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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回 任水師保全湘省 遵秘計攻克岳州


  彭玉麟正待站起,回到當舖里去,忽見那個翠屏丫環,把手向他身上一指。此時翠屏的這個舉動,非但彭玉麟有些莫明其妙,連她那位朝夕在一起的女主,也是不解。當下大家只見翠屏將手一指之后,跟著回彭玉麟道:“彭先生,你怎么還穿這件很舊的接衫1,把我們夫人送你的那些新衣服弄到那儿去了?”
  彭玉麟一見翠屏這人,忽然夾忙之中,說此不急之務起來,不覺被她弄得笑了起來。一位老實正直的人,也會說句戲語道:“我因沒錢買米,去煮稀飯,只好把它統統當在你們的當舖里了。試問不穿這件破舊接衫,去穿甚么?”
  翠屏尚未得語,那位久病未愈的宓夫人,她卻刻刻關心她的這位未婚夫婿,一時當作真事。忙怪彭玉麟道:“這個就要怪你自己不好的了。我家雖然不是十分大富。一點衣穿,似乎還不為難。你要錢用,為甚么不向我來拿呢?”彭玉麟至此,方始笑了起來道:“我在和翠屏姑娘說戲話。我又不嫖不賭,何至當當。實在因為向來寒素出身,一旦穿了華服,反覺滿身不大舒服。況且現在的一班老百姓們,連當一串錢的當頭,都當不出了,我在你們當里,确是親眼見的。我再穿此華服,于心也覺不安。”
  宓夫人一听她的這位未婚夫婿,存心這般仁慈,不覺笑上一笑。
  彭玉麟回到當舖。心知洪秀全的這股巨匪,勢已至此,不是隨便可以扑滅,于是更去用心研究那個兵書。又過几天,翠屏走來報告,說是她們夫人之病,這兩天稍覺好些。彭玉麟听了,自然放心一點。誰知他正在日日夜夜研究兵書,以備將來報效國家的時候,那個經理先生偏偏不甚識趣。不知怎樣一來,被他知道彭玉麟會畫梅花,他就死死活活的要請彭玉麟替他畫几幅屏條。彭玉麟如何還有這個心思,只好推說不會。
  又有一天,這位經理,又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幅帳沿,确是彭玉麟畫的,他就以此當作證据。可巧不巧,剛被那位曾國藩走過瞧在眼內,一見那幅梅花,雖只寥寥几筆,可是一种淡雅之中,宛然露出一派高傲之气,便知這個看書的朝奉,必是一位市隱。好在他本在想問城里几家當舖,捐募几文軍餉的。他就一則兩便,踱進當舖。
  等得他已進門,那個經理,方才認出他是團練督辦曾大人。自然像個狗舔屁股似的,連連口稱曾大人,今儿怎會褻尊駕臨小號。那個經理說了這句,又不得曾國藩答話,急又親自去把一張太師椅子,移至當當中中,用他那件白夏布長衫的袖子,向那椅子上,拂上几拂。一面請曾國藩去坐。一面又在喝罵几個學生意的,見了曾大人到來,還不泡茶。此時的這個經理,平心而論,總算也很巴結這位曾侍郎曾大人的了。
  誰知這位曾侍郎曾大人,他的醉翁之意,卻不在酒。雖在微微點首答付,已去向著坐在那儿呆呆看書的那個朝奉,連拱其手的問道:“你這位先生貴姓,為何凝神一志的在此看書。”
  那時的彭玉麟,只因注意書上,心無二用。自從那經理和曾國藩說話起,一直到曾國藩去招呼他止,一古腦儿的的确确一點都未听見。及至經理瞧見彭玉麟不去答复曾國藩的說話,生怕一得罪了這位手操生殺之權的曾大人,那還了得。只好忙不迭去把彭玉麟的書本搶下,又指指曾國藩這人對他說道:“這位就是此地的團練督辦曾侍郎曾大人,彭先生快快向他行個禮儿。”
  彭玉麟至此,方見曾國藩忽去和他說話,他也微覺一愕,赶忙站起。正待答話,复見曾國藩又在問他道:“老兄既是姓彭,官印二字可是叫做玉麟的么?”
  彭玉麟听說,更是一惊道:“晚生正是彭某,不知大人怎么知道?”
