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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長孫晟為救蜀王,在皇宮后院點起了一把大火。

  傍晚,長孫晟自仁壽宮回府,先把皇帝和宣華夫人賜的貓儿眼交給小女長孫無雙。
  長孫夫人高氏只三言兩語便說明了蜀王爺出事的始末及要點,并立即將他引進書房。
  書房的一隅坐著蜀王妃,年近三十的堂妹。她的身旁靠著稚气未脫的名叫“爪子”的孩子,他的從外甥。小孩子似乎睡著了,蜀王妃則木然相向,似望非望。
  長孫晟不知說什么才合宜,努力想鎮定一下,卻在房中踱起步來。
  有人掌燈,室內人影散亂,卻無言語之聲,單調的腳步聲似是踩在心頭的聲響。
  瓊英悄然奉茶伺候。
  長孫晟驀地感到這情景极其熟悉,似曾見過,是不是早就預感過的場面?想著、想著,明白了!那是開皇九年的春天,在突厥可賀敦千金公主的穹廬之中。時辰也正是傍晚!當時,他長孫晟奉旨出使突厥,滅絕宇文氏最后一個有复仇能力的人——突厥可汗的皇后千金公主。經過十分惊險的斗智、斗力、伐謀、代交,他長孫晟獲得了全胜,逼得千金公主自殺身亡。
  那個傍晚,他也在穹廬中不住踱步,室中人全然不發一言,只有他那單調的踱步聲。
  悄然奉茶伺候的也正是瓊英!
  所不同的,掌燈的是公主的親信玉露,卻不是眼前的高氏;然而夫人的神情与當年玉露的慘淡花容則极其相似!
  千金公主也是似望非望的眼神向著他,一似眼前的蜀王妃!
  ——報應,真是報應,報應來了!
  長孫晟被這一可怕的念頭震撼了!他如中雷擊,呆了。
  待他回過神來,卻見蜀王妃的孩儿爪子兩腮閃爍著珠光,爪子沒睡,雙眼直勾勾地望著他,充滿著疑問与怨懟。
  這眼神他也見過,簡直令人不安,那是在何處見了?他窮极心思努力搜索儲存記憶深淵中的每一個碎片,卻找不到這眼神的出處。盡管理智一再提醒他:
  ——當務之急是解救蜀王,他的堂妹夫!可他的心思不听使喚,反而被那眼神所驅使,徒勞地尋覓著。
  蜀王妃見他長望爪子出神,因而注意到爪子,為之拭去臉上的淚珠,澀然道:
  “可怜的孩子,爪子才十來歲,從未傷害人,連害人的心思也不曾有過,比麋鹿還麋鹿……”
  說到麋鹿,長孫晟想起一樁往事,那是追擊達頭可汗的一個大戰役。
  達頭擁有十万騎兵,隋軍連同啟民可汗的人馬約有二十万步騎,經過兩個時辰的鏖戰,達頭兵潰。追擊了三天三夜,忽失達頭兵馬所在。長孫晟下馬,仔細檢視草原上的馬跡,以确定追蹤的路線。忽然在灌木旁發現一頭小麋鹿,才出娘胎不滿月的小生靈,后腿被亂軍的馬蹄踩斷了。小麋鹿不斷地掙扎、蠕動,并且用自己的舌頭舐傷口,忽見來了長孫晟,兩只小眼睛滴溜溜望著他,接著眼珠子定住了,雙眼直視著長孫晟的一雙眼睛。它不再掙扎了,也不再蠕動了,連舐傷口的動作也忘了,只是望著他,那眼神似乎含有千言万語:
  ——我招惹你們啦!干礙你們什么?你們為何要踐踏我?我媽媽呢?你們把它殺了吧?如今連我這小生靈也不放過……
  它那眼神令人戰栗,所以一見難忘。盡管他追敵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可是當天晚上他睡不著覺,一合眼,便見那小麋鹿望著他!哦!眼前小爪子的眼神,原來就是小麋鹿的眼神,分毫不差!
