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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回 畫船繡幕清將忒風流 地网天羅包村號鐵桶


  張玉良既將大軍駐札在三塔灣、白衣庵等處,打听得踞守嘉興的敵人,為听王陳炳文、榮王廖發受二人,便下令手下將弁,用土匪仗1進攻。七月十七那一天的戰爭,最為厲害,以火炮轟毀南門垛口城四丈余,天國方面的兵士,潰散三万有奇,將士也有帶了婦女他竄的。后來因為被水阻隔,不能肉搏城下。
  不料同月二十四日,張玉良手下,有一部分潮州兵士嘩變,且与敵通。官軍陡見變生肘下,一時心慌,不禁大亂。張玉良就親自騎馬四出彈壓,也沒效力。以致平時畫舫繡幕,攜眷舟居的營官幫帶們,無不各自保護女眷,爭相渡河。水師部分,也被牽動。潰兵散至石門,石門縣官李宗謨,面請張玉良移駐石門,藉資鎮壓。張玉良當面佯諾,說是一定移駐貴縣,不料即在當天的半夜,私自回省。石門本是小縣,并無甚么團丁護勇,可以保護縣衙。第二天大隊的潰兵到來,李宗謨出衙勸諭,竟被亂刀砍斃。張玉良既已离開嘉興,天國方面又到大隊人馬,于是石門縣是十一那天失守的。嘉善縣是十二那天失守的。平湖縣是十五那天失守的。桐鄉縣是二十六那天失守的。那時各縣的紳矜,因見官兵不足深恃,各自為謀,招募團勇,保護鄉土。內中很有几縣的團勇,為敵軍畏懼的。天國軍隊得石門后,擄掠一番,第二天即棄城而去。等得縣中紳民回家,又來占据。且把四面城門統統毀平,改作炮壘。平湖旋為團丁克复,八月初五再被敵占。
  第二年的三月初八那天,省中撥到的槍船,忽又通敵,領導敵軍攻破海鹽。初九复破乍浦,副都統錫齡阿當場陣亡。于是嘉興府屬,僅存澉浦一城的了。朝廷連接各地失陷的奏報,即任杭州將軍瑞昌為總統江南諸軍。瑞昌本擬親率旗丁,去攻嘉興,嗣因不能驟离滿城而止。
  听王陳炳文、榮王廖發受即在嘉興城中,大建王府,拆祠廟梁棟以供材料,開嘉善干窯以供陶器,复攫蘇州香山梓匠以供建造。竟仿金陵東南西北四王的王府造法,磐龍翔鳳,重矩疊視。前后造至七重,甚么宮室,甚么朝房,甚么崇陛,甚么禁城,統統應有盡有。所有修造王府的費用,限令七邑鄉官,募捐于民,各建一重。所以后來又被清國克复,工程僅及其半。當時陳炳文和廖發受二人,一入歌舞錦繡之鄉,湖山清秀之地,大有樂不思蜀的態度,并未再作進攻之舉,所以杭垣、湖州兩處,還能保全。
  當十年的秋天,徽州复陷。天國軍隊,即乘胜由淳安竄嚴州,清國守將副將封九貴盡難,九月初七,城為敵占。敵軍既占嚴州,又分大股,進攻富陽,總兵劉季三、副將劉芳貴,同時戰死。二劉俱饒勇無倫,劉芳貴為寶慶人,尤覺饒健,惜乎當時的部兵,僅有二百名,寡不敵眾,以致陣亡。探子報到省垣,巡撫王有齡即為二劉設奠于仙林寺。哭得暈了過去,眾官無不感而下淚。
  王有齡回衙之后,忙將張玉良請至,請他率兵進擊嚴州之敵,張玉良不能不應。等得到了嚴州,天國的軍隊,已由富陽、余杭兩路分扑省垣去了,嚴州城內空虛,便被張玉良一鼓而下,立即專人到省報捷。那時杭城已經屢屢為敵圍攻,勢极危殆,僅僅乎尚未至失陷的地步而已。
  那時左宗棠方以四品京堂,幫辦兩江軍務,駐軍江西的景德鎮,大破天國軍隊于廣饒之間,并將侍王李世賢逐走于樂平、婺源、清華街,柳家灣、橫山等處。李世賢既為左宗棠所扼,乃由婺源竄廣信玉山,三月十五攻陷常山。并糾天將范汝增、黃成忠、練坤三等人由湖口村,繞攻處州,李世賢直率大軍,拂衢州城而過,十七日由靈山扑陷龍游,縣官龍森,与城同亡,連接又陷湯溪以犯金華。
  天國軍隊,在江西境內,素來不踞城池,只是飽掠貨物。當時有識之人,已知必有回竄浙省的意思;并有人倡議,省垣谷少人多,若被圍困,必致絕糧,只有趁早聚米。有人又議在通江門外夾筑土城,以便臨江扼守,并獲運輸之道。誰知議論多而成功少,一樣不辦,敵又驟至。其時張玉良屯扎蘭谷、金華等地,金華府知府王桐聞警,飛向張玉良處乞師。