  曾國藩不待彭玉麟再往下說,一面呵呵一笑,一面就在彭玉麟坐的對面一把椅子上,自己先行坐下。又把手朝著彭玉麟一伸道:“快請坐下,讓我告訴你听。”彭玉麟只好遵命坐下。
  曾國藩又問道:“老兄的台甫是那兩個字。”
  彭玉麟又恭恭敬敬的答道:“不敢,晚生小字雪琴。”
  曾國藩听說,方把前几個月,接到他那同年金日聲,函荐彭玉麟之事,說了出來。跟著又說道:“我方才路過此地,瞧見老兄目不停留的在此看書,已經有些希奇。”曾國藩說到這里,又去指指那個經理道:“及見這位掌柜,拿出雪翁所畫的梅花,更加欽佩起來。我的初意,也并未防到雪翁在此,不過想替朝廷搜羅一位人材,既可保國,又可保鄉。后來听見這位掌柜,叫出雪翁的姓來,方始疑心雪翁,就是敝同年所荐之人,故而冒問一聲,那知竟是雪翁。”曾國藩一直說至此處,忽又呵呵一笑道:“如此說來,兄弟的老眼,猶未花也。不過老兄何以如此清高。等得兄弟第二次再去函詢我那敝同年的時候,据他回信,說是老兄業已出游,不知去向。”曾國藩說到這句,又把彭玉麟望上一眼道:“不期今天,忽在此地遇見老兄,真是意外。”
  彭玉麟一直听到此地,已在暗中深悔他無知人之明。當下便心悅誠服的答道:“晚生素來不敢欺人自欺,所以今天在大人面前,也不敢說句違心的話。那時實因晚生确未見過大人,未知大人的性情何如。与其冒昧晉謁,賓主或有不合之處,豈非反而害了舉荐之人。”
  曾國藩听到此地,忙把彭玉麟的話頭止住道:“這是雪翁的出于慎重之處,自然未可厚非。但是今儿已与兄弟相見的了,可肯出山,以救這座危城呢?”
  彭玉麟听說道:“晚生不學無術,但恐怕不足驅使,有誤栽植那就不妙。”
  曾國藩听了,連說雪翁不必太謙。兄弟還要請問一聲:雪翁在此,擔任何職?
  彭玉麟見問,即把來省起,直至現在止,一起告知曾國藩听了。但把与宓夫人的提親一事,改為宓夫人請他教畫。這件事情,也非有意要瞞曾國藩的。只因對于一位初次相見,素孚鄉望的人物,似乎有些不便說出罷了。
  曾國藩听畢,忽又鄭重其事的問彭玉麟道:“雪翁既為此地這位女主人如此敬重,兄弟要想奉托雪翁,向這當中,商借几千銀子,去作營中伙食,未知可否?”
  彭玉麟听了忙接口道:“此地的女主人,很識大義。不過現在在病中,又在營業十分凋敝之際,似乎沒大力量。若是几千銀子,晚生可以代作主意,大人停刻可以帶走就是。”
  曾國藩一見彭玉麟這般爽快,自然大喜道:“雪翁如此仗義,兄弟先代為兵勇道謝,至于雪翁這里,兄弟回去,馬上就送聘書過來。”
  彭玉麟連稱不敢不敢,說著,就教那個經理,打上一張八千兩的銀票交給曾國藩道:“大人可將此票收下,晚生准于明天,肅誠過去叩謁。”
  曾國藩也就一面接了票子,一面答聲,這末兄弟就此告辭,明天准在敝局,恭候雪翁大駕。說著,又与那個經理把頭一點,方才欣欣然的出門而去。
  那個經理,等得同了彭玉麟兩個,送走曾國藩之后,回了進來,百話不說,卻向彭玉麟一躬到地的說道:“老兄今天剛見大人,明儿一去,不知要當甚么闊差。我們二人,相處雖然未久,平時總算知己,你倘得法,定得攜帶攜帶兄弟才好。”
  彭玉麟此時如何還有工夫對付這個經理?他那八千兩銀票之事,問題非小;明天還要去到團練局里,也得告訴一聲宓夫人,讓她病中高興一點。當下只好隨意敷衍了那個經理几句。即把那本兵書,送回自己房內,一腳來到宓夫人那儿。
  正待告知來意,那知宓夫人早据當舖里的一個學生意的報知的了。此時一見彭玉麟進去,忙含笑的把手向她床沿上微拍一下道:“快快替我坐下,我要替你道喜呢。就是借出去的那筆銀子,辦得也好。”
  彭玉麟一見宓夫人業已知道此事,他便笑著坐在床沿上道:“現在亂世荒荒,還有甚么喜可道,倒是你不怪我擅自作主,出借八千銀子,這樁事情,我极見你情的。”
  彭玉麟還等再說,忽見翠屏和几個丫環,都去向他道起喜來。害得他只好一一回禮之后,皺眉的笑說道:“這是去沖鋒打仗的事情,不是去做官享福的事情,你自不必高興。”
  宓夫人一听這話,不覺嚇了起來道:“你真的要去沖鋒打仗不成!你是文的,我說辦辦文案等事,1不是一般樣的么?”
