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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賢邑令蓄心荐幕客 俏丫環有意作紅娘


  彭玉麟突見一只張牙利嘴,极大的死狐,与那一座白玉花瓶一同墜地,不禁也吃一嚇。此時也顧不得先說打碎值錢之物的說話,單去把那一只死狐提到手內,正在細望端詳的當口,那時金日聲大令已同他的太太和姨太太等人,一齊圍了攏來,爭看死狐。于是七張八主的,各說各話。有的說是此是大仙,恐怕他的子孫要來報复,如何得了。有的說是如此一只大狐,必已成了精的,若非彭道長有這本領,我們全家,必被吃盡。
  金日聲本是浙江人,還是曾國藩戊戍科的會試同年,素負文名,且最不信這些神怪之事。這次因為愛女誤食鴉片膏子,膝下只有這點骨血,所以只好听了他那門稿的保舉,邀請彭玉麟和蕭滿兩位們到衙扶乩。起先看見彭蕭二人,開出仙方,竟把他那垂斃的愛女救活,心里已經极端佩服彭蕭二人的本領的了。此刻又見彭玉麟能用法術,把那一只大狐置諸死地,自然更加信服。當下先把一班嘰嘰喳喳的婦女們,禁住瞎講。然后去問彭玉麟,此狐如何處置。
  彭玉麟見問,方把手上那只死狐,向那地上一丟。不防丟得過重,那只死狐,陡被反激力一經激動,頓時迸了起來。可巧不巧的恰去跌在那位姨太太的腳上。當時只听得一聲怪尖的喉嚨喊的道:“不好了,狐仙顯圣前來捉我了。”
  彭玉麟慌忙奔去拾起,指給那位姨太太去瞧道:“這是死的,怎會捉人。”
  那位姨太太听說,還在嚇得倒退几步的答道:“這末快請彭道長先把這個嚇人東西,處置過了,再講別的。”
  彭玉麟听說,便請金大令命人速將這只死狐,用火燒去,免得貴眷們害怕。
  金大令果命差役把狐燒去之后,始請彭玉麟就在房里坐下,又鄭重其事的問這死狐的來歷。
  彭玉麟正待答話,忽見几個丫頭,正在地上收拾那個打得粉碎的白玉花瓶,又見地上,被那花瓶里頭的水,以及花瓶里頭的花,弄得一塌糊涂,心中一時過意不去,忙向金大令告罪,不該用這貴重花瓶,當代武器。
  金大令慌忙笑答道:“彭道長快快不必如此說法,這座花瓶,就算值得百十兩銀子,怎能抵得過那個妖狐,使人有性命之憂的呢?”
  彭玉麟听說,方才再答金大令起先問的話道:“治晚素來不會捉妖,不知敝友何故貿然說出?現在總算一天之幸,即將這個妖狐除去,還靠公祖的洪福所致。”
  金大令听到此地,不禁一愣道:“怎么說法,彭兄竟不會捉妖的么?這倒奇了。”
  彭玉麟因見這位金大令确是一位正人君子,便不相欺,索性連那扶乩,都是假的,以及他的家世景況,統統告知金大令听了。
  金大令一直听完,忙把手向彭玉麟一拱道:“如此說來,彭兄雖無捉鬼拿妖之術,卻有安邦定國之才。我有一位同年,就是現在正在省城創辦團練的那位曾滌生侍郎。彭兄具此才學,埋沒此地,豈不可惜,若肯出山,我們可以代作曹邱。”
  彭玉麟听說,忙也還上一拱道:“公祖厚意,治晚當然感謝万分。不過治晚与這位曾公,毫沒交誼,貿然前去投效,恐怕脾气不合,反而帶累公祖所舉非人。倘若像公祖這樣的上司,治晚就愿以供驅策的了。”
  金大令連連笑謝道:“彭兄乃是一條蛟龍,豈是老朽這個池中可以存得住身的。現在姑且不談,我同彭兄且去喝他几杯之后,還有一些不腆之敬,送与彭兄和那位貴友。”
  彭玉麟又連稱不敢,即隨金大令回至簽押房里。
  時此蕭滿已据那個老年門稿,報知彭玉麟在那上房,除了妖狐之事。蕭滿正在喜出望外,一見彭玉麟同了金大令出來,他又冒冒昧昧的去向金大令獻功道:“公祖,治晚本說我們這位敝友能夠捉妖,現在是不是?足見治晚不騙公祖的吧。”
  金大令倒也老實,先与彭玉麟一同入座,一邊吃著,一邊即把彭玉麟所說之話,簡單的述了几句給蕭滿去听。蕭滿至此,方才紅了臉的,嚅嚅囁囁的答不出甚么話來。金大令便不再說。