  十八日張玉良率親兵百人,抵府城。團練局總辦龐煥棟聲稱自能力守府城,不需官兵之力。王桐無法處置,乃陪同張玉良巡視全城,及到城西的通濟橋上站定道:“此橋橫跨大河,陸路舍此,無由侵入。”張玉良稱是而退。
  十九日大早,敵方僅有六騎入城,城中千余團丁,驟然潰散,自相踐踏而死的,不知其數。李世賢在后方聞信,料知官兵膽怯,始率大軍入城,金華乃陷。于是浙東一帶大震。巡撫王有齡聞信,急設盛筵,召諸將入宴。酒過三巡,王有齡泣說道:“大局危迫,誰能出御悍敵,若使不蹈前轍,必當奏知朝廷,越級超遷官職。”
  諸將都懾李世賢的威名,大家面面廝睹,假裝醉意,各無一言。座中只有代理處州鎮總兵文瑞,起立厲聲說道:“職鎮本是江西援浙的軍隊,承中丞知遇,即以處州鎮相委。現在省中既是兵單餉少,職鎮情愿出擋。至于胜敗利鈍,卻不敢必。”王有齡听了大喜,親自為之把盞,禱祝胜利。
  五月初一,文瑞率本部三千人,逕往諸暨。原來那時的紹興府城,已為來王陸順德所踞,即將城中大路的藥王廟,改造來王殿,并擄子女玉帛,充實府中。紹興所屬八縣,僅有諸暨的包村,尚未降敵。
  這末包村不過一個窮鄉僻壤,何以能夠死守多日。因為村中有位包立生,曾習奇門遁甲,能夠呼風喚雨,捉鬼拿妖。他的親女包三姑,人稱包小姐的,更比乃父厲害。一聞來王占踞紹城,她們父女二人,便將全村的父老子弟,統統召到,問大家道:“諸位還是歡喜降賊,還是幫著我們死守待援。現在省城尚未失守,只要大軍一到,來賊一定逃竄,若愿死守大約不出五十日,官軍必到,全村可以轉危為安。”
  村人本是极信包氏父女的,一听此話,無不高聲答應,說是情愿死守本村。
  包小姐道:“既是如此,就請諸位回家,听候我們父女安排便了。”
  村人剛剛散出,包立生的一位姑表兄弟,名叫馮仰山的奉了杭州吳曉馬風藩台的囑托,潛到包村。告知包氏父女,述及吳方伯十分敬重,打算請他們父女二人到省,訓練大軍,以便出敵,不必守此孤村等語。
  包立生听說,本想應諾,包小姐接口道:“省中悍將驕兵甚多,兵權不一。我們父女二人,乃是白身,去到省垣,必為旁人藐視。姻長快請回省,須將吳方伯能夠委辦何事的信息打听明白再來告知我們。”
  馮仰山听說,認為有理,赶忙回省去了。哪知一到省中之后,四城已關,不能再出,因此耽擱下來。
  包氏父女也不再等馮仰山的回音,即將全村人眾統統召來,各贈一張朱砂所畫的八卦符,分請人眾,各塞發辮之中。又將人眾導游全村,告知此地乃是生門,此地乃是死門,賊眾進攻,只要將他們導入死門,便不能出,個個只好束手被縛。村中人眾,听了無不大喜,都允遵照包氏父女的支配辦事。包氏父女,既將全村的生死門划定,又教眾人的槍法符咒,眾人一學便會,人人欣欣然有喜色,以為一座包村,仿佛已有天羅地网一般,長毛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的了。
  可巧諸暨的東鄉,又有蓮花教發現。教首名叫何文慶,糾集党羽二千余人,既不投降天國,又不幫助清朝。倚恃邪術,大有謀為不軌、自立為王之意。知縣許光瑤,乃是一位好官,深知諸暨的民心,每欲捕捉何文慶到案嚴懲,苦于兵力未逮。一見省中派了文總兵到來,首將何文慶的种种劣跡,稟知文瑞,請求立即拿辦,以安地方。文瑞起初倒也答應,后來有人去替何文慶說項,說是何某以教保民,又有法術,足制賊人死命。
  文瑞听說,即召何文慶進見。何文慶進見文瑞的時候,文瑞請他升坑。一等何文慶坐下,便將一杯熱茶,遞到他的手上。何文慶那時已知文瑞要想試驗他的法術,立將那杯熱茶,接到手中,忽出文瑞的一個不意,把那茶杯,就對天井之外,向空一拋,那只茶杯,頓時不知去向。文瑞當下大惊的問道:“何道長此舉為何?”
