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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史無前例的災難”


1939.8.24—1939.9.3
(1)

  8月24日早晨,星期四,人們一覺醒來便發現報紙登了大標題,公布了一項不但使普通公民而且也令外交界大吃一惊的條約。“我預料會向波蘭發最后通牒”,漢德遜從柏林報告說。“波蘭政府重建聯系的最后努力是否有用,我是非常怀疑的。但,我將它看成是和平的最后一線希望,如果有最后一線希望的話。”
  波蘭的報界雖极力將蘇德條約貶低為德國的軟弱的表現,波蘭人民還是极為不安的。政府則表示,它有充分信心,一旦与希特勒發生戰爭,英法的援助將使局勢改觀。法國共產党人被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一方面要忠于祖國,另方面又要忠于俄國大媽。他們的美國同行尤其混亂。開始,《工人日報》對蘇德條約置之不理,似乎要等莫斯科的指示。后來,美共領導人白勞德宣稱,條約削弱了希特勒。极左的“進步人士”不問情由便乖乖地接受了党的一條新的路線:与希特勒簽訂條約后,俄國便可為最終反對法西斯主義的戰斗作好准備。羅斯福總統的反應是給希特勒發出另一封道義電報,敦促希特勒“在合乎情理的、規定的期間內,勿再采取積极的敵對行動”,但与他以前做的一樣,把這封電報束之高閣,忘得一干二淨。
  在莫斯科,斯大林在自我慶賀。因為他堅信在政治現實面前英國人將會妥協,他更認為,已答應給他的勢力范圍,用不著流血,靠談判便可到手。希特勒的其它盟友可沒有如此樂觀。意大利人一方面承認希特勒“這一招打得漂亮”,另方面卻又深感不安;而日本人則害怕這一聯盟會鼓勵斯大林向滿州施加壓力。日本平沼首相——為了取得与德國和意大利達成協議的一致意見,他的內閣業已開了70多次會議,但仍徒勞——覺得難堪,且為之搞得目瞪口呆。他竟宣布,“由于近來歐洲局勢离奇复雜,本內閣即日起辭職”。
  一般說來,德國公眾是高興的,也覺得松了一口气:多虧了元首,受包圍的威脅,在兩條戰線上作戰的恐懼,一下子奇跡般地煙消云散了。覺得咽不下這項條約去的是元首的那些最堅強的老追隨者。但是,他們中大多數人也很快說服了自己:領袖對自己之所為了如指掌。
  希特勒飛赴柏林,親身去迎接回來的英雄里賓特洛甫。當晚,他躲在總理府,听取外長匯報。里賓特洛甫口若懸河,大講特講克里姆林宮的主子們的事,使希特勒覺得“自己有如置身于党的老同志中間”。還有,冬宮里懸挂著的沙皇尼古拉的那幅像也使里賓特洛甫相信,共產党自己也尊敬一位曾為人民辦事的沙皇。這些,希特勒雖然也听得津津有味,但更使他入迷的還是霍夫曼拍的那些照片。看來,希特勒曾交待霍夫曼去拍蘇聯領導人斯大林的近照,因為他想看看斯大林的耳垂“是往里長的猶太人的耳垂呢,還是分開的雅利安人的耳垂”。有張側面像是最有說服力的:他的新戰友——据耳垂測試——并不是個猶太人。
  然而,對最終儀式的那些照片,希特勒卻搖頭了。每張照片里的斯大林都叼著一支香煙。“條約簽字儀式是很隆重的,嘴角上叼一支香煙怎好出席這個儀式!”他說完,便令攝影師霍夫曼把各張照片里的香煙都涂掉,然后再向報界發稿。
  元首也詳細詢問了陪同里賓特洛甫前往俄國訪問的那個兵工軍官。他匯報說,在開慶賀晚宴時,在請客人們入席前,斯大林曾親身檢查桌子,看是否一切就緒。他這一說倒叫施洛德小姐也想起了元首自己,她輕率地就兩人的相似之處說了一些話。“我的仆人和我的屋子”,他有點慍怒地說,“任何時候都是完美無缺的!”
  次日,8月25日,星期五,是關鍵性的一天,也是最忙的一天。一大早,希特勒便致函墨索里尼,有點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釋了發生在莫斯科的事情。在向他保證本條約只能加強軸心國的實力后,希特勒表示相信,意大利總理會理解他為何會被迫采取如此一個激烈步驟的。希特勒的下一個行動是叫施密特將張伯倫日前在下院的講話中的重要段落翻譯出來。希特勒聚精會神地听著——英國首相承認,莫斯科條約的消息傳來后,“人們覺得惊奇,且很不高興”,但,如果德國人認為,英法兩國從此便不在履行其對波蘭的義務,那末,他們是在“危險的幻覺中”操勞了。
  “這些話”,施密特回憶說,“使希特勒沉思,但未說什么。”也許,這證實了一個遭人嘮叨的舉棋不定之舉。對波蘭的進攻原定在次日一早開始,但由于舉棋不定,快到中午時,他向指揮部發出指示,要他們將發出執行令的時間推后1小時——延至下午3時。之后,他把英國大使召到總理府。漢德遜于下午1時30分抵達。他發現,元首有點想重修舊好,准備“像對俄國一樣,也向英國采取一個決定性的行動——向俄國采取行動的結果,是最近簽訂的條約”。希特勒說,他的良心驅使他去做出最后努力,以鞏固良好的關系。但,這是他最后一次嘗試了。
  在漢德遜看來,他很正常,也很平靜。但是,一當他歷數對波蘭人的指控,例如射擊民航飛机,他便發火。他喊道,這些行徑“必須停止!”但澤問題,以及走廊問題,必須立即解決,不得再拖延。張伯倫最近一次演說的唯一后果,有可能是“英德兩國間一場血腥的、不可預測的戰爭”。但是,這一次德國卻無需在兩條戰線上作戰了。“俄國与德國決不會再拿起武器互相廝殺。”
  當漢德遜一再強調英國決不會違背它給波蘭許下的諾言時,原來擺好一副威脅恫嚇架勢的希特勒,也講起道理來了。
  波蘭問題一解決,他就准備并決心再向英國提出一項全面的建議,例如,他愿意接受大英帝國并親自保證它的繼續存在。
  但是,如英國拒絕他的建議,他惡狠狠地說,“那就會出現戰爭。”而這又是他最后的建議。
  半小時后,即下午3時零2分,他批准了于佛曉進攻波蘭的命令。表面看來,他這一賭注原系机會主義使然。但是,應該承認,希特勒是個日常政治的狡猾巨匠,他的外交政策确有其基本目標:一步一步地控制歐洲大陸。這個政策是与其激進的反猶計划密切相關的。在羅馬,德國大使在齊亞諾的陪同下,帶著當日早些時候草就的那封不尋常的信,正步走入維內西亞宮。3時20分,漢斯·格奧爾格·馮·馬肯森大使將那份文件遞交給了墨索里尼。蘇德條約深深地打動了墨索里尼。与所有政治家一樣,他也非常欣賞一舉而得的杰出的外交成就。然而,他畢竟講求現實,不能不面對這個事實:在阿爾巴尼亞表現如此軟弱無力的意大利軍隊,并不具備打一場真正的戰爭的士气、訓練和技能。他未對馬肯森如此說,只說他同意:他完全同意莫斯科條約,“毫不動搖地反共”,不管發生什么情況他都支持元首(這點,他明确地作了強調),且“無條件地、傾全力”支持。
  馬肯森一走,墨索里尼便自己改變了主意,或別人讓他改變主意。据齊亞諾說是他,說服墨索里尼作書面回答的,是他讓他坦率地承認,意大利未作好戰爭的准備,只有在德國立即給意大利運送足夠的“軍需品和原料,以抗擊英法兩國矛頭指向我們的進攻”的情況下,意大利才能參戰。
  与此同時,意大利駐柏林大使也在向元首解釋說,意大利總理的答复已在半途。正當希特勒在等待下一個來訪者法國大使考倫德雷時,一名副官送來一份英國的新聞報道。站在希特勒身后的施密特,掃了一眼這份報道。英國和波蘭則在倫敦簽訂了互助條約。希特勒沒有做聲,思考著。顯然,他對此很是關切。几個月以來,這份條約都因這個或那個原因而推遲簽訂。哪天都不簽,恰恰在他向英國作出“最后的”建議后几小時便簽——這決不是偶合。保證軍援(即使永遠得不到實行)這一承諾,可能會給波蘭人帶來一些虛偽的安全感,因而令波蘭人拒絕与德國談判。