  等到吃畢,即命家人拿出五十兩的元寶十只,四只送与蕭滿,六只送与彭玉麟;余外又送給彭玉麟几身衣料。蕭滿見了元寶,心里雖在躍躍欲試,但因彭玉麟早將他的西洋鏡拆穿,因些不敢作主,單把一只烏溜溜的眼珠,只管望著彭玉麟,等他發落。
  幸恰彭玉麟已知其意,便對金大令說道:“公祖忽賜厚祿,治晚斷不敢受。但是敝友無意一言,總算藉此除了妖狐。公祖所賜他的,治晚教他拜受。治晚一份,快請收去。”
  金大令此時已知彭玉麟的品行,便笑答道:“貴友區區之物,當然是要收的。彭兄現在正在發憤用功之時,這一點點聊助膏火之費,万万不可推卻。兄弟并不是酬報捉妖之禮的,彭兄可以不必見外。”
  金大令說完這話,不等彭玉麟回話,就命那個老年門稿,將那銀物,先行送到石鼓書院去了。彭玉麟瞧見金大令如此誠心,方才謝了一聲。席散之后,金大令一直送出大堂,方始進去。
  彭蕭二人回到書院,門房笑著對二人說道:“二位相公,我与你們住在一個書院之內,倒還不知二位竟會捉妖。”說著,便將縣里送來的那些銀物,交与彭蕭二人。彭蕭二人接了之后,各給門房二兩銀子,方始回到自己房里。
  蕭滿一到房里,又是他大起來,當下先怪彭玉麟不該老實說出底蘊,复又怪他如此一筆大大生意,就是敲他一千八百的竹杠,也不為多等話。
  彭玉麟一直讓蕭滿自說自話的講完之后,方始對他說道:“你也不必怪我,我明天就要离開此地的了。”
  蕭滿不等彭玉麟說完,忙攔著話頭問道:“老琴,這樣說來,你不是在生我的气么?我從此連一個屁也不再放,你可不准离開此地。”
  彭玉麟只得正色的答道:“我老實對你說了吧。我們兩個,單是扶乩一樣事情,似乎尚不傷乎大雅。現在這個捉妖之名一出,我真正的羞見士林。人各有志,彼此不可相強。我現在決計上省游學去了,我一到省,自有信來給你的。”
  蕭滿听到彭玉麟說得這般斬釘截鐵,倒也不敢相留。
  彭玉麟忽見蕭滿無精打彩,一句沒有說話。知他定是因為失去一個幫同賺錢的朋友,所以這般懊喪,便把金大令送給他的銀物,再分一半給与蕭滿。蕭滿謝了又謝方才現出喜色。
  彭玉麟也不再去和他多談,光是連夜收拾東西,次晨真的單身進省。到省之后,住在鼓樓前一家名叫興賢棧的里面。他既住下,不肯失信蕭滿,馬上去信通知。
  有一天,在他衣箱之中,尋出一卷平時所畫的梅花。他就轉念道:現在軍興時代,如此的米珠薪桂之秋,与其坐食山空,何如還是理我舊事為妙。彭玉麟打定這個主意之后,他就老老實實的賣起畫來。
  棧中主人,見他畫的梅花,仿佛有了仙气;所題款字,又是筆走龍蛇。便來對他說道:“現在廣西的洪秀全,听說業已到了我們湖南的邊界了。湘鄉縣的那位曾國藩侍郎,已經奉旨在此創辦團練。彭先生有此才學,何不前去投效,包你馬上得法。”
  彭玉麟因見這位主人,并非市儈,頗通文墨。當下就把金日聲曾擬荐他,他已當面謝絕之事,說給這位主人听了。主人听說,不覺又是艷羡,又是敬重,從此以后,一切菜飯,更加优待。
  一天這位主人,親自送進一封急信。彭玉麟見是蕭滿寄給他的,拆開一看,內中附有那位金大令的書信。上面大意,說是自兄赴省,弟即將兄面荐于曾侍郎處,曾侍郎即來回信,說是現在正在搜羅人材,极端歡迎我兄前去。好在我兄既到省城,近在咫尺,何妨姑去一見,果然賓主不合,那時洁身以退,也不為遲等。彭玉麟看完那信,心里雖是十分感激金公,他卻仍抱平時主張,寫信給与蕭滿,托他面复金公,推說彭某已离省他去云云。
  這位主人,一見彭玉麟真的如此清高,便要和他換帖。彭玉麟笑謝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必定要換帖之后,方稱兄弟。”
  主人听說,只好作罷。但見彭玉麟既是以畫寫生,他忽想起一個人來,要想替他大大的兜攬一筆生意。當下且不先与彭玉麟說明,直過几天之后,一天大早,他忽導入一位极美貌的少婦,來見彭玉麟。
  彭玉麟先請二人坐下,方問主人道:“這位夫人是誰?可是老兄要來介紹兄弟的生意么?”