  他的心智無法凝聚起來,便如一群散兵游勇,任你笳鼓齊鳴而無動于衷,是厭戰?還是怯戰?或是更甚,是嘩變?這情形极少有過,年老了嗎?哦,今年正是五十。五十歲的人,有的精力正如火如荼般旺盛,有的心智卻衰竭了。
  這种心智不能凝聚的情形曾出現過兩次,一次是蜀王彈劾楊廣盜竊國寶的第三天。那時,蜀王、王妃以及爪子都來了。爪子可怜巴巴地跪落叩頭,求他這個大舅父幫忙。第二次是耿詢請他去見蜀王妃,討論鳥儿報警的事。這兩次都因心智無法凝聚,他都無法提出強有力對策,眼睜睜地看蜀王一家沉淪下去,他不愿隔岸觀火,而實際上還是隔岸觀火!如今是第三次心智無法凝聚了,這种心智散亂似乎是有選擇的,否則,何以一見來自太子楊廣方面的打擊,便茫然不知所措?
  楊廣是太子。背后還站著至高無上的皇帝楊堅,能与他們對著干嗎?長孫晟心里承認怯戰了!
  他想起《尉繚子》中的一則話:

    故兵者,凶器也;爭者,道德也……無天于上,無地于下,無主于后,
  無敵手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

  仔細尋思,倒是像楊廣、楊堅這些人干事情能做到“四無”,無天、無地、無君、無敵,他們的骨子里才是真正的兵家。因為他們的行為無道德禁區,心里無任何道義障礙,所以能所向無敵!
  而我長孫晟戎馬一生,骨子里還是個懦家的門徒。臣下還能与君主爭什么?爭敗了滿門抄斬,斗贏了是叛賊遺臭万年,能不怯戰嗎?
  再則,人家無道德禁區、無心理障礙,行為如天馬行空,思路如電掃六合,我呢,務必循規蹈矩,處處划地為牢,騎著笨驢行在羊腸小道之上。雖然未戰,已自敗了七分,几無胜算了!驀地,想起了草原上的大鏖戰,那騎兵与步兵對仗實在形同儿戲,全然是砍瓜切菜!那步兵,戰則有所不及,逃則快不過奔馬,有死而已,那才叫可怜呢!
  蜀王妃見長孫懸垂頭喪气坐了下來,不禁長歎一聲說:
  “原知大案已經鑄成,援救實是千難万難,若非為了爪儿,我也听天由命了!”
  長孫晟不敢仰視她母子倆,一見即心中有愧;高氏看著她母子倆,越看越是憂心忡忡,不禁歎道:
  “听說皇上把楊勇的几個儿子交給當今的太子管教,這不是把魚儿交給饞貓做枕頭嗎?”
  蜀王妃“哇”地一聲,哭起來了,許久仍抽抽哽哽地說:
  “楊勇有好几個儿子,可我只有爪儿一個!”
  說著,把爪子緊緊摟在怀里,母子倆淚如雨下。長孫晟的心思經此一激,活躍了。他說:
  “眼下爪子不會有事。如今不是救爪子的問題,倒是爪子可以救他的父親。”
  “讓爪子去救他的父親?”
  高氏簡直不相信丈夫會說這樣的話,大家全大惑不解地望著長孫晟。
  “可讓爪子上一道奏疏,懇切陳情,敘說父子難分難舍,難忍分离之情,請皇上思准:愿与蜀王一起幽禁內侍省接受朝廷審查……便說這些,不宜直接牽扯案情。這可比任何大臣出面說情都有力。即使皇上對蜀王不留情,對孫子能不留情?這么一來,蜀王爺的性命可望保住。”
  “這辦法好是好,就怕……前年楊勇被廢,皇孫楊儼也上表請求為楊勇宿衛,由于楊素進了讒言,不得恩准。”
  “雖然情形相似,但這回楊素恐不敢隨心所欲再進讒言。离間人家骨肉的事,可一不可再;如再出來离間,便將自己置之于嫌疑之地。三國時,司馬懿勸曹丕剪盡皇族,終取曹魏而代之。楊素一家已處滿盈之勢,若再公然出來挑撥离間,皇上便會怀疑他的用心了。我看此事于空城計正相反;空城計,第一次行,第二次便不行;皇孫上表求情,第一次不行,第二次反而可行。嘿,只要留住蜀王的性命,往后再伺机營救吧!”長孫晟說。
  “如果保不住蜀王爺,還有往后嗎?”一個稚气十足的聲音問道。
  眾人的目光一時全投注到高氏的膝上。原來大家注意力全放在生死攸關的大事,竟不知幼小的長孫無忌于何時入室并坐在高氏膝上。這話雖然出自小儿之口,但卻著實搖動了長孫晟一廂情愿的推想。大家相顧駭然,均覺小無忌一語道破了眾人心底的顧慮。
  “前些日子,我欺侮了無雙小妹子,”小無忌嘟嘟噥噥:“小妹子哭著找媽媽去,我也嚇哭了,哭得比小妹子還大聲,結果還是免不了挨揍,屁股火辣辣的,痛了好几天。我想,要是我把那陣哭的功夫,悄悄地跑后院放一把火,大人救火都來不及,還有心思打我嗎?”
