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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几個月后,杜月笙發現,掌握黃宅大權的,不是黃金榮,而是桂生姐。
  桂生姐姓葉,是黃金榮的結發妻子,是他早年在衙門當差辦案時結識的。當時,黃金榮僅是一個小小的衙門捕快,為了迅速在上海灘生根立足,他急欲找到一种可以依傍的勢力,一個可以幫襯和商量的助手,于是選中了葉府的千金葉桂生。
  這葉家在上海黑社會中小有名气,能在一枝春衙上“開門口”,專門從事販賣女孩的勾當。交往的人物也多,也算是在官、黑兩道中周旋得不錯。桂生是獨養女,從小跟著葉老板經風雨、見世面,倒也混出些本事,雖屬女流之輩,卻是個有名的“小本家”,有計謀,有膽識,一般的人她不放在眼里,被圈子里的人尊為“桂生姐”。
  桂生年已二十出頭,因相貌平平,言談舉止十分潑辣,平常人少有敢問津的,但正是這一點,倒頗合黃金榮的胃口。而桂生也一直在等待一個自己能控制的且又有力的男人,以繼承父親苦心經營下來的這份家業。粗壯結實、虎背熊腰的捕快黃金榮正是她所中意的目標,二人可謂“志趣”相投,相識不久即迅速地火熱起來,于1894年春成親。
  葉桂生自從嫁与黃金榮后,外幫黃金榮出謀划策,處理各類疑難問題;內理家斂財,中興家業,使黃金榮得益非淺。每遇棘手之事,黃金榮總是与她商量,對她的意見十分重視。
  杜月笙明白,抱住師母的粗腿,討得她的歡心,便有好果子吃,有重用升遷的希望。于是,他便在師母身上很用功夫。
  桂生姐每頓飯后,杜月笙就送上削得滾圓雪白的梨子或苹果;桂生姐抽鴉片,他就打出不大不小不長不圓的煙泡;桂生姐搓麻將,他在一邊出生意使眼色,遞毛巾擦臉。甚至桂生姐洗完腳,他也會抱著那小腳丫修趾甲拓趾甲油。不過,這多是在師父不在家的時候,“男人頭。女人腳,只能看,不能摸。”摸女人的腳,別人往往會認為有不軌之心。
  蒼天不負苦心人,半年下來,杜月笙終于博得師母桂生姐的歡心。她覺得這條小光棍既忠心又靈活,開始外派差使,叫他去黃金榮開的“共舞台”收盤子錢——當時戲館里的前座和花樓包廂座位前,除香茗外還擺上果品,供觀眾享用,任你吃不吃都得付錢,而且价錢昂貴,這是一筆好收入,行話叫盤子錢。接著,又派他到妓院去取月現錢,到賭場去“抱台腳”拿“俸祿”。
  杜月笙收到這些錢款后,當即回黃宅,把款子如數上交師母,一分不差。直到這時候,桂生姐才把他吸為心腹,將自己的私房錢由他去放“印子”——高利貸。并讓他加入“搶土”的班子。
  有一次,黃金榮把探得的消息告訴桂生姐:有個南京大客商從租界買得五千兩印度大土,分裝十大包,打算由龍華周家渡上船,從黃浦江水路偷運到嘉興去。桂生姐立即派人出動,當然,杜月笙在內。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徐家匯一帶沒有行人。一輛馬車急駛而來,馬蹄在石子路上發出“得、得、得”響聲。馬車轉彎,來到嘈河涇,离周家渡几百米地方,几根爛木頭交叉橫在路當中。
  馬車夫罵了一句“操娘的”,正要招呼座廂里的人出來搬開,話音剛落,只听得“呼啦”一聲,車夫脖子套進了一只繩圈,隨即一拉,被拖下車來。車廂里的人正要動作,几支手槍与匕首,對准了他們。
  套繩圈的是杜月笙,這一手藝,与“拋頂宮”時的甩帽子功夫相通,他一練就會,一會便精。
  這次劫土的頭頭是歪脖子阿道。阿道正要命令手下人動手搬貨,杜月笙忙上前阻止:“我們找個愜意點的地方吧!”說著,他便牽住馬籠頭,往右邊一拐,進了一片馬尾松樹林。歪脖子阿道同手下人七手八腳地將四個押送大漢与車夫綁起來,然后從車上翻滾下几只酒壇子,一一敲碎,扒出包包煙土,各人用麻袋一裝,扛上肩膀,一聲呼哨,逃之夭夭。
  半小時后,他們在徐家匯一間小屋里聚齊,一點煙上數目,竟多了兩包。
  歪脖子眼珠子一轉,從襪筒里拔出匕首,將兩包煙士切成八塊,讓每人拿一份。杜月笙呆在一邊不敢去拿,歪脖子發狠道:
  “老板、老板娘要我們搶的是十包,這兩包外快,弟兄們辛苦,分點香香手。‘萊陽梨’,你怕什么,拿著!”