  下午5時30分,考倫德雷終于被領進元首辦公室。希特勒對波蘭的挑釁大發雷霆,對德法兩國間可能發生戰爭一事表示遺憾。“有時我有這個印象”,施密特回憶說,“就是說,他在机械地重复他對漢德遜說過的話,卻心不在焉。顯然,他是急于要結束這次會見。”他站起身來,示意會見結束,但高傲的考倫德雷卻不反駁,但并不甘休。他的話鏗鏘有聲,使施密特永遠不會忘記:“在目前如此嚴重的局勢下,總理先生,誤解是比什么都危險的。所以,我要把話說清楚,作為一個法國軍官,我可立誓,若波蘭遭到進攻,法國的軍隊將站在波蘭一邊,与波蘭一起作戰。”接著,他又向希特勒保證為了維護和平,他的政府准備作出一切努力,一直到最后!“那末”,希特勒生气地喊道,“你們為什么給波蘭一張空白支票,讓它為所欲為?”法國大使還未來得及作答,希特勒便跳了起來,再次長篇大論地攻擊波蘭。“不得不向法國開戰,這對我也是痛苦的,但決定權不在我這里。”他把手一揮,把大使打發走了。
  一分鐘后,下午6時,阿托利科進來了。他身上帶著墨索里尼的那封信——是齊亞諾用電話口述的。在英波條約筆墨未干、在考倫德雷明确宣布法國的意圖后,意大利不准備戰爭的消息,“像一顆炸彈”炸在元首身上一樣。對他來說,這是“盟友”的背叛,是完全沒有意料到的。不過,他控制住了自己,只簡單說了一句“我會立即答复的”,便打發墨索里尼的使者上路。阿托利科剛出門,施密特便听見希特勒在喃喃自語:“意大利人的行為与他們在1941年的完全一樣。”
  客廳內,人們在傳遞著只言片語的消息,使客廳成了謠言和反謠言的陷阱。戰爭似乎不可避免了。以威茲薩克為例。
  他認為,阻止世界大戰的可能性以及戰爭爆發后意大利撂下德國不管讓他陷入困境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在辦公室內,希特勒對凱特爾將軍說:“立刻停止一切。馬上把勃勞希契找來。我需要談判的時間。”
  凱特爾匆匆出來,進了客廳。“進軍令還得再推遲”,他緊張地告訴他的副官。于是,消息便傳開了:戰爭威脅在最后一分鐘被取消了。元首又回頭談判去了!一听此消息,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希特勒的總副官魯道夫·施蒙特除外。
  他陰郁地對瓦爾利蒙說:“別高興得太早。這不過是推遲而已。”恩格爾上校也与施蒙特一樣深為關切。這位陸軍副官從未見總理如此“大混亂”過。元首甚至与赫維爾——元首歷來尊重他的意見——也爭得面紅耳赤。希特勒打賭說,若与波蘭開戰,英國肯定不會參戰。“我的元首”,赫維爾斷言,“千万別低估了英國人。一旦看到別無其他選擇時,他們會頑固地自行其事的。”希特勒怒得不想辯論下去,轉身走了。
  戈林也相信,英國人的警告并非只挂在嘴上,便想偷偷和談。他是個說干就干的人物,未与里賓特洛甫商量便与英國磋商,因為他不信任里賓特洛甫。但是,這件事并非像看來那樣大膽,因為他將事態的發展一一都告訴了元首。他的和平愿望很難說是利他主義的。他是個帶有強盜气味的流氓,生活中的首要目標是享受他利用職權豪奪得來的果實。戰爭有可能結束其醉生夢死的生活。另一方面,希特勒其人又按原則——雖則有點彎曲——辦事,不為賄賂所動。他有可能妥協,但只有在能令他更接近其最終目標時他才這樣做。戈林明白這一切,所以他才小心翼翼地執行其曲線和平的政策。
  他挑選了一名富有的瑞典商人比爾格·達勒魯斯在這項計划中充當非正式的中間人。他的妻子是德國人,本人又在德國拿利息,所以,他与戈林有共同的愿望,即阻止英德發生戰爭。還有,他也有條件這樣做,因為他有許多有影響的英國朋友——這些人也愿意暗中為此事奔跑。
  當月早些時候,達勒魯斯作出安排,讓戈林与7名英國人見面,地點是在靠近丹麥邊境的一間屋子里。在這里,首先向這7名外國商人闡明其觀點并表達其和平愿望的是戈林元帥。此后兩星期,他們除會談外沒有多少動作。兩星期后,貝格霍夫軍事會議召開了。于是,戈林便電召身在斯德哥爾摩的達勒魯斯盡快前來。他謹慎地透露,局勢已經惡化,和平解決的可能性正迅速地變得越來越小。戈林勸達勒魯斯盡快飛赴英國。他听從了,身上帶有一封致張伯倫政府的非官方信件,敦促英德兩國盡速開始談判。
  于是,在多事的8月25日上午,達勒魯斯乘坐普通客机飛赴倫敦,但直到當晚才被領進哈利法克斯勳爵的辦公室。英國外相心緒樂觀——因為,讀者記得,希特勒剛取消入侵——覺得某位中間人的效勞已不再有用。達勒魯斯卻沒有如此樂觀,遂電詢戈林意見。戈林元帥的回答是令人吃惊的。他怕“戰爭可能隨時爆發。”
  達勒魯斯于次日上午向哈利法克斯重述了這番話,并主動提出,由哈利法克斯致函戈林——達勒魯斯眼中唯一能阻止戰爭的德國人——證實英國真心誠意要取得和平解決;此函由達勒魯斯面交。哈利法克斯告退,以便与張伯倫磋商。半小時后,他回來了,說張伯倫已經同意。信寫好后,達勒魯斯便立即赶往克洛伊頓机場。
  在柏林,阿托利科大使帶著墨索里尼的另一封信前往總理府。信中,墨索里尼開了一張可怕的貨單。如要意大利參戰,他要德國提供600万吨煤、700万吨石油、200万吨鋼材和200万吨木材。由于阿托利科本人反戰,他便故意把墨索里尼的條件搞得無法接受。當里賓特洛甫冷冰冰地問如此龐大數量的原料需于何時交付時,阿托利科回答說:“呀,立刻交,在敵對行動開始前。”
  這是個不合理的要求。若考慮到希特勒所受到的壓力,他的回答是平靜得惊人的——此回答于下午3時零8分用電報發回給了墨索里尼。他說,多數項目他都能滿足意大利的需要,但遺憾的是,由于技術上的原因,他不能在戰爭爆發前交貨。“在此情況下,總理,本人了解您的處境,只要求您積极加強宣傳,并用您已向我建議的适當顯示武力的辦法,鉗制英法兩國的軍事力量。”他最后說,鑒于他已与斯大林簽訂了條約,“即使要冒与西方關系复雜化的危險,在解決東方問題時,他也不后退一步。”
  這可不是空口嚇唬嚇唬而已。陸軍已准備于9月1日發動進攻,現在所差的就是元首最后一句話。星期六下午,柏林上空熱浪逼人。盡管報上大登特登“在‘走廊’上,眾多德國農戶被焚”、“波軍逼進德國邊境”之類,許多柏林人仍在市郊四周的湖泊里盡情享受冷水浴,這些幸運者更關心的是气溫,而不是政治。
  下午6時42分,阿托利科收到了羅馬打來的另一個電話。電話是齊亞諾打來的,是給元首的另一封急信。信中,墨索里尼抱歉地解釋說,阿托利科誤解了交貨期。他并不認為一年內可以交貨。對在此緊要關頭他無力相助表示遺憾;接著,他又出人意外地呼吁和平。他說,現仍有可能取得圓滿的政治解決。希特勒一讀到這些話,便覺得他的盟友已將他拋棄。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再次作出一個妥協性的答复。“本人尊重導致您作出這一決定的种种原因”,他說,并試圖以自己的樂觀為伙伴打气。
  元首既失望又筋疲力盡,便比平時早些就寢,但午夜一過便被叫醒。戈林有要事求見:那天他提過的那個瑞典中人回來了,還帶回哈利法克斯的一封蠻有意思的信。達勒魯斯被匆匆領進元首的書房時,已是8月27日零點30分了。希特勒庄重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為和平而奔波的中人。
  戈林站在他身旁,洋洋自得。在簡單交談几句后,希特勒又大講特講德國如何希望与英國達成諒解。議論變為對英國人的謾罵。在將最近向漢德遜作的提議解釋了一番后,他喊道“這是我向英國作的最后一個寬宏大量的建議。”說著,他的臉繃緊了,手勢也變得“非常奇特”,不斷吹噓帝國的武裝力量如何优越。
  達勒魯斯指出,英法兩國的武裝力量也大大改善了,滿可以封鎖德國。希特勒不作聲,只在室內踱來踱去。猛然間,他站住了,重又開口講話(据達勒魯斯回憶)但這次好像是在說昏話。“若戰爭發生,我就造潛艇,造潛艇,造潛艇,造潛艇,造潛艇,造潛艇”,好像是唱針停滯不前的唱片似的,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突然,他又像向大群听眾演講似的,但話仍在重复。”我就造飛机,造飛机,飛机,我就將敵人消滅!”達勒魯斯目瞪口呆,回首看戈林作何反應。這位帝國元帥紋絲不動,達勒魯斯被嚇坏了:這兩個就是行動能影響全世界的人呀!