  “好小子,你這不是圍魏救趙嗎?”長孫晟急道。
  “高舅舅是給我講了圍魏救趙的故事。我不敢放火,不敢,就挨揍了;挨揍也不過疼了几天,可是殺頭呢?”
  “這不是孩子的話!”大家都這么想。
  長孫晟從“后院起火”忽地想起仁壽宮中述職時的情景:那古董架上的紅珊瑚實在紅得像火把,夜明珠、貓儿眼如火苗般閃光……
  “爹,宣華夫人為何那么小气,听說她花廳里珠寶堆積如山,怎么只送一粒貓儿眼給無雙小妹?听說那些珠寶都是三位王子送的,不是親娘都送得那么多,送給皇后娘娘的一定更多了,下一回爹去見見皇后,說不定皇后也會送一件給我……”無忌說。
  “三位王爺沒送給皇后……”高氏解釋道。
  “那……皇后不會發火嗎?”無忌問。
  長孫晟听了“發火”,靈光一閃,計上心來。對蜀王妃說:
  “我去仁壽宮時,听說近來內宮鬧鬼鬧得很凶,所以皇上才到仁壽宮去,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
  “既然內宮鬧鬼,便不宜皇后養病。王妃你怎不勸勸皇后到仁壽宮去養病?那里山青水秀,可是養病的好地方!”
  長孫晟嘴里這么說,心中則想:
  ——那獨孤伽羅若見三個儿子送那么多珍寶給她的情敵宣華夫人,如不當場气炸,兩個女人也非火拼不可;這一火拼,皇上的后院可真的起火了!
  “這時候去?”蜀王妃有點不解。
  “孝敬長輩不論時候。”
  長孫晟終于一腳踩出道德禁區,在皇帝的后院放火了;不過仍然小心之极,他對堂妹蜀王妃也不說明真正的用心。他微微地合上雙眼,恍惚中見到仁壽宮火焰沖天,已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獨孤伽羅果然在蜀王妃的勸導下,來仁壽宮養病了。
  宣華夫人在花廳迎她。桑妹奉茶,司琴送果。
  獨孤伽羅被一室琳琅滿目的奇珍异寶震惊了,那古董架上的東西,無一不是价值連城的寶物。心想:金屋藏嬌,金屋藏嬌,這才是金屋藏嬌哪!不,這是寶室藏嬌!我追隨皇上一生,艱苦創業,生里去,死里來,他何曾如此待我一日?難怪前日游船時那個混蛋禁衛會說她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
  一种無比的委屈匯同巨大的憤慨立刻涌上心頭。她冷哼了一聲,澀然道:
  “皇上待你不錯啊!”
  宣華夫人已注意到獨孤伽羅心態的變化,她把珍寶盛陳于花廳,就是要讓皇后看的,她已經等兩年了,巴望有朝一日妒火會把皇后燒成灰燼,這一日終于來了!她自然明白皇后妒火的燃燒她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更明白獨孤皇后將要付出的代价。
  一個日薄西山的人,只要這么一气,急怒攻心,十有八九要斷送性命!
  “皇上還沒有這么慷慨,這架上的物件可沒有一件是他的惠賜。”宣華夫人笑道。
  “那是你從南朝帶來的吧?想不到南朝的重寶全被你帶來了,你哥哥陳后主待你不錯啊!”