  歪脖子邊說邊將剩下的一塊煙土,用紙包了包,往杜月笙手里一塞,接著又說:“我辦事公平合理, 每人一份。 要是有人去師父那里打小報告,老子就再賞他個‘三刀六洞’。”
  當槍上的一班人馬回到黃公館,桂生姐已叫人在廚房里擺好酒菜點心,她自己端坐一張餐桌前等候著。
  桂生姐讓大家將麻袋里的煙上取出,一包包放在桌上,讓她點數、過目。她十分滿意,一面招呼大家坐下吃喝,一面挑出一包煙土打開紙包,叫杜月笙切成几份。她向几塊煙土呶呶嘴,說:
  “這趟買賣干得漂亮,每人拿一份吧,阿道雙份,吃完了休息。——月笙,把貨送到我房里去。”
  說完,她上樓去了。
  桂生姐住二樓,她的房間,除貼身使女以外,只有杜月笙可以進去。杜月笙將煙上搬進房里。鎖入大鐵箱后,走到桂生姐面前,從怀里掏出兩包煙土,雙手呈給桂生姐,隨即把徐家匯小屋里私分煙土的事情悄悄地說了一遍。
  桂生姐听了,柳眉倒豎,勃然大怒,一拍台子,要傳歪脖子問罪。
  杜月笙忙拱手相勸,而后又在她的耳朵邊前咕了一陣子。桂生點了點頭,他才退出去回樓下吃喝如常。
  第二天晚上,桂生姐与黃金榮坐在大餐間里,周圍站著金九齡、顧玉書、金廷蓀、馬祥生等几個徒弟。黃金榮下巴一抬:
  “叫歪脖子。”
  顧玉書跑到門口一招手,候在門外的歪脖子阿道重了進來。桂生姐看門外還站著四五個人,便發話道:
  “讓他們也進來吧!”
  以歪脖子阿道為首的六個人,低頭垂手恭敬地立在黃金榮夫婦面前。
  黃金榮虎起麻臉,說:
  “歪脖子,你這欺師騙祖的殺坯,在老子跟前掉花槍!原來我只曉得十包煙土,可是上午巡捕房報案有十二包。你也真會鑽空子,手腳做到我的頭上來,活得不耐煩了吧?”
  歪脖子阿道扑通一聲跪下,渾身發抖。
  “砰”的一聲響,黃金榮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吼道:“家有家法,幫有幫規。拖出去宰了!”
  其余五個人也一齊跪下求饒。歪脖子阿道慌了手腳,爬到葉桂生跟前拖住她雙腿喊救命。
  靜坐一旁冷眼觀看的桂生姐這才開始盤問:“這兩包煙土,你獨吞了呢,還是私分的?”
  “分給他們一份,我獨得三份。”
  “這主意是你出的還是別人?”
  “是我鬼迷心竊。”
  桂生姐鼻孔里冷笑一聲:“歪脖子,你不配當光棍。念你跟師父多年,放你一馬,免了三刀六洞。你走吧!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起來。”
  跪著的人謝過師母恩典后起來,歪脖子向黃金榮夫婦叩過頭,灰溜溜地走了。

  大餐間死一般沉寂,誰也不說話。黃金榮猛吸了几口呂宋雪茄,喉結一動咽下肚去,過了一會,從鼻孔里長長地呼出兩道清煙。接著一口濃痰,這才開口:
  “這方面的事,以后由玉書主管。”
  “好的,讓月笙幫襯著干。”桂生姐馬上提議。
  黃金榮說:“好。月笙還是挺能干的。對了,歪脖子那婊子養的,要不是你師母菩薩心腸,我早就剁了他。現在死罪饒過,活刑可不能免。月笙,你去取下他的手指來。”
  “這個……”
  “怎么,不敢去?”