  “戰爭嚇不了我”,希特勒繼續說,“包圍德國是不可能的。我的人民佩服我,忠實地跟我走。”他能促使他們發揮出超人的力量。他的目光遲鈍了。“將來若沒有黃油,我第一個停止吃黃油,吃黃油。”他停了停。“如果敵人能堅持數年”,最終他說,“我便利用我對于我的人民的威力,比他們多堅持一年。所以,我知道我比所有人都优越。”突然,他又問,英國人為何老不与他達成協議。
  達勒魯斯吞吞吐吐,不敢照實回答。后來,他終于說,麻煩在于英國對希特勒缺乏信心。一听此話,元首便捶胸頓足。“笨蛋!”他喊道。“我一生說過謊嗎?”他繼續走來走去,突然又止步。他說,你達勒魯斯听了我方的意見了。你必須立即返回英國去,把听到的告訴張伯倫政府。“我覺得漢德遜不了解我,我真是要達成諒解的。”
  達勒魯斯反駁道,他只算是私人,要有英國政府的邀請他才能前往。首先,他得明确賴以達成協議的各項要點。例如,确切地說,希特勒向波蘭提出的要求是什么?希特勒笑了。“哎”,他一邊說,一邊轉向戈林。“漢德遜可從未問過這點呀!”戈林元帥撕下一頁地圖,用紅鉛筆圈出了德國所要求的土地。
  這樣,會見便成了澄清希特勒向漢德遜所作建議中的几個要點的討論:德國需要与英國訂立條約,以消除政治或經濟上的所有事端;英國要協助德國取得但澤和那個“走廊”作為報答,德國將保證波蘭的邊界并讓她取得一條通向格丁尼亞的走廊;在波蘭的日耳曼少數民族應得到保護;還有,無論何時,若大英帝國受到進攻,德國就會提供軍事援助。
  達勒魯斯太老實了,戈林說什么他信什么。他也把希特勒往最好處想。另外,他也沒有受過外交訓練,只有為和平的真誠愿望和令人敬佩的勇气和堅韌不拔的精神。一回到旅館,他便立即給一位英國朋友挂了個長途電話。過了不久他便得到了回話:英國政府歡迎他充當消息傳遞人。星期天(平安無事)上午8時,他在坦貝爾霍夫机場登上了一架德國飛机。當這架飛机朝倫敦方向低飛時,他暗自思忖,自己是否是某個陰謀中的馬前卒?他頗相信戈林是在真心為和平解決而操勞。但,希特勒是嗎?
  希特勒把安息日也當作工作日。他取消了原定即將在紐倫堡舉行的、不恰當地定名為”和平之党日”的慶祝活動,推行了戰時糧食和衣服配給制。然后,三軍也處于半緊急狀態,海陸空三軍的武官被令在柏林待命。
  就在這种戰爭气氛的籠罩下,兩位重要的波蘭外交人員帶著一份調解建議,秘密地与里賓特洛甫辦公室工作人員彼得·克萊斯特接触。他們暗示,貝克外長是被迫向德國采取好戰行動的,其目的僅在于使狂熱的波蘭愛國者感到滿意。貝克所需要的無非是時間,以使事態平靜。克萊斯特忠實地向里賓特洛甫作了匯報。一會儿,外長便親身面見元首。希特勒听得很不耐煩,不容分說地宣稱,如貝克在波蘭連腳都站不住,怎么能指望他幫忙。另外,克萊斯特此后也不要再与波蘭人搞半官方的接触。元首發出這道命令是有點刻薄的,他還說,這种命令你馮·里賓特洛甫先生早就該發的。克萊斯特悶著頭走出總理府時,他心下明白,決定已經作出了——是戰爭!
  在那個炎熱的星期天,希特勒也花了不少時間去處理另一次和平呼吁——達拉第總理的呼吁。這次交道是作為老兵對老兵打的。“作為一個前線的老兵”,他寫道,“我与你一樣明白,戰爭恐怖是什么。”再爭論已沒有什么必要了,因為自薩爾河還給德國后,德國再沒什么要求可向法國提了。在那里惡作劇的是英國,他們發動了“一場反對德國的瘋狂的宣傳戰”,而不是勸波蘭人講道理。他請求達拉第這個愛國的法國人設身處地為希特勒想一想。若有人阻止法國的某一城市——比方說,馬賽——向法國效忠,原因是吃了敗仗,你達拉第會有什么想法?生活在該地區的法國人受到迫害,毆打甚至被殘酷殺害,你又有什么想法?“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能想象,達拉第先生,德國會以此為由攻打法國。”對達拉第在信中提到的各點,希特勒均表示同意。他再次呼吁,憑著前線軍人的共同經歷,達拉第先生應該明白,要一個榮耀的國家放棄近200万人民,并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自己的邊境上受到虐待,這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澤和那條走廊必需光明正大地歸還給德國。
  中午過后不久,一架德國飛机在克洛伊頓降落了。比爾格·達勒魯斯從机內出來。由于英國与歐洲大陸間的空中交通已陷入停頓,這個机場一片死寂。在乘車前往外交部的途中,他瞥見防空人員在街道上來回巡視,商店的窗戶上貼滿了紙條。他們繞道偏僻的小巷前往唐宁街10號。張伯倫、哈利法克斯和賈德干正在那里等候。他們臉色嚴肅,但“非常鎮靜”。達勒魯斯講述了他与希特勒長時間會見的情形,同時也覺察出一些怀疑的气氛。由于他所匯報的有几點与漢德遜的說法不同,張伯倫便問,他是否絕對确信他听明白了希特勒的話。達勒魯斯——他的德語比漢德遜的要好——回答說,誤解是絕不可能的。
  在談話的整個過程中,張伯倫的說話都帶有不信任希特勒的色彩。他問元首給達勒魯斯留下的印象如何?他的回答(“我不想讓他當我的貿易伙伴”)令首相笑了——是當日唯一的笑容。由于英國人對他的解釋持有怀疑,他建議讓他返回柏林,將他們的反應帶給德方。張伯倫遲疑了,原因是,現仍在倫敦的漢德遜大使,當日就要帶著對希特勒提議的答复返回柏林。他于是便建議將大使的歸程推遲一天。這樣,他便可在他們作出官方答复(僅以漢德遜的評估為基礎)前讓英國人掌握希特勒的确切想法。
  他建議与戈林通話并單刀直入地問他,德國政府是否同意讓漢德遜推遲一天。“你想在外交部打電話嗎?”張伯倫問。
  達勒魯斯說是,張伯倫也就同意了。几分鐘后,這位中人便在賈德干室內与戈林通話了。戈林說,未与元首相商他不能立刻作答。半小時后,達勒魯斯再次与他通話。這一次,戈林宣布,希特勒接受這項計划,“條件是它必須是真誠的”。賈德干堅持讓達勒魯斯秘密飛返德國。于是,原載他前來英國的那架飛机便從克洛伊頓轉至一較小的机場赫斯頓。
  達勒魯斯抵達戈林在柏林的寓所時,已是晚上11時了。他對戈林說,他個人深信,英國政府和人民都真心誠意要和平,且极守信用。他還扼要地轉述了英國政府對希特勒提案的答复。戈林擦了擦鼻子。他說,英國的回答是很難令人滿意的,整個局勢都處在風雨飄搖中。他得單獨与希特勒磋商。
  回旅館后,達勒魯斯一邊等待一邊在房中踱步。凌晨1時30分,戈林的電話終于來了。他用宏亮的聲音說,希特勒的确尊重英國的觀點,對他的達成和平協議的愿望表示歡迎。對英國決定承諾其關于波蘭邊界的保證,堅持此事應由五大國共同作保的態度,他也表示歡迎。特別令達勒魯斯松一口气的是后邊的那個讓步,因為它肯定意味著希特勒已將其它有關波蘭的計划束之高閣了。

(2)

  一般而言,業余外交家經常是只會把事情搞坏的,但達勒魯斯此人卻成功地打破了僵局。晚9時,當漢德遜的座机在柏林机場降落時,事情已大有進展。這位大使身上帶著達勒魯斯非正式地遞交的建議的正式文本,返回柏林任職。該建議中有一條條款:貝克業已剛剛同意立刻与德國正式進行討論。
  由于燈火管制,首都的街道漆黑一團,行人稀少。這些行人使漢德遜不禁想起了幽靈。過去數月來的操勞已使漢德遜大使疲乏不堪。不久前,他曾接受了一次癌切除手術,但發現已是晚期。他從不對人提起此事,且不抱怨工作之繁重。
  漢德遜在使館匆匆進早餐,但早餐還未吃完,總理府便傳來話說:希特勒要立刻見他。漢德遜喝了半瓶香檳,打點了精神,便驅車上路。總理府門前,不少人在安靜等待著。他們一聲不吭,据漢德遜觀察,也沒有敵意。
  當希特勒讀過了英國照會的德文本后,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雖然,照會的結尾是元首自己的杰作:許諾与威脅的混合:德國与波蘭之間的問題,若能正确解決,則可打開通向世界和平的道路;否則,英德兩國便有可能“發生沖突,還可能將世界拋進戰爭之中。這种結局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災難”。
  希特勒未加評論便將照會遞給里賓特洛甫。他這一鎮靜自若的反應令施密特很是詫异。漢德遜接著的一個行動更令人惊奇。他采取攻勢,話說得比希特勒還多——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要是在平常,他之此舉,必然令元首咆哮如雷;但此時他穩如泰山,只偶爾瞧瞧室外黑黑的花園——這是他的先驅俾斯麥時常漫步的地方。
