論瓊瑤,我想這是第一次,我也相信會有一些搞純文學的評論家感到有些別扭。
從最本質的角度來看,瓊瑤完全是一個真正的文學家,真正的詩人,她像所有激情焚燒的偉大作家一樣,有著最為深切的生命的隱痛和秘密体驗。這种情況,在卡夫卡身上有過,在我曾研究過的金圣歎、古龍、李敖、柏楊等當代文學大師身上有過,只不過表現形式不同而已。
對于卡夫卡來說,祈禱是深深扎根在他身上的主題,“寫作,好比是祈禱的形式”。
對于瓊瑤來說,寫作便是她靈魂上的呼吸,早已融入了她的血液和生命之中,是她的生命必須達到的完成的形式。
讀完瓊瑤的小說,了解瓊瑤的身世,我想到的是《紅樓夢》中那首著名的五言詩: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寫作對于瓊瑤來說不是虛构,而是基于她慘痛的生命体驗中更高的現實和真實。
要想讀懂和理解瓊瑤,必須理解瓊瑤和我們那時共處的文化和生活背景,不是將其作為故事的虛构,而是与其分享生命的痛苦和迷醉,所賦予生命的快樂和意義,將閱讀過程的解构和整合有机地統一起來。
正如尼采所言:“不管現象如何變化,屬于事物之基礎的生命始終是堅不可摧和充滿歡樂的。”
瓊瑤的小說正是這樣,表面的言情,表面的大悲大喜的愛情故事,而其本質,卻是對于生命永恒榮耀的歌頒,是對生命的丰富和實現的贊美,瓊瑤小說的這种境界,正是她征服了億万讀者的秘密所在。
福克納說:“人是不朽的,并非是生物中惟獨人留有綿延不絕的聲音,而是人有靈魂,有能夠怜憫、犧牲和耐勞的精神。詩人和作家的職責就在于寫出這些東西,振奮人心,提醒人們記住勇气、榮譽、希望、自豪、同情。”
瓊瑤的小說构造了一個特殊的世界,正如苛刻的評論家所言,那是不真實的“詩意的毀滅”,是“說夢和造夢”。
然而問題恰恰就在這里,据我所知,真正熱愛和欣賞瓊瑤小說的人們,沒有人不知道那是“說夢和造夢”,沒有人會將其當作報告文學來讀。
瓊瑤的小說基于一种最為深刻的生命体驗,“使無意識的,毫無价值的生活變得輕松”,突破了生活的限制,使人們從高超精妙的整容術中看到了一种更高的現實的存在。
事件的真實和小說的真實完全是兩回事,瓊瑤往往容易被人們誤解和誤解的地方,便是總以為瓊瑤的小說要表達什么,說教什么,批判什么,建議什么。
一旦陷入這樣的怪圈,不僅是瓊瑤,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都將要受到永遠無法解釋清楚的永恒的責難。
文學即是人學,風格即是人。
無論如何,瓊瑤是獨一無二的,內在的本質是無法模仿的,許之為天才,奇跡,异數,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榮格在《心理學与文學》中談到:
“藝術家的生活不可能不充滿矛盾和沖突,因為他身上有兩种力量在相互斗爭,一方面是普通人對于幸福、滿足和安定生活的渴望,另一方面則是殘酷無情的,甚至可能發展到踐踏一切個人欲望的創作激情。藝術家的生活即使不說是悲劇性的,至少也是高度不幸的。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不幸的天命,而是因為他們在個人生活方面的低能。一個人必須為創作激情的神圣天賦付出巨大的代价,這一規律几乎很少有例外。”
我之所以一再地推許瓊瑤為真正的天才作家和詩人,正可与上面一段話相對應。
一個真正的作家,總是焚燒著生命中不可遏止的激情,在心靈的血淚史中親歷最為深刻和本質的秘密人生,用內心慘烈的巨痛來澆灌養育藝術之花。
我曾在關于威廉·毛姆的傳記中讀到他對寫作發表的論述:
“一個作家,僅僅懂得了些寫作的技巧,還遠遠不夠。一個作家,不僅僅坐在桌前才算寫作。思考,閱讀,做事情,這一切都是在寫作。當他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他應該把自己所感覺到的每一件事物,所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深深地印在腦子里。它們要花費一個人畢生的精力和時間。”
毛姆認為,一個從事創作的人若想獲得成功,就必須放棄其他一切,甚至包括把自己的靈魂都貢獻出去。
瓊瑤的人生正是這樣有著真正藝術家的心靈傳奇。她的作品其實是她內心永無休止的自我反省,而我們通過她的作品,与她的心靈會合,感悟著她傳遞給我們的生命的信息。
瓊瑤的每一部作品及記敘、回憶,都是她完成与生命和世界溝通聯系的客觀載体,這种交流和溝通帶給了我們以巨大的收獲和更為深遠的意義。
寫作是瓊瑤呼吸的需要,只有寫作才能給她帶來平靜的安宁。
瓊瑤說過:
“我常想,我這一生已經把人家几輩子都過過了,我的生活。愛情及婚姻上遭遇了這么多,我才會有這么多可寫。人有一种潛意識發泄心理,有人用寫日記來發泄,我卻發泄在寫作上。”
瓊瑤的表述很淺近,那是她的風格。淺近和深遠,有時就是兩個极端,很容易向對立的方面轉化。如果有人僅僅因為瓊瑤表述的淺近而認為她膚淺的話,那太愚蠢了!這個能夠賺盡億万中國人眼淚的女人,她的內心怎么可能沒有千岩万壑呢?!
瓊瑤作品全集中有一部《我的故事》,便是她的傳奇人生的回憶錄。在此書的“緣起”中,瓊瑤寫道:
“過去的我是怎樣的?當前塵往事,在我腦中一一涌現,我真不相信自己已走過這么長久的歲月,歷經了這么多的狂風暴雨,目睹過生老病死,体驗過愛恨別离。至于人人皆有的喜怒哀樂,在我的生命中也來得特別強烈!我的過去,原來堆積著這么多的汗水和淚水,這么多的痛苦和狂歡,這么多的相聚和別离,這么多的寂寞和掙扎,這么多的矛盾和探索,這么多的錯誤和抉擇……還有,這么多的‘故事’和‘傳奇’!我細細整理,前塵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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