  何文慶笑答道:“軍門的廚房失火,此杯乃去救火。”
  文瑞不信,急命左右前去看來。左右去了未久,手拿一只茶杯回來,呈与文瑞過目道:“回軍門的話,我們廚房,柴草之上,發了旱煙余火,正在燃燒。若非何道長的法術,此時已經肇禍。”
  文瑞听說,又吃一愕。忙向何文慶拱拱手道:“何道長真有法術。本鎮打算給你五品功牌,藍翎獎札一份,要你迅募團練五千名,由你統帶,歸我節制。至于槍械炮火,軍裝餉項,統統由我供給。此是為國殺賊,務請忽卻。”
  何文慶馬上一口答應道:“只要軍門不棄,敢不為國效忠。”
  文瑞大喜,因恐許光瑤再來多說,即下一個札子,委任許光瑤為何文慶的幫統。許光瑤無法,又因來王連日派了大軍攻打包村,雖未立時攻破,似乎有些危險。只好暫時受委,且待亂平再說。
  何文慶既任團練總辦,更加耀武揚威起來。不但欺貧壓富,睚眥之怨,無一不報,甚至強搶婦女,為所欲為。后來許光瑤查得何文慶那天拋杯救火一事,完全虛偽,乃是化了一千銀子,預先串通文瑞的差官,廚房之火,原無其事。及等文瑞命人去看,始去燃著柴火。至于拋杯一事,卻有一點小小幻術,其實与包村的包氏父女,一邪一正,完全不同。
  許光瑤既知何文慶的黑幕,有意不去稟知文瑞。适有金華在籍提督余万清,因事到縣,光瑤因与余万清有些戚誼,便去對著余万清說道:“你是在籍大員,應該為國效力,自統團勇,以便幫同守城,或是擊賊,我可助你軍械款項。事成之后,須把何文慶的團練擊散,以為交換條件。”
  余万清因在江西軍職回來,正想弄些事情干干,一聞許光瑤的說話,自然滿口答應。沒有多久,許光瑤果然助他業將團練辦成。
  一天何文慶單身出城會友,許光瑤即与余万清二人,里應外合的,擬將何文慶先行拿下,再去解散他的團練。何文慶一個不防,一時手無寸鐵,不能抵御。幸恃他的一點邪術,只好單身出亡。他的團練,即由許光瑤和余万清二人,前去繳械遣散。等得辦了,始去稟知文瑞。文瑞因見何文慶既然不能抗拒許余二人,如何可以御敵,便也沒甚說話。許光瑤卻說道:“軍門初到此地,為其所蒙,何某乃是土匪行徑,現已解散,真是國家人民之福。”文瑞隨意敷衍几句,送走許光瑤了事。
  許光瑤走后,文瑞忽見他的所部游擊曾得貴進言道:“听說金華的賊人,比較此地更多,標下來請大人的示,何妨率隊進駐金華,以御大敵。”文瑞許可,即率所部,离開諸暨,一腳到了金華,駐軍方順街。許光瑤送走文瑞,便請余万清率隊出城駐扎以作犄角之勢。
  ……連日接得探報,說是包村當得鐵桶相似,賊人去攻包村的,無次不是大敗。還有一班小長毛不知包村地方利害,常常地三五成群的,想去弄點意外財項,不知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雙。民間已有一种歌謠,叫做穿的綢,吃的油,送到包村去殺頭。許光瑤聞報,很是高興。因恐包村少米,不能久持,乃開義倉之谷,命人送至包村接濟。包氏父女收了米谷,寫了謝帖回复縣官。包村人眾,忽見縣官送米前去,更是死心把守。
  有一次,來王陸順德一查人馬,三個月之內,死在包村人數,不下十万,不禁大怒起來,打算親自率領大隊,去与包氏父女一戰。所有部將勸阻不住,只得大家隨同出發。及到諸暨,距离包村還有二三十里,來王陸順德,心里也有一點懼憚,便命扎下。自己改扮一個游方郎中模樣,只帶一個心腹,去到包村偵探。走到包村之外,已經夕陽下山。陸順德不敢貿然直入村中,遠遠瞧見有個牧童,騎了一匹水牛,自在田間,吹著無腔短笛,臉上被那陽光返照,覺得紅白分明,頗覺清秀。陸順德一見這個牧童,不覺心里一蕩,原來天國將弁,起自兩粵,個個都有龍陽之好,這位來王陸順德,尤其歡喜此道罷了。
  當時心里一蕩之后,便去笑嘻嘻的問那牧童道:“你的家中還有何人?你肯跟我到紹興城里去玩么?你若肯去,包你穿得好,吃得好,享福一世。”
  那個牧童听說,不答這話,單問陸順德:“紹興城里,都是長毛。我先問你,你還是長毛呢,還是真正的游方郎中呀?”