  与此同時,漢德遜宣布,英國說話是算數的,她“從未也永不會自食其言”。過去,德國的諾言也有同樣的价值。他引用了陸軍元帥馮·布魯克在飛師滑鐵廬支援威靈頓時勸告他部下的一句話:“前進吧,我的孩子們,前進;我已向威靈頓許下了諾言,你們不能指望我會自食其言。”希特勒心平气和地評論說,125年前,事情是有點不同的;他堅持說,正當他准備在合理的基礎上解決他与波蘭之間的分歧時,波蘭卻在繼續用暴力反對日耳曼人。英國人對此种行徑似乎無動于衷。
  也許是香檳酒在起作用,漢德遜認為這种說法是人身污辱,激烈地回答說,為了阻止戰爭和流血,他已盡了能力范圍內的一切努力。他說,希特勒先生必須在這兩者中作出選擇:与英國友好或對波蘭提出過份的要求。是戰是和由他選。希特勒依舊保持鎮靜,說,時局的正确圖景并非如此。他的選擇是,是保護德國人民的權利呢,還是以与英國簽訂協議為代价將他們拋棄。而其他選擇是沒有的,他的責任是保護德國人民的權利。
  談話結束時,希特勒再次表達了愿与英國簽訂協議的愿望。這使漢德遜產生了點儿樂觀。臨別時,施密特說了一句話,使他頗為高興:“你相當了不起。”
  但是,總理府里卻出現了悲觀情緒。恩格爾在日記中寫道,元首“特別生气,特別尖酸刻薄”,明确地告訴他們各位副官,在戰爭和和平的問題上,他不會听從軍方的意見。“他就是不了解一名害怕戰爭的德國軍人。腓特烈大帝若看到了今天的將軍,他在九泉之下都會睡不著的。”他所需要的就是取消波蘭人的不公正條件,而不是要与西方同盟國打仗。“如果他們竟蠢到參与戰爭,那是他們的過錯,他們也難免被消滅。”
  在冬園內,希特勒正在草似給英國人的答复。沮喪和焦急的情緒加劇了。中午,報紙以醒目的標題報道說,在波蘭至少有6名德國僑民慘遭殺害。消息傳來,冬園內的焦急和沮喪的情緒便成了惊慌。這節報道不管是真是假,希特勒是相信的,且為之气得七孔生煙。于是,當漢德遜于當晚重新出現在總理府內時,不管是在客廳里還是在走廊上,人們都有這种感覺,就是說,差不多只有奇跡才能阻止戰爭。漢德遜大使仍往最好處著想;因為,如同日前一樣,他佩戴了一朵紅色的荷蘭石竹花。這個只有知情人知道的秘密信號表明,他們怀有希望。然而,在他步入希特勒的書房并拿到一份德方的答复時,他覺察出,德方的態度比昨晚更不妥協了。在元首和里賓特洛甫的注視下,他開始閱讀德國的照會。照會開頭是很講道理的。德國准備接受英國的調停,希特勒將在柏林高興地接待波蘭的全權談判使者。但是,后邊的那句話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德國政府擬請“這位代表于1939年8月30日即星期三抵達”。
  “這听來像最后通牒”,漢德遜抗議說,“你們只給了波蘭不到24時去做計划。”在里賓特洛甫的支持下,元首慷慨激昂地否認了這一攻擊。“時間是短促的”,他解釋說,”原因是,還有出現新的挑釁的危險,這可能触發戰斗。”
  漢德遜不以為然,不能接受這一限期。這是巴德·哥德斯堡苛刻協定的翻版。希特勒辯解說,總參謀部在逼他,“我的軍隊要我說‘行’還是‘不行’”。陸軍早已作好了打仗的准備,軍官們已在抱怨,說一星期已白白被丟掉了。若再等一個星期,雨季可能就來了。
  然而,漢德遜大使寸步不讓,終于把希特勒給弄火了。他生气地作出反駁:無論是你漢德遜還是英國政府,對有多少德國人在波蘭受到屠殺,你們是漠不關心的。漢德遜大聲回駁說,無論是發自你希特勒還是別人的口,這种語言他不听。
  大使也好像發了火,但在他的匯報里他解釋說,這不過是個把戲;用自己的辦法与希特勒先生周旋的時刻終于到來了。他目光直逼他的對手,高聲怒斥希特勒,如你希特勒要戰斗,那就要吧!英國那一點都与你德國一樣堅決,而且,“比德國更能堅持長一點時間”。
  對英國的新外交步驟,元首是比較寬宏大量的。吵鬧漸漸消逝后,元首說,他歷來就希望得到英國的友誼,尊重大英帝國,也喜歡英國人。然而,盡管希特勒對英國人的欽佩看來真誠,但在漢德遜看來,兩國顯然已進入了僵局。在他离開總理府時,“內心充滿了最陰暗的預感”。告別時,他陰郁地對德國陪同人員表示,他恐怕不會再在德國佩帶石竹花了。
  當晚晚些時候,戈林把達勒魯斯召到他的官邸,并向他披露了一個秘密:希特勒正在為波蘭搞一個“寬宏大量的建議”,包括用公民投票的辦法一舉正确地解決“走廊”的問題。
  此建議將于次日上午遞交給波蘭人。戈林再次撕下一頁地圖,用綠鉛筆匆匆勾划出將由公民投票解決的地段,用紅鉛筆標出希特勒認為完全應屬波蘭的地域。
  戈林叫達勒魯斯立刻飛赴倫敦,再次向英國人強調德國進行談判的決心,并“偷偷地暗示”,希特勒將向波蘭人提出一項建議,因為建議非常慷慨大方,波蘭一定接受無疑。
  次日上午,系張伯倫需再次下決心的一個上午。日程上最緊迫的一件事是希特勒對波蘭人發出邀請之舉。首相的外相認為,“以為我們今天就能在柏林拿出個波蘭代表來,這种想法是不講道理的”,德國人也休想我們會這樣做。首相駐華沙的大使來電話說,叫波蘭人立刻派貝克或其他代表到柏林去的机會是微乎其微的。“他們宁愿早打并滅亡,而不愿蒙受這种恥辱,特別是有了捷克斯洛伐克、立陶宛和奧地利的前車之鑒之后。”
  現在,張伯倫本人已下定決心与希特勒抗衡,連問也不問一聲波蘭人他們是否愿意屈服,待達勒魯斯來到唐宁街十號時,談判似乎已不可能了。對這位瑞典人的講話,張伯倫、威爾遜和賈德干都洗耳恭听,但他們對希特勒的“寬宏大量的建議”的反應是,這不過是紙上談兵,是為了取得時間而玩弄的把戲罷了。“為何不給戈林挂個電話,問問這份建議是否已打印出來了?”達勒魯斯建議。不到几分鐘他便与帝國元帥通上了話;對方向他保證說,給波蘭的照會不但已經打印好了,其條款比他預言的還要慷慨。
  達勒魯斯大受鼓舞,借戈林勾划過的地圖之助,將建議條款講了一講,极力要打消英國人的怀疑。這些條款听來雖然合理,但英國人卻仍對希特勒堅持讓一名波蘭代表于30日即當日抵達柏林一事表示不安。除時間界限外,張伯倫及其同僚也反對所定的地方——柏林。看看提索神甫和哈查發生了什么事吧!
  達勒魯斯再次打電話給戈林。這一次,他建議將談判地點改在柏林以外的地方,最好是在一中立國內。“胡說八道!”戈林惱怒地回答說,“希特勒的總部在柏林,談判必須在柏林舉行。把使者派到柏林去,我看不出波蘭人會有什么難處。”盡管受到挫折,以及他們自身不斷在加深的不信任感,英國人還是將和平的大門敞開。他們催促達勒魯斯立刻飛返柏林,并告訴希特勒,英國依然愿意談判。再者,為了證明他們有良好的信用,哈利法克斯還電告華沙,告誡波蘭人勿向日耳曼少數民族中的搗亂分子開槍,并立即停止電台的煽動性宣傳。
  波蘭的回答是下令實行總動員。希特勒非常生气,因為他的外交部一整天都在草似一份給波蘭的建議——條款之慷慨大方連客觀的翻譯施密特也覺得惊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除建議在一國際委員會監督下在“走廊”內舉行公民投票外,還給波蘭人一條將通過德國未來領土內的國際公路和鐵路。“這才真是國聯的建議”,施密特回憶說,“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日內瓦。”盡管波蘭的總動員使希特勒非常憤怒,他仍指示勃勞希契和凱特爾將開始入侵波蘭的時間延長24小時。他說,這是最后一次延期了。除非華沙接受他的要求,否則,9月1日凌晨4時30分進攻將開始。天快黑了,華沙還是沒有消息前來,而來自倫敦的消息又是如此含糊:英國正在“緊急地”考慮希特勒的最新建議,并將于當日晚些時候作出答复。与此同時,他們又通知貝克上校与德國談判,“勿再拖延”。在他們自己長期拖延后,這個要求是具有諷刺意味的。英國之猶豫不決,可能是由下面這一情況激起(而不是引起)的:一個与陸軍關系甚密的文官于當日早些時候向英國人披露了許多密況。此人名叫埃瓦爾德·馮·克萊斯特—施門津。他向英國武官泄露了許多德國的軍事秘密,還說希特勒新近精神崩潰,陸軍總參謀部企圖趁机進行軍事政變。
  漢德遜最終獲准將答复交給德國人時,已是晚上10時了。他打電話給里賓特洛甫,建議深夜會晤。這剛好是波蘭代表抵達柏林的限期。里賓特洛甫覺得,英國人是故意這樣的。會見是非常率直的——因為需要時間去破譯倫敦的密電——但气氛卻不健康,充滿了怀疑。漢德遜建議德方通過正常途徑,將他們的建議通過波蘭大使館發回本國。里賓特洛甫跳了起來。“在發生了這些事情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喊著,自我控制的最后一件偽裝都剝光了。“我們要求波蘭政府派特命權代表到柏林來!”