  “南朝哪有這么多珍寶?我哥哥心中唯有張麗華,還會送寶給我?我雙手空空來到長安,皇后是知道的。”
  獨孤伽羅暗忖:
  ——那是怎么口事?她撒謊嗎?不會。這狐狸精可從來不見撒謊。那是——
  “朝臣進貢的?”
  “你說可能嗎?”她索性同獨孤捉迷藏,顯露出一副貓儿捉放老鼠的神態。
  “那……”獨孤皇后著實茫然。
  “說來你大概不會相信,究其實,也可以說是皇后你恩賜的。”
  “哦?”獨孤皇后更茫然了。但已感到對方話中的刁鑽。
  “把儿子送的東西,說是母親的思典,不會有大的出入吧?”宣華夫人挑撥地說。
  “哪個儿子?”儿子給母親的情敵送禮,而且是傾城傾國的重禮,這樣的儿子豈不該死?簡直是該死之至!于是獨孤皇后急急地追問。
  “哪個嘛——”宣華夫人見對方气急攻心,感到一陣复仇的快慰,故意沉吟不答。
  “究竟是哪個?”獨孤皇后又問又猜:“是楊勇?楊俊?”
  “楊勇如今成了庶人,那是送不起的;楊俊歸天了,想送也送不來。”
  “那是楊秀!”獨孤皇后肯定了,此子既然埋木偶詛咒父母,吃里扒外討好宣華夫人,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宣華夫人喜笑顏開,繪聲繪色講起故事來了:
  “兩年前,我生了一個丑丫頭,嘻嘻,我實在不把她當作一回事,想不到第二天,一匹快馬從京都絕塵而來,從馬上下來了一個特使……”
  “他是誰?”獨孤皇后問,伺候身后的紅葉立時變色。
  “他是誰?”宣華夫人笑盈盈望紅葉一眼:“那還用問?自然是皇子的特使呀?那特使送來了一個大禮盒,里頭亂七八糟的放著一百件物事,說是什么百寶盒,給我的丑丫頭。道是‘給小妹子的賀禮’。我說丑丫頭剛出生,不懂得玩這些寶貝,摔坏了豈不可惜?可那特使跪下磕頭,把血都磕流出來,說什么要是不收,皇子會殺他的頭。我真的不信:皇子會這般疼愛他的异母妹妹,或許也稍帶几分對我這個庶母的尊重吧?皇后娘娘,你可實在令人佩服!”
  “佩服什么?”獨孤皇后气得聲音走了調。
  “你竟然能調教出這樣的好儿子:這樣疼愛他的妹子!這樣敬重他的庶母!從特使磕頭的勁頭實在不難看出……。”
  獨孤皇后心如刀剜,繼而便想象那特使磕頭流血的情景,這樣死皮賴臉向宣華夫人送這禮,對她獨孤皇后來說,實在形同背叛,比叛逆還叛逆!
  忽地,她心中幻出另一情景:她自己竟也跪在地上死命地磕頭!
  這是怎么回事?真是莫名其妙!
  她終于回憶起來了,那是北周的大象元年,周宣帝的五個皇后爭風吃醋鬧得不可開交,周宣帝大怒之下,想拿五皇后之首天元大皇后楊麗華開刀,并揚言要殺她全家。天元大皇后是她獨孤伽羅的長女,殺天元大皇后全家便是殺她獨孤伽羅全家,那還了得!她立即入宮,不要命地向宣帝磕頭,磕出了血,磕破了頭,磕得事后七天還嘔吐不止!假使沒她這般磕頭,天元大皇后的位置固保不住,全家也性命不保,自然更保不住楊堅國丈的地位,那么來日的大隋江山便全然是海市蜃樓!為了創業,她夫婦履危蹈險自不必說,單這次不要命的磕頭,兼不要臉地忍受皇帝的臭罵,至今想來都會難堪得無地自容。那色鬼周宣帝罵人時竟然滿口流氓腔調,什么髒話都罵得出口,可你在挨罵時還得不住地謝主隆思。創業的千辛万苦竟是這樣枉然!丈夫与她相誓不与第三姓生儿,卻還是生下來了!不僅生下來了,自己的親儿子還迫不及待前來道賀,他們父子能与妖狐聯手來整我……當年,我那不要命的磕頭,不僅徒然,簡直是愚不可及;那時還以為這一磕大是高明,丈夫還道是“哀兵必胜的絕招”!