  “不是。我是想,這個婊子養的歪脖子肯定已逃出上海灘了。”杜月笙一看黃金榮板起麻臉,立即改口。
  “這個你就不懂了!這赤佬是江蘇青浦人,現在末班車早開走了,航船要等到明天。他一時還跑不掉,你給我馬上去。”說著,黃金榮從地角落里摸出一把短柄利斧,遞給徒弟,“就用這個。要不要帶几個人去?”
  “師父放心,不用帶人,我一定辦好。”
  杜月笙接過斧子,轉身放入一只蒲包里,披了一件夾襖,匆匆走了。
  夜色蒼茫,秋風蕭瑟,寒气襲人。杜月笙打了個寒潮,接著來了個噴嚏。他拐進一家熟食店買了那小桌上擺著的熟菜肴,又去買了兩瓶洋河大曲,一并放進蒲包里,來到歪脖子的那間江邊滾地龍小屋。
  歪脖子阿道正躺在床上唉聲歎气,地上滿是老刀牌香煙煙蒂頭。他一見杜月笙推門進來,霍地一下從床上跳下來,頭上直冒冷汗。他知道,情況不妙。
  杜月笙進門后,先將熟食打開攤在小桌上,再撈出一瓶白酒,而后撥亮油燈。阿道呆在一邊看著,等杜月笙在一條板凳上坐下以后,他才去門外張望了一會儿。沒有別的隨從,只杜月笙一人。他放了心,閂上門,搬條板凳在杜月笙對面坐下。

  于是,兩人相對,喝起悶酒來。
  几杯白干落肚,雙方的眼珠子都布上了紅筋。火候到了,杜月簽從腰間摸出白花花的八塊銀圓,放到豬舌頭邊上,說:“我們兩個師兄弟一場,今天你落難,小弟沒有什么好相送的,這几只袁大頭送与大哥作盤纏……”說到后來,聲音嗚咽起來。
  “這……怎么好……”阿道也動了情。
  “兄弟我,一時半時也拿不出再多了。我們兩個兄弟一場,你不會嫌太少吧?你收下來路上買碗酒喝。”說著,左手背把一棵“大頭”推到阿道面前。
  歪脖子感動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月笙老弟,師父、師娘待你不薄,好好干,前途無量。將來自立門戶時,讓我再來向你討口飯吃。”
  “唉,別說了!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哇!”杜月笙盡搖頭歎气。
  “怎么,兄弟也遇到難題了?”
  “我……算了,不說……我們喝酒吧!”杜月笙端起面前的滿盞白干,送到唇邊,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都灌了下去,放下酒盞,雙手扭下一只鴨腿低著頭啃了起來。
  阿道納悶了。這水果月笙平日是相當爽气的,快言快語,從不含含糊糊的,今夜怎么這般吞吞吐吐,內中必有緣故。
  “兄弟,你要把我阿道當自己人,有何難處就說,只要我阿道能辦到的,決無半點推托。”
  “阿道哥,你留個家鄉地址給我吧。說不定過几天我就逃到你那里……”
  “怎么,你犯事了?”
  “好吧,我就說了吧。本來,我喝完這碗酒后,便与你告別的,現在,你一定要我講,我只好從命!”
  “快說吧,我阿道為你解難。”
  “不瞞你講,一個時辰以前,師父硬要我來取你的一截手指,說幫內規矩不可坏,還親手交給我一把斧頭。”一口气說完,他眼睛朝上角落的蒲包斜了斜。
  “原來是為我……”
  “阿道哥,我在路上就想定當了。你走你的路,這里的事体,我擔當。大不了卷起蓋舖另尋碼頭。”說完,杜月笙提起蒲包,從中取出另一瓶洋河大曲,遞給阿道,“這瓶你帶著路上吃。”
  歪脖子卻不去接酒,而向前搶上一步,抓過蒲包,掏出那柄寒光閃閃的利斧,說:
  “兄弟,你是夠哥們的,我也決不讓你為難。師母說我不配做光棍,可我自個儿覺得是條光棍。”
  阿道轉身,左手叉開三指,撮起一盞白干,咕咕咕灌了下去,一轉身湊在桌角上,咬住牙,提起利斧喀嚓一聲,斬下一截無名指來。
  “你!”杜月笙忙過去阻止,已來不及了。。、。
  阿道左手緊挨成拳頭,右手一場,將斧子扔在地下,顯出英雄气概,眼珠子轉向桌角上那血淋淋的指節,“拿去交差吧!”
  “保重!”
  “后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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