  漢德遜气得滿臉通紅。但此次會晤前,倫敦曾告誡他要保持鎮靜。在宣讀英國對希特勒的備忘錄的正式答复時,他雙手顫抖。里賓特洛甫怒气沖沖,好像是在脅迫下听他宣讀似的。毫無疑問,答复的內容他是一清二楚的,因為英國使館的電話,特別是通倫敦的電話,都被一名叫“研究所”的德國情報机關竊听。照會的調子雖是和解的,內容卻与日前電話里所說的相差無几。
  “這种建議沒听說過!”當漢德遜讀到,英國建議在談判期間不采取軍事行動時,里賓特洛甫插話說。他怀著敵意,雙手交叉在前胸,雙眼瞪著漢德遜。“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或許他是在為昨天漢德遜敢与元首頂嘴而進行報复。漢德遜對此無禮態度作出了反應,說,英王陛下的政府得到情報,知道德國人在波蘭搞破坏活動。
  這一次,里賓特洛甫可真正是火了。“這是波蘭政府散布的他媽的無恥謊言!”他喊道:“我只能告訴你,漢德遜先生,局勢他媽的异常嚴重!”
  漢德遜半立半坐,以牙還牙。“你剛在開口閉口‘他媽的’”,他像發怒的中學教員那樣,手指點著里賓特洛甫說,“這可不是一個政治家在如此嚴重的局勢下該用的字眼!”
  里賓特洛甫覺得,自己的臉上好像被澆了一杯冷水。霎時間,他成了震惊和憤怒的塑像。挨一個傲慢的英國人的斥責!他一躍而起,“你說什么?”漢德遜也站了起來。兩人面面相視,活像兩只斗雞。“根据外交的常規”,施密特回憶說,“我也該站起來,但坦率地說,我當時并不清楚,雙方由動嘴到動手時,一個翻譯該怎么辦——那時,我怕他們真的會這樣做。”他仍坐在位子上,假裝在往筆記本里寫著什么。當他听到頭上的沉重的呼吸聲時,他生怕德國的外交部長會把英王陛下政府的大使連頭帶腦整個儿扔出門外。作為一個翻譯,多年來,他經歷過許多奇里古怪的場合,且覺得津津有味,但這樣的一個場合卻是异常痛苦的。他听到左右兩方還有急促的呼吸聲;但,最終兩人,先是里賓特洛甫后是漢德遜,都坐下來了。施密特小心謹慎地抬起頭來。天已大晴,風暴已經過去了。
  談話在相對平靜中又進行了几分鐘。里賓特洛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這是希特勒向波蘭作的建議——就是令施密特惊奇的那份建議。里賓特洛甫用德語宣讀了16個要點。漢德遜听不太懂——他后來抱怨說——原因是,里賓特洛甫快速地將此文件“不清不楚地一讀而過”。他要這份文本,以便將它發回英國。這完全是正常的外交程序,施密特認為漢德遜根本無需開口。但他接著听到的話簡直不能叫他相信。“不行”,里賓特洛特甫心平气和地說,臉上出現了不自然的笑容。
  他無從解釋,因為元首曾明确禁止他將此份文件從他手中泄露出來。
  漢德遜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自己的要求重复了一次。里賓特洛甫再次拒絕——此次他動了感情,將文件往桌子上摔打。“反正,它已過期了”,他說。“波蘭使者到現在還沒有來。”
  施密特心情緊張地觀察著,猛然醒悟到這是希特勒玩弄的一個把戲:他怕的是,如果英國人將此建議轉給波蘭人,他們可能會接受。作為一個翻譯,若發表什么評論得到的將是殺頭大罪。他只好雙眼望著漢德遜,默默地希望他提出將之譯成英語的要求。這种要求,里賓特洛甫是無法拒絕的,而施密特也下決心慢條斯理地翻譯,好讓漢德遜逐字逐句記錄下來,但是,漢德遜并沒有會意,施密特只好在筆記本里划下一條粗大的紅線——這是他私人的記號,意思是戰爭是打定了。
  這樣,這次激烈的會見便到此告終。据里賓特洛甫說,在此次會晤中漢德遜“相當無禮”,他自己則是“相當冷靜”。雖然時候已晚,外長仍立即在總理府向元首作了匯報,建議給漢德遜一份書面的建議。元首拒絕了。

(3)

  次日一大早,漢德遜便打電話告訴波蘭使館的秘書,他“從准确得毫無疑問的消息來源處”獲悉,“在爾后2至3小時內,波蘭若不承擔些什么,戰爭便可能發生。”
  希特勒的電話竊听者把每個字記錄了下來。15分鐘后,漢德遜給倫敦去了個電話,除將上述情報重述了一遍外,還加了自己的看法,就是說,這雖然可能是個恫嚇,但也有可能不是。這次通話也被完全記錄下來。德國人雖不完全熟悉英國的密碼,漢德遜行為不慎,竟使用電話,這樣一來卻把他們的任務變得容易些了(順便提一下,英國駐羅馬大使館的安全工作更加松懈。珀恩勳爵的保險柜每星期均定期被意大利情報机關雇用的一名職業小偷打開。除了將有關英國外交密件密碼等抄走外,這個小偷有一晚上竟將珀恩夫人的頭飾偷去。即使如此,英國大使館的安全措施仍未有所改進。英國有幸的是,那時的墨索里尼尚未開始將外國的密件密碼等材料交給其盟國)。
  8月的最后一天,對善良的人們來說,是瘋狂的一天。達勒魯斯得到漢德遜允許后,于午后不久打電話給倫敦,告訴霍拉斯·威爾遜爵士說,希特勒的建議是“极大方的”。他說,据戈林說,元首之所以提出這樣的條款,其意圖是要向英國人表明,他是多么急于要与英國友好地解決問題。達勒魯斯說話時,威爾遜竟听見有人用德語重复這些話。他明白,電話已被竊听,便令達勒魯斯將這一情況告訴漢德遜。但是,這位業余外交家并未會意。威爾遜告訴他勿“走得太快”,他仍不作罷。末了,威爾遜只好說,叫他別再講下去。他仍不理會,威爾遜便把話筒扔下。
  正當職業外交家与業余外交家都在為獲得和平解決而東奔西走時,戰爭的計划卻在無情地發展著。那天中午,在一彌天大謊的驅使下(据希特勒負責与德國新聞社聯系的A·I·伯恩特說),希特勒發布了第二道入侵令。伯恩特覺得被波蘭人屠殺的日耳曼人的數字太小,便自作主張加了一個零。開始時,希特勒不相信數目有這么大。伯恩特回答說,這數字可能有點夸大,但是,既然會這樣大,那肯定是發生了可怕的事情。希特勒听完后,大喊大叫道:“他們要為此付出代价!我要好好教訓他們一番,讓他們永遠也忘不了!誰也別想攔阻我!我決不讓我的日耳曼人像牲口一樣被宰殺!”說到這里,元首便走到電話机前,當著伯恩特的面,便令凱特爾發布“進行戰爭之一號指示”。
  這份指示早已准備就緒,只需將開頭的那几句話根据情況稍作改動便可:“由于德國東部邊界局勢已變得無法忍受,而政治解決的一切可能性均已告罄,本人決定用武力解決。”
  向波蘭發動進攻的日子便确定于次日,星期五,即9月1日;在西方則不采取任何行動。這份指示被派人送至各高級軍官手中,由他們再以最机密的辦法向野戰指揮員發布特別令。至下午4時,開始入侵的執行令已經落實;部隊和裝備已開始向邊界附近的前線移動。与此同時,党衛隊安全處的頭子也向波蘭邊界上一支秘密的德國部隊發布了特別令。在此之前,萊因哈德·海德里希就泡制了一個窮凶惡极的計划——“希姆萊戰役”——給希特勒發動進攻提供了一個絕妙的借口。喬裝成波蘭士兵和游擊隊的保安處先遣隊,將于入侵前夕在邊界上挑起事端,在剛好4小時后,便向一森林車站發動進攻,擊毀一德國海關大樓,并——這是最重要的——短暫地占領格萊維茨的廣播電台。在對准麥克風喊完反德口號后,“波蘭人”便隨即后撤,并要留下不少尸体,以證明這里曾發生過戰斗。尸体是不成問題的。海德里希業已在集中營里選好了受害者——他們被稱為“罐頭食品”。
  在柏林,經過5個半小時的延誤后,利普斯基大使終于于下午6時30分被領進里賓特洛甫的辦公室。利曾斯基又疲倦又緊張,宣讀了一份簡短的聲明。聲明說,波蘭政府“正在贊許地考慮”英國關于德波雙方直接進行談判的建議,并“將就此問題在數小時內作出正式答复”。他直接了當地說,從下午1時起,他就力圖作此聲明。