  唉,當年以為是极聰明的行為,如今看來卻這般的可笑,如此的可悲!
  “你說的那個皇子,大概是如今正被審理的蜀王楊秀吧?”獨孤皇后冰冷地說。
  “知子莫若母,不過,二圣今日卻料錯了。”宣華夫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開心:“仁壽宮与京師有一日路程,蜀王爺哪能這么消息靈通?恕我直言,他可沒有這种能耐。”
  “那是阿諒?”
  “漢王阿諒年紀尚輕,也辦不到。唯有當今太子那才叫厲害。依我看,這京師方圓三百里之內,便是掉下一根針,也瞞不過他。”
  獨孤伽羅以為此事若是出在勇儿、俊儿乃至秀儿身上,還不是難以想象的,還不是最坏的,若是出在諒儿身上,她可真的是傷心透了;但是,要是出在廣儿身上,那簡直不可思議,絕對的不可能!她夫婦出生入死奮斗了一生,爭得了万里江山,本來是要傳給勇儿,但他們,特別是她,又從勇儿的手中奪回來,再交給老二廣儿,廣儿怎么會率先干下令她如此傷心的事?丈夫楊堅違信違誓尚可以好色理解,而老二,她簡直把整顆心都掏出來給他了,他怎會反噬她,反噬他的親娘?
  “不,這絕不可能!”
  這話她竭盡全力說了出來,但有气沒力,連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宣華夫人根本不屑反駁,微微一笑,又繼續說下去:
  “一個月之后,蜀王送來了兩只百寶盆,同時,漢王也來了,他送來了三只。我那丑丫頭真正是乳臭未干,能識什么好歹,這些東西對她其實毫無用處;然而,三位皇子卻是非送這份重禮不可,瞧那樣子,不收是不行的。這些東西,我這個當庶母的只好愧領了。我在想:皇子們對待我這個庶母都這么孝敬,對待親娘嘛,當然是胜過百倍了!對待异母妹妹都這么疼愛,送了這么貴重的生辰禮物,那么,送給他們的同胞妹妹蘭陵公主,當然又是胜過百倍了!”
  她見獨孤伽羅臉如死灰,又嘻嘻一笑,再補上了几句:
  “皇后娘娘,你真個是令小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意然調教出如此孝順的一群儿子,真是天大的本事,天大的福气!”
  獨孤伽羅臉上滲出點點汗珠,蒼白嘴唇動了兩下,卻沒話吐出來;但她沒有昏厥過去,竟識還很清明。她這一生先是全心全意用在丈夫身上,可是丈夫首先背棄了她;后又全心全意為了自己的五個儿子,自己的五個儿子卻不領這份情,把母親的心挖了出來,拋在地上,踩得粉碎!她心中下了決定:立即回京都去,內宮鬧鬼又算得了什么?鬼有什么可怕?人才可怕哪!
  桑妹見了眼前這一幕唇槍舌劍,不由得想起丈夫翟讓射殺山豬的情景:那山豬中了致命的一箭,還沒有斷气,翟讓就拔刀開剝。他剖開了豬腹,把五髒六腑全都掏了出來,又揪又拉,那山豬的嘴還能一開一合,四肢還在抽搐,渾身血淋淋的。驀然那山豬竭盡全力厲叫了一聲,嚇得她差點暈倒過去。恍惚之中,她覺得宣華夫人也在活剝山豬。這皇家實在不能久留,她有點后悔當年對尉遲明月的許諾了。于是,找了一個借口,到隔壁照顧天香小公主去了。
  司琴又見到了當年紅葉鞭抽尉遲明月的情景,因為此刻獨孤伽羅也“格格”地笑了起來,她笑得簡直与當年的尉遲明月挨鞭子時一般無二;但這回不是紅葉鞭抽尉遲明月,而是宣華夫人在拷打獨孤伽羅的靈魂!人便是如此互相抽打嗎?
  獨孤伽羅听到自己的“格格”笑聲,大為詫异,這實在不是她在笑,那會是誰的呢?
  “剛才誰在笑了!”她問。
  “尉遲明月!”