  主人笑著指指那位少婦道:“這位宓夫人,就是本地謙裕的主人。”
  主人剛剛說了這句,只見那位宓夫人含笑的接口對那主人說道:“承你介紹,倘若這筆生意成后,自當酬謝。此刻你若有事,可以自去招呼,就讓我在此地和這位彭先生談談。”
  主人听說,笑稱這樣也好,說著,便又敷衍几句,真的自去招呼店事去了。
  彭玉麟等得主人走后,方才恭恭敬敬的問著那位宓夫人說道:“鄙人本來不知繪事,僅繪几筆梅花。不知夫人還是歡喜新畫起來的呢,還是歡喜現成畫就的?”
  那位宓夫人見問,忽然很快的偷偷打量了彭玉麟一眼,方又帶笑的接口道:“我有一個怪癖,平生最愛畫的梅花,現在寒舍業已收藏不少。今天忽承此地主人,去到寒舍,說是他的棧內,到了一位畫梅名家,因此特地親自過來奉求墨寶,無論新畫舊作都好。”
  彭玉麟一听此婦和他同癖,心里先自一個高興,便把他最得意的几幅,取出送与那位宓夫人去瞧。
  那位宓夫人,一經展開,就在嘖嘖贊道:“好一派仙筆。”說著,不待彭玉麟前去向他謙遜,當下又將畫上所有种种的奇處,一一皆指點出來。
  彭玉麟听了,不禁大大的一惊,忙問那位宓夫人道:“夫人方才所說,雖覺有些謬贊之處,但是句句內行。鄙人倒要斗膽問一聲夫人,夫人定知繪事,且是好手。”
  那位宓夫人,不待彭玉麟說完,便把她的一張妙臉,對著彭玉麟嫣然一笑的說道:“彭先生的名畫,我竟愛得不忍釋手,可否此刻就請彭先生帶了這些東西,一同去到寒舍。一則我還要請彭先生,再替我畫它一百幅;二則我也有隨便涂抹的几幅梅花,要請彭先生指教。”
  彭玉麟听說,馬上一口答應道:“夫人不嫌鄙人所畫惡劣,還要再畫百幅,鄙人本在賣畫,當然极表歡迎。此去能夠瞻仰夫人的妙筆,尤其私心竊喜。”
  那位宓夫人一听彭玉麟一口答應,便又笑上一笑,即和彭玉麟回到她的家中。
  及進書房,彭玉麟方知這位宓夫人的宅子,即在她們的謙裕當舖后面。忙問宓夫人道:“此地少主人,不知是那兩個字的台甫?現在何處?可否代為介紹,請出一見?”1誰知宓夫人見問,陡然一呆,忽又把她的眼圈一紅,几几乎像要淌出淚來的樣子道:“不瞞先生,先夫已經去世四年的了。”
  彭玉麟听說,也覺一愣,心里不覺暗忖道:我和她講了半天的說話,方才知道她是一位寡鵠。
  宓夫人此時瞧見彭玉麟听了她的話,忽然呆呆不語,若有所思,心中更加一動。便又很注意的望了彭玉麟一眼道:“彭先生,現在不必談此事情,且請坐下,讓我自去拿出我那惡劣東西,好請彭先生指教。”
  彭玉麟听說,連連答道:“夫人請便,夫人請便。”
  及至宓夫人入內,跟著就有一個清秀小童,送出一杯香茗,馬上退了出去。彭玉麟一邊喝茶,一邊把他眼睛去看四壁所挂字畫。正在看得出神之際,已見那位宓夫人同了兩個標致丫環,捧著一大包畫件出來。先命丫環把那一包畫件,放在台上;自己親去打開,就請他去觀看。
  那知彭玉麟不看猶可,這一看,竟會不及稱贊,反把他的眼睛,又去望著宓夫人的臉上起來。彭玉麟的此時在看宓夫人,并無別念,不過因為瞧見宓夫人所畫的梅花,竟會和他畫的一模一樣。若非此刻親眼看見她同兩個丫環,剛從上房捧出,那就真要當他自己畫的起來了呢,幸虧當時的那位宓夫人,一把面上几幅取与彭玉麟在看,她又回過頭去,再揀包中畫件,所以未曾留心此時彭玉麟的態度。
  彭玉麟此時也已定下神來,索性等得宓夫人把她第二批畫件,拿出給与他看的時候,他才誠誠懇懇的對著宓夫人說道:“不是鄙人看了夫人的名筆,當面恭維夫人。鄙人不學無術,自己畫上几筆東西,因為尚覺愜意,每有藐視他人之處,此時一見夫人的大筆,委實除了五体投地之處,真沒一句贊詞。”