  “你是負有談判使命的使者嗎?”里賓特洛甫冷冷地問。利普斯基回答說,他“目前暫時”得到指示,將他剛才宣讀的聲明轉達給德國。里賓特洛甫駁斥說,他原以為利普斯基是負有全權談判使命的代表前來柏林的。“你是否有權就德國的建議現在就与我們談判?”他咄咄逼人地問。利普斯基表示無此權。“那末,好啦,我們沒有必要再談下去。”
  在施密特的經歷中,這是最短暫的會晤之一——它就此宣告結束。利普斯基未要求看希特勒的16點建議;即使里賓特洛甫主動出示這一建議,利普斯基也無權受領它。他有他的命令要遵守:“勿進行具体之談判。”顯然,波蘭人有信心(在他們的盟友支援下)鞭打德國人,因而無意討論希特勒的建議。英法兩國也不愿勸波蘭進行談判。利普斯基回到大使館后便往華沙挂電話。線路不通。德國人已將通訊切斷。他們并沒什么需要知道的了。
  在總理府,阿道夫·希特勒正与意大利大使阿托利科交談(他于下午7時抵達的)。阿托利科再次要求和平。希特勒是否愿意听意大利總理充當最后一分鐘的調停人?“我們首先得等待事態的發展”,元首說。這些事態現正按計划發展。晚8時整,海德里希的假“波蘭人”向格萊維茨電台發動進攻。一個小時后,所有德國電台均取消了正常節目,改播一份正式聲明。該聲明一字不漏地重复了那份16點的建議,該建議之合情合理,連不友好的外國人都深受感動。
  波蘭人從未考慮過接受德國建議。他們不但未提出要求恢复談判的反建議——雖則匆匆,但也有可能全盤打破希特勒的計划——反而于晚11時廣播了一份他們自己的咄咄逼人的聲明,作為報复。它攻擊說,德國的廣播使希特勒的目標昭然若揭。“語言再無法遮掩這些新匈奴人的侵略計划。德國正謀求統治歐洲,并以前所未有的犬儒哲學取代各國的權利。這份卑鄙的建議表明,波蘭政府發布的軍事命令(動員)是何等必要。”
  里賓特洛甫前往總理府,看看元首對波蘭的廣播作何反應。沒法子了,希特勒說,一切都動起來了。他很沉著。經過數周來的焦慮和怀疑后,未來的發展方向已經定下來了。他确信,英法兩國不會采取行動——他睡覺去了。也許,希特勒當晚得到的最大保證是(不久前,他曾對他的軍事將領說過,与斯大林簽訂的條約“系為了赶鬼而与魔王簽訂的條約”)他收到莫斯科發來的一封簡短的電報。電報稱,在莫洛托夫發表了一篇“精彩的”演講后,最高蘇維埃最終批准了對德條約。
  對希特勒說來,入侵波蘭并不是戰爭,只是為取得理應屬于德國的東西的一次行動,是一次區域性的行動,是英法兩國在作了些挽救面子的姿態后必然會作為既成事實加以接受的行動。他的副官們曾不止一次在餐桌旁听他說過,“如同對捷克人一樣,英國人也會棄波蘭人于危難。”
  雖然他自己的“研究所”所截獲的電報清楚地表明,德波戰爭爆發,英法兩國便有可能出面干預,希特勒仍然不相信這點,因為它(据他的私人副官夏勃說)“扰亂了他的直覺的形成”。他更相信的是他個人的信念,即,英法不會采取行動。“英國在恫嚇”,不久前他對他的宮廷攝影師這樣說,說完,他露出了罕見的頑皮的笑容:“我也是!”
  希特勒最后決定戰爭的消息傳到戈林耳中時,他正在他的專列上。他憤怒已极,把里賓特洛甫找來听電話。“現在,你那個他媽的戰爭已到手了!全是你搞的!”他喊完,便把話筒一扔。這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或許,誰也沒像里賓特洛甫那樣經常警告元首,即,若被逼得走投無路,英國必然會戰斗。

(4)

  9月1日,星期五,凌晨4時45分,在但澤港進行禮節性拜訪的德國巡洋艦“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號,開始炮擊這個小半島——那里有一波蘭軍火庫和88名士兵。与此同時,炮火也猛轟德波邊界。接著,德軍的步兵和坦克便大規模向東挺進。德國未正式宣戰,一小時后,希特勒向其部隊廣播了一項文告。他說,“除武力對付武力外”,他無別的選擇。
  在羅馬,墨索里尼外表上很平靜。几小時前,在恐懼心的驅使下,同時也因為勸他小心謹慎的忠告像洪水般涌來,他作出了一個明智但又是個尷尬的決定:意大利將保持中立。他親自打電話給阿托利科,要他去請求元首給他發一份電報,解除他在聯盟中承擔的義務。希特勒迅速地草擬了一封隱藏著憤怒的复電。“本人相信,依靠德國的武裝力量,我們有能力完成強加在我們身上的任務”,他這樣說,并為墨索里尼未來能為“法西斯主義和國家社會主義的共同事業”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謝。他于上午9時40分簽發了這封電報,接著便前往“皇冠劇院”向國會發表演說。希特勒身穿灰色制服,步履輕快地走上舞台。旁觀者都覺得奇怪。他穿的看來像軍服,卻又是新顏色的党服。他聲音宏亮,講得很慢,一點一點地將他為何要進攻波蘭的原委講述出來,從頭至尾使自己處于憤怒狀態中。听眾聚精會神地听著。對西方各大國竟認為自己的利益也受到影響的想法,他表示遺憾。“本人曾一再向英國施以友誼,以及,如果必要的話,緊密的合作。然而,單相思可不行,愛,必須有對方作出反應。”身在听眾中的愛娃·勃勞恩對妹妹小聲說:“這意味著戰爭,伊爾塞,他要走的——我會變得怎樣呢?”
  也許是因為即席,這篇演說并不是希特勒最佳演說之一。為了使這篇演講拿得出去見報,狄特里希辦公室的赫爾穆·孫德曼与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拚命修改語法錯誤和刪除多余的字句。希特勒保證,他永遠不會向婦女和儿童發動戰爭,接著便宣布,波蘭軍隊在德國領土內放了第一槍,德國陸軍不過是還擊而已。“誰用毒打人”,他威脅說,“必然會遭毒還擊。誰不顧人類福利之准則,誰便可指望我們會采取同樣的步驟。我會打下去,不管打誰,直到帝國安全和權利得以确保!……此時此刻以后,我的全部生命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屬于我的人民。現在,我什么也不想當,只想成為日耳曼帝國的第一名軍人。所以,我再次穿上了歷來對我是如此神圣、如此寶貴的軍裝。不到胜利我決不脫下軍裝——要不我就不活著看到它的結束!”
  听眾盡情的歡呼。在瘋狂的興奮中,誰也沒有注意到,愛娃·勃勞恩在雙手捂臉哭泣。“他若有個三長兩短”,她對妹妹說,“我也死”。希特勒宣布,如他身遭不測,他的繼位人是戈林。若帝國元帥也遭不測,赫斯將繼其位。這是個單方面的決定,或許是即興作的,但它表明,德國政府實際上已不复存在了。元首就是德國。
  在劇院內,人們瘋狂地高呼“胜利万歲!”,在劇場外,在街道上,人們卻几乎安靜得可怕——這是個嚇人的對比。稀稀拉拉的行人,他們板著臉孔,似乎對未來的關切壓抑著他們。25年前,8月的一天,德皇威廉宣戰時出現的那种喜悅,現在連影子都沒有了。今天,街道上并沒有心情急切的青年阿道夫,也沒有眼中閃著喜悅的光芒的希特勒。在1914年,大部分歐洲人都在戰爭中找到了解脫。“我們永遠不應忘記,”
  D·H·羅倫士在寫到他堅決反對的那次戰爭時寫道,“人類是雙重的動机生存的:一為和平与增長,二為爭斗与武力之凱旋。軍事冒險与在爭斗中取胜的胃口一旦獲得滿足,和平和增長的胃口便立刻顯示出來——反之亦然。這好像是一條生活規律。”從停戰協定簽訂之日至今天,和平与增長均不見有多少。這一代人并不具有過無聊生活的最近的過去,沒有冒險或逃避的欲望。這些德國人明白,上一次戰爭并未解決任何問題。他們從自身的經歷知道,戰爭是長期的,悲劇性的,也是不光彩的,它可能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坏。