  彭玉麟生怕宓夫人听了害怕,便也順了她的意思答道:“自然去辦文的事情,你只放心就是。”
  宓夫人听說,始命翠屏等人,馬上去替彭玉麟預備袍套行裝。彭玉麟雖不推辭,還在說著愈簡朴克實愈好的說話。這天宓夫人又命人特別辦了几樣小菜,留下彭玉麟在吃午飯,她也略略吃口稀飯奉陪。彭玉麟吃畢,又和大家談上一陣,方才回他當舖。
  第二天一早,他就穿了宓夫人替他預備的外套,以及一頂銅頂子的大帽,因他是個秀才,應該這般打扮。及至團練局里,先落號房,正在取出他的名片,已見一個差官模樣的人物,正從里面走出,來到號房問那號房道:“大人在問,有位姓彭的秀才,可曾到來?”
  那個號房一面忙向那個差官點頭作答,一面就對彭玉麟說道:“彭相公,請你就同這位王差官進去。”
  那個差官听見號房如此說法,便問彭玉麟取過他的名片道:“我們敝上,盼望已久,就請彭相公同我進去。”說著,也不再等彭玉麟回話,即將那張名片,高高擎起,導著彭玉麟入內而去。
  彭玉麟跟著那位差官,尚未走入里面,已見曾國藩站在一間花廳門口等他。他忙緊走几步,同了曾國藩進了花廳,方朝曾國藩行了一個大禮。曾國藩倒也照例答禮。等得升坑送茶之后,曾國藩即与彭玉麟大談特談起來。
  起先談的是普通學問,曾國藩雖在表示佩服倒還不甚怎樣。及至和彭玉麟談到水師之事,只見彭玉麟酌古論今,有根有据,就同黃河決口似的,滔滔不絕于口起來,直把這位曾侍郎曾大人,只在听一句贊一句。及至听完,忽然把他雙手,竟去向天一拱道:“這是上天所賜兄弟的水師奇材,真是朝廷之福。”
  說完這句,方對彭玉麟說道:“兄弟昨天的意思,還想請雪翁擔任我們局中文案一席的。此刻方才知道了雪翁,乃是當今的一位水師奇材。我們請雪翁暫時屈就水師右路指揮官。左路的指揮官,我已把我們局里南路團練統帶的楊載福,升充去辦。兄弟能夠預料,雪翁和他兩個,一定說得來的。”
  彭玉麟听說,忙把他的腰骨一挺,自稱名字道:“玉麟雖然略略看過几部水軍之書,倒底尚沒其么閱歷。大人此地的編制,每路的指揮官,須統三千多人,玉麟既已來此投效,當然維命是听;但恐責任太大,生怕貽誤大事,還是請大人另委一位,玉麟做個幫帶為是。”
  曾國藩听了,連連亂搖其頭道:“現在的這座危城,能夠保到几時,還說不定,雪翁千万不可太把自己看輕。兄弟馬上即下札子,雪翁就去到差。方才据探子來報,北門的城牆已為賊人攻坍兩丈,兄弟此刻就得前去。”
  彭玉麟听見曾國藩如此說法,方才勉強答應下來,自去到差。
  現在且說洪秀全自從錢江等等率了大軍,前去迎敵向榮、張國梁江忠源三路人馬之后,又接韋昌輝的報告,說是已与楊秀清統率大軍出發,指日可以殺到向張江三個的后方。洪秀全方始把心放下。即命洪宣嬌克日攻破長沙城池,要使向張江三個到來,他們已經占領,那才稱心。
  洪宣嬌本在要替他的亡夫報仇,只因一時不能攻克,無可奈何。此時一奉洪秀全的命令,便同蕭三娘、陳素鵑、陳小鵑三個,連日連夜,駕起云梯,死命攻打。
  豈知城內忽然添上一文一武的兩位人物,武的自然是那位彭玉麟,文的就是左宗棠。
  原來左宗棠這人,自幼即具大才。他于古時人物,只有諸葛武侯,是他最服膺的。現在人物除了郭意誠、胡林翼兩個之外,連這位曾國藩他還不甚欽佩。
  但是中過舉人之后,每會不第;又見洪秀全業已殺到他們湖南來了。平時家居,只在死命的讀他書。每每對人說:現在已由承平時代,趨到反亂年頭來了。一個人只要有了真實的學問,決不會不見用于世的。
  人家見他确有一點本事,不是徒托大言的人物,凡有机會,無不替他發展。無如他的眼界太高,東也不是他的容身之處,西也不是他的出山之境。