  紅葉脫口而出,同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打了一個寒噤,覺得尉遲明月便立在背后。
  獨孤伽羅冷冷地瞧紅葉一眼,心想:
  ——丈夫背叛了我,儿子們也背叛我,連這個心腹大概也不例外,全然都背叛了我。
  她獨孤氏如今是絕對的孤獨,倒成了孤獨氏,似乎她的命運早在姓氏里便埋伏下來了,于是心上又蒙上了一層嚴霜,感到一陣強似一陣的悲涼。她實在不愿呆在此地,不愿呆在這妖狐的洞窟中,不愿讓妖狐瞧她這副窩囊衰敗的模樣;但她更不愿由紅葉扶持著回自己的寢宮,不愿任何人碰著她,可她又沒力气站起來,只得在敵人的面前硬撐著,她咬牙,凝聚了渾身力气,再次發出一陣“格格”笑聲,想以笑聲向敵人還擊、示威,但听起來卻怪怪的,有點哀鳴的聲調。
  她第一次感到:
  ——笑是不容易的!
  獨孤伽羅再次凝聚渾身精力,盯住紅葉的雙眼,似乎要透過那雙眼,直望紅葉的心底。紅葉的心底冰涼冰涼,似乎有兩把冰刀在游七。憑她長期伴隨的經驗,感到皇后又想殺人了。殺誰呢?殺宣華夫人,這似乎是力不從心了;殺我紅葉嗎?她今日對我不怀好意,得警惕了!
  獨孤伽羅終于很硬朗地站起來了,一步一步地朝門外走。她這是走給敵人們看的,說明那一記打擊是無效的;但由于力不從心,步伐神態僵硬得形同木偶,极其可笑。回到仁壽宮的正寢宮,她已冷汗淋漓,渾身濕透。她覺得自己走的不是一箭之遙,而是走盡了一生的艱難与坎坷。
  躺在龍鳳床上,已是身心交瘁,一動也不能動了。然而,思想卻無法歇息,甚至反常地活躍。平生的作為,一一浮光掠影地從心頭流過、濾過,就像品茶,一滴滴地品嘗,無一滴不苦。
  她豁然發現,所有苦頭几乎都是自己討來的!
  沒她的苦心經營,丈夫楊堅不會當皇帝,楊堅沒當皇帝怎來三宮六院的姬妾,又怎會背叛她!沒她夫婦苦心經營,何來万里江山,沒這万里江山,儿子們何需勾心斗角,何必不擇手段求助外力幫他骨肉相殘?唉,當年引為得意的一切絕招,如今一經驗證,全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愚不可及!她合上雙眼,似乎一切都想開了;可一睜開眼,又全然想不開,特別是當眼前浮現宣華夫人的嬌容時,忌恨便如洪流洶涌澎湃,直欲破胸而出。
  她再一次睜開眼來時,發現自己的生命又逝去了一日,新的一天已然光臨。于是召來了紅葉,要她傳宮監進來。
  宇文愷早被免去仁壽宮宮監之職,新宮監是張權,也就是張衡的哥哥。說是新宮監,究其實則是舊宮監,新舊往往是莫名其妙地顛倒。
  張權一進寢宮,獨孤伽羅就吩咐紅葉安排早膳去。紅葉离開不過十來步,即聞身后關門的聲音,不免心中疑云頓起,皇后向來大事不瞞紅葉,今日怎么啦?關門議事自然十分机密,把她支走莫非將不利于她?她略一猶豫,便躡腳躡手折回寢室的門口,斂神側耳傾听里面的聲息。
  “……如今我只信賴你一個人,若是為難可以明說,我不怪你就是。”發話的聲音細如蚊蠅,但听得出是皇后的聲音。
  “此事關系雖大,但奴才使是赴湯蹈火也要結果那小丫頭,請總持放心。不過,要做得不留痕跡,必須事前有個周密的安排……”
  獨孤皇后噓了一聲,張權立即壓低嗓子,下面的話便听不清了。
  紅葉听了“要結果那小丫頭”大吃一惊,心想果然輪到我頭上來了,但總得想法對付眼前劫難才好。她是當机立斷的人,覺得既听不見,再竊听下去便有害無益,赶緊离開寢宮安排早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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