  當愛娃·勃勞恩垂頭喪气地与勃蘭特醫生一起步出劇場時,他試圖讓她高興起來。“別發愁,勃勞恩小姐,”他說。“元首告訴我,用不了三個星期和平又會到來。”听到這話,她勉強一笑。
  漢德遜打電報給倫敦說,演講一完希特勒便回總理府去了,并對他的將領們說,“他的政策業已瓦解,現在只有槍炮才能說話。希特勒先生忍不住了,沒有講完便离開了屋子。”
  這可能是真的。那天下午早些時候,戈林把達勒魯斯召到總理府。元首要見他。元首對達勒魯斯所作的一切努力表示感謝,隨后便責怪英國將此努力化為烏有。時至今日,達成協議的希望已不复存在了。片刻后,他打斷了戈林的無關插話,說他決心粉碎波蘭的抵抗,令波蘭全國蒙辱。然而,如英國仍愿談判,他准備退讓,即所謂半途相會。猛然間,他又大喊大叫起來,且指手划腳。戈林狼狽地將頭一歪。“英國若愿打1年,我就打1年……”希特勒停話不語。片刻后,他嗓門喊得更高,瘋狂地揮舞著雙臂。“英國若想打3年,我就打3年!”他握緊拳頭,喊道:“如有必要,我就打10年!”他彎腰擊拳,差點儿擊到了地板。
  一會儿,希特勒來到客廳。此時的他卻似乎處在“喜悅和興奮”之中。他向里賓特洛甫和兩名副官喊道,軍隊進展之神速,超過了他最大膽之想象,整個戰役在西方來不及草擬抗議書前便可結束。此時,法國問題專家奧托·阿貝茨主動發表意見,說法國將會宣戰。希特勒把臉轉向里賓特洛甫,舉起雙手,作恐怖狀。“饒了我吧,你的專家別再發表什么斷言了”,他一邊說,一邊對德國外交人員大加譏諷,說什么他們拿的薪水最高,用的通訊工具最現代化,但所作的答案歷來是錯誤的。在征兵,在萊茵蘭,在德奧合并,在蘇台德危机,在占領布拉格等問題上,他們都預言會發生戰爭。他的武官們也一樣糟糕。“要不是因為早飯吃得太多,搞鈍了腦筋,他們在各自的國家收集到的關于時局概況的材料,還沒有我在柏林得到的清晰,就是因為我的政策不适合他們的需要,在發來的報告中,他們提供假情況,在我的道路上設置障礙。你必須明白,里賓特洛甫,我已最后決定,不听那些曾屢屢向我偽報或謊報的人們的意見。我要自行其是,依自己的判斷行事。在上述這些事件中,它比干練的專家給我的高見還有力。”
  在倫敦,波蘭大使愛德華·拉仁斯基在唐宁街10號會見了哈利法克斯勳爵。他主動提出,根据英波互助條約第一條,他的政府認為,希特勒的入侵應視為侵略。
  “這,我沒有多少怀疑”,哈利法克斯說。兩人來到大廳時,前來參加內閣緊急會議的各位大臣都陸續到了。財政大臣約翰·西蒙爵士抓著拉仁斯基的手說:“我們現在可以握手了。我們同舟共濟……英國沒有拋棄朋友的習慣。”數分鐘后,張伯倫建議內閣向希特勒提出最后警告:除非停止敵對行動,否則,英國將履行其向波蘭承擔的義務。他警告說,這封電報措詞應謹慎,不用最后通牒的措詞。否則,德國人便有可能立即攻擊英國的船只。
  全世界對此突然襲擊,雖早有所料,卻仍大受震惊。梵蒂岡未予譴責;它通過赫隆德紅衣主教秘密向波蘭政府施加壓力,要它与希特勒談判。羅斯福總統的第一個反應是呼吁交戰雙方保證不轟炸平民百姓或“未設防的城市”。這是希特勒曾公開許下的誓言;羅斯福的聲明僅使他煩惱。此時,他的駐華盛頓臨時代辦又報告說,美國國務院負責新聞事務的副主任曾對德國新聞局的代表說過:“我們真可怜你們這些人,你們的政府業已自己宣告有罪。他們受到全世界的譴責。如果現在英法和德國發生戰爭,這場浴血將是絕對沒有必要的。談判用的方式是愚蠢到了极點的。”希特勒將美國的敵視態度歸咎于受猶太人控制的報紙和“羅申弗爾德”總統周圍的猶太人。他對此作出了報复:視德國猶太人為國敵,禁止他們冬季于晚8時后夏季于晚9時后外出。不久,猶太人的所有電台都被沒收充公。
  當天傍晚,英國致德國的照會終于送到了漢德遜的手里。根据英國政府的指示,漢德遜必須在其法國同事陪同下立即將此照會交給里賓特洛甫。他應向他解釋清楚,這是一個警告,而不是一份最后通牒——如德國的答复不能令人滿意,下一階段便發出限期最后通牒,或立即宣戰。當然,后者是僅讓大使一人知道的(順便提一句,也是讓希特勒的電話竊听者知道的)。
  上午9時30分前,漢德遜和考侖德雷來到了威廉大街,但里賓特洛甫拒絕一起見他們。他首先客气地接見了英國大使。里賓特洛甫說,是波蘭首先向德國挑釁的。接著,他便開始爭辯,聲音雖然不大。這一次,他們并未鼻子對鼻子地爭論,而是進行得很有分寸。漢德遜剛一走,考倫德雷便進來了。他帶來的照會,几乎与英國的一模一樣。里賓特洛甫重又說,是波蘭的不是,不是德國的不是。他答應將照應轉給希特勒。
  在倫敦,張伯倫正把照會內容告訴下院。他說,英國与德國人吵架的唯一原因是,他們竟允許自己受納粹政府的統治。“只要這個政府存在,并堅持過去兩年來所采取的方法,歐洲就不會有和平。我們只會從危机到危机,只會看到各國一個接一個遭到攻擊。攻擊的方法令人作嘔,這我們現在已經熟悉了。我們已下定決心,這些方法必須結束。”他博得了滿堂喝彩。

(5)

  盡管有跡象表明,羅馬的任何進一步,調停都會遭希特勒之怨,墨索里尼仍決定作最后一次努力。次日上午,他建議召開大國會議,解決爭端。但是,元首對此并不熱情,英法兩國又表現勉強。“現在只有一個机會”,弗里茨·赫塞從倫敦打電話給威廉大街的赫維爾說“那就是,我們立刻撤出波蘭,主動提出賠償損失。希特勒如果愿意這樣做,那末,避免災難的机會仍有百分之一。”兩小時后,赫維爾回了電話。
  電話里出現深沉的嗓音——里賓特洛甫。“你知道說話的是誰”,他叫對方不要說出他的名字。“你立刻去找你的密友———你知道我指的是誰(他指的是霍拉斯·威爾遜勳爵——把這話告訴他:元首准備撤出波蘭,如德國能得到但澤和走廊上的一條通路,如英國愿意充當德波沖突的調停人,那末,德國便會賠償損失。元首授權与你將此建議遞交給英國內閣,并立即開始談判。”
  赫塞大吃一惊。是否有什么東西顯靈,在最后的時刻使元首的思想開了竅?抑或這純粹是文字游戲,看著德國人戰刀在頭上飛舞的情況下,能作出多大的妥協?赫塞讓里賓特洛甫將建議重述一遍。他重述了,并補充說:“不要有什么誤解,你要再次指出,你是按希特勒的明确指示行事的,絕不是你個人的私人行動。”
  赫塞給唐宁街十號挂了個電話。對方回答說,威爾遜一時沒空,無暇見他。數分鐘后,即晚7時44分,張伯倫步入下院,發表聲明。“我們在那里等待著,与法庭等待陪審團的結論一樣。”哈羅德·尼科爾遜回憶道。但是首相的演講從一開始便令人失望。“他的聲音帶著某种感情,好像患了感冒,身体有病似的。他是個陌生的人。我們原以為他會發表一篇激烈的講話。但沒有。”他向听眾保證,除非希特勒將其武裝力量撤出波蘭,否則,英王陛下政府便肯定要采取行動。接著,張伯倫又斷言,若簽訂這樣的協議,便勢必把事態推回到入侵前。這使听眾又吃一惊。“就是說,德波兩國就發生爭端的原委進行談判的大路是暢通的。但應明白,以此求得的解決,不但保護了波蘭的最重要利益,而且也是在國際保證下取得的。”
  換言之,張伯倫仍在搖擺不定(后來,据肯尼迪大使說,他說過“是美國人和世界的猶太人迫使他進行戰爭的”)。工党代主席阿瑟·格林伍德跳了起來:有人憤怒地高呼“代英國說話,阿瑟!”“我想知道”,他說,“當英國和英國所維護的一切,還有人類的文明,都處在危險中時,我們還准備搖擺多久?”