  直到胡林翼瞧見洪秀全的大勢已成,忙去對著張亮基說道:“洪賊那邊,文有錢江、李秀成、洪大全、石達開等等,武有楊秀清、韋昌輝、胡以晃、陳玉成、黃文金、羅大綱、洪仁發、洪仁達、洪宣嬌、蕭三娘、陳素鵑、陳小鵑等等;我們這邊人手太少。我擬自統一軍,加入將士里面,中丞幕府之中的參贊人物,非請益陽舉人左宗棠不可。”
  張亮基本也久聞左宗棠的聲望,自然一口答應。一邊即委胡林翼任新軍統領,一面專差去騁左宗棠前來做他幕府,參贊軍務。
  左宗棠接到聘書,因是家鄉服務,方才允諾,及到撫署,張亮基便把幕府之事,全付左宗棠負責,因此一來,長沙城中,竟至鐵桶一般。試問洪宣嬌等人,如何攻得進去。
  洪宣嬌一時惱怒起來,一連殺了臨陣退縮不前的將官五十多員。蕭三娘見她殺戮太重,恐防其余的將士寒起心來,也是不妙;一天宣嬌正在要殺一員大將,她便上去規勸,宣嬌那時雙眼業已發赤,猶同要噬人的野獸一般,自然不肯听勸。蕭三娘瞧見勸阻不听,只好去請那位大元帥洪秀全自己親來。
  誰知洪宣嬌等得洪秀全到來,她就拿出那面令旗,一柄寶劍,對著她哥哥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軍師既把這個東西,交付与我,哥哥不得干涉。”宣嬌一邊在說,一邊拔下寶劍,竟將那員大將斬了。
  洪秀全雖然當場目見,也沒法子。
  誰知那班將官,真也有些犯賤,一見洪宣嬌竟在用那令旗寶劍的權柄,大家倒也怕死,只好拚命的前去攻城。那天曾國藩對于彭玉麟說的,北城業被賊人方面攻坍兩丈,就是這班將官攻的。后來幸虧曾國藩自去監視北城,又請胡林翼、張玉良、曾大成分別監視東南西的三城,洪軍方才沒有攻進。
  洪宣嬌因見三天之內,斬殺了一百多員的重要將士,一座長沙城垣,總是攻不進去,正在無法可施之際,忽見錢江單騎飛至,對著洪秀全說道:“我軍圍困長沙,業已三個多月,尚未攻入,雙方的軍士死傷也不少,不如依照我与秀成商定之計,就此撤下此地,即向岳州攻去。且把武漢三鎮,得到手中再說。”
  洪秀全以及大眾,正因一時不能攻入長沙,都在气悶。一听丟下此地,去攻岳州之話,個個無不活躍起來。連這位洪宣嬌也來說道:“軍師此計足見眼光深遠。只要得了武昌,一下南京,大局一定,還怕這座區區的長沙城池,不姓洪么?”
  錢江一見大眾贊成,又与秀全附耳說上几句,他又上馬而去。
  洪秀全既得錢江的秘授之計,心里已有把握,馬上下令,所有各路人馬,直向岳州殺去。
  哪知前清的省界二字,分得最清,各人只知保守自己統轄的區域,對于鄰省,已不与他相干,遑論遠處。所以那時咸丰皇帝的上諭,猶同雪片般的飛至,只叫鄂贛汴的几省軍隊,去救湖南;大家雖然奉到上諭,仍舊推說本省兵力單薄,只好顧著自己。倘因出兵之故,自己轄地有了疏虞,其咎誰負?咸丰皇帝听了這些說話,也只得再命湘省自行添招新兵而已。
  那時的湘撫張亮基,全靠曾左彭胡几個,幫他的忙,一座長沙城池,始未失守。試問他還有甚么兵力去顧鞭長不及馬腹的岳州呢?這樣一來,洪秀全的所有大軍,真正的如入無人之境起來。于是首破岳州,次破漢陽,武昌省城,也是芨芨可危之勢。城內兩位督撫,明知湖南的地方,有那曾左彭胡四把好手,尚且把這外府地方,統統失個干淨,僅留長沙一個蟹臍罷了。此地既無良將,又沒兵餉,還有何望?當下只好急將那位李臬台請去,對他說道:“我們都知你的孟群世兄,金鳳令嬡,都是將門之子,文武全才;金鳳小姐且有法術。總而言之一句,這座武昌的危城,可要交与老兄身上的了。”正是:

  漫道姑娘能作法
  須知老父愛談兵

  不知那位李臬台究竟能否擔任這個大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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