  陸順德因愛牧童清秀,非但并不動气,而且又笑嘻嘻的反問牧童道:“我來問你,你還是贊成長毛呢,還是反對長毛?”
  牧童忽把一雙小眼睛一笑道:“長毛都是無父無君的東西。我雖人小,可是极愿去殺長毛。”
  陸順德又笑著道:“我非長毛,你只管罵。你們村中的包小姐,可歡喜和我們這些游方郎中談談的么?”
  牧童听說,直把他的那個小腦袋搖得猶同撥浪鼓一般的答道:“我們那位包小姐,上知天文,下識地理;九流三教之事,無一不能;過去未來之法,無一不曉;据她前天所說,三天之內,此地必有長毛前來探听虛實。照她本領,立即可以把他拿住。不過她一向只用堂堂之師,正正之旗,不忍殺那自來送死的東西。”牧童說到此地,忽把手上的一支竹笛向那牛屁股上打上一下,直向村中而去。及至离開陸順德很遠了,方才回頭一笑道:“你這游方郎中,可是和那來王同姓么?”
  陸順德一听此話,拔腳便逃,回到營寨,還在喘气的對著部將道:“姓包的女子,果是十分厲害。本藩前去私訪,居然被她瞧出真相。如此邪術,不可智取,只有力敵,還是一法。我們快快回城,飛報侍王爺那儿,討他二三十万大軍,合成本藩這里,大概有五六十万,一面前去包圍;一面再覓一种可破邪法的東西。那時不怕一個小小包村,不被我們踏為平地。”諸將听說,當然附和几句。
  陸順德便向侍王李世賢那儿前去乞援。侍王李世賢,那時已知包村厲害,正在生气。一見來王乞援的公事,立發大軍三十五万,號稱五十万,克日來到紹興。來王陸順德迎入几位首領,告知包村之事。
  馮兆炳笑著道:“王爺不必著慌,我們大軍既到,就是一人一口涎吐,也把一座包村淹死。”馮兆炳說著,又將他身邊的一位策士喚至,問他有無攻破包村之法。若能攻破包村,職封天官丞相,賞銀五万。
  哪知那個策士,名叫項元直,正是諸暨人氏。因与包立生為爭權之事,結下怨仇,特到天國投軍,本想制那包氏父女的死命的。平時處心積慮的業已想出可破包村的法子,因為馮兆炳不是攻打紹興的主軍,只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當時一見馮兆炳問及此事,連忙獻策道:“晚生本是諸暨人氏,包村地方,也曾到過數次。包村的東邊,原只一條小河,自從包氏父女學習邪術之后,知道那條小河,乃是龍脈,他們父女二人,复又開上一道小河,名為雙龍取水。包村的人丁,從此更加興旺。包村人眾所吃之水,都是仰給那兩道小河的。那兩道小河源流的起點,离開包村不過二十多里,只要去把那個來源塞死,風水既破,村中又斷水道,不必三天,人心自亂。我們再以大軍圍攻,指日可破。馮兆炳和來王陸順德一听此言,不覺大樂特樂。正是:

  爬得高時跌得重
  欲求胜算必求才

  不知馮兆炳和來王陸順德二人,可用項元直的那個斷絕源流之計,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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