  有謠言說,國會議員們准備反叛——許多國會議員要求,立刻向希特勒發出最后通牒,不必等待法國。張伯倫卻堅持統一行動。晚9時50分,他打電話給達拉第,建議妥協。達拉第支支吾吾:他的內閣堅持把讓希特勒從波蘭撤退的時間延至次日中午。電話剛放下,赫塞便來到唐宁街10號求見威爾遜。希特勒之撤出波蘭新建議令霍拉斯勳爵“明顯地動了心”。但又不愿意將它提交給內閣。他說,自上一次兩人會晤以來,局勢已發生了急劇的變化:羅斯福已秘密向張伯倫保證,如他宣戰,羅斯福便支援他;俄國肯定不會站在德國一邊作戰。
  赫塞堅持不舍。“在這個建議中”,他說,“我看到了避免戰爭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會。也看到了希特勒已承認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的跡象。不然,我怎么能把這項建議搞到手。”
  霍拉斯爵士不相信希特勒已經改變主意。他會為其暴力行動公開道歉嗎?如果可以,那還有一線希望。赫塞說,這种建議,從心理上說,是個錯誤。至少在希特勒眼中,此次危机的責任,并不完全是他的。此語一出,威爾遜便一反常態,大聲進行反駁。應為這种局面負責的,是希特勒一人!“如果說,只是因為希特勒不肯道歉,這建議便流產”,赫塞絕望地說,“那末,人們便會相信,由于可避免而不愿避免,張伯倫要打這場戰爭。”
  威爾遜考慮再三,“好吧”,他說,“將你的建議重述一遍,我或許能轉給內閣。”赫塞重述完后,霍拉斯爵士背著雙手,在屋內踱來踱去。有人敲門。一個仆人遞給霍拉士一張紙條,讀了兩遍后,他就用蜡燭火,將它焚為灰燼——接著又踱起步來。末了,他轉向赫塞。“我不能把你的建議轉給內閣”,他說。無疑,紙條是說張伯倫剛才已決定采取行動——即使沒有法國為伍。晚11時30分,內閣再次召開緊急會議。張伯倫說,他擬于次日中午向英國人民發表一項聲明。“因此,我建議”,他說,“明日上午9時,由尼維爾·漢德遜爵士會見馮·里賓特洛甫先生,對他說,除非中午12時前獲复,否則,從中午12時起,英國和德國之間便存在著戰爭狀態”。他補充說,這項決定有可能促使法國人早些采取行動,但他也怀疑。
  西蒙反駁說,若把最后通牒的期限定在中午,那張伯倫便沒有時間向英國人民發表聲明了;期限應定在上午11時。
  此建議獲通過,會議宣告結束。此時,天空突然傳來一聲惊天動地的響雷——窗外打著閃電。
  据他的仆人說,元首當晚躲在總理府,安靜地討論著波蘭的戰事。午夜后兩小時,赫塞的報告來了。當了解到赫塞与威爾遜會見一無所獲時,希特勒便有意發火,借意大利不參戰一事責怪里賓特洛甫。外交部長受斥后,工作還沒完——約凌晨4時,英國使館來電話說,漢德遜擬于上午9時將一份重要文件交給里賓特洛甫。顯然,這是一份可惡的文件,甚至可能是一份哀的美敦書。里賓特洛甫不想見他。此時,施密特剛好在旁,里賓特洛甫便叫他替他接見漢德遜。

(6)

  9月3日,星期天,一大早天气就晴朗、柔和。這是明媚的一天。平時,普通的柏林人便會紛紛到鄰近的森林和湖泊中去,盡情享受假日。今天,他們不但精神不振,而且還猛然發現,不知何故他們便糊里糊涂處在大戰的邊沿。
  哪一天早晨施密特都沒有睡過頭,偏偏在今天睡過了——他只在家中呆了几小時。他坐上出租汽車,匆匆赶到外交部。他看見漢德遜走進大樓,便從旁門跑了進去。上午9時,他有點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里賓特洛甫的辦公室里。听見有人通報漢德遜已到。大使与施密特握了手,卻拒絕就座。“非常遺憾”,他深情地說,“按我國政府的指示,我不得不將一份致貴國政府的最后通牒交給您。”他宣讀了這份聲明。聲明說,除非德國保證于英國夏季時間上午11時前從波蘭撤出所有軍隊,否則就只有戰爭。
  漢德遜把這份文件遞了進來。“本人實在抱歉”,他說,“竟把這樣一份文件交給您,特別是您歷來都樂于助人。”雖然漢德遜之精明能干不長留于人們的記憶中,且對元首最終仍保留著幼稚的看法,但他卻成功地駁倒了希特勒,連續几個晚上盯得里賓特洛甫坐立不安——這些都是值得鼓掌的業績。
  几分鐘后,施密特便來到了總理府。元首辦公室外擠滿了人,他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人們焦急地問他任務完成得如何,他只簡單地回答:“放學了”。室內,希特勒坐在辦公桌前,里賓特洛甫憑窗而立。施密特一進來,兩人都期望地轉向他。他緩緩地將英國的最后通牒翻譯了出來。末了,希特勒轉向里賓特洛甫,猛然問:“現在該怎么辦?”
  “我認為”,里賓特洛甫鎮靜地說,“用不了一個小時,法國人也會遞交一份類似的文件。”
  在客廳里,人們把施密特包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地詢問情況。當施密特告訴他們英國將在兩小時內宣戰時,室內頓時鴉雀無聲。戈林終于開了口:“如果我們輸掉了這場戰爭,請上帝饒恕我們吧!”不管走到哪里,施密特看到的那是嚴峻的臉孔。連平常熱情洋溢的戈培爾也愁眉苦臉,一聲不吭地站在角落里。
  只有一人不愿意失望——此人就是達勒魯斯。戈林在專列里找到了他。他說,元帥為何不飛赴倫敦与英國人談判?戈林給希特勒挂了一個電話;令人惊奇的是,希特勒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但得先征求英方的同意。達勒魯斯給英國大使館的顧問打了個電話。對方回答說,德國必須首先對最后通牒作出回答。達勒魯斯百折不撓,繼而給英國外交部挂電話。得到的答复是一樣的。他仍堅持不懈。他好歹說服了戈林,讓他再次向希特勒挂電話。并建議給英國作一妥協性的正式回答。戈林与元首通話時,達勒魯斯在列車外來回踱步,焦急地等待著。戈林出來了,一屁股坐在毛山櫸樹下的一張摺疊式大桌前——這里擺了個攤檔。他喃喃地說,有架飛机正等著送他去倫敦。但是,從他臉上的“失望”神情,達勒魯斯便看出,他已遭元首拒絕。但是這個瑞典人并不是獨具慧眼(在紐倫堡,他悲哀地承認,他被希特勒和戈林領入歧途)。戈林之裝模作樣可能欺騙了他。達勒魯斯之幼稚程度可以從記載中關于他對此事所作的反應略見一斑:“眼見這位強有力的人物如此失望,如此一籌莫展,我全身熱血沸騰。我知其所為,但我不明白他為何不跳上汽車,直奔總理府,把自己的真正想法告訴他們——我一直認為,過去兩月來他對我講的每件事,他是真心實意的。”達勒魯斯為阻止戰爭而作出的不折不撓的努力——雖有點儿淺薄——就此告終。
  上午11時15分,漢德遜大使收到一份電報,要他拜會里賓特洛甫。15分鐘后,他拿到了德國對最后通牒所作的答复——悍然拒絕。漢德遜讀完后,抬起頭來,發表議論說”讓歷史去評判究竟該誰負責任。”里賓特洛甫回答說,“為了和平和求得對英的良好關系,誰也沒像希特勒先生那樣作出了如此巨大的努力。”他祝漢德遜先生本人諸事如意。
  中午,柏林街頭的大喇叭在高聲廣播与英國開戰的消息,使听眾大為震惊。
  在倫敦——那是上午11時,天气炎熱,猶如夏天。張伯倫硬著頭皮准備向他的人民廣播。15分鐘后,他宣布英國已處在戰爭中。他說,為了建立和平,英國政府已盡了一切努力,可以心安理得了。“現在,讓上帝保佑你們吧,讓上帝保護正确的人們吧!”
  正當張伯倫在演講時,考侖德雷將法國的最后通牒交給了里賓特洛甫——里賓特洛甫告訴他,侵略者是法國。但是,希特勒之怨恨的首當其沖者還是英國。那個如此輕易地看清了英國的弱點的人,卻完全低估了英國的力量。他的區域性戰爭,由于他的失策,正在燒成大戰火。這是他的第一個致命錯誤——決定占領捷克斯洛伐克全境——所帶來的僵局。如果他沒那樣做,只坐待捷克投入其怀抱,那末,英國對其對波蘭所提要求是否會作出如此主動的反應,這還是值得怀疑的。希特勒拒絕接受的——即使他已猜測到了——是,英國人該走多遠就會走多遠,多一時也不走。盡管赫斯已有情報提供給國內,再加上其它情報資料,希特勒還是被其自身對英國性格的歪曲看法引入歧途。因此當他將西方的最后通牒通知海軍上將雷德爾時,他從來未這樣難堪過。
  英國宣戰,毋需多少怀疑,令克里姆林宮里的人們很是惊奇。“戰爭的消息”,倫敦的《每日電訊報》駐莫斯科記者報道說,“使俄國人惊訝。他們原以為會妥協的。”奇怪的是,蘇聯人對參加進攻波蘭沒有多大勁頭,而里賓特洛甫則在當晚發給馮·德·舒倫堡大使的電報中邀請蘇聯參与對波蘭的進攻。“依我們估計”,里賓特洛甫解釋說,“對我們,這不但是個解脫,也符合莫斯科協定的精神,以及蘇聯的利益。”
  此時,希特勒正准備与隨員們一起登上開赴前線的專列。在离柏林前9分鐘,元首向在最大的危机中不給予支持的盟友發了一份電報。与發給莫斯科的電報不同,發給墨索里尼的這份電報是用明碼發的,且充滿了激烈的詞句。希特勒說,他明白這是“一次生死攸關的斗爭”;他是“有意”選擇發動戰爭這條道路的;他的信念“堅如磐石。”晚9時整,元首的專列緩緩開出車站時,他未發現信中的那份信心。相反,他的一名秘書,格爾達·達拉諾斯基注意到,他很平靜,臉色蒼白,沉默不語;她從未見他如此過。另一名秘書,克里斯達·施洛德听見他對赫斯說:“現在,我的一切工作都崩潰了。我的書算白寫了。”
  但是,在他的仆人看來,他是信心的縮影。他說,西方沒有什么可愁的。英法兩國會在“西牆”上“碰掉牙齒”。當列車東馳時,希特勒把林格叫到餐室內,令他此后為他准備更簡朴的飲食。“請你注意”,他說,“普通德國人能有什么吃的,你就給我吃什么。我有責任作出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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