  宓夫人听說,似乎很滿意的答道:“彭先生既是如此謬贊,這末可肯隨時指教指教,使我得遇名師,那才三生有幸呢。”
  彭玉麟听說,忙又謙虛道:“夫人何出此言,鄙人哪好來作夫人之師,以后彼此互相研究研究就是。”
  宓夫人很快的接口道:“這末就此一言為定。現在就請彭先生回去,替我再畫一百幅。所有潤筆,悉听吩咐。”宓夫人說著,便把彭玉麟帶去的東西,全行留下。又將她所畫的,送了彭玉麟几幅。方才親自送出大門,約定改日再見。彭玉麟到寓中,尚未坐定,那個棧中主人,早已跟了進來,急問生意是否成功。彭玉麟老實告知其事。那個主人听了,自然大喜。又談一回,方才出去。
  又過几天,一天已經深夜,彭玉麟尚在畫那預定一百幅梅花的時候,忽見宓夫人的那個丫環,手執一卷紙頭,走至他的案前,笑嘻嘻的將那紙頭交給他道:“我們夫人,特遣婢子,把這個新近所畫的兩幅梅花,送与彭先生,留作清玩。”
  彭玉麟便去接到手中,又請這個丫環坐下,方才展開一看。只見第一幅并非梅花,卻是畫著一座繡樓,有個標致侍儿,卷帘以待,似乎要將一只燕子放入樓中之意。上面題有一首絕句是:
  燕子尋巢認綺樓,朝朝舖綴費綢謬;侍儿解讓銜泥路,一桁湘帘盡上鉤。
  第二幅才是梅花。梅花旁邊,仍是那座繡樓,有位美人,卻在那儿倚欄望月,似涉遐想之意。上面也有一首七絕是:寒風翦翦畫檐斜,香霧朦朧隱碧紗;我在樓頭問明月,几時春色到梅花。
  彭玉麟他是一位何等聰明之人,一見那兩首詩,大有文君之意,他便正色的對著那個丫環發話道:“你們夫人,能有這個清才,鄙人正在敬重她的為人。此刻命你送來之畫,上有兩首詩句,絕不庄重。不知你們夫人把我彭某當作何如人看?”
  那個丫環,一見彭玉麟已在發話,她便站了起來,不慌不忙的含笑答道:“我們夫人,雖是一位文君,但她四年以來,以她冰清玉洁之志,單以畫梅,解她岑寂,并沒甚么再醮之意。自從遇見彭先生之后,因見彭先生的才情和她相等,品貌和她相似,人非太上,何能忘情?莫說我們夫人素嫻禮教,并沒一絲坏名;就是婢子,得侍這位才女,因而也知鄭家婢的那個‘胡為乎泥中’之句。彭先生具此奇才,難道圣人所說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的意思,都要反對不成么?”
  原來彭玉麟尚無妻室。他的家中,只有一位業已分居的叔叔,与他也不相干,何嘗不想娶個才貌妻子,即不顯親揚名,也好傳宗接代。又知古時的那個司馬長卿,曾也娶了文君,至今傳為佳話。現在的這位宓夫人有才若此,有貌若此,有情若此,而又看重自己若此。如何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就把自荐的毛遂,看作輕微的人物起來呢?兼之听了這個慧婢這般情理兼盡的說話,心里不免有些活動起來。當下便答那個丫環道:“你的說話,尚在情理之中。我且問你,你的主母,還有甚么說話。你且坐下,細說給我听了再講。”
  那個丫環,一見彭玉麟的面色,已經和順下來,方敢坐下道:“我們主母,仰慕彭先生的高才,不過愿效古代的卓文君所為而已。其余之事,倒要彭先生吩咐,無有不遵。”
  彭玉麟听說,正待把他的主意說出,忽然之間,又會把臉紅了起來。正是:

  同命鴛鴦方有意
  多情蛺蝶竟無緣

  不知彭玉麟對那丫環,說出何語,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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